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要说诨话,梅泠香羞极也气结,忍不住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住口!这一巴掌,是我替母亲打的,她身子不好,郎君该长?大支撑门庭了。”
第44章 拜别
章鸣珂弄丢那批货品,货款分文未收。袁氏心疼儿子,可以宽慰他说损失不大,他自己应当是没脸这?样说的。
可是他说了,没有丝毫负罪感。
是以,梅泠香说,这?一巴掌,她是替袁氏打的。
从小到?大,章鸣珂挨过许多责罚,打在背上、身上,却是第一次被人扇在脸上。
她力道不重,巴掌响声清脆,打得他脑袋木木的,半晌才反应过来。
章鸣珂不可置信地盯着梅泠香,眼睛不由自主泛红,艰难开口?:“你,打我?”
若换做旁人,他一定让对方脱一层皮。
可打他的人是泠香,是连下人也不曾苛责的梅泠香。
章鸣珂脸只是微微疼,却烫得发胀。
“是,我已经忍你够久了。”梅泠香咬咬牙,想要最后下一剂猛药,帮袁氏打醒唯一的倚靠,“似你这?般口?无遮拦、冲动莽撞、言而无信、不思进取的郎君,没有哪个女子可以忍受做你的娘子。你是有能力支撑家?业,还是有能力保护亲眷?你都不能。那我还要你这?样的夫君做什么?一无是处、得过且过的郎君,不配做我梅泠香的夫君!”
说这?话时,她嗓音微微发颤。
既是为了骂醒他,也是她肺腑之言,可将这?些萦绕心口?许久的话,一字一句说出来时,她心口?竟也能感受到?撕扯的疼痛。
人言可如细雨,也可似钢刀,许是她第一次握起这?钢刀刺伤人,后坐的力道连她自己也被震伤。
虽是刚醒来不久,可梅泠香知道,现下她再清醒不过。
也清楚地知道,说出这?番话后,他们之间便是覆水难收。
“章鸣珂,我不要你了。”梅泠香语气转而平和。
她不再举着那张单薄的和离书,而是侧过身,将之放到?书案上,素手抓起沉甸甸的描金檀木镇尺压住。
随即,她裙裾曳过凝滞的空气,举步从他身侧往外走。
经过男子身侧时,章鸣珂忽而扣住她小臂。
他知她怕疼,待他素来温柔怜惜,这?会子却俨然方寸大乱,掌间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
“我不同意。”章鸣珂嗓音似从粗砂上擦过,艰涩低哑。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卑贱,在她面前,他只觉自己低到?尘埃里。
沉寂一瞬,再开口?时,他语气生硬,紧绷似将断的弓弦:“只要我不同意,哪怕闹到?官府去,你也只能是我娘子。”
梅泠香明白他话中之意。
依大魏律法,夫妻和离,须得双方都同意,尤其是男子一方肯放归,否则,即便相?看两厌,女子也只能一生系在他身上。
可梅泠香读过律法,便知也有例外,大魏讲究孝道,父母之命高于男子意愿。
是以,她并未因章鸣珂的话,有丝毫迟疑。
既已说出和离的话,梅泠香便不再能接受他这?样的碰触。
她使力挣了挣,没能挣脱他的手。
梅泠香深吸一口?气,望向门扇外,目不斜视,语气淡然而无情:“母亲说过,若有一日我不愿跟你过下去,只要我开口?,母亲便放我走。和离之事,我已深思熟虑,由不得你不愿。”
就算母亲放她走,章鸣珂也敢做出胡搅蛮缠的事,将她困在身边。
可她口?中“深思熟虑”四字砸下来,犹如当头棒喝,打得章鸣珂脑仁嗡嗡作响,也如一柄利刃劈在章鸣珂心口?,劈得他胸腔里最柔弱的地方鲜血淋漓。
原来和离并非她一时失望说出的话,而是她早有此念。
章鸣珂隐隐记得,母亲确实说过那番话,是什么时候呢?哦,在祠堂对他动家?法的时候。
当时他特意在回去之前穿上外衣,想要掩饰伤情,原来在他被责打时,她便在外头眼睁睁看着,还将母亲的话记到?今日。
蓦地,章鸣珂似被瞬间抽去所有力气,青筋暴起的大手垂下去。
他松开手,一言不发,躬身捡起地上长剑,比梅泠香先一步走出房门。
望着他走出庭院的背影,梅泠香心一沉,忙吩咐多福叫几个家?丁跟着他。
即便要和离,她也不想看到?他被人再度打断腿的下场。
他不为自己负责,也要为生养他一场的袁氏负责。
向袁氏禀明想要和离的决定时,袁氏沉默许久,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劝。
半晌,她望着梅泠香的眼睛,应了一声:“好,母亲答应你。”
“今夜,泠香便会收拾东西回梅家?。我爹爹时日无多,为了不让他担心,还请母亲暂且莫要传出和离之事。”梅泠香说到?此处,语气哽咽,再说不下去。
