撄宁积攒那点勇气像被戳破的皮球,迅速消了个精光。
宋谏之长眸微凝, 冷声道:“凭你?,也敢置喙我的事?”
“并非小人有意为难,您初来乍到?, 不知盐场的?规矩, 除了管事?一人, 便是账房先生, 也只能按月记账, 不能查看历年的?账目。”
那汉子弯腰作揖道:“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上头怪罪下来, 只怕您也吃罪不起?, 小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您为了自身安危, 也该听小人一句劝。”
他姿态摆足了, 挑不出错。
场面一时间僵住了。
徐彦珩不便接话?, 他本就不是多话?的?性子,若平白无故帮初见?的?‘管事?’说话?, 只会更令人疑心。
他在此处,反而容易扰人思绪,干脆行了个礼离开。
撄宁的?小心脏怦怦跳起?来。
只怕, 盐场已经派人去泸溪何家求证了。
脚程快的?话?, 至多半日, 二人的?身份就会被揭穿。
饶是晋王殿下再有成算, 撄宁也免不得提心吊胆。
她明显察觉到?了来人探究的?目光,奈何身前这尊阎王又是有一数一的?坏脾气, 何曾受过这等连消带打的?干涉掣肘, 当即便敛了眸子,面色发沉。
撄宁微抿着嘴, 脑中疯狂思索起?来有什?么法子能先把眼前这事?圆过去。
边思索,边紧紧握住宋谏之的?小臂,生怕他一言不合便要拔剑相向。
她能不能进地库‘查账’还?是其次,关键在于,眼前人明显对他们?的?身份起?了疑心,想留她在上面做人质。
这点,她倒是不怕。
他俩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晋王殿下八成是不会丢下她的?……吧?
但他们?这一遭轻敌了,盐场众人远比她想的?要警惕。
十一在外面候着,应该能发现去何家求证的?巡查,但不管是将人拦住还?是杀人灭口,申时末,那人要是回不来,盐场这边就该想旁的?对策了,将所有账本转移。
说是打草惊蛇也不为过。
所以,当务之急是把人稳住,尽量保留账目证据。
撄宁从烧成一锅浆糊的?脑袋里揪住根线,立时想好了说辞。
“你?怕是误会了,”她无声的?咽了下口水,装着胆子继续道:“我?不是随从,他是陪同我?来查账。”
话?音刚落,晋王殿下一记眼刀子就飞了过来。
撄宁偏过头,趁旁人看不见?自己的?神色,冲他挤了挤眼睛。
为了正事?,姑且让她‘大不敬’一次吧。
“小娘子莫要戏弄在下。”那汉子笑着接过话?,仿佛看透了她的?把戏:“哪有女子……”
“泸州官盐定?价四?百文,精私盐通价一百八十七文,粗盐通价一百二十文。燕京的?官盐价格也不过二百零五文,竟和泸州的?私盐通价差不了多少。比对去年送往京中的?银两,我?粗略一算,只一年,就得有四?成的?银钱旁流。”
撄宁截断巡查的?话?,嘴里噼里啪啦爆出一堆数。
随后,她不着痕迹的?往晋王殿下那儿偏偏身子,想沾点儿神鬼不惧的?煞气,还?有样?学样?的?挑了挑眉,可惜,那双圆溜溜的?杏眼实在没?太多威慑力。
“我?家主?人不是自己吃肉,不许下面喝汤的?人,但你?们?做的?未免太明目张胆了。真当那晋王是来为民伸冤的??别说区区六百人,便是六千人,六万人,也只是个数字罢了。盐政司做事?不干净,太招眼,现在天子怪罪下来,还?要我?家主?人来收烂摊子。”撄宁语气微顿,硬上男人的?视线,继续道:“你?那句死不足惜,倒是没?说错。”
说完脊背无端开始发凉,撄宁有点迟钝的?打了个颤,自己好像是当着晋王殿下面说了他的?坏话?…?
