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能吃的庄稼,还是一种菜?”另一个客商问。
“都不是,据说是像麻一样,可以织布吧。”隋玉说得不确定,“至于是不是真的,我得种出来了才晓得。”
“你怕是被人骗了,这种子你多少钱买来的?”探头打量的客商直起身,他笑道:“关外要是有这等好东西,他们攥自己手里种了,哪会卖给你。比如良马,那血统好的大宛马和乌孙马,除了进贡,他们可舍不得让好马入关。”
“我心里也忐忑,从二月中旬我就在忙活这东西,一茬一茬种,结果长出的苗像野草。想丢又舍不得,毕竟钱已经砸进去了,你看我这油布,粗麻布做的油布不如帛布做的油布透光性好,我用的还都是帛布做的油布,耗了我不少钱。”隋玉叫苦。
赵西平瞥她一眼,这胡说八道的本事了得,他哪怕对她的谎话已经倒背如流了,每次见她面不改色地演戏,他还是忍不住侧目。
客商有些同情她,免不了说某某商队曾经也从关外带种子回来,胡人哄骗他们说能结大瓜,结果种出来一片臭草。
隋玉心里偷笑,商人喜好一切消息,听的多,分享欲也强,什么秘密到了他们嘴里都不会再是秘密。她放心了,她种植棉花的功劳绝对不会被有心之人悄无声息地揽去。
“对了,你们是从长安过来的?可有见过我家的商队和宋家的商队?我兄弟去年带商队去长安卖马了。”隋玉打听。
“是你们的商队运一大批大宛马去长安?”客商大惊,“我们是听到这个消息,但一直没接触到人。大宛马一进皇城就被官老爷们揽走了,去年夏天一匹浑身雪色的汗血宝马在长安城闹出一阵热闹,到了年底又来了匹浑身黑亮的汗血宝马,我听守城门的人说了一嘴,这两匹马转了几手还去御马监兜了个圈,给皇帝老爷看乐子。”
“黑马卖了多少钱?”隋玉问。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估计是你兄弟有意隐瞒,他若是不透露,买主那边的消息我们接触不到,这个价钱就只有少数人清楚。”客商说。
隋玉得意地瞥赵西平一眼,她弟弟可不是傻的。
赵西平失笑。
“太阳快落下去了,你们什么时候回去?”客商满足了好奇心就打算回客舍去吃饭。
“你们先走,我们等天暗下来再回去。”赵西平说。
三个客商又淌水走了,赵西平和隋玉谈论几句,他起身唤来远处吃草的骆驼,就穿着这身脏衣裳进城去当值。
隋玉将零零碎碎的东西收拾收拾,等起风了,她把揭开的油布放下来,除了给第一茬和第二茬的棉花苗留个口子通风,第三茬刚出苗的和第四茬刚种下的泥坯都捂严实。
弄完这些,她提上东西往回走。
回去了也没歇,奴仆们都下地种麦去了,隋玉懒得再等,反正自己也是一身脏,她索性堵着鼻子蒙住脸,舀两勺粪水兑上河水用茅勺搅和搅和,第二天让二黑挑去地里,她又亲手给泥坯施肥。
过后,隋玉叫上奴仆,将晒干的骆驼粪拌上麦秆点火烧着,烧着后铲起来堆一起捂着,用火星焖烧两天两夜,混着草灰的粪肥做成了。
“还费这个功夫做什么?直接用草灰拌着骆驼粪撒地里不就成了。”赵西平说。
“我琢磨着草灰能防虫,烧过的骆驼粪也算另一种草灰,移栽棉花苗的时候抓一把丢坑里,既有肥力还能防止害虫啃食棉花根。”这是隋玉乱琢磨的,她只记得上辈子她奶种棉花的时候会在坑里丢一把化肥,种菜的时候也会丢肥,不知是氨肥还是磷肥,又或者是其他什么。
不论是什么,隋玉明白棉花苗移栽时要施一道肥,她担心直接施粪肥的肥力太强,会烧死棉花根,就琢磨着用火烧一烧,把肥力降一降。
