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是子时。
章鸣珂起身时,腿脚早已僵麻,找不到知觉。
多福扶着章鸣珂往积玉轩走,梅泠香扶不动,便拎着食盒跟在章鸣珂身侧。
昨夜没睡,今日又到现在没进食,章鸣珂深一脚浅一脚迈进积玉轩,脚像踩在棉花上,额角还沁出冷汗来。
刚进院门,身侧一缕香风,梅泠香已越过他,冲丫鬟们吩咐:“松云、金钿,快去把留给少爷的膳食端到屋里来。”
梅泠香给他留了饭菜,且有他垂涎多时的笋煨火肉。
章鸣珂饿得很,持箸的手不自觉发颤,他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拉。
身侧佳人并未嫌弃他吃相不雅,温言软语劝他慢些莫要着急。
章鸣珂只觉这女子实在温柔知礼,不由自主听从她。
待肚子吃饱,理智不再被一时的感动支配,章鸣珂终于回过味儿来,越想越不对劲。
梅泠香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耍着他玩儿呢是吧?!
他满腔愤慨,回到屋内,绕进内室,想跟梅泠香好好掰扯掰扯。
哪知,刚到屏风后,便见梅泠香正朝跋步床里躬身,整理着床帐内的锦衾。
听到脚步声,她回眸,卸去珠翠的青丝如缎,柔柔垂散于佳人折低的纤腰侧。
烛光莹莹,佳人朱唇轻启:“少爷洗好了么?洗好了便上床歇息吧。”
不止小夫妻尚未成眠,积金堂的寝屋也亮着灯。
“奴婢悄悄去瞧过,少爷、少奶奶已回房,没起争执,好着呢。”范嬷嬷坐在床边,替袁太太掖被子,忍不住感慨,“少奶奶晚膳时分便去陪少爷说话,两人直说到子时,就咱们家少爷那性子,饿着肚子,眼睁睁看着少奶奶用膳,竟也没闹。太太您说,稀奇不稀奇?”
“怕不是他没闹,是被泠香安抚住了吧。”袁太太知道自己的儿子,本性不坏,大少爷脾气却也不小。
袁太太眼角眉梢笑意更深,眼尾岁月磋磨的纹路也透出欣慰知足:“六哥儿也算傻人有傻福,娶到泠香,是他的福气。”
言毕,她眼睛一亮,吩咐范嬷嬷:“再过两个月便是浴佛节,到时你记得,比往年多添一倍香油钱。”
保佑六哥儿与泠香和和美美,日子平平顺顺。
“好,奴婢记下了。”范嬷嬷笑应。
见袁太太脸上倦色愈浓,范嬷嬷帮她放低锦枕,顺手解下枕头那一侧的锦帐:“太太放心安歇,菩萨会保佑太太早日抱上大胖孙子的。”
袁太太面上含笑,合上眼皮。
她倒不着急抱孙子,只盼有泠香管着,儿子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撑起门楣。
否则,以他现在的德性,恐怕很难指望他做个好父亲,别跟他那死鬼爹一样,便谢天谢地了。
这厢,积玉轩寝屋里,软帐也已垂拢。
垂拢的软帐外,整整齐齐摆着两双寝鞋。一双宽大,一双小巧,皆是新婚新制的大红缎面。
寝鞋成双成对,软帐里头的人,亦是成双成对,只气氛有些凝滞。
没人说话,也没有旁的小夫妻新婚燕尔的动静。
时值初春,天气乍暖还寒,白日里日光温煦,夜里却仍寒意沉沉。
可章鸣珂躺在狭窄昏暗的帐间,莫名觉得热。
闻着软帐间似有似无的,属于女子的馨香,想到床里侧躺着的,与他相隔咫尺的女子,章鸣珂眼皮便动个不停,呼吸也不畅。
锦衾薄薄,却热得人身上发燥。
他扯开薄衾,双臂从被窝里抽出来,压在衾被表面绣着的鸳鸯戏水纹样上。
肩臂都露出来,热意总算消减了些。
不知是因为吃多了,还是不甘心,他仍睡不着。
饿久了,吃多了,想活动筋骨消消食,乃是情理之中的事,因而他脑子里那些蓬勃生长的念头,也不能说不正经吧?
况且,是她亲口招呼他上床来的,不正是摆明了愿意与他亲近?总不能让她一个弱女子,做出什么更主动大胆的举动。
章鸣珂动动指骨,指尖摩擦过锦衾上的绣纹,发出细微的声响。
须臾,又停住。
若是他会错意了呢?
