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条鱼肚里有鱼籽,炖好了给小崽吃。”隋玉伸手探锅温,说:“我有好久没做过饭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失水准。”
“不会。”赵西平提着清洗干净的母鸡进来,说:“鸡肚子里还有颗没壳的蛋,也留着给小崽吃。”
“对了,早上的蛋和酸菜是你去街上买的?”隋玉这才想起来问。
“去隔壁借的。”赵西平笑,“这边久不住人,什么都缺。”
“明年过年还过来吗?”隋玉笑问。
男人坐在灶下烧火,火光映亮他的脸,他抬头看向隋玉,说:“还是要回来,客舍那边虽说人多热闹,但我不觉得有我们住在军屯那会儿有意思。”
“晚上我们去那边转转?”隋玉突然意动。
“行。”
鱼肉煎香,野猫贴着墙边溜进院子,隋良数了数,有六只猫守家呢。
“猫——”小崽指着猫喊。
“对,是猫,六只猫。”隋良搂着小崽让他学走路,“走,我们去抓猫。”
院子里孩子的笑声传进屋,锅里的油点子噼里啪啦响,鸡肉倒进锅翻炒,趁着空档,隋玉掂着铲子出去看一眼。
天上晚霞消散,浓重的寒意快速袭来,隋良扶着小崽走进灶房。
“来,吃块鸡肉尝尝咸淡。”隋玉捏块鸡肉喂隋良。
小崽也张大嘴巴,等鱼籽进嘴,他咂巴着嘴笑眯了眼。
鸡肉出锅,隋玉又煮道鸡蛋豆腐羹,这就端菜上桌了。
一家四口人,桌上四道菜,院子里的六只猫聚在一起,蹲在门槛外闻着飘出来的香气。
酒足饭饱后,剩菜全是猫的。
隋良去洗碗洗锅,赵西平去扎火把,隋玉则是抱着小崽给他换新衣,新做的大红衣裳,里面依旧絮着厚厚的羊毛。
“穿好了?”赵西平在门外问。
“好了。”隋玉抱着小崽出门,说:“走,火把点上。”
四支火把,隋玉举着两个,隋良拿一个挥舞,赵西平一手抱崽一手举一个。小崽坐在有力的臂弯上,他仰头望着拔高拉长的火焰,在汇入人山火海时,他惊得瞪大眼。
围着火堆摇摆扭动时,小崽满脸的惊奇,振奋的鼓点、炙热的火焰、隐隐约约的吟唱、亢奋的人群、逗弄他的爹娘……小崽突然笑一声,他挥动手臂,跟大家一起乐。
鼓点密集时,大家一起往外跑,因为带着孩子,隋玉一家四口没出城丢火把,他们举着火把中途拐道,拐去军屯。
军屯里很安静,偶有几家还有亮光,走在熟悉却已陌生的路上,隋玉抬头四望,大约是黑夜的影响,关于这里的记忆似乎已经模糊了。
走到十三屯,赵西平的步子顿了一下。
“是这里,没走错。”隋良开口,“我还记得我那时候天天领着猪赶羊赶骆驼出去吃草。”
隋玉踏出一步,她走进巷道,往日生活的记忆纷纷袭来。
“我从没想过,我会从这里搬出去。”赵西平停在曾经的家门口。
“院子里那墩石头不知道还在不在……小崽,在没有你的时候,爹娘和舅舅就住在这里。”隋玉指给小崽看,“那时候你爹可刻薄了。”
赵西平站不住了,他一手抱儿子,一手拉媳妇,赶紧把人带走。
第193章 即将动身
初一的早上,曲校尉如往年一样,给属下赏赐年礼,赵西平这次带着他儿子去给曲校尉拜年。
“一个莽汉得了个仙童似的儿子,赵千户,你是有福气的。”曲校尉逗逗孩子,见这小儿不是那等羞涩小气的性子,他伸出手,说:“来,让我抱一下。”
赵西平把孩子递过去。
其他人见状纷纷告辞离开。
赵西平喊住顾千户,说:“劳你替我跟胡都尉拜个年,我带着孩子陪校尉大人说说话,之后再去都尉府或许就晚了。”
“行。”顾千户痛快答应,他这下可算明白赵西平抱他儿子出门的用意了。
曲校尉让人拿来一柄缀着宝石的短刀递给小崽,他跟赵西平说:“你儿子骨架大,胳膊腿也长,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你可得好好教他,将来我们敦煌出个玉面将军。”
“您太高看他了。”赵西平谦虚一句,他看着小崽,说:“我旁的不求,他能平安长大,平安到老就行了。”
曲校尉摆手,“你这见识就浅薄了,都是从小孩长到少年再成为青年的,你少时甘心种地打柴,再娶个不相熟的婆娘生一堆娃,最后两腿一伸进土了?到最后除了你儿孙,谁也不记得你。你不是,你儿子也不会平庸,别说什么都不求,既然有条件就好好养他,从小就给他指条明路。”
赵西平垂眼思索,说:“他长大后若是不喜从军呢?”