赵西平若有所思,当晚,他就吩咐奴仆烧粪肥,打算在种豆子的时候先施一遍肥,等秋天的时候看看黄豆能不能大丰收。
第308章 发财了
四月农桑忙,边关的戍卒是兵也是农,为了不耽误春种,不少兵卒告假忙活农活,练兵的人少了,负责的千户也轻松许多。
赵西平惦记着种棉花的事,他找顾千户帮忙照应手下的兵,又跟胡都尉打个招呼,就急急忙忙骑着骆驼离开校场。
还没上主路,赵西平先听到东城门外的驼铃声,惦记着隋良,他驱着骆驼靠近城门,商队进城时他打量一眼,是相识的客商,但非隋良一行人。
赵姓客商遥遥扬了下手,赵西平左右看一眼,他指了指自己,见对方的确是跟他打招呼,他勒停骆驼在原地等着。
“本家兄弟,你在这儿等人?”赵姓客商先一步进城,因为二人同姓,为了拉近关系,他见赵西平头一面就是这个称呼。
“我小舅子去年跟商队去长安了,我听到驼铃声以为是他们回来了。”赵西平解释,“你们可是从长安过来的?有没有遇到隋良和宋娴宋当家?”
“还真有,二掌柜托我们捎信,二月底的时候他跟宋当家要带商队去太原郡一趟,大概会在六月初回来。”赵姓客商说,“他还托我们捎来一木箱东西,等卸货的时候找出来再交给你们。”
再次听到关于隋良的确切消息,赵西平松口气,把隋良差使出去了,他一直提心吊胆的,睡觉都睡不安稳,要是这个小舅子出了差错,他跟隋玉之间得剌开一条填不平的沟壑,这是到死都消不了的嫌隙。
“多谢你们愿意为他捎信。”赵西平诚恳地说。
赵姓客商笑,“以往我们住在客舍,没少使唤二掌柜,得了他的照顾,帮他捎个信也是应该的。不说他了,我们在酒泉还遇到你老爹老娘了,二老托我们问问玉掌柜今年冬天在不在家,她要是在家,你兄嫂和侄儿打算过来陪你们过年,你记得给他们捎个信回去。”
赵西平暗暗叹口气,这话问的,他哪能说不,真要是阻拦老家人过来,客商们私下该议论他一家了。
“行,我待会儿就去找驿卒写个口信。前年过年我媳妇在大宛没回来,我腾不出身回去接老爹老娘过来,就捎信让他们在老家跟兄嫂过年。”赵西平解释。
赵姓客商含笑听着,点头表示能理解,并不过多打探他的家事。
商队通过检查进城了,赵西平请他们先行一步,他则是中途拐道去驿站,没劳烦驿卒代笔,他自己动手写家信,待墨迹干了,他把木板递给驿卒。
“劳烦了。”他客气道。
“言重了,我们分内的事。不过上一个驿卒在前两天才离开敦煌,下一个送信的驿卒大概是月尾动身,赵千户若是等不及,可以托过路的商队送信到酒泉驿站。”驿卒说。
“没事,我不急,月尾送就月尾送。”赵西平不想为了这点事再劳烦商队的人,交一笔跑腿钱,他牵着骆驼出城回家。
隋玉带着五个仆妇和一帮小孩在移棉花苗,之前做泥坯的时候,泥坯用麻绳分割成无数的小块,彼此不相连,但泥坯根部和最下面的土壤黏在一起,移栽的时候要先用小铲把棉坨铲起来码在粪篮子里。
二黑赶着牛在犁地,丁全跟在后面拿着锄头拢土敲土,之后要在拢起的地垄上挖坑栽棉花苗。
隋玉知道在西北少雨的地方不用打垄做排水沟,但在关内,种棉花必须要挖排水沟,以防雨季水淹棉花。故而一开始哪怕麻烦费事一点,她也要依着上辈子的经验耕作,免得以后种棉花的法子传出去后会误导人。
听到商队的驼铃声,隋玉和小崽齐齐站起身向南望,奔跑的骆驼一点点近了,母子俩认出骆驼上的人非期待中的人,二人对视一眼,笑着长长叹声气,又蹲下去继续劳作。
商队浩浩荡荡过去,不等溅起的尘烟落下,赵西平的身影出现在路的尽头。
“我爹回来了。”小崽喊。
隋玉看一眼,她把手上的棉坨放粪篮子里,等人走近了,问:“如何?”