毕竟,自放下软帐后,她便一动不动朝里躺着,瞧着不像是有那意思。
头一回成亲,又是第一回 与女子躺在一张床上,她与赵不缺他们挂在嘴上调笑的女子更是不同,他实在摸不准她的心思。
她是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他心里想的事,本是名正言顺。
哎,谁叫他昨夜临阵脱逃呢?
今夜又被她亲口说他文不成武不就,连他引以为傲的文章也被她说成一窍不通。
在她面前,章鸣珂实在无法理直气壮。
至少这会子,他没办法厚着脸皮要她顺从。
若她没那意思,他却会错意,把手搭到她身上去,叫她知道他现下在动什么歪念头,恐怕她更看不起他。
不能想,越想越憋闷难受。
章鸣珂沉沉叹了口气。
床里侧,另一条衾被里,梅泠香已有倦意,却被他时不时发出的小动静困扰,没能入眠。
梅泠香面朝里侧躺着,眼皮微动,秀眉轻颦,不太懂他。
前世里,许多个夜晚,他们便如今夜这般,铺两条衾被,她睡里侧,他睡外侧。
记得那些日子里,他并没有这么多小动作,若非听见他的呼吸,梅泠香甚至感觉不到身边还躺着一个人。
今夜他是怎么了?
梅泠香暗自思量。
直到听见他这声怨念浓浓,让人无法忽视的叹息,泠香终于忍不住,轻轻转过身,低问:“少爷睡不着?”
许是久未开口,女子惯常温柔的嗓音,带一丝白日里没有的轻哑,鸿毛似的忽而挠在耳畔,痒痒的,扰得章鸣珂心口一跳。
“一不留神吃多了。”章鸣珂扯谎,脑中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绮念,倏而退缩到理智后头,他也侧过身,“我吵到你了?”
也不完全是被他打扰,才睡不着的,梅泠香也在为明日回门犯愁。
为了筹措药费,嫁给章鸣珂,这事儿是她自作主张。
直到交换庚帖,定下婚期,不能再逃避的时候,才告诉爹爹。
这门亲事,爹爹不同意。
是以,前世回门,章鸣珂没说要一起去,她便没开口叫他一起。
甚至为了不让爹爹看着生气,她只回去待了半日,用罢午膳便回到章家,一面担心爹爹病情,一面怀疑自己究竟做的是对是错。
而今生,既然要好好过日子,让章鸣珂学好,自然要从现下就让章鸣珂明白,只要他肯改,她便不会因着从前那些名声看不起他。
所以明日回门,她定会带着章鸣珂一道回去,不知爹爹会不会发脾气?
“没有。”泠香摇摇头,轻声道,“既然都未睡着,那我们说说明日回门之事?”
闻言,章鸣珂脊背一僵,方才只顾着胡思乱想,倒把正事给忘了。
不过,他本没想过自己能跟着回梅家。
章鸣珂以为,她看不起他,便不会带他这么个样样拿不出手的夫君回门。
原来她是想让他陪着一起回门的么?
既然她先开口,章鸣珂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终于不吐不快:“泠香,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饱读诗书,我却一无是处,你爹娘怎会愿意把你许配给我?”
后边这一句,是他一时兴起问的。
话刚出口,便发觉自己是明知故问。
姻缘讲究门当户对,明眼人谁看不出他们不般配?全闻音县看热闹的人都知道,她嫁给他,为的是章家有钱,能替她爹治病。
而他,一开始注意到她,不正是她去书院找院长支银子,没借到,一脸神伤无助离开书院的时候么?
那也是他的书院开除,收拾东西离开书院的一日。
当时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为朋友两肋插刀,却未世俗所不容。
可看到她的时候,章鸣珂才发现,还是这求助无门的弱女子更可怜些。
他有吃有穿,即便母亲对他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往后这花不完的家业照样是他的。
而她呢,满腹才情,却沦落到低声下气四处求人的地步。
梅泠香没想到他会直白地问起这些,一时愣住,沉吟片刻,没有立时回应他。
帐中昏暗,章鸣珂只能辨出佳人迤逦美好的侧影,却看不清她神情。
她这般沉默着,章鸣珂更后悔不该口无遮拦。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章鸣珂语气略显慌乱,不知该如何解释,语无伦次道,“我知道你嫁我是为什么,我不是想笑话你,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既已嫁我为妻,你爹便是我爹,为他买药求医也是我分内之事,我不是舍不得钱财的人。”
嗤,泠香被他逗到,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当然知道他并非舍不得钱财,但他应当也会在意,她是为了什么而嫁他吧?