但也不算说错,这话?是晋王自己说的?,她只是润色了一下。
况且,他就是又凶又坏的?天下第一讨厌鬼!
如此思忖着,撄宁心中反而生出了一股快意,借着正事?的?由头,可以名正言顺的?骂这个王八蛋。
她表面极力矜持着,却没?忍住翘了翘嘴角。
全然不知自己藏着掖着的?这点小心思,落在宋谏之眼里和透明的?一样?。
那厢,巡查心中虽吃了一惊,但他能做到?这个位置,必然是稳得住的?性子。
他再开口时,措辞谨慎了许多:“贵人见?谅,在下方?才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诧异上头为何派一女子前来?”
撄宁歪着头,轻嗤一声:“这种时候,难不成你?指望我?家主?人冒着风险派男子前来?一旦被抓到?蛛丝马迹,谁担得起??你?都明白不会派女子查账的?道理,旁人怎么会不明白。”
她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一字一句。
“还?是说你?认为,有清扫异党的?机会,晋王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巡查太阳穴一跳,躬身道:“是小人思虑不周。”
说归说,他却没?有让路的?意思,大约还?在思索她的?可信度。
撄宁本也没?指望自己费点唾沫星子就能将人完全说服,毕竟她和宋谏之这对搭档实在不合常理。
她苦恼的?盘算着手里的?讯息,犹豫着还?能抛点什?么出来,让此人放自己去下去。
宋谏之却忽的?接过话?头。
“你?不信,等人从何家回来不就一清二楚了?”他眉毛轻轻拧了一下,不耐烦道:“现在别妨碍我?办事?。”
说着,他往前挪了一步,不动声色的?遮住了撄宁的?大半身子,挡住巡查的?视线。
撄宁躲在他身后,眼睛滴溜溜的?在巡查身上打转。
什?么送往京城的?银两,什?么四?成六成,她哪里知道,不过是随口胡诌的?。
若是泸州盐政司贪得比太子还?多,他哪里肯操纵人脉,搞出一桩接一桩的?‘意外’,打乱晋王查案的?脚步。
倒不如干脆断臂求生,用家人的?性命挟制,谅也无人敢出来指认他,也省的?给下面的?人擦屁/股。
但要说盐政司贪得少,三位总商又如何轻易拿出那七十万两?
哎呀,我?可真是聪明!
要不是有她撄小宁力挽狂澜,晋王殿下怕也只能想出杀杀杀的?办法,还?总说她笨,她只是内秀而已。
情形不对,撄宁只能在心里悄咪咪的?给自己鼓鼓掌,尾巴翘了半米高。
几乎就在同时,巡查叹了口气,侧身露出地库入口,妥协道:“是,望贵人体谅我?们?这些在下面办差的?人,别怪小人多疑,一切都是以大计为重?。”
“聒噪。”
宋谏之眸色越发冷了,懒得再同此人多言,走上前去,毫不留情地一脚将半遮着地库入口的?木板踢开了,垂眸打量着地库的?情形。
既做出了决定?,巡查也不愿杵在原地给人添堵,若此二人身份不假,他将人得罪绝无好处。
人一走,宋谏之便看向了撄宁,惜字如金地吐出两个字。
“过来。”
若论天下识时务的?第一名,非撄宁莫属。
她领会到?晋王殿下的?意思,乖乖跟过来。见?他没?有纾尊降贵伸手抱人的?意思,干脆自己上手,一手从后头攀住他的?肩头,一手牢牢抱住身前暗蕴着力量的?腰。
“好啦。”
撄宁仰起?脸嘿嘿一笑,一副乖觉的?小模样?。
谁想晋王殿下非但没?动弹,还?眯起?眸子盯了她一眼,怒极反笑道:“谁让你?缠着我?的?,你?先下去探探路。”
撄宁心知他干得出来,确实也是这么打算的?,但人不生地不熟的?,她哪来的?胆子,干脆瞪着圆眼睛,装傻到?底。
“哎呀,正事?要紧,别顽笑了。”
她抬起?条右腿蹭到?宋谏之膝弯,手上缠的?更卖力。
只恨自己不能粘在这阎王身上。
“谁同你?顽笑?”
