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鸣珂头皮一紧,拉住泠香衣袖:“泠香,我错了,你直接骂我吧,千万别叫我猜。”
泠香不在意他的紧张,目光落在画纸上,会心一笑:“能看得出便好,明日高师兄启程回京,我想去送送他,这副《书院春景图》作为饯别礼,应当合适。”
“不合适!”章鸣珂凝着她唇角浅笑,只觉分外刺眼,“小爷不许你把画送给他!”
但他并非孩童,泠香也不觉需要他的同意。
毕竟,要送给高师兄的画是她自己画的,并非库房里选的那些,章家花银子置办的东西。
她眼睫微敛,忽略他气恼又委屈的目光,默然不语,拿镇纸将画纸压好。
随即,泠香起身,绕过他,走到便榻侧坐下:“听说少爷今日送了不合适的礼物,再次惹恼了秦夫子?少爷要不要亲口告诉泠香,你选的礼物是什么?”
她想听他亲口说说,为何要选美人做礼物。
章鸣珂一听,登时明白,多福又见风使舵,揭他的底。
他想隐瞒的事,已然露馅,根本瞒不住!
那样不光彩的事,单单被泠香听到,都是一种亵渎。
被她清灵灵的眼神这般凝视着,章鸣珂只觉自己像是照妖镜下的小妖怪,无所遁形。
章鸣珂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如何解释,才能让泠香别把他当成浮浪子。
一时羞愧难当,章鸣珂伸长脖子朝窗外唤:“多福!你个多嘴的狗东西,都跟少奶奶胡说八道什么了?滚进来,看小爷不撕了你的嘴!”
泠香轻抬柔荑,抚上眉心。
“少爷别喊了,我已交代他去办旁的差事,多福现下不在院子里。”她嗓音依旧温柔,听不出一丝怒气或者失望。
再抬眸时,她甚至挤出一丝宽慰人的笑意:“这两日,为着秦夫子的事,让少爷受委屈了。不知下回再向秦夫子道歉,少爷想如何求得他原谅?”
事不过三,她想,以秦夫子的脾性,下回不管他送什么,秦夫子大抵都不会原谅了。
只是她不知,这骄傲倔强的大少爷,肯就此罢休吗?
还叫他去道歉?!
章鸣珂站在一步之遥,凝着梅泠香,心中难堪化作酸涩。
即便他送的礼物不对,屡番惹怒秦夫子,可他热脸相贴,碰了一鼻子灰,今日更是浑身湿透,一身狼狈回来。
她身为他的娘子,难道就没有半分心疼他的意思么?
佳人玉颜端丽,瞧着温柔似水,怎的心肠这般冷硬?
不,她的冷硬独独对他罢了,对高泩那厮不是很愿意花心思么?
“小爷不会再去了!”章鸣珂一怒之下,甩动衣袖,大步上前,坐到便榻另一侧。
花梨木小几横亘在两人之间,几上摆放茶壶杯具,章鸣珂动作粗鲁地抄起茶壶,飞快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仰面饮尽。
他喉骨轻动,凉沁沁的茶水流入火煎似的肺腑,章鸣珂负气道:“那骂人的破诗又不是小爷写的,小爷凭什么低三下四道歉?小爷不干了!”
冲动宣泄完,他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握着茶盏的指骨骤然泛白。
一口气没喘匀,呛咳不停。
“你说什么?”梅泠香定定望着他,美目间满是惊愕。
章鸣珂别开脸,攥紧茶盏,盯着落地罩上镂空的花纹,语气生硬:“我说我不会再去向秦夫子道歉。”
同样的话,气势明显弱下来。
他试图转移泠香的注意,希望泠香绞尽脑汁劝说他去道歉,莫要注意到他口无遮拦说漏嘴的话。
可惜,事与愿违,他实在娶了一位聪慧的,难以糊弄的娘子。
梅泠香抬起柔荑,温软指腹轻轻搭上他僵硬如刺的指背,稍稍使力,取下他手中几乎要被捏碎的茶盏,轻轻放到桌上。
茶盏碰到小几,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也足以令章鸣珂心神一颤。
“少爷方才说,那首辱骂秦夫子的长诗,并非你所写。”梅泠香眸光微动,一面思量,一面柔声问,“那诗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少爷为何要替人受过,背负骂名?”