不管他如何解释,泠香也猜得到他的介意。
否则,他又为何有此一问?
他在意她嫁他的目的,所以便格外在意她是不是看不起他?
“嫁给你之前,我并不认得你,不知你是怎样的人,为何会看不起你?”梅泠香含笑,给他一句准话,“我并未看不起少爷。”
她的笑,让他莫名有几分窘迫。
“是吗?那我昨夜掀起喜帕时,你为何拿那样冷淡的眼神看着我?”章鸣珂忍着窘迫,问出令他耿耿于怀一日的事。
梅泠香不知他为何与前世不同,愿意明明白白来问她。
或许经过这一日的相处,在他眼里,她是个他愿意对话的人?
他坦诚相问,梅泠香也不瞒他,语气诚恳:“昨夜我眼神很冷淡吗?我不记得了。不止这一件,昨日好些事我都记不大清,倒不是我记性不好,而是,我实在紧张。”
说到此处,梅泠香略收下颌,情态赧然贞静,身上终于显出一丝新嫁娘的娇羞。
虽仍看不清她神情,可从她的语气,从她细微的动作里,章鸣珂也领会到她想表达的意思。
原来,她也不是永远从容淡然,她也会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
昨夜她坐在这张床上,那样紧张,今日在人前却能镇定如常,比他这个在章家长大的大少爷,更像这里的主子。
她是如何做到的?该不会她的那份镇定,都是装出来的?
章鸣珂越想,越觉眼前姿态赧然的小娘子温柔可爱。
帐间传出阵阵闷笑,男子似乎连胸腔也在震颤。
泠香不懂,她只是想解开他心结,实话实说罢了,有什么可笑的。
刚一抬眸,身上衾被忽而被人掀开,又放下。
衾被落下的一瞬间,一个高大的热烘烘的身躯挤过来,霸占去她一半衾被,与她挤在一处。
“你做什么?”两世为人,他们还是第一次这般亲近,泠香很不习惯,男子硬邦邦的胸膛让她陌生,她脸颊发烫,嗓音微微发颤,“太挤了,你,你睡你的被窝去。”
“不要,一个人睡太冷,挤着暖和!”章鸣珂没脸没皮亲一下她眉心,笑得唇角恨不得咧到耳朵根。
泠香没有看不起他,她是世间最好的娘子!
一个人睡太冷,挤着睡暖和?!
梅泠香被他圈在臂弯,感受到男子胸膛、长腿散发的灼灼热度,不禁红了脸,轻咬朱唇。
他身上明明热得很,哪里冷了?
这么大的人,竟好意思睁着眼说瞎话。
“你身上可不冷。”梅泠香忍羞挤出几个字,挣扎着,想要逃离他的怀抱。
少年郎君虽只习过微末功夫,肩背也略显单薄,却是精瘦有力,泠香挣扎的力气,仿若蚍蜉撼大树。
章鸣珂止住笑,眼睛璀亮,压低声音,颇有些不正经地歪缠:“可我怕你冷,替你暖暖,你若不自在,便当我是个大暖炉好了。”
言毕,他捉住泠香的手,按在胸膛暖着,长腿一捞,轻易将泠香微凉的一双玉足夹在小腿间,仿佛认真在给她取暖。
可他薄薄唇瓣,轻抵泠香眉心,缓缓沿着泠香挺秀的鼻骨下移时,鼻息明显变得粗而乱。
待移至她鼻尖,泠香稍稍往后挪动寸许,隔着短短的,并不能让人心安的距离,泠香语气轻而急:“少爷别闹。”
她想试着好好与他过日子,引他变好,与他做一双寻常夫妻。
可她竟忘了,夫妻之间,除了一道经营家业,互相扶持、爱重,还有琴瑟和谐,敦伦之礼。
她花了许多心思去想前者,后者她却是措手不及,一点准备也无。
梅泠香紧张得呼吸也发紧,又不想让章鸣珂误以为她看不上他,才不愿亲近,于是匆匆找了个她当下首先能想到的借口:“明日还得早起回门,没几个时辰了。”
她嗓音低低,温柔的语气里并无嫌恶之意。
见她露出小女儿情态,章鸣珂只觉新奇,越发不舍得放手。
她不嫌弃的态度,更是让他颇有些得意忘形,章鸣珂忍不住轻蹭她小巧鼻尖,鼻息纠缠间,他低声逗她:“香香是怕起不来床,还是怕我不能尽兴?”