坏了,忘了这厮有多小心眼,她一路上把人吃罪完了。
撄宁一不做二不休,毛茸茸的?脑袋拱到?晋王殿下肩上,口中极为诚恳地求饶道:“权宜之计,我?方?才只是权宜之计。王爷英明神武聪慧无双,定?然不会同我?计较。”
她瓮声瓮气的?,听上去有些委屈。
偏偏她碰上了心眼比针眼还?小晋王殿下,半点不接她的?奉承:“松手。”
撄宁抱着他腰的?手抖了一下,还?想再挣扎狡辩,又觉得耗不起?时间,只得垂头丧气的?松开手。
怎么有人这般难哄,她在心里狠狠给小心眼的?晋王殿下记了一笔,而后俯身抓住扶梯的?麻绳,一双小短腿跟拉磨似的?在地上画了个半圆,才试探着往伸出左脚梯子上踩。
双脚一同踩在绳梯上时,整个人都挂在绳子上荡了荡。
撄宁只觉得一腔苦水无处可流,她不怕黑,也不畏高,但这绳梯实在不稳当。
她气呼呼的?盯着眼前的?皂色靴子,正预备咬咬牙继续往下爬时,只觉耳畔拂过一阵清风,随即腰身被人狠狠勒到?怀里。
腾空失足的?感觉,即便来上十次八次也习惯不了。
撄宁手脚并用,立马如抱住浮木一般缠了上去。刚要开口惊呼,下一瞬双脚便落到?了坚实的?土地上。
她长睫颤了又颤,睁开眼,把那句‘你?故意的?,想看我?出洋相’吞回肚子里。
出门在外,以和为贵。
她脑袋还?栓在这恶人裤腰带上呢。
宋谏之气都没?喘,也没?松手,左手腾出来捏着撄宁下巴转向一边。
“拿本王撒了一路的?气,现在也该办点正事?了。”
温热的?吐息扑在撄宁耳垂上。
她呆了呆,回过神大喊冤枉:“我?哪有?有几条命啊,我?才不敢。”
"当然没有?。"
撄宁回想了自己这一路的所作所为, 有?些心虚,但又不能承认,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晋王殿下却不准备高拿轻放。
他上前一步, 将人?逼近到?角落:“没有??那你这一路上冲本王使什么脾气?”
撄宁的脊背贴上了石壁, 整个人?都被他拢到?阴影里, 只有?头顶的入口处露进来一线光, 明晃晃的打在她的侧脸。
两人?离得太近了, 是她脸上细细绒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距离。
撄宁眼里那?点心虚无?处可藏, 被扒光了似的展露在宋谏之眼前。
“说话。”
宋谏之掐着她下巴的手非但没有?松开, 还加了两份力道?。撄宁软嘟嘟的脸被捏得凹了进去, 像是露馅的沙包,她支支吾吾, 说不出?话, 看上去简直有?些可怜了。
“是你先欺负我的, 你说我腿短……我只是还句嘴而已。”
撄宁原本还想着认错求饶,可对?上晋王殿下那?双黑沉沉的, 辩不出?情绪的眼睛,她忽然不合时宜的感觉委屈,分不清在委屈什么。
分明他平时也总凶她, 嘴巴刻薄的像淬了毒的刀子, 笑话她人?笨、腿短、这也不好, 那?也不好。
之前她也没有?那?么生气的。
有?一点点。
唯独今日?, 格外的不高兴。
因?为亲眼见了私盐苦力的惨状,听出?巡查提起?人?命的轻佻态度, 心里不忿得紧, 又无?法发泄,好巧不巧, 让晋王殿下成了这迎头?撞过来的冤死鬼。
宋谏之虽然嘴上刻薄她,但与往日?并无?不同,也没有?眼睁睁看她摔个大马趴。
是她今日?不对?劲,在暗暗使脾气。
这种做法站不住脚,甚至可以说不讲理。
但她就是没忍住。
撄宁向来自认宽容懂事性子好,难得当了回小气鬼,委屈之后,心中又生出?了隐秘的羞愧。
宋谏之未接话,目光如?有?实质般一寸寸扫在她脸上。
撄宁隐约察觉到?面上的痒意,干脆心一横眼一闭,酝酿半晌,从嗓子眼挤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解释:“我就是心里不舒服……”
话刚说完,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是个冷心冷肺的,隔了夜的凉菜都比他身上有?热乎气儿。
“算了,你也不懂。”
她不肯再看他,垂着眼呆呆补上一句,大有?种“任人?处置”的无?畏。
“你使性子,还要本王哄着?”