“有一身功夫傍身,你还担心他做不成其他事?”
“也是。”赵西平点头,“他娘的客舍那边日日有奴仆练武,每逢冬天,镖师们也一早一晚出来练腿脚,他长在那边,看的多了,不愁没想法。”
“多少奴仆?对了,你之前说出城干什么的奴仆没回来,找回来了?”曲校尉问。
“他们自己回来的,带了一群野骆驼一起回来。”赵西平回答,继续说:“加上胡都尉赠送的,我家现在有二十三个私奴,五个官奴。”
说到这儿,赵西平想起来曲校尉之前说再送他两个官奴,一直到现在他也没见到人。
“二三十个奴仆练武,你要做什么?养出一队精兵啊?”曲校尉似笑非笑。
赵西平瞬间明白,这是有人来告过他的状,一些练过粗浅功夫的奴仆,哪能成为精兵。显然,曲校尉也没信,此时出言只是告诫一二。
“开春后,我媳妇打算带着奴仆去关内一趟,她有想法组建商队走商。”赵西平坦然相告,“之后或许还会出关,我为她训练奴仆,想保她平安。”
曲校尉垂眼,见坐在腿上的小儿不耐烦了,挣扎着乱动,他把孩子还给赵西平,说:“走商确实赚钱。”
“她想去关外看看。”
“孩子留在家里跟你?”
赵西平点头。
曲校尉笑了笑,他倒是不怎么意外,能让一个安分守己的男人为她上战场挣军功脱奴籍的女人,指定不会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
“老爷,来客了。”小厮进门禀报。
赵西平夺过小崽手上的短刀,起身说:“那属下告退,不打扰大人了。”
曲校尉点头,见赵小崽回头冲他挥手,他笑着也给这孩子挥手。
这孩子长得好,养得也好,赵西平的确是有福气,捡个媳妇捡到宝了。
赵西平回去后,转手将小儿得来的短刀送给隋玉,这柄未开锋的短刃不适合男人,倒是适合女人拿着防身。
“改天我拿去铁匠铺让铁匠再锻造一下,还要再做个刀鞘,木头的就行。”隋玉把东西打包好了,只等赵西平回来就去客舍。
“隋良呢?”赵西平问。
“已经跑了,这会儿估计已经到客舍了。”
“那我们也走。”赵西平环顾一圈,看见趴在墙头晒太阳的野猫,有它们在也好,免得耗子啃坏房子。
“往后你回城,你就带些剩饭剩菜回来一趟。”隋玉嘱咐。
“也行。”
大门落锁,脚步声走远,墙头的几只猫走上屋顶去看,确定人已走远,它们跳进院子吃墙角放凉的半盆疙瘩汤。
靠近客舍,隋玉发现路上多了许多生面孔,她跟人搭话,发现这些人竟是来听故事的。
昨夜出城丢火把的人听到城北有锣声,好奇心强的闲人约着三五相识的人过来,他们隔着院墙听青山和张顺讲客商的故事,晕陶陶地闻了半夜的烤肉香,回去后大肆跟人宣扬城北客舍有多热闹,故事又有多好听。
这不,家中无客的闲人就过来了。
秦文山得知后,他出钱让青山和张顺登台,再次大肆宣传他的经历和辉煌事迹,另外两个客商争相效仿。
之前已经找过隋玉的客商再次找上她,催她赶快撰写他们的经商故事。
隋玉一一答应,赵西平还没当值,孩子有人哄,她全身心投入编纂话本的大业,并私下根据客商的讲述标注经商的路线和地点,以及相关的人名和进货的地点。
出了正月,温度略有回升,赵西平又开始一早一晚去校场点卯,经隋玉提醒,他每日回去都会去千户所一趟,往院子里的木盆倒些剩饭剩菜。想到猫官又发情了,不拴着它不知道要蹿哪里去,他下午回城的时候把猫官抓了回来。