“跟顾千户说好了,春种结束前我不用进城当值。”赵西平走到她旁边蹲下,说:“刚刚是不是过去个商队?是赵氏商队,他们在长安遇到隋良了,隋良托他们带话说大概六月初会回来,他跟宋当家带着商队去太原郡了。”
“应该是为了买蜂蜜,估计是左都侯要货。”隋玉猜测,两个商队卖马都赚了不少钱,如果单单是为了买丝帛,宋娴大概会在长安买货,贵一点就贵一点,但安全一些,不然带着三四十万钱行路太冒险。
赵西平看小崽一眼,说:“你舅舅托商队捎来一箱好东西,你回去看看?”
小崽眼睛一亮,立马起身往回跑。
“给我拿两个卤鸡蛋过来,我饿了。”隋玉喊,“你们谁还要吃东西?让小崽带过来。”
“我要两个大包子。”大壮到了吃得多饿得快的年龄。
“我只要一个卤鸡蛋吧。”阿水说。
花妞和阿羌摇头,她俩早上都吃饱了。
隋玉看向赵西平,他没心思吃东西,心不守舍地说:“我不饿,什么都不吃。”
“那就是三个卤鸡蛋和两个大包子?”小崽问。
“多拿十个卤鸡蛋过来,到时候谁饿了谁吃。”隋玉交代。
小崽“噢”一声,他连蹦带跳地跑了。
隋玉又看赵西平一眼,他领会到意思,立马说:“赵氏商队还带来一个消息,我兄嫂今年想跟爹娘一起来这儿过年,客商当面跟我说的,商队里不少人应该都知道,我不能拒绝,回来之前,我去驿站写了个信,让他们忙完地里的农活就过来。”
“就这事啊,我还当什么大事。”隋玉松口气,“来就来呗,家里有住的地方,也不缺吃的,正好到时候家里的活儿也忙完了,他们过来不影响什么。”
赵西平就是担心他大嫂和二嫂来了看到什么都想要,再在隋玉面前捻酸作醋说些有的没的,到时候闹得年都过不顺心。
“等入秋了,我带几个人回城把千户所的房子收拾收拾,到时候我兄嫂和孩子们过来了,让他们住那边去。”他主动说。
隋玉没意见。
“都是一家的兄弟,分得太清让人看笑话,我们如今的日子好过些了,对兄嫂他们能帮一点是一点。不过兄嫂都住在老家,家里土地又多,地里的农活离不了人,这个我们帮不了。这次他们过来,侄子侄女们要是能定下性子坐学堂里认字,那就留他们在我们这儿住下。”隋玉主动提及这个避免不了的问题,与其让两个妯娌花心思变着花样打探她的口风,到时候啰啰嗦嗦一大堆,还是要把孩子留下。结果都一样,不如她先把这件事说破,还能在赵西平面前落个好。
果然,赵西平面露感激。
隋玉笑笑,赵西平跟他两个兄长没有仇怨,他的日子好过了,不可能对帮扶两个兄长没想法。
再一个,她已经快三十了,就是再生孩子也只有精力再生养一个,到时候小崽遇事有个妹妹或是弟弟可商量,但用起人的时候,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弟和堂姊妹也是不错的选择。对于让夫家的侄子侄女过来长住,她不反感,毕竟孩子都大了,不用她操心吃饭睡觉的事。之前一直没主动提这事,甚至出言挡下两个妯娌想跟商队来敦煌的念想,那是她考虑到主动送到手里的东西不会让人珍惜,得来的东西太容易也不落好。
