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好人在?这乱世里,会活得?更艰难。
风雪声?中,章鸣珂陷入短暂的思量。
他有钱有粮,运不回去,李大哥有兵有抱负,却正?缺粮。
不如……
章鸣珂打定主意,站直身形,朝他们走过去。
积雪被他踩得?吱呀作?响,还越走越近,惊动了交谈中的两人。
“什么人?滚出来!”粗犷男子横刀厉喝。
章鸣珂拂拂风帽上的雪,冲李飞栋展臂:“李大哥,可否借一步说话?小弟正?好有粮。”
“哪里来的臭小子,竟敢偷听我们说话,拿命来!”粗犷男子见行踪败露,想?杀人灭口。
身着布袄的李飞栋从他身后走出来,打量章鸣珂一眼,若有所思颔首。
闻音县里,梅泠香初时?隔两日?还能?收到章鸣珂报平安的信,信里他话还是那样多,路上遇到的事,当日?吃了什么,都会告诉她。
可等他进到最动乱的地界后,便没有书信再寄回来。
足足大半个月过去,杳无音信。
梅泠香不知他是否安全,有些担心。
袁氏日?日?烧香拜佛,为他祈福,表现得?更担心。梅泠香便忍着心焦,时?常劝慰袁氏。
还有爹爹的病,张神医辞行过两次,都被梅泠香苦苦挽留住,她希望张神医再想?想?法?子,不要放弃爹爹。
可即便她不是医者,也看得?出,爹爹脸色越来越差,差到在?她面?前?也无法?粉饰的地步。
梅泠香很怕她做的所有努力,都会徒劳无功,她怕爹爹会像前?世那般,倒在?这个冬日?里。
可她除了恳求张神医,除了多陪爹爹说说话,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爹爹偶尔还是会劝她再好好考虑与章鸣珂的婚事,态度虽软和些,不似从前?那般坚决劝离,却也透着牵挂和担忧。
终于?等到与章鸣珂约定好的,他该归来的日?子,梅泠香却没见到人。
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只怕章鸣珂路上遇到了什么不测。
梅泠香一面?告诉自?己,他武艺好,还有罗师父在?,不会有事。一面?又被另一个声?音纠缠,双拳难敌四手,万一遇到成群结队的兵匪,他们也可能?逃不出来。
早知如此,她便不该叮嘱他千万保住货品的,他的安危才最重要。
于?泠香而言,他是个不太令人满意的夫君,可于?袁氏而言,那是她爱之深责之切,失望再多次,依旧寄予希望的独子。
她该劝袁氏背信一回,别往北边送货,在?入冬之前?,举家迁去云州的,而不该想?着等他回来以后再说。
梅泠香懊悔着,也开始做着最坏的打算。
与约定的日?期已过去两日?,连许氏也知道女婿没回来,也没有消息传回来。
“馥馥,你?是为了给你?爹治病,才嫁去章家的,这件事不止你?爹心中有愧,娘心里也是。只是娘想?着,章家能?让你?衣食无忧,袁太太又是个仁厚的,便允了。先前?,你?总说他改好了,待你?也好,娘心里好受许多,可如今……”许氏不想?说那吉利话,可一想?到两个家都要压在?女儿肩上,许氏便心疼不已。
“馥馥,娘是说万一。”许氏哽咽一声?,轻问,“万一他路上遭遇不测,从此杳无音信,你?打算如何?继续做章家媳妇儿,奉养袁太太终老,还是趁你?爹闭眼前?,归家来,让他可以瞑目?”
许氏说着,掩起憔悴的面?容,泣不成声?。
“阿娘!”梅泠香也噙起眼泪。
袁氏的恩情,她无法?置之不理,父亲的遗憾,她也无法?装作?不知,当真左右为难。
“爹爹不会有事。”梅泠香深吸一口气?,将眼中脆弱的泪意忍回去,“郎君有武艺傍身,也不会有事,我们且再等几日?。”
就?在?这一日?,她回到积玉轩后,终于?又收到章鸣珂寄来的信。
相比从前?那些信,这一封摸起来便显得?格外单薄。
太久没有他的消息,梅泠香迫不及待拆开来,她指尖发颤,险些把信撕坏。
薄薄的纸笺上,印着熟悉的字迹,是简短的几句报平安的话,梅泠香狠狠地松一口气?。
下一瞬,她站起身,拿着信去积金堂,给袁氏看。
“母亲,你?瞧,郎君寄回来的信,他没事,过几日?便能?回来。”梅泠香情绪已然平复,语气?听起来温柔平和。
袁氏则激动得?热泪盈眶,不住地道:“平安就?好,回来就?好!”