宋谏之被她无?视了,也没生气,反而沉声道?:“你若不忿,案件查完,让他们以命偿命是了。”
“人?命哪里能偿?”撄宁讷讷的开口:“若真是能以命偿命倒好了,我就是…就是有?点可怜这些难民,一路逃难过来,又要没日?没夜的被虐待做工,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事到?如?今,他们还不知要受多久的苦……”
撄宁自认不是什么大善人?,但如?此不给人?留活路的‘生意’,只为了中饱为官者的私囊,实在太过残忍了。
她从小衣食饱足,虽混迹于?市井,见过不少生活艰难的人?,但这种事情,即使见过千遍万遍也难令人?接受。
“三日?。”宋谏之言简意赅的抛出?两个字。
“嗯?”撄宁刷一下抬起?头?,瞪大眼睛:“什么三日??”
晋王殿下却骄矜得很,转过身不理人?了。
“什么三日?呀?”撄宁一双眼睛亮澄澄的,全?然忘记了自己方才的别扭,厚着脸皮缠住他的胳膊:“你说明白些嘛。”
“我错了。”
“大好人?。”
“求你。”
撄宁在奉承人?这件事上实在没天赋,只能把自己肚子里不多的词儿全?都搜刮出?来。
她呆头?鹅一样抻着脖子,巴巴的仰着脸看他:“你是不是早有?打算了?和?我说说嘛。”
“没打算,”宋谏之斜睨她一眼,轻飘飘的刺道?:“本王是恶人?,方才诓你的。”
十分不客气。
‘恶人?’是撄宁昨晚被逼急了才说出?来的话,她当时被人?掐着腰,方寸大小的床榻成了她的囚笼,上天无?法下地无?门,求饶也无?用,自然而然的口不择言起?来。
撄宁秤砣似的挂在晋王胳膊上,摇摇头?肯定道?:“你才不会。”
“怎么不会?专骗笨蛋。”
宋谏之眸子微眯,眼瞧着身边这个小没良心撇着嘴又要发脾气,屈起?两指轻轻揪了揪她的腮帮子。
“别作怪了,就是你想的意思。”
分明是句略带嫌弃意味的话,可衬上他肌肤的温热,倒无?端给了撄宁温柔的错觉。
她怔怔的没了反应,脸却十分诚实的烧了起?来。随即慌乱放开晋王殿下的胳膊,垂着毛茸茸的脑袋打补丁道?:“多谢你呀。”
声如?蚊呐。
分明她刚才还恨不得变成刺猬,扎这坏蛋一身刺,不过顷刻间,态度就三百六十度大转弯。
饶是撄小宁脸皮再厚,也会不好意思。
她脑筋太直,没意识到?自己被人?钓着思绪晃来荡去。
撄宁一心慌,废话就多了起?来:“我们抓紧时间来查……查账……”
她话还没说完,视线一转,刚扫到?地库内景,嘴巴便惊得合不上了。
