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看不惯书院里书读得好的才子们,可没想到,他会这般水火不容。
泠香脸颊火辣辣的,没好意思看高泩的表情,而是站起身,忽略他那句不客气的问话,柔声问:“郎君醒了?还难不难受?”
问的是章鸣珂,话音却是说给高泩听的,她想告诉高师兄,这个大少爷喝醉了酒,脑子还不清醒,若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还请高师兄莫与他计较。
可章鸣珂并不领情。
高泩回眸间,章鸣珂已越过大半庭院。
走到离高泩两步远处,他站定,上下打量高泩:“我道是谁,这不是书院夫子们的心头肉,小爷的眼中钉,高大才子吗?听说高大才子已考中榜眼,不在京城等着参加琼林宴,怎么有空回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小县城来?”
说完,他挤到泠香身侧,扶住泠香窄窄削肩,两人一道挨着坐下,顺势握住她撑在桌面上的雪白柔荑。
眼见着高榜眼俊眉拧起,他心里才舒畅些,唇角高高扬起,冲身侧姿态略显僵硬的小妻子道:“别担心,我不难受。”
再说,他刚说的是醉话,还是清醒的话,泠香还能不知道吗?他从头到尾就没醉过。
从前在书院里,他虽看不惯高泩孤高自诩的模样,却也没上赶着挑衅过,谁让今日偏偏这般不凑巧,让他听见高大才子说他坏话呢!
他本就没喝醉,睡不多时便迷迷糊糊要醒。
听见泠香忽而起身开门,唤出那声“高师兄”,他残留的瞌睡虫登时跑得无影无踪。
能登梅夫子的门,还被泠香亲切唤作高师兄的,还能有谁?除了高泩,不做他想。
原本他还盼着泠香与高泩不熟,可他竖起耳朵在门后听着听着,越听越不对劲。
他与泠香成亲,高泩连琼林宴也不参加,就为着回来道一声恭喜,这能叫不熟?
这还不算,高泩这厮,竟趁着他不在,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损他。
想揭他老底,告诉泠香,他原来在书院里是怎样惹祸,不思进取的?门儿都没有!
他竟当着高师兄的面,动手动脚的,梅泠香很不自在。
她想象中的正人君子,绝不会如此孟浪。
梅泠香秀眉微颦,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钳制:“高师兄来看爹爹,来者是客,你不该这般无理取闹。”
隐隐察觉到高泩对小妻子的觊觎,章鸣珂本就憋着一股劲,想让高泩难堪,知难而退。
听到梅泠香帮着高泩这个外人说他,章鸣珂更是执拗起来,她越是挣扎,他便握得更紧。
紧得泠香直吸气。
高泩眉峰动了又动,终于不能隐忍,嗓音沉郁开口:“章鸣珂,你弄疼她了,放手!”
“她是我娘子,我为何要放手?”章鸣珂此刻最是听不得放手两个字。
毕竟,若非一纸婚约牵绊,任谁看来,院中相貌才情最为相配的,绝不是他和泠香,而是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高泩与泠香。
都是喜欢读书的人,他们之间才更会惺惺相惜吧?在他不认得泠香的年月里,泠香是否曾对她的高师兄动过情呢?
章鸣珂自知不能去想,不该去想,可他实在控制不住心口疯长的嫉妒。
他直直盯着高泩,憋得眼中泛起血丝。
而高泩,在听说泠香今日回门之后,在亲眼看到章鸣珂从泠香闺房出来之后,便知木已成舟,一切已成定局。
可他还是想亲眼看到泠香过得好不好,即便知道章鸣珂冥顽不灵,他还是忍不住点章鸣珂一句:“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娘子,难道你这做人夫婿的,便是如此不懂得怜惜珍视她?我原以为你只是读书上差一些。”
他话没说完,却足以让章鸣珂有种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的错觉。
蓦地,章鸣珂神志回笼,松开泠香的手,泛红的眼,盛着歉意。
是啊,泠香是他的娘子,可若他不懂得怜香惜玉,自有旁人等着来怜惜她。
章家来提亲前,他对母亲说过的话,他还记得的。
他说过,若娶到泠香为妻,他一定好好待她。
泠香肤色白皙细腻,腕间被他握出的一圈红痕格外显眼,章鸣珂刚瞥见一眼,那红痕便被泠香扯下衣袖遮掩住。
“我,我不是有意的。”章鸣珂吞吞吐吐,手足无措。
梅泠香已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让高师兄觉得他嫁得很好,不会看轻她,也不会为她担心。
是以,她眼睫微垂,整理着袖口道:“没关系,我没事。”
她不看他,是嫌他今日给她丢脸了吗?