“进去,你往后暂住这个家,等春天过完了我再来接你。”赵西平开门丢猫,又迅速关门锁门。
“你这是做什么?”顾千户出门问。
“给猫送些饭食。”赵西平拍拍衣裳上黏的猫毛,解释说:“我们不常回来,家里来了几只野猫,有它们守着也好,屋里有活气。”
顾千户不在意地点点头,又问:“我听说你家的客舍又在排练什么话本子?”
“对,我媳妇按客商的经历撰写的,然后又讲给其他人听,感觉客商经商的事也挺有意思。”赵西平牵着骆驼跟顾千户一起走路,继续说:“他们行走在关外,见得多听得多,不说跟人有关的,神神鬼鬼的传闻就不少,随便拎一件出来能引得城里的人都去听。”
顾千户也来了兴趣,等校场训练结束,他跟赵西平一起回客舍。
土地还没开冻,地里没有农活,过了正月又不走亲访友,城里但凡闻讯的人都赶了过来,河西那座废墟形成的矮山被人包围,周围散坐着摆摊的小贩,长归客舍这边是彻底热闹了。
隋玉也趁机做生意,她让小春红和柳芽儿去灶房帮忙,蒸包子烙饼子,擀面皮煮汤饼,到了饭点,再招揽人过来吃饭。隋良则是提着炉子坐自家房子后面晒太阳煮卤蛋,卤蛋的香味飘出去,路过的人少则买一个给孩子,多则人手一个。
至于剩下的奴仆,小喜和三草她们在废墟顶上换着花样跑,隋玉也时不时上去跑个来回,这样练下来,以后翻山越岭会更容易一些。
热闹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二月中旬,积雪融化,河水动流,客商们翻晒皮货后,各自打包行李和货物,补足干粮出城了。
看热闹的农人也回归到田地里,施肥、犁地、翻土、浇水,为即将到来的春种做准备。
甘大甘二一帮男仆着手挑粪肥地,女仆留在家忙着擀切面片再端出去晾晒,为商队的干粮忙活。
“我把人都带走了,你还要再买三五个种地的仆从回来,免得农事堆积,再把你累垮了。”隋玉跟赵西平说。
赵西平沉默着点头,他将办下来的“过所”递给隋玉,有了这个,她就能带着奴仆和货物出关进关。
越临近隋玉动身的日子,赵西平越发沉默,天天像是扛着个石头,神色疲累又沉重。
隋玉攥住他的手,说:“我回关内不会有危险的,那条路我已经走过一遭了。”
赵西平长吁一口气,坦白说:“是我舍不得你。”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隋玉跟赵西平看过去,是隋良一脸激动地抱着小崽过来。走到门口,隋良将小崽放在地上,说:“去找你爹你娘,他们给你糖吃。”
隋玉立马明悟,她丢开男人的手上前几步,蹲下说:“崽崽,到娘这儿来。”
小崽支楞着手臂,他颤颤地迈开腿,一步、两步、三步……赵西平紧张地盯着他,大气不敢喘一声。
小崽越走越快,很快屁股就跟不上腿了,身子弯得像张弓,在他扑倒的前一瞬,隋玉跑过去接住他。
“哎呀,我们小崽会走路。”隋玉高兴。
小崽还没回神,他扭头看看,又挣扎着要下地,双脚一落地,他拉着隋玉的手迈开腿。
慢慢的,他松开手,一步一步往门口走,走到半途,他停下来,扭头看着爹娘笑。
金灿灿的日光慷慨地洒满这个小院,小儿银铃般的笑声回荡,赵西平不自觉地露出笑,身上的郁气也散了大半。
“出城打猎啊?”