他虽没吃过肉,却也不是没见识的人,赵不缺和孙有德时常炫耀他们的能耐,章鸣珂也看过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话本子,知道那事儿一时半刻不能尽兴。
且他昨夜未眠,今日又熬到这个时辰,若是表现得不好,让她失望,恐怕在她心里,他便真的是一无是处了。
“你别胡说。”梅泠香又羞又怕。
她没看过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能凭成亲前阿娘教导她的三言两语里推断,夫妻敦伦大致是怎样一件事。
越是不确定,便越是怕。
好在章鸣珂嘴上虽没个把门儿,什么都好意思说,却还算通情达理,并未莽撞行事。
“别紧张,我只是想亲你一下罢了。”似乎为了安抚她的情绪,章鸣珂的语气透着商量,“我保证。”
闻言,梅泠香紧绷的身子略略放松下来,撑在他胸膛的粉拳依然略使力抵着,她语气不安,却柔顺:“那你说话算数。”
言毕,她轻轻合上双目。
陷入黑暗,其他感官无形中被放大,泠香更为清晰地感受到男子指间的温度。
他修长的指骨贴上她下颌,薄唇落下来,生涩笨拙,不得章法。
梅泠香睫羽轻颤。
答应嫁他时,她便听说过他一些事,鲜衣怒马、千金买酒,各种不靠谱的事都有。
有一样,她是听媒婆说的,也是她答应嫁他的考量之一。
媒婆说,他再不务正业,也不会去花街柳巷厮混。两年前有一回,他骑马经过花楼下,引得满楼红袖招,他驻马朝楼上望一眼,便被袁太太捉回去,拿家法打了好一顿,一个多月才能勉强下地走动,往后不管谁劝,再没往那块地界踏足。
在那些缥缈的记忆里,泠香也已知晓,他身边没有通房丫鬟,也不喜欢丫鬟近身。
金钿被送来给她使唤之前,积玉轩里只有小厮和粗使婆子。
这会子,感受到他青涩的举动,泠香真正意识到,不管媒婆说了多少漂亮话,这一点上确实没骗她,他确实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
不管在外头,还是府中,他都不曾同旁的女子亲近过。
这份认知,倒让泠香对他的抗拒少了几分,绷紧的心弦也不知不觉放松些许。
可很快,她对他又有了新的认识。
这个做学问一窍不通的少年郎,在某些事上,却很能无师自通。
泠香被他扰得头晕目眩。
他不仅无师自通,还会得寸进尺。
泠香寝衣衣襟皱起,她深吸一口气,稍稍使力咬了一下那薄唇。
男子吃痛,也知惹恼了她,这才松开手,环住她,连声哄着。
泠香不肯再信男子的保证,背过身去,不理他。
心口胡乱跳了好一阵子,才经不住困意睡熟。
清早醒来,她自然没睡够。
幸而年纪轻,略施脂粉,便看不大出来倦色。
章鸣珂今日穿的锦袍,与平日里斗鸡走马花里胡哨的样子不同,乃是与梅泠香相近的颜色,绣着与泠香领口、袖口襕边相同的吉纹。
衬得他气质干净清爽,春风拂动他衣袂时,倒也有几分轩然霞举的风仪。
袁太太也准备了好些厚礼,让他们一道带回梅家,足足装满两辆马车。
目送两人的马车离开时,袁太太一脸欣慰冲范嬷嬷道:“六哥儿正经打扮起来,总算也是人模人样,与泠香站在一处,倒也般配。”
范嬷嬷笑着应和:“谁说不是?少爷生得俊俏,少奶奶秀美,奴婢瞧着,当真是郎才女貌,一双璧人,亲家看到,一定满意。”
梅夫子夫妇满不满意,袁太太还真不敢妄下定论。
可从前儿子自己不学好,不爱惜名声,妻子也是他自己相中要娶的,即便今日亲家对他不客气,也都是他该受的。
人不可能只任性纵意,而不承担后果。
且袁太太相信,从泠香身上,也能看出她爹娘的为人,梅夫子夫妇必都是讲道理的人,不会难相处。
想通这些,袁太太并不太担心儿子的处境,甚至有心思同范嬷嬷说起玩笑话:“你说错了,泠香与六哥儿,该是女才郎貌的一对儿。”
上马车时,章鸣珂意气风发,很是得意。
在他昨夜忍不住有些孟浪之后,泠香还是愿意带他回门,这说明什么?说明不管泠香为何嫁给他,眼下她都是踏踏实实想做他娘子的。