地库里光线昏暗,只沿着石壁凿了几处灯口,幽幽的火光拉出?长长的影子,伴随着灌进来的微风,忽明忽暗,将不计其数整齐码放的木箱衬得格外庞大。
大约是因?为盐场靠近泸州湖,地下潮气重,所以木箱没有?封顶,外皮洇成了深褐色,错杂间还有?青绿苔藓攀生。
至于?木箱里面,正是让撄宁瞠目结舌的‘元凶’。
密密麻麻码着的银锭子。
略一打量,便知不下百万两之数。
撄宁咽了咽口水,结巴道?:“这,这也太多了……”
倒不是眼馋,只是她本以为盐井这边只藏了账簿,没想到?银两也堆放在此,怪不得那?巡查这般小心。
“我若是盐政司史,也不放心将银两放在何家的地盘。”说着,宋谏之眸中溢出?点煞气。
可惜易如?海死的太快,太子下手的速度比他预想中还要快,倒显得有?些没有?章法了。
撄宁接过话头?:“也是,谁都想分一杯羹,权衡之下盐井反而是最保险的地方,大家都放心。”
她一手抱臂,一手摸索着自己的下巴,两根眉毛微微拧起?,思索道?:“不然整天猜忌来猜忌去,你担心我见财起?意,我担心你暗度陈仓的,也合作不了三年之久。倒不如?一同瞒天过海,从太子指头?缝里捡饭吃。”
“三年前正月,父皇南巡,太子入朝监政。”宋谏之抬了眸,锐利的眼神定在地库角落的老旧桌案上。
桌案上头?摆个了一尺长的桦木箱子,箱体?映着微弱的光影,应该是在外表刷了桐柏油,再进行打磨,能起?到?防潮的效果。箱口挂着把精巧的铜锁。
撄宁也注意到?了角落的木箱,她蹭蹭的跑过去,搬起?箱子颠了颠。
不重,里面装的应该就是账簿了。
但是巡查怎么没给钥匙呢?
她下意识打量着四周,目光一错,发现身边的石壁上就挂着把钥匙。
撄宁放下箱子,扶着墙踮脚想去够,奈何个子实在不够高,胳膊抻得笔直也还差了半尺。
天杀的,谁家把钥匙挂这么高。
她回过头?,极自然看向宋谏之,蹦出?一句:“帮我。”
宋谏之本来就后头?打量着她,也看到?了钥匙在哪儿。
他难得的没有?拿乔,站到?撄宁身后抬手毫不费力的将钥匙摘了下来,勾在手里荡了半圈,而后好笑的看着小蠢货巴巴捧起?的双手。
活像是讨吃食的小孩儿。
宋谏之哼笑一声,轻飘飘的松了手,任钥匙掉进撄宁掌心。
撄宁的注意力都在钥匙上,刚接过来便去开锁。
木箱闭合得紧,上次查账至少得是三个月之前。
里面整整齐齐摆了八本账簿,封头?写了时日?起?止。
撄宁吭哧吭哧的把账本按照时间,一个一个的摆在桌案上,刚要开始翻看,突然脑袋里闪过一阵白光,开口道?:“险些忘了,有?巡查回泸溪求证去了。我们今日?能全?身而退,但这账簿被转移了怎么办?”