隋玉握着小崽的手冲黄安成挥了挥,说:“对,出去转转,也带小崽去踩踩沙。”
赵西平跟守城官颔首示意,前面堵的商队出城了,他也跟着出去。
“玉掌柜,再会。”骑在驼背上的商人回头。
“再会,一路顺遂。”隋玉大声喊。
小崽匆忙瞅他们一眼,目光又落在远处的漫漫黄沙上,他拍着驼峰,试图驱赶骆驼前行。
骆驼晃了晃脖子,等女主人下令后,它迈蹄向南行,目标是远处的沙山。
小崽扭头回望,很快又被射出去的箭支吸引过去了,羽箭擦着飞鸟的翅膀落下,雪白的鸟雀嘎嘎大叫,吓得掉落几根羽毛,逃命似的飞走了。
赵西平甩了甩缰绳,骆驼加快速度,越过隋玉和小崽同骑的骆驼。
“爹——”小崽大声喊。
不等骆驼停下,赵西平后仰身子,迈腿侧身,手摁在驼背上利索又潇洒地跳下去。他捡起箭支在手上转两圈,回身冲跟上来的母子俩挑眉。
臭德行,隋玉笑了。
小崽尤为捧场,一双小胖手拍得啪啪响,清澈的眼睛亮晶晶的,笑露几颗小米牙,在淡淡的晨辉中闪闪发光。
西边飞来一群鸟,隋玉跟赵西平仰头望去,她开口说:“你来抱走小崽。”
小崽到了他爹怀里,隋玉拿起挂在缰绳上的藤弓,又从箭筒里抽出一根羽箭,她催着骆驼向西去,跟鸟群距离拉近时,箭搭上弦。
小崽抿着嘴紧张地望着,藤弓举起,枯黄的荒土地上落下一个大大的黑影,他低头好奇地瞅过去。
“快看。”赵西平扶起他的下巴,箭已离弦,下一瞬,隋玉再次拉弓搭箭,对准方向立马放箭。
两只飞鸟先后中箭,尖锐的鸟鸣几乎是一并响起,它们挣扎着,鸟群飞行的行列乱了片刻,一阵啾啾鸣叫声后,鸟群骤然拔高,落下两只被羽箭坠着的黑鸟。
隋玉跟赵西平默默望着,在鸟力竭掉落后,隋玉骑着骆驼去捡。
“你娘厉不厉害?”赵西平问。
小崽笑眯眯的。
“这么厉害的人是谁的娘?”赵西平换个方式问。
“崽崽。”小崽咯咯笑,他冲着跑远的人大声喊娘。
赵西平笑了,他走到骆驼旁边,不等他发令,骆驼先一步屈膝跪伏下来,他抱着小崽坐上骆驼,骆驼又站起来。
“走了。”隋玉提着两只断气的鸟过来。
“娘——”小崽探出头。
“让你爹抱着你,我这会儿忙。”
又往前走,沙山上飞出一小群鸟,赵西平一眼明了,八成是山上有人砍柴,惊走了鸟群。
隋玉加速赶过去,再次拉弓射箭。
又有一只鸟掉下来,小崽激动地拍手,然而死鸟拿到他面前,他却只敢摸摸羽毛。
赵西平将三只鸟装麻布兜里,扎好袋子后,他也拿起弓,握着小崽的胖手,带着他拉开皮弦,放出羽箭。
箭插进土里溅起些许碎土,小崽激动了,他指着天上飞的鸟,一把攥住皮弦,一声声喊爹,还要试图射鸟。
一直跑到沙山的山脚下,这父子俩的箭筒空了两次,还是没射中一只鸟,倒是隋玉又射了两只下来。
跳下骆驼,脚下就是黄沙,带着寒意的春风携带着细密的沙粒,在靠近山脚时放缓了速度,沙粒落下,在粗硬的荒土上铺就一层黄色的沙毯,一层叠一层,慢慢形成长长一垄弯月形的沙丘。
赵西平拎着小崽走过去,人往沙丘上一放,腿脚快速下陷,小崽感受到挤压,他害怕地大叫,挣扎着要往他爹身上爬,越挣扎越下陷。
“咬——”小崽要哭了,有东西在吃他的脚。
赵西平笑着抱起他,说:“谁咬啊?你看你的脚不还长在你腿上。”
隋玉走过来,她脱下鞋子,穿着足袜踩进沙里,又抬脚给小崽看,说:“没人咬。”