扶泠香坐进马车后,马车缓缓驶动。
章鸣珂想找话说,可坐在对侧的泠香却别开脸,透过纱帘往外看,一副不愿理他的模样。
这情形,令章鸣珂莫名想起昨夜,她恼他时,也是这般不理人。
至于恼他的原因……
章鸣珂长指微蜷,指节莫名泛起一阵酥麻,他目光不由自主往泠香襟前瞥去。
正巧,泠香侧眸想对他说什么,将他那意味不明的视线捕捉个正着。
泠香眼神先是疑惑,顺着他视线往襟前一瞥,目光落在那隆起的弧度,雪颊顷刻泛起薄薄绯色,似桃花悄然绽开,朝耳尖蔓延而去。
待她抬眸瞪他,却见对方已移开视线,正襟危坐。
少年郎君侧脸明净,骨相精雕细琢,眼睛随意望向车帘,口哨声吹得自在欢快,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梅泠香睫羽轻颤,竭力控制心神,不去想关于昨夜的记忆,可唇瓣仍微微发麻。
“少爷稳重些,切莫让爹爹看到你这般模样。”梅泠香抿抿唇,望着他那因心虚而越发吊儿郎当的模样,实在看不下去,提醒道。
那样俊俏的少年郎,偏偏做出一副市井流气嘴脸,实在暴殄天物。
她语气如常,掩饰得极好,听不出一丝羞赧。
章鸣珂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还是觉着昨夜被他搂在怀里的泠香更可爱些。
回想一遍梅泠香叮嘱的话,他心里更是不舒坦,忍不住回嘴:“小爷这模样怎么了?小爷生得多俊,有什么拿不出手的。”
嘴上不服气,到底还肯听泠香的话,收敛些。
嘀咕完,他不再吹口哨,而是抽出一柄拓着名家墨宝的折扇,潇洒轻摇。
如此,勉强为他那俊美侧颜增添三分书卷气,倒也风度翩翩。
泠香摇摇头,也暗自告诉自己不必过于紧张,也不必对他太过苛刻。
改变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她再希望爹爹接纳他,莫要影响病情,也不可能要求章鸣珂此刻便变成能文能武的翩翩佳公子。
“没说你不好,你别生气。”泠香略倾身,拈起他一角袖口,轻轻扯了扯,语气软和下来,哄他,“少爷是我见过最俊俏的郎君,怎会拿不出手?只会给泠香长脸面呢。”
闻言,章鸣珂脸色好看了些,扇子也不摇了,乜她,语气狐疑:“俊俏算是好词?”
但他没太揪着这个不放,而是继续问:“你真觉着嫁给小爷,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这话倒把泠香问得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何时说过嫁给他很有面子了?
直到纤手被他大掌攥住,握得有些疼,泠香才意识到,自己迟疑的回应,让大少爷又不高兴了。
没等她回应,章鸣珂高大的身形已逼近,鼻尖与她仅隔寸许。
他逼视着她,唰地一声合起折扇,拿象牙扇骨在自己侧脸轻敲两记,近乎咬牙切齿道:“速速亲我一下,小爷便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这心口不一的小女子计较。”
啊,他好像真的在生气。
待会儿便回梅家了,他若负着气,在爹娘面前耍起大少爷脾气,恐怕会让爹娘更担心她。
是以,他话音刚落,梅泠香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双手撑在他膝头,稍稍立起腰肢,迅速在他微微偏向一旁的侧脸落下一吻。
她也有被他威胁到的时候,章鸣珂得意之余,气性来得快去的也快,笑着戏谑:“香香承认自己心口不一了?”
自以为揪住她的小辫子,很是帅气潇洒。
不料,章鸣珂没在泠香脸上看到心虚,却看到她愣然一瞬后,冁然含笑,美目流盼。
随即,她捏起丝帕,抬手轻蹭他侧脸:“别恼,我替少爷擦干净。”
说这话时,少女眉眼仍隐含笑意。
而此刻,章鸣珂终于意识到,她在笑话他什么。
笑话他脸上印着她唇脂的模样有多滑稽!