“种地不容易赚钱,但不会缺粮食吃,我大哥和二哥要是想把孩子留我们这儿念书识字,口粮他们要自己出,四季衣裳也是他们自己添补,我是叔叔不是爹,有爹有娘的情况,我不养侄子和侄女。”赵西平说,“这事到时候我来说,你当好人,我当恶人。”
“这可不是恶人,明明是好人。”阿水在一旁听到了,她插话说:“本来就是谁的孩子该谁养,又不是像花妞和阿羌一样卖身给你们了。你们能让我们在这儿住下,不仅能敞开肚皮随便吃,还能跟着老夫子念诗认字,这对我们来说是大恩德。”
这是在趁机表明自己的心意呢,隋玉和赵西平都领会到她的意思了。
阿水看到隋玉目露赞赏,她赧然一笑。
“不说了,粪篮子装满了,你往地里挑。”隋玉截断了话头,打发赵西平去干活。
“是不是要先往坑里撒粪肥?”赵西平问。
“对,大壮,你跟你主子过去,你提桶粪肥,每个坑里丢一把。”隋玉起身,说:“走,我给你们演示一遍。”
坑里丢一把烧过的粪肥灰,拿个棉坨端端正正地放下去,再用脚拨土浅浅埋住棉坨,一套动作做下来,隋玉看向左右围观的人。
“我会了。”大壮点头。
“懂了。”赵西平也点头。
隋玉没离开,她站在一旁看他们二人动作,确定是真没问题了,她往地头走,小崽送卤蛋和包子过来了。
“娘,我舅舅给我捎回来一套木偶,有马有狗有猫有骆驼,还有我!”小崽大声炫耀。
“怎么知道一定是你?就不能是我?”隋玉剥开卤蛋咬一口,说:“晌午我们不回去吃饭,饭做好了你跟翠嫂往地里送饭。”
小崽应好,又忙解释说:“我舅舅在信上写了说是给我的。”
“行行行,给你给你,我不要。”一个卤蛋下肚,隋玉再剥一个,她指了指不远处犁地和挖坑的两人,说:“你提卤蛋过去,问二黑和丁全吃不吃。”
“好。”
“呀,大黑来了。”阿水冲狂奔的大黑狗招手,“你是大黑还是小黑?都没注意到你,你从哪儿跑来的?跟你小主子一起来的?”
“不是,我回去的时候它不在家。”小崽大喊。
大黑狗激动得乱蹦,尾巴摇出残影,它把地里的人挨个蹭一圈,这才吐着舌头去河里舔水。
肚里有了食,隋玉去接替大壮手里的活儿,让他去吃大包子。
铲完七百三十三株棉花苗,隋玉安排五个仆妇接替丁全的活儿去刨坑,丁全和二黑回去拿上水桶和扁担,二人挑水往地里送。
隋玉和阿水人手一个水瓢,二人站在犁出来的排水沟里舀水往栽了棉花苗的坑里浇,花妞和阿羌则是跟在后面,拢土盖住水痕,也埋住棉花根。
忙活一天,在太阳即将落山时,七百三十三株棉花苗全部种下。
“走了,收工回家。”隋玉吆喝一声,“明天再来种第二茬棉花苗。”
一直守在地里的大黑狗伸个懒腰站起来,它站地头看着,人都走了,它也颠颠摇着尾巴跑。
“以后棉花挂果了,大黑你跟小黑轮流过来守夜。”隋玉说。
大黑“汪”一声,尾巴摇得越发欢快。