小崽将信将疑,赵西平再次放他下来,还没碰到沙,他立马抬腿,劈叉似的翘起双腿,缩着不肯下地。
赵西平跟隋玉哈哈大笑,如此又试两遍,小崽才小心翼翼踩进沙里。
隋玉抱着他一步步攀上沙丘,赵西平扔块带绳的羊皮,这是做水囊剩下的,没有毛只有光滑的皮,四角戳洞串绳,绑在屁股上后,坐在沙丘上滑得非常快。
“飞起来了——”
小崽眯眼,急速的落空感吓得他紧紧抱着隋玉,还不等酝酿出哭意,已经到底了。
“还玩不玩?”隋玉低头问。
小崽不吭声。
“那我们上山去打鸟。”
赵西平收拾收拾东西,他扛走儿子,隋玉挎着两柄弓箭,提着水囊往山上走。
三月中旬,树木才生新绿,枯黄的杂草丛下藏着浅绿色的草头,树枝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绿芽苞,鸟站在树梢,尖尖的鸟喙啄破苞皮,啄走鲜嫩的嫩叶入腹。
有人上山,低处的鸟雀飞走,高处的鸟雀歪着头往下打量,小崽仰着脸望着,嘴里嘟囔着学鸟叫。
“嘘!”赵西平抬手捂住他的嘴巴,五步远的一块石头侧方躲着一只灰毛兔子,若不是他眼尖,还真让它糊弄过去了。
隋玉抽出一根箭搭上皮弦,判断着杂乱的树枝横出来的角度,瞄准后,她松指放箭。
“叮”的一声,箭头撞在石头上,正在咀嚼嫩草根的兔子吓得慌乱四蹿,隋玉紧跟着再放箭,但已经晚了,灰兔钻进草丛里没影了。
小崽突兀地大力鼓掌。
隋玉跟赵西平惊诧地看过去,这小孩在庆祝兔子逃脱了?
“拍什么巴掌?兔子跑了。”赵西平轻拍他一下,“哪来的傻小子。”
隋玉弯腰从树下钻过去捡箭,无意间瞄到石头下有个洞,她捏着箭戳进去探探,开口问:“你吃不吃蛇羹?这大概是个蛇洞。”
“你过来抱小崽,我过去挖。”
“我挖吧。”隋玉后退几步转个圈,她踹断一根枯枝,用断裂的树枝挖土。
赵西平抱着孩子绕个圈走过来,他手里拎根粗木,防着蛇窜出来打蛇用的。
“你吃过蛇肉?”赵西平问。
“没有,流放的路上倒是挖出一条冬眠的蛇,押送我们的官差拿去吃了。”洞口挖开,隋玉弓起身子,微微后仰着头继续挖。
“我吃过,打仗的时候若是吃不饱,我们就逮蛇挖耗子洞。”赵西平说,“我来挖,我有经验。”
“行。”隋玉接过孩子。
赵西平接过断木继续挖,他凝神静气,眼睛紧紧盯着洞口,在蛇探头出来的那一瞬,他反应极快地拎着断木砸过去,一下、两下,蛇极力往出钻,他一脚踏过去,踩着蛇头反复碾踩。
隋玉稍稍吁口气,她低头观察小崽的神色,他紧张地皱着眉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扭动的蛇尾。
风里涌出淡淡的血腥味,赵西平用粗木压着蛇尾,挪开脚一看,蛇果然还没咽气,还能张嘴吐信子。他另一只手拿着断木插断蛇头,将蛇头碾进松软的沙土里,他拎走蛇身。
这只黄褐色的蛇有一臂长,两指粗,不算肥,单煮蛇羹估计就一碗的量,倒是适合宰只鸡一起炖。
赵西平看小崽一眼,思索道:“他倒是不怕蛇。”
“不是不怕,他是不知道蛇是什么东西。”隋玉抱着小崽绕路回山道,说:“走,继续往上走。”
小崽趴着隋玉的肩上四处张望,不时瞅一眼他爹提的长蛇。
“这叫蛇,跟我说,蛇。”赵西平教他。
小崽笑两声,但不开口。
“肉。”隋玉说,“你吃不吃肉?”