他最怕泠香嫌弃他,便侧过身,凝视着泠香贞静的侧颜,语无伦次解释:“我真的不是有意伤你,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是,你们都是知书达理、斯文娴雅之人,只有我书读得不好,粗鄙不堪,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就是怕有人想从我手里抢走你。”
都是男人,他哪会看不懂高泩那点小心思。
从前,高泩家贫,没能力给梅夫子治病。
可如今不同了,高泩已是官身,权势、钱财他都会有。
章鸣珂很后悔,早知今日高泩会来,他就把小妻子关在府里,不带出来了。
他那番话看似毫无章法,却打得高泩措手不及。
一时之间,高泩竟然看不出,眼前低声下气的章鸣珂,究竟是蠢得清新脱俗,还是精得返朴还淳。
他攥攥指骨,端起已放凉的茶,浅浅品尝,以消心火。
而梅泠香,被章鸣珂这番话说得窘迫又羞耻。
她猛然侧眸,不可思议地盯着章鸣珂。
若非有外人在,她真想不顾体统地捂住他的嘴。
她美目圆睁,怒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与高师兄自幼相识,只有兄妹之谊!”
听到这话,章鸣珂心里更酸涩。
于泠香而言是兄妹之谊,于虎视眈眈的高泩而言,只怕说成青梅竹马更恰当些。
老天实在不公,给了高泩识文断字的才情,还让他比自己更早认识泠香。
哎,若他幼时便与泠香相识的人是他,他一定不贪玩胡闹,也好好读书去。
“对不起。”章鸣珂心里再不舒坦,面上也是一片诚恳,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向高泩施礼致歉,“方才是小弟鲁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请高师兄大人有大量,原谅一二,往后小弟必当如泠香一样,敬高师兄如亲兄长,绝不再出言不逊。”
梅夫子酒醒时,院中三人已是相谈甚欢,其乐融融之象。
金科榜眼,乃是梅夫子资助长大,也是亲手教出来的学生,见到高泩回来,对他尊敬一如往昔,梅夫子心中快慰,晚膳也想饮两杯。
可他身体本就不好,中午已然喝多了,自然是一屋子都拦着他。
晚膳没喝成酒,倒是喝了许多茶。
离府前,高泩同梅夫子话别,告诉他,此番回京后,会设法寻找名医为梅夫子治病。
而章鸣珂呢,虽没有什么底气,也顺着话头,放下几句豪言壮语表孝心:“爹您放心,您治病的事儿包在小婿身上,小婿必定请所有亲朋好友一起打听,一定能找到能医好爹的神医!等爹好了,咱们再一起痛饮三百杯!”
这厢,泠香还在屋子里与阿娘话别。
她拿出几张银票塞到许氏手中,许氏却不要:“娘不要,袁太太给你爹诊病的银子还有不少呢,等不够了,娘再找你要。”
方才,女儿已告诉她,昨日敬茶,袁太太给封了足足一万一千两银票。
袁太太看重女儿,许氏便再无一丝顾虑担忧,也不多留梅泠香了:“时候不早,你且快回去,婆母面前记得嘴巴甜一些,她教你什么你便用心学,你爹有阿娘照顾,你也不必时时担心。”
走到门槛处,想起一事,又忍不住拉住泠香的手絮叨:“婆母看重你,你不必靠生孩子站稳脚跟,平日里注意着些,等里里外外的事都学会了,再考虑不迟。”
原本梅泠香还舍不得走,想多留一会儿,陪阿娘说说私房话。听到阿娘说起这些,她脸皮薄,登时红若云霞:“阿娘,您别说了。”
“阿娘面前还不好意思。”许氏含笑摇摇头。
等到把人送到巷口,目送他们的马车走远,许氏回到小院,抬眼看到女儿闺房漆黑一片,这才心疼不已,低低啜泣。
梅夫子听见低泣声,过来搂住她肩膀,似埋怨似感慨:“你呀,我说让她和离你不肯,馥馥跟人走了,你又舍不得。”
许氏捶了他一下,小院传来阵阵咳嗽,啜泣声渐渐听不到了。
马车里,梅泠香也不自觉地落泪。
章鸣珂本同她说着话,借着壁灯的光亮,看到她衣襟处洇湿的斑斑泪痕,慌张地捧起她小脸,才惊觉小妻子哭得梨花带雨。
“怎么了?若是舍不得,我明日再陪你回来看爹娘?”章鸣珂抽出她手中帕子,笨拙又怜惜地替她拭泪,可刚擦干,又有晶莹的泪滴坠落眼睫。
佳人湿漉漉的睫羽微微发颤,章鸣珂只觉自己的心也跟着发颤:“要不我现在就叫车夫掉头回去?”