“影卫已经把南城楼子围住了,有?和?京城的来往账目就能证明。再者,十一还在外面,他会处理的。”宋谏之弹了下糊涂蛋的脑袋。
“但你把人?杀了也不行呀,”撄宁挺翘的鼻子皱起?来,假装苦恼:“我若是盐场的人?,半日?见不到?人?就该想办法转移账簿了。”
宋谏之挑了下眉,瞧了眼面前装模作样的人?,眸中暗暗涌了点笑意:“谁说要杀人??威逼、利诱,有?的是方法,盐场的巡查也不是个个都愿意为了上头?卖命的。生死当前,未知人?能做出?什么选择。”
撄宁被他条理分明的话噎了一下,欲言又止,干笑道?:“我还以为你想的都是打打杀杀的主意呢。”
宋谏之没有?接话,目光凝在她头?顶的发旋上,看着她埋头?翻账本,半点没有?要凑过去看的意思。
撄宁手上翻了几页,紧紧闭着嘴唇,忍了半天到?底没忍住,主动?开口道?:“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她站直身,反手指了指自己鼻尖:“我读文章背诗虽然不行,但记账一绝过目不忘,这点东西,一个时辰就记住了。”
她说着,兴奋的仰起?头?,颇有?些自得的炫耀:“怎么样?厉害吧。”
在背诗文这件事上, 撄宁一直是?家塾先生头疼的对象。
旁人半个时辰就能背下来的内容,给她半日时间也难记住。
但要怪她不用?心,那实在是?冤枉, 先生?直说她的豆子脑袋里没长那根筋。
偏偏她记账有一数一的快, 幼时跟着阿耶去医馆就只爱往账房处凑, 七八岁时跟算盘珠子亲的就和被窝不相?上下了。
家塾先生?有次身感风寒去医馆拿药, 正?巧看见撄宁顶了账房的事。
小小的一个人儿坐在桌案后, 手?里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
简单点儿的帐连算盘都?不用?, 几个指头肚一掐就干脆利落的把?数报了, 众人还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打那之后, 先生?对她的要求突然严苛了起来,每天不是?挨手?板子, 就是?在挨手?板子的路上, 怎一个惨字了得。
撄宁本以为到燕京后, 自己的这样本事就没有用?武之地了,更何况, 她还被皇帝一封圣旨关进了皇室的笼子里。
没成想,竟还能派上用?场。
想到这儿,她尾巴翘得愈发高了, 尖尖的下巴颌也扬了起来, 只差把?“夸我”两个字刻在脑门上:“我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可惜她碰上了心黑嘴毒的晋王殿下, 听了这句王婆卖瓜的自夸, 半点没理她,只抬脚往地库内部探去。
路过撄宁身边时, 瞧着她眼睛都?得意的眯了起来, 宋谏之唇角没忍住提了两分。
下一瞬,便在她光洁的脑门上狠狠扣了个爆栗。
“抓紧干活。”
十分不客气。
不过撄宁方才得了他的保证, 那股别扭劲儿早就过去了,哪怕眼下没得到夸,也没沮丧,反而像受了鼓舞似的精神,低头重又翻看齐了账簿。
那厢,宋谏之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木箱,中?间忽得停下脚步,从腰侧抽出一柄短刃,雪白?的刃光在昏暗地库中?格外显眼。
眨眼间,刀刃就尽数没入木箱底部,外头只留下截刀柄,因为主?人用?力迅猛而颤动,伴随轻微的嗡鸣。
箱底阻力太大,可见底下也都?是?实打实的黄金白?银,没有滥竽充数。
宋谏之敛眸看向掌心印出的红痕,微垂的长睫,将少年眼中?戾气尽数收拢起来。
他抽出短刃,反手?一挽,在昏暗中?划出道凌厉的银光,收回鞘中?。
昨日死?在宋谏之剑下的人,影卫连夜就查出了他的身份,是?何家旁支的何行琰,素来与盐政司使来往密切,家小俱在燕京长住。
这倒是?好理解。
他若是?太子,手?中?没有线牵着,也不放心将这刀尖上的‘买卖’交到旁人手?上。
交给自己人太冒险,出了问题势必牵连自己,交给旁人,必然要留下底牌。
宋谏之推测盐政司不会将银两放到南城楼子,那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在盐井,今日跑着一趟便是?来求证的。
银两转移起来既麻烦又招眼,除非情急,不然不会轻易挪动。
况且,他动身之前已经?安排了影卫同时出发,在远处盯着盐场的情况,哪怕他们一行人身份被识破也无碍。
宋谏之走回扶梯旁,环住双臂往石壁上一靠,抬眼看着撄宁忙上忙下的对账。
说起来,这傻妞儿倒有几分歪打正?着的运气。
盐政司行事隐蔽,影卫查了几日,都?没查到南城楼子,却让她碰上,还看出了蹊跷所在。
若没有昨天那遭,只怕还要耗些时日。
宋谏之目光定在少女毛茸茸的脑袋上。
她额前有一小撮细软的头发,不安分的从发丝间冒出来,突兀的支棱着,跟她本人的性子倒有几分相?像,随着动作一摆一摆,看得人忍不住想伸手?,把?它攥到掌心揉上两把?。
宋谏之的眸色渐渐暗下来,如幽潭一般,暗藏静水深流。
撄宁翻完五本,已然围着桌案转了小半圈。大约是?因为太过专注,没注意到身后半尺就是?燃烧的油灯。
她想抻抻腰,一个猛地起身,险些叫火撩了头发。
宋谏之眼疾手?快从钱袋里摸出一小块碎金子,指尖运上力,巧妙地弹灭了撄宁身后的油灯。
“啊!”