信里没说货品是否送到,也没说怎么会耽搁这样久。
梅泠香心里有无数的疑问,也只能?等他回来再说。
悬了几日?的心,终于?稍稍放下,夜里梅泠香难得?睡上好觉。
信上说是冬月初十回来,实则初九半夜,梅泠香睡得?迷迷糊糊间,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
他身上有些凉,落下的迅疾的吻却是炽热:“香香,你?可知小爷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你?可知我这里有多想?你??”
章鸣珂抓住她温软的手,按在?他跳动的心口,又牵着她沿着结实的肌肉线条,徐徐往下移去。
他是那样累,可当如梦里一般将她搂在?怀中时?,他又忘记疲倦,只想?把多日?不曾诉之于?口的思念,用行动告诉她。
屋子里摆着炭盆,发出哔剥的轻响。
梅泠香被他缠得?香汗淋漓,泛着绯色的双颊犹带泪痕,连声?求饶。
“香香忘了么?”章鸣珂附在?她耳畔,贴着她微湿的鬓发,轻道,“临走前?,我就?说过,要往你?肚子里塞小娃娃的,岂能?言而无信?”
言毕,梅泠香被他抬高身形,濡湿的睫羽又沁出几滴露珠。
昨夜闹到东方将白,梅泠香醒来时?,已近午时?。
消耗太多,她肚子饿得?直打鼓,听说章鸣珂去积金堂向袁氏回话,也不知他回不回来用午膳,梅泠香恼他得?很,没等他。
用罢午膳,松云进来禀报,说是张神医身边的药童求见。
梅泠香赶忙把人请去小花厅。
庭院北风肆虐,指腹触上几案,一片透骨的凉。
听罢药童转达的话,梅泠香几乎站立不住,扶住几案才勉强站稳,只觉指尖凉意直窜向心口。
张神医说,爹爹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将不久于?人世,让她早做准备。
早做准备?要她如何去做再度送走父亲的准备?
她已经竭尽全力,为何还是不能?挽回父亲的寿数?天意当真不可违么?
梅泠香头重脚轻,有些眩晕,坐在?圈椅中缓了好一阵才好。
松云已送那药童出去,并封了送给张神医的酬金,继而捧着手炉进来,递给梅泠香。
泠香没接,抬起眼眸,泪眼婆娑望着松云:“松云,我又要失去爹爹了。”
她语气?极是委屈,措辞也叫松云听不太明白。
可此时?,松云无暇多想?,只能?陪她一起落泪,安排马车,同她一道回梅家。
梅泠香走得?急,没来得?及让人告诉章鸣珂。
章鸣珂回到积金堂,打算把对母亲说的那番话,再同泠香解释一遍,没想?到小妻子不在?,回了梅家。
回梅家竟不等他,他这个女婿回来,怎么能?不去探望岳父岳母?
章鸣珂以为泠香是因昨夜的事,羞于?见他,才自?己一个人回去。
“多福,备马,小爷要去追你?们少奶奶。”章鸣珂走到廊庑下。
多福没应声?,他是从外头进来的,脚步匆匆:“少爷,赵公子的小厮送来这个布包,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交给公子,还约公子今夜戌时?相见。”
布包很轻,章鸣珂接在手里,随手捏捏,摸不出里面装着什么。
他眉心微微拧起,眼神透出诧异与疑惑。
上回与赵不缺和孙有德他们相聚,还是夏日,那次他们不欢而散,回来还惹得梅泠香不高兴,与他生出嫌隙,自那以后,他便再没赴他们的约。
此番回来,已近腊月,他也未曾告诉他们,赵不缺怎会知道他回了闻音县,还莫名其妙让人送来这么个布包?
这时节的闻音县,虽不及北方那般冰冷刺骨,却也冷得随时可能落雪,夜晚更冷,没有特别的事?,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出门受冻。
赵不缺怎么?想到约他戌时出去相见?