小崽“嗯”一声。
“蛇肉,蛇——”赵西平再教他。
小崽这下肯学了。
隋玉抱累了,她把孩子递给赵西平,她找块石头坐下来歇歇。
不远处有树木断裂的声音,赵西平抱着小崽往那边看,那动静不像是有人在砍柴,倒像是什么野兽在山间乱窜,踩倒了枯枝断木。
隋玉也听出来了,她跟赵西平对视一眼,她抱过小崽,让他拿着弓箭过去看看。
是一只黄羊跑到山上来啃草,还像猪似的四处蹭痒,所过之处,无不是树折枝断。赵西平站在高处放箭,连放三箭,黄羊倒地滚落下去。
“我去捡羊。”赵西平冲隋玉喊。
“好,我跟小崽就在这儿等你。”隋玉放下心,她换个方向,扶着小崽站在石头上。
“崽崽……”
小崽抬头,隋玉温柔地亲了亲他的额头,他咧嘴笑了。
“崽崽,娘要出远门了,你跟你爹在家。”隋玉缓慢地说,“你现在还听不懂好多话,等我再回来,我再跟你解释好不好?”
小崽听不懂,但每逢爹娘和舅舅问他好不好、行不行、吃不吃,他都是下意识点头,这次也如此。
“真乖。”隋玉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她抱起孩子往东看,指着远处的城池,以及更远处的荒漠,说:“这个朝代的疆土很大,除了敦煌,外面还有许多城池。我呢,来到这个朝代是奇遇,我想看看上天除了让我跟你爹相遇又有了你之外,还给我安排了什么,而我还能做什么。”
小崽依恋地靠在她肩上。
隋玉偏头蹭了蹭,小崽咯咯笑,她也笑了。
“崽崽,等你长大了,我支持你做任何事,我不约束你。”隋玉吃力的将他举起来,让他越过自己的头顶看得更高更远。这不是她出生的时代,往后会有更好的时代,然而她跟他都无法看见。她不会像前世那样自由独立,她的孩子也不能,大概只能多走多看,越有钱越有权,身上的枷锁才会少一点。
赵西平扛着黄羊绕圈走到山下了,他把羊放路边,又跑上去接媳妇和崽。
“你俩说什么呢?”赵西平拍拍身上的灰,担心小崽会不舒服,他脱下外面染了羊血和羊骚味的衣裳。
“来,我抱你,你娘抱你可累了。”他伸手。
小崽扑进他怀里,无缘无故地亲他一口,一脸的讨好相。
“你跟他说什么了?又夸我厉害了?”赵西平不解。
“那倒没有,我跟他说我要出远门,留他跟你在家。”隋玉提着蛇拎着弓箭走在后面,说:“往后他过得好与歹就看你了,哪会不知道讨好你。”
赵西平不相信,主要是小崽听不懂这些话。
走到半山腰,隋玉再次接过孩子,赵西平扛着黄羊提着蛇挎着弓箭走在后面。
下山已经过晌了,隋玉指着不远处的沙丘问:“崽崽,还玩不玩滑沙?”