他替人受过,该不会只是为着被赶出书院,再也不必读书吧?
她嫁的夫君,原是这般扶不起来的吗?
梅泠香不由微微动摇,不知她那些关于未来的打算里,该不该算上眼前的少年郎。
上苍垂怜,许她重活一世,她不会全然陷在前世的恩怨里,忽略自己的意愿。
若他当真愚笨至此,又志趣低俗,她绝不委屈自己,与这样的人绑定一生。
她一双妙目凝着章鸣珂,眸光静如秋水,美则美矣,却无端叫人心惊。
章鸣珂原想继续糊弄,被她盯得浑身发紧,忽而不敢了。
终究,他不想让她对他失望透顶。
章鸣珂默默低下头,煎熬地挠了挠后脑,随即认命似的应:“那诗是孙有德写的。”
为了挽回些许尊严,他又抬眸,振振有词:“我们是多年的兄弟,书院里,就我们几个玩得好,兄弟有难,我难道不应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么?”
对上泠香喜怒难辨的眼神,章鸣珂有些慌,覆上她细滑的手背,曲起指骨,小心轻攥,低哄:“泠香,你别生气好不好?”
“此事我笃誓不会说出去的,夫妻一体,我只告诉你一人,应当不算出卖兄弟?”章鸣珂恳求,“泠香,你替我保密,切莫告诉旁人好不好?往后,小爷都听你的,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梅泠香听着他的话,哭笑不得。
他竟是为了所谓的兄弟之谊,才替人顶罪。
“少爷是不是觉着自己很讲义气?”梅泠香浅浅含笑,眼神透出有意为之的疑惑,“你说你们是好兄弟,可他做错事,要你承担恶果。少爷若犯下大错,会让兄弟替你顶罪吗?”
“当然不会!”章鸣珂斩钉截铁回应。
他堂堂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让兄弟顶罪,算什么男人?!
瞥见梅泠香唇瓣渐深的笑意,章鸣珂倏而愣住。
再回想一遍自己说的话,顿时有种自相矛盾的怪异感。
章鸣珂不自在地松开她的手,轻咳一声:“你数落我就数落我,离间我们兄弟情义可不成,你们读书人心思多,我不上你的当。”
不知怎的,他如此反应,梅泠香反而松一口气,从他身上,竟看到让人踏实的赤子之心。
但他无识人之能,也叫人无奈。
梅泠香没说他什么,只摇头感叹:“往后少爷多读圣贤书,少出门消遣,才是正道。”
这大少爷分明是侠义传奇读得太多,脑子读傻了,真当自己是行侠仗义的侠士呢。
两肋插刀,听听他幼稚的措辞。
泠香不禁摇摇头,起身回到书案边。
书案上摊晾的画纸,墨迹已干透,泠香想要裱好装轴,明日给高师兄饯行。
她竟然没骂他,只是让他多读书?章鸣珂绷紧的心神倏而松弛下来。
泠香叫他少出门,是怕他跟孙有德他们一起喝酒胡闹吧?
她来了月事,不宜生气,他且安分几日,在府中好好陪陪她,哪怕陪她看书也是好的。
买美人的事,泠香没追究,章鸣珂心里正不踏实。
见她忙着装裱画作,章鸣珂七上八下的心口,又泛起浓浓醋意。
她哪是不追究,根本就是惦记着高泩,抽不出空来审他!