章鸣珂目光不由自主下移,落在她今日精心描饰过的艳丽唇瓣。
日光透过纱帘照进来,映得少女唇瓣光泽似蜜。
“好了,保证不会被旁人看到。”梅泠香收回丝帕。
忽而被大掌扣住雪腕,腕间玉镯滑坠小臂,唇上口脂被人霸道抿食,渐渐斑驳,露出天然的红润。
梅家住在一处窄巷,马车驶不进去,便停在巷口。
丫鬟小厮们跟在两位主子后头,双臂打得笔直,把东西往里搬,个个面带喜气。
时辰尚早,梅泠香轻叩门环,唤道:“爹爹,阿娘,女儿回来了。”
“馥馥!”许氏的声音隔着小院传来,伴随着急切的脚步声。
许氏开门时,手里还攥着刚解下的粗布襜衣。
望见泠香的一瞬,她眼圈泛起微红。
洞房花烛夜,章鸣珂离家,彻夜未归,与人在酒楼喝酒的事,闻音县里已传得沸沸扬扬。
许氏日日出门,又是刻意想打听女儿过得好不好,昨日便听说了。
只是,她再心疼女儿,也不能直接上酒楼骂女婿,只能自己生闷气,后悔。
梅夫子这边,许氏原本有意瞒着,可她出去抓药时功夫,梅夫子出门遛弯,听到旁人议论,便也知道了此事。
女儿受苦了,他们夫妻二人都愧对女儿。
梅夫子想让女儿同章鸣珂和离,然后他们一家三口搬离闻音县,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让女儿重新开始,至于他自己的病,梅夫子只觉生死有命。
可许氏不想眼睁睁看着梅夫子去死,况且愿不愿意和离,也得问问女儿的意思。
昨日后来,章鸣珂不是也回府去了?今日又带上厚礼,一道来回门,明面上暂且没看出两人之间有不快。
倒是女儿,妆容精致,眉眼间比往常添了几许羞色,更像个女儿家的样子。
兴许,事情并无他们想得那般糟糕?
“阿娘。”章鸣珂收起折扇,恭敬施礼,礼仪倒是有模有样。
许氏目光掠过他,本想多说一句,告诉他们,梅夫子现下心气不顺,他们须得多担待。
唇瓣翕动几下,许氏终是将嘴边的话忍下去,看着泠香道:“先进来吧。”
让她爹发发脾气也好,憋在心里对身子不好,也叫人不踏实。
梅家的院子不大,庭院古朴,打扫得很干净。
高大的皂角树下,摆着一张矮桌,桌上放着未摘完的菜,桌子掉漆,隐隐能辨别出原本刷的是墨色漆,桌腿有修补过的痕迹。
章鸣珂看在眼中,跟在泠香身后,欲言又止。
他娘不是在聘礼之外,另给了梅家一笔银子做药费么?梅夫子再是清贫,难道就不知把屋里屋外换换新?
在他看来,这是梅夫子作为读书人,故作清高的一面。
可梅夫子与秦夫子不同,这是他老丈人,他不敢出言不逊。
现世虽只两日未见爹爹,可算上前世记忆,她与爹爹已是天人永隔过,能再相见,泠香怎能不急切?
她迫切地想要见到爹爹,亲眼看看他病情如何。
“爹爹。”泠香进屋,一眼看到坐在上首的梅夫子。
爹爹板着一张脸,气色不好,比去世前却好上许多,泠香瞧着,不自主地松一口气,安心下来。
后脚,章鸣珂跟进来,丫鬟小厮们也抱着大大小小的锦盒进院。
“爹。”章鸣珂随着梅泠香,厚着脸皮亲昵地喊。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章鸣珂以为自己给足了梅家颜面,梅夫子便会睁只眼闭只眼,不为从前的事向他发难。
哪知,他后一只脚还没来得及埋进门槛,便见梅夫子抓起茶杯砸到他脚边。
杯中热茶四溅,章鸣珂下意识往后躲,只听梅夫子劈头盖脸骂道:“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也别叫我爹,老夫可没你这样的好儿子!”
章鸣珂退到门槛外,面色涨红,长这么大,他还没被人这般羞辱过,心中气急。
哼,不通情达理的老顽固,若非娶了他女儿,谁愿意叫他这声爹?
章鸣珂很想骂回去,给梅夫子点儿颜色瞧瞧,可看到屋里被吓着的小妻子,他又生生忍住。
罢了,宰相肚里能撑船,他今日不跟梅夫子计较。
“爹爹,他有什么不对的,您说他几句便是,何必动怒?”梅泠香立在父亲身侧劝。
门外,许氏端着刚沏好的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得冲梅夫子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你这样把人赶走,馥馥便能幸福?你好歹先问过馥馥自己的意思。”
梅夫子自知冲动,别过脸,望一眼自己付出诸多心血教养出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