她既觉有负袁氏,也觉自己已然仁至义?尽,不欠章家?什么。
梅泠香垂眸,忍住汹涌来袭的泪意,屈膝跪到?地上,朝着袁氏拜了三拜。
时光仿佛被拉长,她动作也显得缓慢。
再抬眸时,她竭力平复心绪:“多谢母亲,泠香就此拜别,愿母亲往后平安康乐。”
嫁入章家?时,她带来的东西便不多,离开时,她也没有多拿一针一线。
袁氏许她的东西,她都没要,她只要章鸣珂往后莫去梅家?纠缠。
梅泠香离开时,只带着松云,以及章家?不知道的那份云州屋契。
那座不为人所知的小院,便当做她曾为章家?尽心尽力的报酬吧。
幸好,她不曾冲动把云州买屋的事告诉袁氏和章鸣珂,待离开闻音县后,他们便再不会有交集。
回到?梅家?,戌时刚过,爹娘已歇下,只是没睡着,窗口?透出暖黄烛光。
叩门声笃笃,惊动邻家?院子里的黄犬,是她熟悉的烟火气。
阿娘披上棉衣出来开门,瞧见是她,很是吃惊:“馥馥,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许氏想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等许氏开口?,梅泠香便含笑挽住她手臂。
松云挎着包袱皮,在后头锁院门。
泠香挽着许氏往里走,嗓音温柔平和:“一直想回来陪您和爹爹住些时日,直到?晚膳后,才把事情都交待完。您放心,女儿都同袁太?太?和郎君商量好了。郎君近来有些忙,他没能来,还让女儿代他向爹娘致歉,求爹娘莫怪他才是。”
“你这?孩子,说的哪里的话?他有正?事要忙,娘和你爹高兴还来不及。”虽说女婿是半个儿,可许氏还没想过让女婿在梅夫子床前尽孝。
她更想看到?女婿长进,能支撑家?业,保护家?小。
章家?能让女儿回来小住些时日,已是极好的。
梅夫子时日不多,许氏也希望一家?三口?能多聚一日是一日。
“回来也好,能陪你爹下下棋,他嫌我棋艺差,不肯让我陪他下。”许氏念叨着,两人一起进屋去。
同爹爹说了几句话,阿娘已在她原来的闺房摆好炭盆,梅泠香便没再打扰他们,领着松云回房去。
屋子里渐渐升起暖意,梅泠香坐在床沿,盯着炭盆出神。
直到?此刻,她还像做梦似的。
没想到?这?一世,她真?的同章鸣珂断了牵扯。
盆里的炭不及章家?的好,有烟气,但?至少够用,不必担心夜里冷醒,已比她出嫁前的那些冬日里好上许多。
而这?些改善,都得益于章家?。
离开章家?,她心里并未存着恨或是怨,相?反,她心情比想象中平静,甚至存着些感激。
回到?阔别近一载的简陋闺房,梅泠香才隐隐有些明白,素来疼她的阿娘,当初为何会同意她嫁去章家?。
灯烛熄灭,躺在帐间,衾被里有日光烘烤过的气息,而非积玉轩里香料熏染过的淡淡香气。
熟悉,又有一丝陌生。
往后能过上安生日子,且不必担心有人夜里来闹她缠她,梅泠香大可睡上安稳觉。
可不知怎的,在本该入眠的时辰,她丝毫没有困意,睁着眼睛望向帐顶。
她想到?略微久远的那个午后,章鸣珂装醉,睡在她的绣床上,还将她带倒,压得床板吱呀一声响,险些散架。
恍惚一阵,梅泠香忽而攥住衾被,闭上眼,迫使自己不再去想关于他的任何事,而是去想何时动身去云州。
寒冬腊月,普通老?人尚且难熬,像爹爹这?样垂危之人,更是凶险。
云州气候好,梅泠香有心带爹爹去那里将养,想着或许对爹爹养病有益,可爹爹现下的情况根本不能走远路,更何况路上还可能遇到?别的凶险。
稍稍想想,梅泠香便打消念头,想陪爹娘几日再做打算。
再说章鸣珂,他不想待在屋子里与梅泠香对峙,他很怕自己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
可从府里出来,去赴赵不缺之约的路上,章鸣珂沐着凌冽寒风,脑子里不断回响着梅泠香数落他的话。
口?无遮拦,冲动莽撞,言而无信,不思进取,一无是处。
她不吝于把所有不堪的辞藻加注在他身上。
他以为待她足够好,却没想到?,在她心里,他便是这?样一个配不上她的郎君。
梅泠香亲口?告诉他,她不要他了。
夜里清寒,街面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几盏忽明忽暗的灯笼摇曳,显出几分活气。
章鸣珂坐在马背上,耷拉着眉眼,落拓似找不到?归宿的浪子。
到?了约定之地,章鸣珂才勉强打起精神,翻身下马,看也不看远远跟在后头的多福等人,孤身朝黑漆漆的深巷走去。
他下意识捏捏衣袖,袖子里装着那两方绢帕。
章鸣珂忍不住去想,她忽而坚决地要与他和离,是觉得他没有能力保护她,她想要找高泩寻求庇护?还是得知梅夫子药石无医后,她觉得章家?再也没有利用价值,所以不愿再忍他了?