到家一通洗漱,一直到睡到床上,隋玉才有空看隋良写回来的信,乌骓卖了十五万八千钱,所有的马匹一共卖了六十二万三千钱,马鞍卖了三万钱,三十箱银器卖了八万钱。同时隋良还交代,银钱太多,左都侯安排五个兵卒护送他们一程,前提是要把蜂蜜生意交给他,隋良和宋娴同意了,所以他们带队去太原郡一趟。
“发财了。”隋玉喜眯眯的,“大宛马比我想象的行情好,价钱着实不错。”
“下个月,我安排十个小兵去洪池岭上迎一迎。”赵西平说。
“可以吗?”隋玉问。
赵西平点头,“跟我那时候一样,不当值的小兵可以随意离开敦煌城,我们出点钱让他们出趟差,这点权利我还是有的。”
“那行。”隋玉大喜。
一个月后,一个十人小队跟着往东的商队骑着骆驼出了敦煌城。
此时隋玉的棉花苗已经全部移栽到地里,最先种下的七百三十三株苗已经长齐膝盖高,隐隐有结花苞的架势。
第309章 知世故而不世故
五月已入夏,洪池岭山下的大河进入丰水期,隋良还没出秦岭山脉就听到了奔腾的流水声,水声涛涛,他心想这大概与老夫子所说的瀑布流水声无异。
“宋当家,小隋掌柜,出了这座山,我们就不送了。”打头穿着皂衣的卒吏说。
宋娴闻言,面露感激道:“好,出了这座山就是大河水域了,过了河就上洪池岭,洪池岭上有官兵把守关隘,后面的路不易生匪寇,我们自己走也无妨。”
“哥哥们,这一路劳烦你们辛苦护送,你们留个地址,我们的商队再出关遇到好东西,去长安的时候给诸位送一些尝尝鲜。”隋良曾为罪奴,有过跟卒吏打交道的经验,又在客舍迎来送往多年,深谙打点最能得人欢心。
果然,五个身披浮尘的卒吏闻言,面上的紧绷之色散去,显而易见地松快下来,他们纷纷打听关外有什么好东西。
隋良看向张顺,张顺思索一二,在宋娴说完关外皮货和毛毯的品相不错后,他接话说:“去年开春我们从大宛回来,他们那里的马奶酒滋味不错,我们主子款待校尉大人就用的这个酒,校尉大人非常喜欢,说是什么酒香醇厚,醉酒了也不头疼。再一个就是路过龟兹的时候,我们遇到一队安息商人,他们手里有虎骨酒,据说酒劲十足,还能强身健体,买来两罐我们主家都没舍得喝,用来打点人了。往后我们出关再买到虎骨酒,去长安的时候给几位官爷送家里去。”
“哎,我们就爱好酒,往后去长安,关外的马奶酒羊奶酒什么的给我搬几坛子去。”打头的卒吏点了点鞭子,高声冲隋良说:“虎骨酒,别忘了,遇到这稀罕东西可要想着哥哥们。”
隋良痛快点头,“忘不了,下次去长安不是明年就是后年,到时候一定登门拜访。倒是哥哥们别不让我们进门,把我们当做叫花子打发了。”
“少说屁话膈应人,哪家的叫花子腰缠万贯?”走在最后的年轻皂吏从鞋底抠坨泥砸向装满铜子的木箱,说:“这玩意是假的不成?要不我费个劲帮你开箱检查一二?”
“小六!”打头的卒吏拉下脸斥一声,这个商队跟左都侯关系好,讨钱讨到他们头上,这是眼睛被屎糊住了?脑子进水晕了头?