小崽的眼珠子动了动,他有些腼腆地笑了,重重点下头。
隋玉立马抱他过去,捡起落了层沙的羊皮垫,母子二人深一脚浅一脚爬上沙丘顶,之前滑沙的痕迹已经很浅了,隋玉循着那道模糊的印子再次滑下去。
“起飞了——”
小崽尝试着睁大眼,沙粒拍在脸上生疼,他双手捂眼,从指缝里偷看。
滑到底,这次隋玉不用再问,她抱着小崽再次往沙丘上爬,又一次快速滑落。
爬上沙丘要半盏茶的功夫,滑下来只消咽口水的时间,隋玉有些累了,但小崽刚品味出趣味,她搂着他继续往上爬。
往返数十趟,隋玉累得喘粗气,她想再次抱着小崽爬上沙丘时,小儿拽着她不肯,他挣扎着下地,双脚陷在细沙里,拉着隋玉不让她再往上走。
“不玩了?”隋玉蹲下问。
小崽松开一只手给她擦汗。
隋玉一下就绷不住了,眼泪掉出来之前,她将孩子搂在怀里,背着他擦掉滑到下巴的眼泪。
赵西平牵着骆驼过来,他远远看着并不靠近,看看远方,又低头碾脚沙。
“娘?”
“嗯。”隋玉仰头,她强咽下堵住嗓子的酸涩,清了清嗓子,这才松开按着孩子的手。
“还玩吗?你爹来了,让他抱你玩,他力气大。”
小崽捧着她的脸,他明显能感受出隋玉的伤心,这孩子情绪敏感,也跟着伤怀,突然就不高兴了。
隋玉朝赵西平招手,她解下绑在腿上的绳子,说:“你抱着小崽玩。”
“好。”
隋玉退开,她站在平缓的沙土上望着他们。
赵西平几个大步走上沙丘,他抱着小崽往下滑,父子俩的眼睛都看向下方站的女人。
“娘——”
下滑的势头止住,小崽不玩了,他挣扎着从赵西平怀里离开,踩着松软的沙,一步一步朝隋玉走去。
赵西平脱鞋倒沙,偶尔掀起眼皮看眼长一脚短一脚走路的小儿,跟才学走路时相比,他现在稳当许多,至少不是急着迈脚,站稳了才迈出另一条腿。
隋玉蹲在那里等他过来,近了,她冲他笑。
小崽突然又高兴了,笑得眉眼弯弯。
“饿不饿?我们回去吃饭。”隋玉搂着他,一手抬起他的腿,脱掉鞋子倒沙。
“咬——”小崽又指着鞋说鞋咬他。
沙倒干净,身上的沙也拍掉,隋玉给他穿上鞋,她牵着小崽走两步,问:“还咬不咬?”
小崽一脸懵,他多走几步,又回头看看。
“不咬了吧?”隋玉被他逗笑了,她抱起他,说:“咬崽崽的坏蛋被我打死了。”
小崽响亮地亲她一口。
“走了,我们该回去了。”隋玉回头。
赵西平起身跟上,玩笑说:“我还以为你俩忘记我了。”
“那不会。”说罢,隋玉感觉到小崽在扯她的衣襟,这是想吃奶的意思,她立马垮下脸,一巴掌拍下他的手。
小崽蔫蔫地收回手,低着头不吭声。
“我们回去吃肉,殷婆肯定给你炖了蛋,还有你喜欢的汤饼。”隋玉又哄他,“你是大孩子了,要像阿水姑姑一样吃饭,还有大壮,他们都是要吃饭的,吃饭才能长高。”
赵西平接过孩子,说:“我来抱。”
一直到进城,小崽都是蔫巴的,回到客舍吃小半碗软烂的面条,又吃几口蛋羹,吃饱了才有精神。
隋玉拉着他慢吞吞地溜达一会儿,等他困了,赵西平抱他回屋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