不管哪一种,都指向一个清晰的事实。
梅泠香不爱他,她从未爱过他,她对他只有利用。
在她心里,他自始至终都配不上她。
此刻回想,那些温情欢好的时光,竟都像在打他的脸。
一想到?她那些愉悦与情愿尽是装出来的,章鸣珂只觉脸颊比被她打的时候,生出更火辣的疼。
从一开始,她心中倾慕的郎君,便另有其人。
念头一起,章鸣珂便控制不住语气,他驻足冲着辨不清的巷道嚷:“赵不缺,给小爷滚出来!”
话音刚落,他手中长剑往地砖上一顿,发出铮然一声响。
忽然,屋顶上窜下许多黑影,一眼扫去竟有十余人之多。
个个手持棍棒,朝他挥打过来。
章鸣珂心中一凛,赵不缺究竟有多恨他,想置他于死地不成?
他一面左闪右挡,避开攻击,趁势拿剑柄还击,一面思量着,若非他同罗师父习过武艺,恐怕今夜非死即残。
此番回来,罗师父没跟着一起,他追随李大哥去了,现下不知正?与哪一路兵马打斗。
他们皆是有志气的人,唯有他,一心惦念老?婆孩子热炕头,偏偏他放在心上惦记的女子,寡恩薄幸,并不领情。
章鸣珂越想越气,下手也越狠。
不多时,那十余人已全被他打倒在地,躺在冷硬的巷道痛呼连连:“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章鸣珂手中长剑终于出鞘,剑尖发出泠然暗芒,直指最近一人喉间,他沉声问:“赵不缺人呢?”
“别杀我,别杀我!”那人吓得动也不敢动,双腿直打哆嗦,“赵大爷没来,他只是给了我们一人二两银子,要我们卸了公子一条腿,把公子变成个废人。还许诺,事成之后,再给我们每人三两赏银。”
听?他说完,章鸣珂气急反笑。
“嗬,区区数十两银子,便想买小爷的腿。”章鸣珂冷笑一声,收起长剑,将剑尖横在墙壁上,沉吟片刻道,“小爷可以饶你们一命,还能加倍给你们赏银。你们替小爷打断赵不缺的腿,小爷给你们一人十两银子,若谁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他抓来给我,小爷再赏五十两!”
那些都是本地混饭吃的打手,平日里帮着县衙收保护费,兜里的银子进进出出,真?正?落到?他们手里却没几两。
听?到?章鸣珂的话,再想想章家?的家?底,打手们纷纷意动。
只可惜,这?钱不好赚,他们没找到?人。
章鸣珂也是第二日才知,朝廷征兵,赵不缺和孙有德几个,都被姓黄的狗官举荐去了军中。
他们那些不学无术的人,竟摇身一变,成为清剿起义?军的正?义?之士。
一时间,章鸣珂心底生出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可他自己呢,在梅泠香眼中,又何尝不是赵不缺他们那样的人?