“我浑说的,还没喝酒先醉了,小兄弟别见怪。”叫小六的卒吏不情不愿地改口。
“改日一定送好酒上门,定让小六哥喝个痛快。”隋良面上一派纯良,宛如没看懂他们的眉眼官司。
宋娴沉默地落后一步,她望着隋良细条的背影,心想老天真是偏心。她想起一件她从未向旁人道过的心事,她爹死前说她执迷不悟,看不清自己,明明不是圆滑的性子,既无商人能说会道的嘴皮子,又缺能屈能伸的心性,更是缺看人的眼光,若是从商能发点小财就不错,走不长远。一直以来她想起这番话就不服,觉得她爹是存心打压她,对她有偏见,到了现在,她算是勉强认同这番话。
隋良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在隋玉的口中以及路上看到的信笺里,宋娴了解到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心性纯良,不谙世事。这个念头在离开敦煌时似乎得到了验证,出城就哭,夜里露宿的时候也常见他掉眼泪,一问就是想家想姐姐想外甥想姐夫,托商队捎回去的信,多半承载着他的思家思亲之情。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成熟的孩子,他又不惧跟外人打交道,在跟左都侯见面时,他像隋玉一样不卑不惧;在跟花大当家遇见后,他熟稔地打招呼,亲热得宛如久别重逢的亲戚;在这些兵油子面前,他能随口插科打诨。不像她思前顾后,一句话出口前要思量再三,就怕说错话得罪人。
宋娴惊就惊在她能看出隋良的稚嫩,在谈生意方面,他是稚嫩的,遇到不懂的地方,他总是下意识寻求奴仆或是她的帮助。这恰恰说明了,他在应酬方面的能力是天生的,生来熟稔跟人打交道的弯弯绕绕,像是个天生的商人。但跟商人相比,他又多一份坦荡,如果他是个大官家的少爷,宋娴能理解他不缺底气,但他不是,甚至他的家世是他的劣势。
宋娴哀叹一声,若说龙生龙,凤生凤,隋玉和隋良姐弟俩得祖上血脉,生来聪慧,她爹也算得上一个能人,她怎么就像堵了一窍,跟能人站一起,衬得她愚钝不少,年岁在她这里不显长进。
刺眼的光晕扑来,宋娴抬手遮掩,商队出山,没了树冠的遮挡,天一下子放晴了。
“你们是从哪里渡河?上哪座山?”打头的皂吏问。
“这条河叫丽水,沿着丽水向上游走一天就到了大河的渡河口。”张顺解释,他从怀里掏出木板和炭条,说:“官爷,你们住在哪个坊市哪条巷子?全名叫什么?小的记一下。”
趁着卒吏报住址的间隙,宋娴驱着骆驼靠近隋良,臊着一张脸问:“良哥儿,要给他们塞钱吗?”
“宋姐姐觉得呢?”隋良不敢一个人拿主意,毕竟他不想一家承担这笔钱。
宋娴:“……那就给?”
隋良就等这话,立马应承说:“我让小春红去拿五十贯钱,这个数少不少?”
“我再拿五十贯。”宋娴说。
“行,走的时候我让李武递给他们。”
“小兄弟,我们再送你们一程,等你们过了大河我们再返回,我粗略地打量了几眼,这附近林深树茂,地上的骆驼粪干结了,这条路应该是有段日子没有商队路过,让你们独行一天,我们有些不放心。”长着络腮胡子的卒吏说,“若是因为我们兄弟偷懒让你们出事了,左都侯饶不了我们。”
“那就劳烦诸位兄长了,哪天到敦煌来,你们去长归客舍,我们一家杀猪宰羊招待各位。”隋良说客气话。
皂吏们明知他们这辈子不可能去敦煌,但也笑着应了。
商队在山脚歇息一个时辰,人和骆驼吃饱喝足,商队再次上路。
夜里没赶路,商队在隔天傍晚才到大河河畔,河两岸没有商队,对岸只有三个小子在树下守羊皮筏子。
“小子们,来生意了。”张顺高声喊,“去喊你家大人,我们要过河。”