说着便要侧身吩咐,却被梅泠香拉住。
这会子,她似乎格外脆弱,依在他襟前,轻轻摇头,闷声道:“不用,一会儿就好。”
在梅家与爹娘重聚有多欢喜,这会子离家就有多难受,夜色笼罩天地,泠香忽而生出一股惊怕,若她改变不了结局,爹爹便只有不到一年的寿数了。
她似乎只是需要一个肩膀,真如她说的那般,在他襟前靠了一会儿,便止了泪,语气如常同他叙话。
若非她眼圈、鼻尖泛着红,章鸣珂几乎看不出她哭过。
若她嫁的是一位考取功名的书生,也会这般独自落泪,什么也不说吗?
她的眼泪,究竟是因为舍不得爹娘,还是想到再难见到高师兄?
章家并不会拘着她,她明知可以随时回梅家看看,是以能令她为之落泪的,只可能是后者。
章鸣珂凝着她眼圈那一抹惹人生怜的绯红,想到午后她与高泩坐在树下饮茶的情景,心口闷闷的。
翌日清早,梅泠香醒来,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支起手肘,想要起身,稍稍一动,便发觉后腰酸疼,小腿也酸,亵衣贴在身上,有种濡湿感。
泠香顿知不妙,忙唤松云进来。
松云备水,金钿取衣裙、拿月事带,两人手脚麻利伺候着梅泠香起身。
不多时,跋步床里衾被已悉数换了一套干净的。
梅泠香坐在妆镜前,感受到绮窗外吹来的风,周身清爽许多。
难怪昨夜她忽而情绪低落,什么都往坏处想,无端落泪。
每月来癸水那几日,她都这样,比平日里脆弱许多。
好在,昨夜回来洗漱过后,时辰已不早,章鸣珂安安静静睡自己的,没闹她,她昨夜睡得好,今日应当也能很快恢复。
思及此,她忽而侧首,问正替她挽发的松云:“少爷呢?”
松云摇头:“奴婢不知。”
外间,正拿棉巾擦拭桌案、花几的金钿,听到这话,丢下手里的活计,探首应:“少爷起得早,一大早便和多福撑伞出了门,至于去何处,少爷没说。”
梅泠香点点头,望一眼窗外,若有所思。
外头下着雨,也没处玩去,莫非他又找人去酒楼喝酒去了?
罢了,去酒楼找他回来这样的事,她不会做第二次,且先随他去,等回来闻闻身上有没有酒气便知。
早膳皆是热食,半碗热粥下肚,梅泠香身上的不适感,便已消减大半。
外面雨势不算大,她换上适合外出的鞋履,便和松云撑伞出了门,往积金堂去。
袁太太事忙,早上醒得早,用膳也早,是以让杨嬷嬷同泠香说过,她们商贾之家没那么多规矩,不必她早起请安。
杨嬷嬷本是袁太太陪嫁丫鬟里的一个,后来成了家,便在府里管着采买。
梅泠香嫁进来,身边没有老成持重的人,袁太太便把杨嬷嬷拨到她身边。
早起之后,杨嬷嬷确实同泠香说过,可因着前世记忆,泠香已习惯每日用罢早膳便来帮衬袁氏处理事务,是以便没耽搁。
她到积金堂的时候尚早,袁氏以为她没用早膳便来了。
“怎来得这般早?”袁氏说着,便侧首吩咐丫鬟金珠去备膳食。
“母亲不必忙,泠香是用过早膳才过来的。”梅泠香款步走到袁氏身侧,盈盈含笑,“泠香就是想来看看,母亲这里可有什么我能帮着做的?”
小两口新婚燕尔,袁氏本想过些时日再慢慢把事情交给她去做。
没想到,泠香比她想象中更识大体,并不耽于儿女情长。
或者说,是因为儿子魅力不够,不足以让她陷于儿女情长?