梅泠香做事专注,心神皆在画轴上,姿仪秀雅端丽。
章鸣珂歪在便榻上,枕着手臂,默默看她忙碌。
不知过去多久,他目光落在那精心制作好的画轴上时,眼底划过一丝暗芒。
高泩那厮,想得到泠香亲手做的礼物?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松云细心,煮了驱寒的姜汤送来。
章鸣珂久未动,又不言语,泠香以为他睡着了,收好画轴,便去接姜汤。
回转身,准备叫他起身,却见他睁着眼,盯着书案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少爷把姜汤喝了,免得染上风寒。”梅泠香将瓷碗放到小几上。
辛辣的热气扑向鼻尖,章鸣珂皱皱鼻子,一脸嫌弃,不想喝。
“小爷身强体壮,哪用得着喝这个?”章鸣珂想推辞。
可他话音刚落,又想到自己到底淋了雨,万一染上风寒,同床共枕的,她身子又弱,若过了病气给她,反倒麻烦。
他说不喝,梅泠香也不勉强,当即伸手端起瓷碗。
她想着拿出去,交给松云,谁若需要便拿去喝了,别浪费。
不料,碗底刚刚离开小几,她手腕便被章鸣珂捉住。
泠香愣神的功夫,他已就着她的手,捏起鼻子,将姜汤饮尽。
一张俊脸难受得有些扭曲,缓了缓,章鸣珂望着她,油嘴滑舌:“有香香喂我,这姜汤都变好喝了。”
言毕,他笑着接过瓷碗,自顾自收拾去。
泠香眸光微垂,落在被他握过的腕间。
他仍是这般喜欢动手动脚,惹人着恼。
可他看起来又不像会在外头养小的郎君,是她识人的眼光出了问题,还是她误会他了?
夜里,章鸣珂难得规规矩矩,没闹人。
梅泠香睡得好,醒来时,神清气爽,气色极佳,省却脂粉。
只是,章鸣珂没在屋里。
梳洗毕,准备传膳,仍未见着他人。
想必见她不生气,便言而无信,出去找那帮狐朋狗友闲耍了。
“传膳吧。”泠香吩咐松云。
泠香心内暗叹,坐下来,静静想着找几本怎样的书,才能让他坐下来读一读,收收心。
膳食尚未端上来,院中倒有脚步声传来。
有些熟悉,还很急切。
泠香坐着没动,果不其然,是章鸣珂回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身上没有酒气,手里提着一只小巧精致的乌漆描金食盒。
“泠香,猜猜这里头是什么?”章鸣珂笑得唇红齿白,走到近前。
说是叫她猜,实则没等她开口,他便迫不及待打开盒盖,取出两盘垫着油纸的点心,邀功似的道:“仙味斋的点心!这可是远近闻名的,小爷一大早亲自去排队,总算买着了今年头一炉玉兰花酥,尝尝看。”
仙味斋的名号,梅泠香确实有所耳闻,听说祖上出过御厨,点心、蜜饯做的极好,都是代代传下来的手艺。
只是,每日限量出售,价格也奇高,梅家是没有余钱买这些的。
是以,梅泠香从未品尝过。
她自认没有口腹之欲,粗细皆能入口,却仍忍不住被盘中点心吸引。
玉兰花酥形似半开的玉兰花,娇美皎洁,栩栩如生。
桃花晶糕则晶莹剔透,似水晶琥珀封存着一朵开到最盛的桃花。
闻音县里,桃花未开,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观其色,闻其香,梅泠香便知,仙味斋名不虚传。
早膳呈上来,与两份点心同放在膳桌上。
章鸣珂挥挥手,示意丫鬟们退下,他抓起湿帕擦擦手,拈起一枚玉兰花酥,递至梅泠香唇瓣:“你明明喜欢,怎么就能忍住不吃的?这里又没外人,只你夫君我一个,来,小爷投桃报李,喂你吃。”
他一手递上花酥,一手托在她颌骨下,伺候得极是殷勤。
梅泠香抬眸望他,诧异又疑惑,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莫非不想看书,想讨好她,磨着她改变心意?