章鸣珂拿着布包,心中快速闪过许多?疑问?。
但他心思还放在梅泠香身上,再不赶紧去追,恐怕小?妻子已经?到梅家了。
念头一转,章鸣珂随手把?不起眼的布包塞回到多?福手中:“先替小?爷收好,等我回来再说。”
言毕,他不等多?福应话,便大步流星迈出院门。
时值冬月,又非热集,街道上人影稀疏。
章鸣珂快马加鞭,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梅泠香的马车即将到达梅家巷口时,追上她。
梅泠香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北风呼号声,只觉周遭寒意直漫上心口,车后又重又急的马蹄声迫得她心烦意乱。
爹爹治不好了,连张神医也无能为力。
她紧紧攥着绸帕,满脑子只剩这一个念头。
这会子她已不知该做什么?,还能做些什么?,只想快些回到爹娘身边,看看他们,陪着爹爹多?说几?句话。
实?际上,见到爹爹她要说些什么?,她都没想好。
马车正在减缓行驶速度,料想是快到巷口了。
梅泠香松开绸帕,腾出一只手,正要揭开厚重的挡风窗帷往外瞧瞧。
谁知,她手尚未触及窗帷,便听车壁外传来笃笃两声敲击。
下一瞬,窗帷被人从外头推开,梅泠香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特意俯低身形同她说话,唇角含着笑,气息尚未平稳:“发生什么?事?了,走得这般急,也不知道等等小?爷。小?爷两个多?月没看望岳父岳母,回来了你还将我撇下,是不是想让小?爷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说话间?,马车已停稳。
昨夜燕好之时,她睡意朦胧。
此刻,望着小?妻子盈盈如秋水的翦瞳,白皙姣美的芙蓉面,章鸣珂眼睛不自觉漾起碎金似的光亮,好些话想同她说。
在外风吹日晒两个月多?,马背上的郎君看起来与先前已有些不同。
经?过一番历练的他,仿佛已生出一副可以让人依靠的肩膀。
也或许,只是此刻的她格外脆弱些,急需一副这样的肩膀。
总之,看到窗外突然?出现的章鸣珂,梅泠香独自强撑的情绪忽而坍塌,眸中迅速积蓄起水光,泪珠大颗大颗坠落睫羽。
“诶?!”章鸣珂见她落泪,登时有些手忙脚乱。
他跳下马背,风一般闯入马车内,坐到她身侧,将她揽入臂弯,一面拿起她裙面上的绸帕,一面轻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的哭成这样?”
虽不知她因?何而落泪,章鸣珂还是心疼,想逗逗她,戏谑道:“快擦擦,否则待会儿眼睛红得像小?兔子,岳父岳母误会我欺负了你,不让我进屋,小?爷可太冤枉了。”
可即便他这般逗她,也无济于事?,梅泠香依在他臂弯,脸上泪痕怎么?也擦不干。
半晌,梅泠香才止住泪意,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哽咽道:“张神医说,爹爹药石无医,时日不多?了。”
艰难说出这一句,她深深吸气,屏住呼吸,竭力将眼中泪意忍回去。
再是伤心难过,她也不想让爹娘瞧出来。
章鸣珂彷如被人打了一闷棍,脑子懵懵的,惊诧问?:“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呢?那张神医的医术不是很高明吗,还说治好过岳父这样的病人。
他不过离开一阵子,怎么?回来就传出这样的噩耗?
“别担心,张神医医术不精,还有李神医、王神医,我再托人去找,定能医好岳父大人。”章鸣珂拥住她的力道收紧,急切地想要给她安慰,“高泩那厮介绍的什么?神医,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等会儿小?爷定要砸了他药箱,叫他往后不能再骗人!”
说到后面这一句,他气愤不已。
亏得梅泠香这般信任高泩,没想到高泩介绍来的人,也不可靠,白白耽误病情!