错了,一切都错了。
章鸣珂从书案后起身,展臂松松筋骨,取下椅背上的裘氅便要出去。
他要去见梅泠香,问她既然给高泩送过情诗,又为何来招惹他。
昨夜他没回寝屋,而是趴在书房的书案上小憩了半个时辰。
他年?纪轻,又是习武之人,倒是看不出什么,只眉眼间略露出些疲态。
章鸣珂大力打开书房门扇,快步穿过庭院,刚迈出院门,迎面便遇上袁氏,章鸣珂顿住脚步:“母亲。”
“怎么?不甘心?舍不得?想去挽回泠香?”袁氏盯着儿子躲闪的眼睛,厉声喝,“你早干什么去了?!”
没等章鸣珂开口?,袁氏亲自伸手把他往里推:“你可知,泠香走的时候,什么也不要,只要你不再去纠缠?你给我回去待着,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再出来!”
袁氏不打他,不骂他,只是把院门从外面锁上了。
章鸣珂坐在院子里吹冷风,浑浑噩噩抱着酒坛,可刚把坛口?凑到?嘴边,又陡然放下。
失神一瞬,他将酒坛放到?地上,塞上坛塞,冷风吹过鼻尖,一丝酒气也闻不见。
他目光随意落在偌大的,空落落的庭院,脑子里回响着母亲的话。
母亲说梅泠香什么也不要,只求他不纠缠。
她何其狠心,竟是想从此一刀两断,再不相?见。
他就这?样令她嫌恶么?
蓦地,章鸣珂游离的目光在院中某一处定格。
他霍然起身,寒风吹动他微皱的衣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水缸边,定睛往里瞧。
夏日开得娇美的睡莲,这?时节已只剩下几根倔强的枯荷,折颈的枯枝下,鱼儿搅得倒映微动。
这?两条小鱼,是专为她买的,章鸣珂脑中能回忆出许多次,她亭亭玉立含笑喂鱼食的画面。
“傻子,她不要你们了。”章鸣珂嗓音压得低,凶巴巴的。
可发泄完,他又觉自己比鱼儿们还可怜,鱼儿们不知道自己被抛弃,便不会痛苦,而他却要长长久久地去舔舐心口?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这?几日,梅泠香日日陪着梅夫子下棋、说话,太?阳好的时候,便在屋檐下支一张小榻,叫梅夫子躺着晒太?阳。
许氏见她再没提起章家?一句,也没过问章家?生意或是家?里的事,总觉哪里怪怪的。
可袁氏隔三差五仍会让人送东西来,许氏便按捺下心中疑虑,没说什么。
回到?梅家?已有七八日,眼见着梅夫子的气色好起来些,膳食也能多用几口?,梅泠香心里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期盼。
或许,她可以带爹爹去云州养病。
这?一日,阳光格外灿烂,明明是寒冬腊月,如光照在身上却有初春的暖意。
小榻侧摆着棋盘,新?一局开始前,梅夫子忽而抬眸道:“这?一局若是爹爹赢,你便如实回答爹爹一个问题,不许有任何欺瞒。”
闻言,梅泠香面上笑意一滞,神色变得不太?自然,又扬起更灿烂的笑意掩饰:“爹爹想问女儿什么,只管问就是了,泠香从不敢欺瞒爹爹的。”
梅夫子未应话,垂眸拈起棋子。
小半个时辰后,梅夫子赢了,只是落下最后一颗棋子时,明显顿了顿,仿佛连手都要抬不起来。
“爹赢了。”他仍是艰难挤出一丝笑,语气平静问:“你与章鸣珂和离了,是不是?”