泠香张开檀口,咬下一小口,酥脆香甜。
待咽下,她拿丝帕拭了拭唇瓣,浅笑问:“少爷今日殷勤至此,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还是有事相求?”
闻言,章鸣珂笑意一滞,有种被人看穿的心虚。
他竭力掩饰,顺势拖动锦凳,坐到泠香身侧,将泠香咬过一小口的花酥塞到口中,含混道:“你不是身子不适么,小爷是你的夫君,就想疼着你宠着你些,你怎的偏把人往坏处想,我是那种人么!”
那块花酥,他吃得自然而然,丝毫不嫌弃她咬过的痕迹。
泠香望着他薄唇上沾着的些许碎渣,不知怎的,唇瓣微微发麻。
蓦地,她收回视线,抿抿唇,想起夜里同他说过的话。
还说她把人往坏处想,他说她身子不适,他才待她好,他的这些好,不正是有所图谋么?
敢情儿他外头的两位美人还未处理妥当,心里就惦记着她的身子了?
泠香有些气恼,可待会儿要出门送高师兄,她不想这个时候问他外头的腌臜事。
“我吃饱了,你自己用膳吧。”泠香说着,便站起身,回内室更衣去。
“诶?怎的今日胃口又不好了?”章鸣珂摸不着头脑。
用罢早膳,泠香拿起她昨日装裱好的画轴,放进金钿替她找的,大小正合适的锦盒,便和章鸣珂一起出门。
坐上马车,章鸣珂望着对首频频朝外望的小妻子,心里五味杂陈。
小妻子本就生得月貌花颜,今日发髻钗环别致,窄衫罗裙鲜妍,更是让人眼前一亮。
默默端凝着,章鸣珂总觉得小妻子今日心情格外好,衬得气色也好,铅华弗御,顾盼生辉。
她满心欢喜地,抱着锦盒,去送她敬重的师兄。
梅泠香时不时朝外望望,留意着时辰,只怕晚了,赶不上见高师兄一面,根本没注意章鸣珂的异样。
城外五里亭,杨柳依依,烟帘翠幕。
梅泠香见到高泩,把精心准备的画作送给他:“高师兄,祝你此去青云直上,步步高升。京城路途遥远,高师兄多保重。”
她能来,还带着礼物来,于高泩而言,是意外之喜。
高泩的父亲曾做过七品小官,被上峰构陷,含冤而死,他与母亲相依为命长大。
母亲知他心事,谆谆教诲,犹在耳畔。
“阿泩,娘知道你喜欢泠香,泠香是个好姑娘,娘也很喜欢她。可她要为父治病,你要为父伸冤,你给不了她要的,她也帮不了你分毫,你们注定是有缘无分。”
“如今她已嫁人,你堂堂男儿,岂能耽于情爱,执迷不悟?”母亲长长一声叹息,令他心中发苦,“如今世道艰难,你若能在京城觅得一位贵女,仕途会顺遂许多。阿泩,忘了泠香吧。”
望着眼前佳人,高泩有一瞬失神,他一贯自持,叫人难以察觉。
不管内心何其动容,他面上仍是淡然无波,风仪清直,笑意温润:“多谢师妹,等我打听到能医治师父的神医,便给师妹来信。”
梅泠香此番前来,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含笑施礼:“多谢高师兄,后会有期。”
马车折返时,梅泠香想着之后的打算,默然不语。
此情此景,落在章鸣珂眼中,只当她是舍不得高泩,正独立伤怀。
他一个人高马大的俊俏郎君坐在她面前,她却熟视无睹,章鸣珂不喜欢这种忽视。
“泠香,若我告诉你,小爷今日做过一件不太光彩的事,你能不能从轻发落,别生我气?”章鸣珂觉得,哪怕她生他气,也比无视他要好。
他希望她的情绪,为他而波动。
泠香从沉思中回神,愣愣抬眸,目露疑惑,他说的不光彩的事,应当是那两位美人吧。
大少爷想今日处理她们?