袁氏心内暗叹,虽有几分失落,但有个头脑清醒的帮手,她还是欢喜居多。
毕竟她再要强,也已上了年纪,诸多事务缠身,时常感到精力不济。
张罗完一场婚事,尤其觉着疲累。
“你既主动来帮忙,便别怪母亲不心疼你了啊。”袁氏笑着,拉住泠香的手,把刚翻开没几页的账本交给她。
袁氏仁厚,却也精明,让人去梅家提亲之前,她就暗地里打听过泠香的为人处世。
知道这是个聪慧的姑娘,即便儿子一直不成器,这姑娘也能接她的班,不至于让家业败落下去。
可她没想到,泠香聪慧到令她咋舌的地步。
眼见着泠香将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甚为娴熟。
且她姿态秀雅,镇定从容,丝毫不像第一日学理账的新手。
终于把一本账册对完,梅泠香停下翻飞的细指,将账册交还袁氏:“泠香已核实过,确无出入。”
她语气笃定,这样笃定的结论,并不能仅从这本账册得出,还得结合袁氏絮絮叨叨同她介绍的铺子情况。
袁氏震惊:“泠香,你确定是第一日学这些?”
对上袁氏的眼神,听到她语气里十足的惊叹,梅泠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一时入神,忘记藏拙了。
上一世,这样的事她已做过不知多少次,皆是袁氏和几位老掌柜教出来的。
可这一世,她确实是第一日碰算盘,叫她如何解释?
梅泠香一时哑口:“我,我……”
她绞尽脑汁想解释,却想不出合理的理由。
幸而袁氏没有揪着不放,只当她是不好意思。
袁氏眉舒眼笑,笑呵呵冲心腹范嬷嬷夸赞:“你瞧瞧,咱们章家娶到个多难得的宝贝?!还是聪明人好教,一点就通!”
范嬷嬷看着也惊叹:“可不是么,奴婢还是第一次见人这般受教,说句不怕太太生气的话,少奶奶可比太太年轻时伶俐许多。”
儿媳再强,那也是她自家的,袁氏高兴还来不及,她笑得合不拢嘴,拍拍泠香手背:“你呀,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合该做我儿媳,母亲定把我会的都教给你!”
梅泠香被她们夸得胆战心惊,心内一阵后怕,往后她须得更谨慎些才是。
心内再不安,她面上也能维持温柔笑意,状似受宠若惊,又带些女儿家的娇羞:“多谢母亲谬赞,泠香一定努力,多跟母亲学本事。”
望着眼前柔顺可人的儿媳,再想想她那又不知跑哪儿去厮混了的儿子,袁氏心中感慨万千,人家的女儿是来报恩的,她生的那孽障简直是来报仇的。
不能想,一想便气得心肝疼。
“来,你再看看这个。”袁氏又拿出一册,递到泠香手中。
泠香在积金堂忙了大半日,连午膳也是同袁氏一道用的。
到了袁氏要午歇的时辰,泠香才从积金堂出来。
雨不知何时停的,间杂绿意的青石路面被雨滴冲刷得发亮。
泠香没走抄手游廊,就沿着青石小径慢慢走,看到草茎里新开的小野花,只觉别有一番野趣。
不多时,在回积玉轩的岔路口遇着两个人,一高一矮,手里提着油伞,驻足往她这边瞧,正是章鸣珂主仆两个。
只是,章鸣珂怎么看起来垂头丧气的?
泠香款步走近,抬眸望他,轻问:“跟人吵架了?”
而且看起来还是没吵赢的那种。
“谁吵架了,小爷是那蛮横无理的人么?你就不能念小爷一点儿好?”章鸣珂语气很不服气。
她虽不算多了解这位大少爷,但比起他的否认,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泠香记得,他身边的多福是个心直口快的。
是以,她转而问多福:“你来说。”
听到少爷睁着眼睛说瞎话,多福本就心虚得不敢抬头,被泠香一点,立时站直回话:“少爷今日是跟秦夫子大吵一架。”
话音刚落,便对上自家少爷怒目而视的眼神,多福慌忙补救:“但也不能全怪少爷。”
说话间,泠香已走到章鸣珂身侧,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没有半丝酒气。
他今日没与人约着饮酒,而是一大早跑去找秦夫子吵架?
泠香听得一头雾水。
她正要听多福继续解释,章鸣珂却厉声打断多福的话,将人喝退:“小爷看你不该叫多福,应该改名叫多嘴!还不下去,要小爷留你用午膳吗?”