“今天天晚了,等明天。”
“那就等等吧。”宋娴说,“我们今晚在河边过夜。”
“问他们认不认识老栓,跟他们说我们雇老栓家的羊皮筏子。”隋良还记得他姐的嘱咐,若是虎骨酒有用,老栓一家就是他们在大河沿岸的人脉。
张顺高声传达,又听对面问他们是哪个商队,“隋”字一出,一个小子麻溜跑了。
在晚饭煮好时,对岸来人了,除了老栓一家,还有一二十个船夫,他们撑着羊皮筏子过河,还没上岸就七嘴八舌地打听虎骨酒。
有卒吏在侧,隋良一口咬定就得了两小罐,并承诺来年出关一定为他们寻摸。
“小掌柜,吃过饭早些歇息,明早天微亮就渡河吧,这时候也就天亮之前水流缓一些,羊皮筏子行得稳当。”老栓终于逮到空档开口,“我回去找些人,明早凑够一百艘羊皮筏子,最好能一趟把你们渡过去。”
隋良连声道谢,再一次承诺:“明年我就让人给你们送虎骨酒来,不,我今年跟回关的商队打听打听,若是他们得了虎骨酒,我跟他们买下来,今年就托过路的商队给你们送来。”
老栓暗暗笑了,这小子还是嫩了点,敢给一句准话,保准是他家里有存货。
次日鸡鸣四起时,天还没亮,此时大河两岸已经热闹起来,羊皮筏子入水,溅起的水声盖住了林中的鸟鸣。
商队渡河的事安排得差不多了,隋良带着李武找到准备返程的皂吏,他好言好语说在马奶酒和虎骨酒没送过去的时候,他和宋当家先请他们喝两坛好酒。
李武递出装了一百贯铜子的包袱。
皂吏们没要,不是不想要,要是没小六之前的一番话,他们也就接下了,问题是他暗示让商队给钱,这意味就变了,若是告到左都侯面前,他们辩解不了,不落好。
“在装货了,你们过去盯着,别让人顺手牵走什么好东西。”络腮胡说,“以后去长安寻我们,闲话不多说,忙去吧。”
李武看向隋良,隋良点头,他收回递出的包袱。
“哥哥们,再会。”隋良拱手,“下次再去长安,我跟我姐带我外甥登门道谢。”
船夫们在喊了,隋良不再多说,他赶忙跑过去。
“小掌柜,你来坐这艘羊皮筏子,老汉撑船稳当,保准不让你落水。”老栓吆喝。
隋良带上甘大和五箱钱上船,宋娴则是带着仆从坐另一艘羊皮筏子。
“小掌柜,你家里还有虎骨酒吧?”离了岸,老栓低声问,“去年你给的两罐虎骨酒喝完了,我这老腿最近又开始疼了。”
隋良看羊皮筏子离岸越来越远,河面的流水声也是越来越响,他叹一声,说:“老爷子,你是真不厚道。”
“老头子说话算数,保准不让你掉水里,我不是忘恩负义的混蛋。”
隋良不信,他只好松口说:“我回去了就让人给你送一坛过来,或是让过路的商队给你捎过来,先说好,往后不能再这样行事。”
“行行行。”老栓再无二话,并承诺说:“往后你们的商队过河只管来寻我,我们一家包你们安全渡河。”
第310章 商队回城
羊皮筏子撑进凸出来的水湾里,老栓用撑杆稳住羊皮筏子,隋良和甘大搬着钱箱踏上岸,老栓的大儿子也跟着帮忙搬箱子。
羊皮筏子一空,老栓立即撑着羊皮筏子离开,后面载着绸缎的羊皮筏子紧跟着填补上,甘大过去卸货。
隋良守着钱箱站在一旁,距他半里远的地方,能承载两头骆驼的大羊皮筏子也靠岸了。岸边的湾流比羊皮筏子宽两寸,羊皮筏子卡进去,船夫用两根粗木插在水下巨石的缝隙里,他吆喝一声,跟船的奴仆喊声“起”,两头跪伏的骆驼这才站起来,随着它们动作,羊皮筏子剧烈地晃动,压着粗木的船夫累得头冒青筋。
骆驼上岸,大概是晕船,它们离开岸边又跪伏下去,不多一会儿,遍地都是伏卧的骆驼,像一墩墩棕黄色的巨石。
隋良和宋娴各自清点各家的钱箱,奴仆们则是检查布匹有没有浸水,船夫们也没闲着,他们在水面飘着,检查羊皮筏子有没有损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