他叫她不要生气,该不会他想把人带回府中?
“须得看少爷做的是怎样不光彩的事,若是令家门蒙羞的,恐怕不止我生气,还得禀告母亲去。”泠香语气淡淡,没应承他什么。
虽没想好如何对待那两位美人,可泠香已想清楚,他若把人带回府中,她决计不会再让他进房门半步。
“告诉母亲?不至于,不至于。”章鸣珂连连摆手,语气轻巧道,“小爷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只不过是看高泩那厮不顺眼,把你送他的画换了一幅罢了。”
霎时,梅泠香心神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换成什么了?”梅泠香声线发紧追问。
反正人都走远了,章鸣珂也不怕说出来,他眼眸晶亮,精神振奋道:“一个大猪头!小爷亲手画的,画得很不好,保证他不喜欢,哈哈哈!”
他笑声爽朗,惊飞道旁树上的栖燕。
扑棱棱的的振翅声,扰得泠香脑仁嗡嗡作响。
这个混蛋,竟能做出如此幼稚的事!
泠香实在恼他,气得不顾仪态,倾身捶了他一记,顺势捉裙起身:“停车,我要回五里亭!”
难怪他今日一早便殷勤得过分,还说什么疼她宠她,原来是等着捉弄人!
车帷被掀开,马车陡然停下,马儿被缰绳勒住,拉起一阵长长的嘶鸣。
梅泠香准备吩咐车夫掉头回去,未及开口,便被章鸣珂拉住。
“你要去追他?他早走远了,追不上的。”章鸣珂劝阻道。
他也不想让泠香追到,一想到高泩到了歇脚的地方,打开画轴,看到一脸讽笑的大猪头,会是怎样错愕、受伤的神情,章鸣珂便暗自兴奋,有种终于在大才子面前扬眉吐气一回的畅快。
“放手,这是我的事。”梅泠香当真恼了,愤然甩开他的手。
她甚至不愿再与他同乘一辆马车。
泠香跳下马车,退至道旁,左右张望,想要另租一辆马车去追高师兄。
春风拂动柔嫩的柳条,也吹动少女轻柔的衣袂、裙摆。
她似是不想见到章鸣珂,根本不与他对视,章鸣珂愣愣凝着她,分明见她惯常温柔含笑的眼,浮动水光。
他又做错了是吗?
泠香就这般在意她的高师兄,在意到,宁可与他分道扬镳。
章鸣珂心里闷闷地疼,仿佛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被人攥紧、磋磨。
可他确实做得不好,他答应过泠香,要做一位好夫君,却屡屡惹她生气。
原本以为,看到她生气,看到她终于注意到他,他会高兴。可真看到她气恼得红了眼圈,几欲落泪,他心里一样难受。
若有前世,他一定是欠了她的。
章鸣珂暗自低咒一句,终是跳下马车。
打量她一眼,又探身从车厢内取出她出门备用的杏色披风,大手一挥,披到泠香肩头。
梅泠香怔住,下一瞬,她忍着泪意,抬手便要扯下披风。
章鸣珂早料到她会如此,抓住她披风系带,连同她纤白的指一道抓住:“马车累赘,追不上,我骑马带你去追。”
骑马?梅泠香看着他娴熟解开套索的动作,看着高壮的马身,惊得连生他气也忘了,吞吞吐吐道:“可我,我不会骑马。”
“我知道。”章鸣珂冲车夫吩咐两句,便牵着马,走到梅泠香近前。
就她这副文文弱弱的模样,用头发丝想想,章鸣珂也知她不会骑马。
“小爷带着你,保证不让你掉下去。”
言毕,章鸣珂长腿一跃,身姿潇洒,坐上马背。
春暖花开,道路上来往的车辆、行人断断续续,也有不少。
梅泠香听懂他要做什么,举步便要后退。
当着外人的面,搂搂抱抱,共乘一骑,成何体统?