对上梅泠香疑惑的目光,章鸣珂眼神躲闪地别开脸,昂首朝积玉轩望去:“还有吃的没?小爷饿了,吃饱再说。”
言毕,他迈开长腿便走。
听见梅泠香细碎的脚步声,到底又放慢脚步,等等她。
泠香走到他身后半步远处,还没来得及跟上他,便被他忽而朝后伸来的大手拉住手腕。
原本力道有些重,也不知想到什么,又松开些许,修长的指骨扣如玉环,松松圈住她纤细雪腕。
可没等吃完,他自己已先按捺不住。
从膳桌上抬起头,拿湿帕拭了拭唇角,语气硬邦邦道:“我今日找秦夫子,本不是为了同他吵架,我是跟他道歉去的。”
“我知道。”泠香微微颔首。
她鬓边插着南珠步摇,莹润的珠串垂在乌黑云鬟侧,微微晃动间,映得少女舒展的眉眼灵秀动人。
“你知道?”章鸣珂诧然。
少女眉眼生得极美,可这会子,她这般望着他,叫他很不舒服。
仿佛在她面前,他就是个什么事都藏不住的傻子。
嫁给他短短数日,他们才说过多少话?她再是聪慧,章鸣珂也不信她能猜到他想做的事,除非……
想到什么,他登时气恼又浮躁:“你派人跟踪我?梅泠香,你怎么跟我娘一样?”
话刚说出口,章鸣珂就后悔了。
她若当真派人跟踪他,又怎会不知他同秦夫子吵架之事,还当他面问多福?
哎,能问出这般不讲道理的话,显得他更傻气了。
被他质问,泠香微微错愕。
派人跟踪他?这确实是个能防止他在外面惹是生非的好办法。
但正如他所说的,她又不是他娘,为何要处处管着他,着紧他到如此地步?
且他头脑简单,情绪都摆在脸上,她只消稍稍花些心思想一想,便能猜到他为何去找秦夫子,根本不必派人跟踪。
泠香温柔含笑:“少爷且想想,泠香才嫁进来几日,能收买到人跟踪你吗?”
她眼神乌亮坦荡,章鸣珂也明知自己错怪了她,却不肯在她面前低头,仍忍不住嘴硬:“谁知道呢?有母亲撑腰,谁敢不听你的。”
他嘴上不饶人,气势却明显矮一截。
泠香无意与他争辩,颇有种秀才遇上兵的无奈。
似他这般执拗的性子,又真的会为她而变好吗?
可若她就此放弃,不管他,又实在对不起袁太太。
泠香心内暗叹,尽力忽略那丝无奈,继续说正事。
“你今日去找秦夫子,是因为昨日我爹要你向秦夫子道歉?”梅泠香攥着帕子,袅袅入座,秀眉轻动,染上疑惑,“可你昨日不是没答应么?还故意装醉。”
她能猜到他去找秦夫子的原因,却不明白,没人逼他,他怎的忽而又愿意去了,还很是积极,一大早便赶过去。
章鸣珂暗自冷哼,为何?自然是被高泩那厮刺激到,他想要配得上她。
若叫他像高泩那样,寒窗苦读,高中进士,莫说现在,再给他十年八年,他也做不到。
可他若能求得秦夫子原谅,稍稍挽回些许名声,梅夫子便愿意承认他这个女婿了,那他是不是也算勉强能与她相配?
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对泠香说,否则,她当他是多小心眼的人呢!
哼,小妻子再聪慧,也有她想不到的事。
因着这一点,章鸣珂颇为自得。
她不因他的无理取闹生气,话里还带一丝丝关心,章鸣珂浑身犟骨头更是又轻了一截。
他放下银箸,往椅背上一靠,吊儿郎当斜坐着,语气似乎满不在乎:“昨日我是没答应,可小爷思量一宿,想通了,道歉就道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等你爹病治好了,自然会再回书院教书,到时他与秦夫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秦夫子若是因为我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与你爹不对付,怎么办?小爷今日委曲求全,可都是为了岳父大人。”
“怎样?小爷是不是个顶称职的女婿?”章鸣珂抖着腿,摆摆手,“别太感动啊。”
梅泠香目光下移,盯着他抖动的那条腿,肃然不语。
蓦地,章鸣珂身形一僵,抖腿的动作骤然停滞,踮起的足跟,踮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浑身不自在。
“诶,你别这样看着我,你是我娘子,又不是我夫子。”章鸣珂嘟囔。
即便是她这般温柔秀雅的小娘子,冷脸管人的时候,也很不招人喜欢。
他坐相规矩了些,泠香便不再管他,神情缓和轻问:“你去道歉,他不接受,所以你就同他吵?”