梅泠香摇摇头,想要否认。
对上爹爹浑浊却能洞察人心的眼,她动作猛然停滞。
煦暖的日光照在睫羽,微微刺目,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梅泠香睫羽颤了颤,终究艰难应:“是,我已与他和离,不是为了爹爹,不为任何人,只是我自己不想同他继续走下去。”
梅夫子唇瓣翕动,想说什么,又止住。
“爹爹放心,我都打算好了,还让松云在偏远的云州置办了一处小院,明日咱们就搬去云州,那里气候好,又鲜少被战乱波及,更适合爹爹养身子。”梅泠香怕梅夫子担心,语速比平日里快上许多。
似乎潜意识里的恐慌也在催促着她。
可仍是来不及。
最后那一句还没说完,梅夫子已然闭上眼皮,搭在棋盘侧的枯瘦的手无力地垂落。
阳光下,他干瘪消瘦的面容,带着笑意。
“爹爹!”简朴的小院,传出梅泠香惊惶哀戚的呼声。
梅夫子家?贫,亲戚不多。
梅泠香嫁给章鸣珂之后,倒有些鲜少走动的亲戚上门坐坐,试图套近乎。
但?许氏夫妇不冷不热,连饭也不管,慢慢的也就没人再来热脸贴冷屁股。
梅家?治丧,来的亲友并不多,一切从简。
山坡上多了一座土丘,周遭松柏青竹环绕。
梅泠香在石碑前垂泪时,并不知竹林里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佳人头戴白巾,素衣如雪,清泪涟涟,章鸣珂明明怨极了她,可时隔多日,看到?她这?副模样,心内又不受控地生出一丝心疼。
他攥紧拳,一遍遍暗骂自己没出息,目光却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
她似乎清减了些,但?绝不是因为他,哪里轮得到?他心疼。
不知是她没给高泩消息,还是高泩脱不开身,在并不庞大的人群里,章鸣珂没扫到?高泩的影子。
直到?梅泠香和许氏都被亲友扶着走远,周遭只余风吹枝叶的簌簌声,章鸣珂才从竹林间走出来。
他走到?新?刻的石碑前,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跪地磕了几个响头。
随即,他席地而坐,打开手中拳头大的小酒坛,将酒液悉数洒在石碑前。
“老?头儿,你生前就看不起我这?不成器的女婿,今日我也就不喊你爹了,陪你喝喝酒,也算缘分一场。”章鸣珂说着,望望四周,“你恐怕也想不到?,临了还是我来送送你,你中意的高徒却没来。”
“算了,你也别失望,我瞧着这?块儿也算是风水宝地,往后你便好好保佑,她,平安顺遂。”章鸣珂说到?梅泠香时,顿了几息。
很快,他站起身,拂拂衣摆上的尘灰:“我也该走了,总不能永远被人看不起是不是?”
梅泠香只剩这么两个至亲之人?,有亲人?在的地方?便是家。
记得前世,世道彻底大乱是在入夏之前。她赶在除夕前动身,也是为了早些赶到云州,躲避战乱。
做出?离开的决定,阿娘还觉得仓促,想过完年再?走,梅泠香执意如此,阿娘也拗不?过她。
谁知,离开闻音县几日后,路上逃难的流民突然多起来,泠香眉心轻颦,生出?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在破庙落脚这晚,梅泠香听到流民里有人?与她们口?音相似,她想知道闻音县的情?形,便让松云去问问。
不?多时,松云把打?听来的话告诉她,梅泠香听得脊背发寒。
“小姐,他们竟然真是从咱们闻音县逃难过来的,说?是三日前,闻音县被乱贼闯入,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就连大户人?家也没?能幸免。”松云说?出?这番话时,心惊肉跳。
她见识过那些乱贼的残暴,亲眼看到乱贼杀死护送她的两名家丁,惨痛的回忆被勾起,她脸色发白?。
说?到大户人?家时,她又想到章家。
梅泠香眸光微闪,怔愣一瞬,显然与松云想到一处去了。
世道怎么突然大乱?连养着?家丁的大户人?家也没?能幸免。
那……章家呢?
梅泠香心口?猛地一跳,又竭力保持镇定。
章鸣珂有武艺傍身,再?不?济,逃跑的本事总是有的,梅泠香倒不?担心他。只是担心章家太太袁氏,以及金钿、多福她们。
再?担心,梅泠香也清楚,大厦将倾,她一个弱女?子,无力去改变什么,也拯救不?了任何人?,唯有自?保。
许氏听说?此事,更是一阵后怕,总觉得是梅夫子在天有灵,护着?她们,才让她们躲过一劫。
离开闻音县,前往偏远的云州,是梅泠香一意孤行做出?的决定。虽然许氏跟不?上女?儿的想法,但经过此事后,梅泠香再?做出?她不?理解的事来,许氏都默默支持。
世道突变,老伴也撒手而去,有主见的女?儿便成?了许氏主心骨。
这倒是让梅泠香省心许多,不?必事事想着?如何跟阿娘解释。
眼下,情?况比梅泠香想象中更糟,她们便不?能按照原计划走,而是要快些赶路。
还要注意多方?打?听,免得同哪一处乱贼遇上,陷入前世那般万劫不?复的境地。
接下来的路途,梅泠香她们赶路的速度加快。
为了自?保,她没?再?带着?松云和许氏单独赶路,而是与逃难方?向一致的流民结伴同行。
她读过书,主意多,时常出?谋划策,倒是帮着?大家度过了几次危机。
只是她心里始终记挂章家太太安危,遇到口?音相似的流民时,她便多番打?听,可惜始终未曾打?听到其消息。
哪怕有,也是不?太好的。
将近正月十五,他们离云州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终于打?听到,县城被攻破的那日,章家损失惨重,整个章家都成?了贼首的据点。
连县太爷也被人?杀掉,现下的闻音县,已完全脱离朝廷的掌控。
听到这个消息时,梅泠香悬着?多日的心,陡然沉下来。
她忍不?住想,若她没?有顾虑那么多,离开章家前,多提醒袁氏几回,劝她赶紧离开闻音县,结局会不?会好很多?