可她足尖尚未落下,便见章鸣珂俯低身形,长臂一伸,揽住她纤细腰肢,轻易将她捞上马背。
“驾!”耳畔一声喝,马儿扬蹄便跑起来。
梅泠香第一次骑马,马背实在高,高到她双足没个着落处,一点儿也不踏实。
他骑得又快,风驰一般将分至道旁的人影甩在身后。
春日微暖的风鼓动她披风,耳侧南珠一下一下碰在她侧脸,梅泠香紧紧攥住横在她身前的遒臂,似落水的人,抓住眼前唯一一根浮木。
她一颗心似被一根极细的线,骤然扯到嗓子眼。
她这般依赖的姿态,于章鸣珂而言,却很新鲜,算是意外之喜。
感受到她指尖的力道,感受到偎入他胸膛的薄背,章鸣珂第一次发觉,自己也能为她撑起一方天地。
煦风扑面,夹着花草芬芳和少女身上独有的浅香,灌入鼻腔,充盈整个心房。
章鸣珂只觉心口郁气顿消,被另一种蓬松柔软如棉的情绪阗满。
圈住她腰肢的手臂坚实似铁,呼呼风声里,梅泠香听见他附在耳畔,不无得意的轻语:“你夫君我也不是一无是处,是不是?至少,小爷马骑得比高泩好得多!”
听到这话时,梅泠香已依稀辨出远处骑马的背影,正是高师兄。
骑马赛过高师兄,值得章鸣珂这般得意地向她炫耀?
那他换掉她的画,该不会不是纯粹为了捉弄人,而是,他在吃醋?
马儿跑得快,距离迅速拉近,几息之间,梅泠香已能清晰看到前方数丈开外的背影。
“高师兄。”泠香扬声唤。
她声线细柔又矜持,被风一吹,便听不真切。
前方男子丝毫未觉,行进速度也无停滞。
章鸣珂稍稍放慢速度,朗声朝前面骑马的人唤:“高泩,等等小爷!”
得意的少年郎,声音中气十足,这般一嚷嚷,顿时引得高泩勒马回眸。
杨柳烟中,杏花影里,心仪的少女与章鸣珂同乘一骑,依在他身前,柔弱而秀雅。
高泩眸光微微震荡,握着缰绳的指骨不自觉收紧。
“师妹有事相嘱?”高泩语气温润问。
章鸣珂既是骑马带着师妹一起前来,定是师妹要找他,且应当是极要紧的事,否则往后写信也可告知,不必急在一时。
是以,高泩问罢,便翻身下马,望着梅泠香。
章鸣珂瞥一眼高泩泛白的指骨,唇畔隐忍笑意,继而冲泠香道:“等我一下。”
他身姿利落,下马之后,抬起双手,大掌一左一右扣住梅泠香腰侧。
泠香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实在害怕,便顺势将柔荑搭在他手臂,由着他半扶半抱下马,一时倒没顾上是否有些亲昵。
而高泩,明知眼前少女与郎君是一对夫妻,这样的接触理所当然,并无逾矩。
反倒是他,应当别开视线。
可最不能光明正大的他,却不受控地将目光落在章鸣珂收紧的掌骨,眼睁睁看着他将少女软腰握出微微凹陷的痕迹。
高泩眼眸刺得生疼,一手负于身后,指尖几乎嵌入掌心。
章鸣珂稳稳将泠香放到地上,状似自然而然替她整理着裙摆、披风,余光却格外留意高泩的神情。
罢了,虽然没机会拿那张猪头羞辱高泩,能亲眼看到高泩这般没出息的模样,也叫人畅快。
梅泠香双足沾地,才终于找到久违的踏实感。
被迫骑马,她双腿隐隐酸疼不适。
可她不想耽搁高泩的行程,便忍着不适,上前两步道:“高师兄,可否将我先前相赠的锦盒还我?”