为了请到张神医,不知高师兄费了多?少努力,搭了多?少人情进去。
且爹爹一生桃李满天下,落魄之时,还愿意倾力相助的,唯有高师兄一人。
梅泠香听不得章鸣珂说出这样的话,她冷声道:“你住口,我不许你这样说高师兄,也不许你找张神医的麻烦。”
“他老人家是神医,不是神仙。”梅泠香丢下这一句,便别开脸整整仪容,探身步下马车。
车厢内,章鸣珂怔愣半晌,耳畔仍回响着梅泠香那句无情的斥责,他喘着粗气,竭力忍住怒意。
不气不气,泠香只是伤心过度,才会说出这般伤他心的话,他不能同她计较。
梅泠香没管他,叩响斑驳的旧木门时,章鸣珂已默不作声走到她身侧,替她挡住巷口吹来的寒风。
进屋后,面对爹娘时,梅泠香面上、眼中里,已换上温柔浅笑。
“爹爹且安心养身子,想吃什么?,明日我和郎君来的时候带过来。”梅泠香坐到床边,“许久未曾给爹娘做过膳食,明日女儿下厨,给爹娘做几?样爱吃的。”
梅夫子望着女儿的眼睛,欲言又止。
他想了想,冲章鸣珂道:“过冬的柴不够了,你去院子里再劈一些。”
进屋前,章鸣珂明明看到院子一角整整齐齐码放的柴火,堆积如小?山。
饶是他再迟钝,也看得出,梅夫子是有话想单独同梅泠香说,有意支开他。
“好。”章鸣珂爽朗应下,仿佛什么?也没多?想。
院里冷得很,许氏于心不忍,将他安置在背风些的角落,还生了火盆,放在他身侧。
“辛苦你了,娘先进屋看看你爹需要些什么?。”许氏也借故回屋。
梅泠香和梅夫子正透过窗户罅隙,望向外头。
梅夫子咳嗽几?声,方才压低声音感叹:“馥馥,爹娘对这个女婿其实?并不满意,但再不满意,我们也没有磋磨过别人家的孩子,现下,爹有几?句心里话想嘱托你。”
“爹爹!”梅泠香听他用的字眼,便觉不妙,爹爹自己也知道了,是不是?
梅夫子摆摆手也费力,咳嗽得厉害,许氏含泪扶住他,让他气息顺畅些。
“哭过了吧?爹都看出来了。”梅夫子轻叹,“过去,爹总劝你同他和离,想让你另嫁一位志趣相投的郎君。可今日,爹想劝劝你,同他好好过下去吧,世道越来越乱,爹爹不能保护你和你娘,这家里需要个男人。他虽没有旁的长?处,却习过武艺,爹爹不求他别的,只求他能护你们周全。”
“志趣相投,那是天平盛世才该考虑的事?。”梅夫子心里仍觉得对不住女儿,却希望临终前,解开女儿的心结,不让女儿看出他的遗憾,“馥馥,爹爹想通了,你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爹心里早就不记挂这件事?了。”
他越是这样说,梅泠香越是心痛如割。
她是爹爹亲自教养的,哪会看不出爹爹的用意?
只是,她也想让爹爹安心:“好,女儿都听爹爹的。”
一家三口说了会儿话,谁也没提死字,可谁心里都清楚。
章鸣珂没吹多?久冷风,便被叫进去,梅夫子精力不济,没多?说什么?,只叮嘱他要勤学武艺,保护好一家老小?。
回到章家时,天色已暗下来。
梅泠香不想自己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不能冷静思考,便随口问?起章鸣珂去北方的事?。
尤其他后来断了书?信那一阵子,她想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
章鸣珂没细说,只是拥着她,轻描淡写告诉她那时候烽火连天,家书?寄不出去,所以才断了联系。
梅泠香想想也是,微微颔首,没追问?。
隐隐记得昨夜,她并未在他身上看到或是摸到伤痕,路途凶险,他没有受伤已是菩萨保佑。
“货款都交给母亲了?北方乱得很,讨货款可还顺利?”梅泠香猜测对方可能会刁难他,但他至少应当?能收回□□成,也很好。
哪知,她刚问?出口,便感觉拥着她的那副胸膛僵住,语气变得心虚:“货,货款啊?我,我其实?没能把?货送到。”
章鸣珂绞尽脑汁想着应对的话。
临行前,梅泠香叮嘱了许多?遍的话里,章鸣珂就听得出,她对起义军的厌恶与敌视。
也不能怪她以偏概全,毕竟她的丫鬟松云从遂阳县回来路上,遇到过起义军里作恶的乱兵,险些丧命。
章鸣珂能理解她对起义军有偏见。
他对李大哥的欣赏与敬服,也很难三言两语让梅泠香理解,若是告诉她,泠香或许还会怪他与起义军勾结,祸害家人。
若说货品送到,但对方没结货款,这样污蔑别人的话,章鸣珂也说不出来。
思来想去,不如暂且把?脏水泼到那些作恶的乱兵头上,就说他们把?货品劫走了,如此一来,梅泠香只会心疼他。
等过些时日,他再慢慢把?真相告诉泠香,想必泠香愿意原谅他吧?