可袁氏连去南方?一带发展生意也不?肯,哪会听她的劝,离开故土,举家搬到云州呢?
微微自?责的同时,梅泠香心底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好人?会有好报的,袁氏那样好的人?,不?会落到这样的结局。
好些人?都从城里逃出?来,袁氏一定也可以,且还有一个会武艺的儿子护着?她,只护着?她一人?,袁氏定然性命无忧。
梅泠香宽慰着?自?己,胃里却又是一阵不?舒服,她别开脸,拿帕子掩住唇瓣,干呕了几下。
这两日她时常如此。
即便脸上刻意抹了尘土,遮掩容颜,许氏和松云也瞧出?她脸色不?太好。
见她又是这般,许氏忍不?住轻拍她脊背关切问:“是累着?了,还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等赶到下一个镇子,咱找个郎中瞧瞧。”
这些日子,时常担惊受怕,她确实睡得不?好,吃的也不?好。
梅泠香素来不?爱活动,她知道自?己身子有些弱,像这般跋山涉水辛苦赶路,又是第一次,布履里的双足早已磨出?水泡,脾胃不?适、水土不?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路行来,梅泠香比昔日任何时候都越发坚强,这样的不?适,她并不?太在意,微微摇头,挤出?一丝笑,宽慰许氏和松云:“别担心,就是有些累到,脾胃不?和,等过些时日到了地方?,好好养几日,也就好了,不?必为我多耽搁。”
梅泠香说?着?,目光扫过周遭跟着?她们一道的数百人?,微微抿唇。
她势单力薄,改变不?了更多人?的命数,可她还是想顺手多救一些人?的性命,哪怕是为袁氏积福也好。
城门?被乱贼攻破这日,闻音县杀声震天,百姓们似被关进屠宰场的禽畜,个个仓惶无助,凭着?求生的本能四下逃散。
闻音县前脚被乱贼攻破,章鸣珂后脚便和李飞栋的兵马一道,杀入闻音县,打?退准备劫掠章家的贼人?。
匆匆将母亲托付给?李大哥后,章鸣珂片刻未曾耽搁,单枪匹马往外冲。
外头乱得很,他们的人?尚未控制住局面,不?止要打?退先攻入县城的贼匪,还要抵抗县城的驻军。
李飞栋不?知他要去做什么,怕他出?事,便立马抽出?一小队人?马跟在他后头。
在章鸣珂离开前,还算和乐安宁的县城,一夕之间变成?炼狱,随处可见倒地不?起的百姓,和燃烧的房屋。
不?烈的日光被烟雾遮住,空气中弥漫着?木料烧焦的味道。
章鸣珂看在眼中,呼吸也被压迫得稀薄,他神色沉凝,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颤。
蓦地,他挥一挥马鞭,马儿飞驰过街道,径直朝梅家所在的巷子奔去。
他心急如焚。
甚至来不?及下马,伏低身形骑马闯入窄巷,险些撞到逃窜的人?,才赶忙勒住战马。
转瞬间,他跳到梅家院门?前,大力叩门?,却没?人?应声。
他抬脚踹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正要抬脚进去,忽而被路过的老人?叫住。
“你找梅家的人??她们几日前就搬走了,人?不?在。”老人?摇摇头,望向不?远处的火光,摇摇头,认命似的掉头往回走。
章鸣珂胸口?剧烈起伏着?,心跳几乎要震破胸膛。
她不?在闻音县?几日前就离开了?这怎么可能?
外头乱糟糟的,硝烟四起,她一个弱女?子能带着?家人?去哪里?
她怎么就不?肯乖乖留在闻音县,怎么就不?肯相信他会像答应梅夫子的那样,尽力护住她呢?
“敢问大爷,她们去哪里了?”章鸣珂听见自?己发问。
他几乎无法思考,凭着?本能问出?这一句,语气焦急得连他自?己也觉陌生。
那大爷摇摇头,只丢下一句:“不?知道,能跑的都跑了,去哪里也比留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