登时,章鸣珂理直气壮起来,腰板一挺:“那个老顽固,真真不识好歹!我拿着真金白银去道歉,他却把东西扔出来,还说我满身铜臭,脏了他家门槛!他清高,他教书不要束脩的么?!”
看他这般理直气壮的态度,梅泠香便知他为何会同秦夫子吵起来了。
饭菜已有些凉,他也不像要继续用膳的模样,梅泠香便招呼松云、金钿她们进来,把东西撤下去。
她不置可否的态度,让章鸣珂嚣张的气焰慢慢冷静下来,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梅泠香坐到便榻上,腰后垫一方绣枕,慢慢品茶。
茶汤冒着热气,她小口小口呷品,暖意入腹,缓解腰间隐隐的不适感。
她气定神闲,章鸣珂却坐不住。
他从圈椅中起身,咚地一声坐到便榻上,手肘撑着小几,倾身问她:“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对?”
泠香抬起眼皮,灵秀的眸子静静凝着他。
妙目横波,神辉灵动,看得章鸣珂悬着的心簌簌往下沉。
“我的小姑奶奶,你倒是说句话呀!”他语气急得似要跳脚。
哦,原来这话多的大少爷,很怕人晾着他,不理他。
前世那场冷清清的姻缘,于他而言,实则也很煎熬吧?
梅泠香有些不解,那个时候,他为何没闹着要与她和离?他是腿被打折之后,才毅然离开她的。
“你生气了?因为我叫他老顽固?哎呀,我又不曾这样叫过你爹,你若不爱听,我下回不这样叫他就是了。”章鸣珂望着她,喋喋不休。
泠香回过神,听到他的话,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只是在想,秦夫子会喜欢什么。”梅泠香含笑开口。
章鸣珂不解:“他喜欢什么,也不可能不喜欢银子,我送了,他不收啊。”
“是,没人不喜欢银子,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秦夫子断不会为金银俗物原谅你,否则,当初他便不会执意开除你。”梅泠香已想到送秦夫子什么最为合适,可道歉是章鸣珂自己应该做的事,她不准备越俎代庖,“送礼须得投其所好,才能打动他,你且再好好想想,只要你诚心道歉,自然能想到求他原谅的法子。”
一杯热茶喝完,泠香便放下茶杯,款步绕过他,朝书房走去。
她这般明晃晃暗示,他应当知道该往哪方面去想了吧?
章鸣珂望着她背影,一面回想她所说的话,一面趴在小几上苦思冥想。
少女身影纤柔袅娜,走在廊庑下,以春日庭院为衬,着实赏心悦目。
忽而,章鸣珂脑中灵光一闪,有了!
“多福,替小爷备马!”
不多时,章鸣珂策马驰过大街,让多福把赵不缺、孙有德两个从家里请出来。
“红袖添香的事,你们比我熟,赶紧拿着这些银子,替我找两位美人,我有急用。”章鸣珂从衣襟内取出一叠银票,放到方桌上。
第15章 美人
赵不缺才在赌坊里输了钱,正缺银子使呢,还想着明日去找章鸣珂出来喝酒,借点银子花花,没想到章鸣珂先来找他们,还这么大手笔。
现成的冤大头来雪中送炭,不好好抓住,简直天理不容。
章鸣珂策马前来,又正为自己能想到这般绝妙的点子而兴奋,俊脸泛红,眸光漆亮。
落在赵不缺和孙有德眼中,便另有一番解读。
他二人对视一眼,暗自神交,这小子终于开窍了!
想到以后逛花楼有人付银钱的好日子,赵不缺登时满面红光。
“行啊兄弟。”赵不缺将手臂搭在章鸣珂肩上,拍拍他肩膀,不正经地冲他挤眉弄眼,“那日正喝着酒,你被梅娘子叫回去,我们还当你怕她呢。没想到,短短两日,刚尝到荤腥,你就开了窍!尝到甜头,想偷偷在外头金屋藏娇了?这才对嘛,家花哪有野花香?包在兄弟身上,不出两日,我保证替你找两个盘靓条顺的淸倌儿,保证比你家书呆子温柔解语!”
他们终日里斗鸡走马,游手好闲,整个闻音县稍有令名的女郎,没有他们不认得的。
心高气傲的梅夫子,把知书达理的独女嫁给一个纨绔,也算是轰动小小闻音县的事儿,且他们二人还去章家喝过几杯喜酒,自然知道梅泠香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