一路上,她战战兢兢骑马,根本无法思考,见到高师兄,要用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东西要回来。
这会子,刚一开口,泠香便觉怎么说都不合适。
对上高泩诧异的眼神,她语气里满盛歉意:“高师兄莫误会,泠香只是忽而想到,我的画技实在粗劣,近日又疏于练习,作为别礼赠与高师兄,委实自惭形秽。”
说着,她朝高泩福身施礼,继而行至几步远的柳树下,轻抬柔荑,折下一根柳枝。
少女身姿如柳,立在含烟锁雾的柳树下,旖旎如画。
看着少女那雪白的指捏着嫩绿细柳,走向高泩,章鸣珂心里又不禁泛起酸意。
连根柳枝,他也不想她送给高泩。
可就像泠香说的,这是她的事。
他纵是再霸道,也不能要求他与高泩断绝来往。
他是她的夫君,不是她的主子。
要说听话,他们之间,也只会是他听她的话多些。
想到此处,章鸣珂有些气闷。
索性扭过头,牵着马去道旁吃草,眼不见,心不乱。
梅泠香走到高泩面前,将柳枝递给高泩,弯起唇角,笑意嫣然:“高师兄,一路顺风。”
“师妹自幼擅画,何须妄自菲薄。”高泩从行囊中取出锦盒,眼底藏着不舍。
此去京城,千里之遥,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于他而言,最好的礼物,便是她亲手所作。
而今,她以柳枝交换,他连这份念想也不能有了。
是她察觉到他不该有的心思,才用这种方式拒绝他吗?
高泩惭愧又心痛,面上却是云淡风轻:“既是师妹所愿,师兄莫不听从。”
不多时,高泩再度启程,相比先前,显得有些落寞。
梅泠香只当他是因那柳枝,陷在离愁别绪里。
目送他走远,梅泠香终于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怀中锦盒上。
她打开锦盒,展开画轴,一副大大的神情嚣张讽笑的猪头画像骤然映入眼帘。
泠香脑仁青筋猛地一跳。
幸好,幸好高师兄还没来得及打开这画像。
否则,她会被这莽撞的大少爷害得,再也无颜面见她敬重的师兄。
画中猪头线条草率,神情夸张,活灵活现,泠香恼得雪颊泛红。
“章鸣珂!”她第一次这般气冲冲唤他。
章鸣珂扫一眼画纸,心虚地低下头,揪扯手中柳条细长的绿叶。
泠香扬手把画轴丢入他怀中:“我分明告诉过你,我与高师兄只有兄妹之谊,你却因吃醋,擅自换掉我的画!你,你究竟讲不讲道理?”
闻言,章鸣珂胡乱抓住画轴,扬起下颌,不假思索否认:“谁说小爷吃醋了?他除了读书好,还有什么比得上我?我会吃他的醋?嗬,笑话!”
他话音刚落,泠香转身便朝回城方向走,不想再与这冥顽不灵的大少爷说多一句。
章鸣珂攥紧画轴唤她,泠香头也不回。
眼见着她已走出几步远,章鸣珂登时慌了神,牵马追上泠香:“泠香,我知道错了,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泠香避开他伸来的手,继续往前走,目不斜视。
章鸣珂无法,只得迈开步子,展臂挡住她去路,再不嘴硬,颇有些语无伦次:“他什么都好,得夫子赞不绝口,还高中榜眼,我素来看不惯他心高气傲的样子,可偏偏连你也待他好,亲手作画送给他,我都没收到过你亲手做的东西,他凭什么?”
“他看你的眼神,我也不喜欢。”章鸣珂觉着小妻子太过迟钝,竟然一直没发现高泩的狼子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