章鸣珂一面宽慰自己,一面小?心应话:“货品都被乱兵抢去了,都怪我没用。今日我已悉数告诉母亲,母亲已骂过我了,你就别再骂我了好不好?泠香,你放心,损失的这批货虽有些多?,但对咱们章家来说,损失不算太大,往后咱们吃穿用度仍是不愁的。”
“郎君的意思是说,货品全弄丢了,货款分文未能收回来么??”梅泠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侧眸凝着章鸣珂,眼眸中情绪起伏不定。
眼见着章鸣珂负疚颔首,眼神躲闪,梅泠香对他所有的期待骤然?熄灭。
临行前,她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要躲着起义军,告诉他要护住货品、货款。
哪知,他竟还是把?货品弄丢了,货款分文未取。
是分文未取!
他竟然?说得出,对章家损失不算太大这样轻描淡写的话。
这大少爷知不知道,那是寻常人家几?辈子也挣不到的银钱?!
乱兵抢夺货品的时候,他可曾努力保护过?
应当?不曾,他甚至没有受过一丝伤,提起乱兵的时候,语气里也没有经?历过生死的恐惧。
他说的那样平淡,除了心虚,几?乎没有旁的情绪。
该不会,一遇到乱兵,他便弃车而逃了吧?
而辗转晚归的日子,他或许只是怕没法儿交待,没脸回来见她和母亲。
这样的郎君,她还能指望他在乱世保护家眷吗?
梅泠香想起爹爹对章鸣珂的嘱托,陷入短暂的沉默。
或许章家家大业大,袁太太不在意这些损失,更在意儿子的安危吧?
所以,只要张听课平安归来,袁氏便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可梅泠香做不到,她没有爱他爱到无所求。
她已不求他科考取仕,也不求他建功立业,只求他有能力有胆识保护她们而已。
如今看来,连这样小?小?的要求,他也没有能力做到。
“泠香,你别失望,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一定把?东西都护好,把?货款全数带回来,好不好?”章鸣珂盯着她变幻的眼神,莫名心慌。
总觉得梅泠香这次的态度,有些不同。
可梅泠香什么?也没说,没骂他一句。
只是略显疲累地别过脸,从他臂弯里避开去:“我有些累了,先去歇歇。”
梅泠香能感觉到自己情绪起伏很大,悲伤和重创之下,她怕自己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便索性什么?也不说。
或许,她需要睡一觉,等心平气和,再来思考、梳理眼前纷纷扰扰的事?。
章鸣珂听她说累,以为是昨夜闹得太过,她需要去床上睡一会子。
“好,你且歇歇,我不闹你。”他放轻手脚,不去吵她,浑然?不知他口中“弄丢货品”之事?,对她的打击有多?大。
屏风后闪过虚虚的影儿,继而是窸窸窣窣翻动衾被的轻响,再之后便只能听见窗外北风肆虐的呼号。
章鸣珂盯着屏风,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可真是被人骂惯了,她不训他几?句,他反倒觉着少了些什么?。
默立半晌,章鸣珂轻手轻脚打开门扇出去。
沿着游廊步入书?房,翻开兵书?,他脑中蓦地浮现出一路上遇到的烽火连天之景。
若李大哥能走出困局,带领那帮兄弟成为起义军里最锋利的一支箭,射中这腐朽朝廷的咽喉,或许这战乱方能平息,他们这些寻常百姓才能重新过上安稳日子。
他也希望战火莫要烧到闻音县来,章鸣珂自认有能力护她周全,却不希望她亲眼看到那样人间?炼狱的景象,她会被吓到。
听说朝廷正征兵清剿起义军,章鸣珂从前想过去建功立业,现下他却歇了心思,不止因?为梅泠香的话,也因?他见过李大哥那样悲悯仁厚、志向高远的人,他不想有一日成为朝廷的刽子手,与李大哥那样好的义军刀兵相见。
回来前,李大哥曾邀他入伙,他那时没答应。
李大哥的雄心壮志,有许多?追随他的兄弟一起去实?现,而他的娘子,还在家中等着他守护。
想到房中熟睡的小?妻子,章鸣珂唇角不自觉泛起笑意,他这样选择,不知道在梅泠香眼中,是不与乱臣贼子为伍的明智之举,还是没出息?
或许,等有朝一日,李大哥大事?既成,他可以告诉梅泠香,他章鸣珂结识过这样的人中龙凤呢。
到晚膳的时辰,章鸣珂吩咐下人们晚些传膳,莫要吵到少奶奶,他自己也没用膳,而是继续看书?等泠香睡醒。
酉时过半,天已全然?暗下来。
多?福叩响书?房门,进来小?声提醒:“少爷,赵公?子约您戌时相见,您还去不去?”