撄宁只觉耳畔撩过阵风,伴随着“噗”一声轻响,眼前就暗了两分。
随即是?好似石子滚落的动静。
她吓了一跳,呆呆地回过头,先是?瞥到了身后尚且还冒着青烟的油灯,有些后怕的摸了摸自己后脑勺。
幸好幸好,头发还在。
想着,撄宁目光下移,又看见滚到自己脚边的那块碎金子。
她眼睛蹭的一亮,弯腰把?金子捡了起来,也顾不得烫手?,两只小手?翻花似的来回倒腾,直到金子的热度降下来。
怎么能这样浪费呢?
撄宁对这等?‘摆阔’行径嗤之以鼻,心疼的吹掉金子上的灰尘,然后贼兮兮的探头看过去,正?好对上宋谏之情绪莫测的眸子。
“哪来的穷酸鬼?”
他嘴上虽说着讥讽的话,眼中?却浮了线淡淡的笑意。
撄宁被笑话了也不恼,她本来打算意思意思,问晋王殿下还要不要?又怕这小气鬼故意为难她,掉地上都?懒得都?给个眼神的碎金子,看她宝贝,倒想着要回去了。
这坏蛋最爱拿她寻开心。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撄宁就觉得肉疼。
“你?看不上就归我了。”
左右她现在就是?穷酸鬼一个,得了体面失了金子,那才是?大大的愚蠢。
有晋王殿下笑话她这一句,这碎金子反而昧得更加顺手?了。
撄宁厚着脸皮把?金子塞进自己怀襟里,心满意足的拍了两把?,神色坦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毫无心理负担的顶着晋王视线继续看账。
等?她将所有账本翻完记住,已经?过了午膳时间。中?途巡查过来问询过一次,但事急从权,两人都?没顾上吃饭。
撄宁路上胡吃海塞了不少零嘴,饿是?饿不着的。
宋谏之却是?什么都?没吃,他回绝巡查的时候,撄宁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
“好啦!”
撄宁把?所有账本重新排好时间收回了木匣子,蹦蹦跳跳的走到晋王殿下眼前。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脑袋,眼儿圆圆,里面满是?得意和狡黠:“都?在我脑袋里啦。”
宋谏之原本在闭目养神,听见撄宁脚步声就睁开了眼,瞳孔里倒映着她那张花猫一样脏兮兮的脸。
地库里桌案满是?尘土,撄宁手?上蹭的全是?灰,加上天气又热,三五不时地抹一把?汗,于是?成了现在这副滑稽的模样。
小王爷迤逦的眼尾弯下两分:“便是?摘下脑袋扔灶台里滚一圈,都?比你?现在干净。”
话里是?明?晃晃的嫌弃。
撄宁闻言一愣,低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手?,又用?手?背蹭了下脸,瞧见手?背上那抹明?显的灰痕,才意识到自己是?个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