闻言,章鸣珂目光从书?卷中移开,抬眸望着多?福,愣了愣,这才想起赵不缺约他的事?。
他放下书?卷,边环顾书?房,边问?多?福:“赵不缺让人送来的布包呢,你收在何处?拿来小?爷看看。”
“在这儿呢。”多?福走到书?架旁,从暗格里取出那只布包。
章鸣珂把?布包放在书?案上,解开系带,朝四周展开,里头竟露出两方绢帕。
端看颜色、花样,便知是女子之物。
蓦地,章鸣珂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将帕子掩上,抬眸吩咐多?福:“你先出去,守着门。”
多?福不明所以,摸着后脑勺领命而出。
书?房内摆着炭盆,发出哔剥的火花声。
章鸣珂拿起两方绢帕,看清上面绣出的娟秀字迹,是两首缠绵婉约的小?诗。
字迹不算熟悉,情诗末尾却都绣着小?小?一朵梅花。
绢帕之下,还压着一张字条,写着两行言简意赅的小?字。
大意是告诉他,这两方绢帕是小?毛贼从高家偷的,赵不缺那里还有几?方这样的绢帕,若他想要,便在戌时亲自去取,否则明日这上头的情诗会传遍闻音县大街小?巷。
章鸣珂指骨一点一点收紧,攥得发白。
泠香从未送过他亲手缝制的东西,可这上头的字迹,越看越像出自她的手。
尤其是绢帕上清雅的梅花,格外刺眼。
这些是在嫁给他之前,梅泠香送给高泩的么??
章鸣珂不愿深想,他只知道,他宁愿被赵不缺当?面羞辱,也不愿这些情诗被宣扬得人尽皆知。
他不明白,与赵不缺他们断交的几?个月里,都发生了些什么?,昔日视为兄弟的人,究竟有多?恨他,才会做到这样的地步。
很显然?,从今日起,他们再也不会是朋友。
章鸣珂将字条点上烛火,顷刻化为灰烬,他眼中隐怒的火苗却炽盛。
两方绢帕被他塞入袖中,章鸣珂走出书?房,穿过灯光摇曳的游廊,携一身清寒回到屋里。
梅泠香已然?睡醒,刚刚整理好发髻衣裙,从内室出来,被他带进来的寒风冷得微微瑟缩。
下一瞬,她看到章鸣珂怒气冲冲取下壁上挂着的长?剑,像是没看到她似的,转身便要出去。
这一幕,何其熟悉。
几?乎是一瞬间?,梅泠香被拉至前世同样的一幕,他也是怒气冲冲提着长?剑,要出去找人算账。
可那个夜里,他很晚才被人抬回来,折了一条腿,彻底变成废人。
这一世,她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想要改变他,终究无济于事?么??
梅泠香想起他折了腿之后,歇斯底里低吼的模样。
“站住!”梅泠香闭上眼,在章鸣珂怒冲冲回眸的视线里缓缓睁开,她语气平静,终于说出压在心里许久的话,“我们和离吧。”
她以为,因?着对袁氏的感激,她永远说不出这句话。
且连爹爹也劝她与章鸣珂好好过,她更没有理由说出这句话。
直到这一刻,梅泠香才发现,她真的累了,睡一觉也没有丝毫好转。
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她却不想陷在这泥潭了。
这一刻,她谁也不想,只忠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你说什么??”章鸣珂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
他袖中还藏着她曾送给高泩的情诗绢帕,他还没有质问?她,责怪她,梅泠香却说要与他和离?!
一定是他极度生气,耳朵出现问?题。
章鸣珂盯着梅泠香,眼睛一眨不眨,等她再说一遍。
哪知,梅泠香二话不说,脚步轻快利落走到书?案侧,提笔写下一纸和离书?,递给他:“郎君,往后我再不会管束你。”
他向来是不喜欢她像夫子一般管束他的,现下好了,他们都能解脱,他当?高兴才是。
梅泠香将墨迹未干的和离书?递至他面前,章鸣珂却没接,他浑身发颤,手中长?剑铮铮落地:“你要与我和离?你当?真要与我和离?”
章鸣珂目光落在那和离书?上,满眼不可置信:“我不和离!昨夜是谁在我怀里……”
昨夜她在他怀里,温柔似水,尽态极妍,她待他不可能全无情意,今日却能绝情地说出和离二字?他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