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腊月,天气还冷得很,空气却被火光炙烤得发烫。
章鸣珂坐在马背上,竭力保持冷静,去思量她现下的处境。
她不?是在贼匪攻城时离开,而是提前几日便已离开。
是事先得到了什么消息,还是早就打?算好要走?
想想当初他去北方?送货,她如何替他设定路线的情?形,章鸣珂也知道,她是个未雨绸缪的聪慧女?子。
她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从来都是先做好所有打?算,把可能的危险将至最低。
待他尚且如此,她待自?己只会更周密。
这般一想,章鸣珂倒是气息平顺了些,不?再?那般担心她的安危,而是开始思索她可能的去处。
梅家祖祖辈辈都在闻音县,没?听说?哪里有远亲,要说?她们可以投奔的人?,章鸣珂晒来筛去,脑中只余下一位最稳妥的。
身处京城,有官职在身的高泩。
眼下战乱四起,哪里有皇城脚下安全?
她一定是带着?许太太和松云她们,一起去京城找高泩了。
或许,这才是高泩没?有赶回来祭拜梅夫子的缘由吧。
高泩不?是不?顾师恩,而是在京城,或是去往京城的路上,等着?接应梅泠香。
此刻,再?想起这个名字,章鸣珂的心仍泛着?锥心的疼。
这个无情?的女?子,她就这样走了。
抛下闻音县里她瞧不?上的一切,奔向她心里真正倾慕的如意郎君。
她早就不?要他了,他却还傻傻留在原地。
章鸣珂目光越过门?扇,盯着?他曾名正言顺进出?多次的梅家小院,心口?似有寒风贯穿而过。
以为她会回头么?
他彻底不?做这样的奢望了。
厮杀声起,章鸣珂的思绪被拉回现实。
他不?再?去想时过境迁的儿女?情?长,而是神情?肃然,面对眼前战局。
当他心无挂碍,便化作一支最锋利的箭,直钉敌人?咽喉。
短短半日,尚未站稳脚跟的乱贼便被他们打?退。
日暮时分,他们与官府的人?马僵持着?。
倒不?是打?不?过,而是黄知县派来使者,说?是朝廷愿意招安,只要愿意投降的,朝廷既往不?咎,都赐予他们官职。
跟随李飞栋的,多是普通百姓,走上反叛朝廷的不?归路,也只是为了不?被欺压,能吃上一口?饱饭。
他们并非天生一副反骨,内心深处也怕万一失败,会牵连九族。
一听说?有机会做官,不?再?被人?当做刁民反贼,军中便开始人?心浮动。
李飞栋面露难色,章鸣珂则站出?来,当着?大家的面,细数黄知县那狗官欺男霸女?、鱼肉百姓的事迹。
“兄弟们不?妨想想,在旁的地方?,可曾听说?朝廷要招安?这恐怕是那狗官的诡计,大伙儿千万别上当。我们本就有赢面,打?赢他们,才有加官进爵的机会,若是被他骗了,恐怕死无葬身之地。”章鸣珂自?己就是闻音县的百姓,他说?出?这番话,倒是说?服不?少人?。
想要投降的声音弱下去,战鼓又响。
夜里,黄知县打?扮成?寻常百姓,想要逃出?城去,却被章鸣珂抓个正着?。
章鸣珂把他绑到阵前,泛着?冷芒的剑尖抵在他心口?:“说?说?吧,谁教你拿招安的话骗我们的?你若招了,小爷就饶你一条狗命!”
两人?之间有过什么过节,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黄知县毫不?怀疑,若他不?说?实话,章鸣珂念着?昔日夺妻之辱,一定会杀了他。
望望无数乱贼举着?火把逼视的大阵仗,黄知县抖着?腿,急急应:“我说?,我说?!是我一个幕僚出?的主意,我知道他人?在哪里,你放了我,我带你去抓他。”
可是,章鸣珂从头到尾就没?想放过他,更不?在意是哪位幕僚。
哪怕事情?过去许久,可一见到黄知县,章鸣珂便想起驻云山桃花林里的羞辱与不?甘。
当初他就想杀了这狗官,现下杀也不?晚。
黄知县话音落下的一瞬,心口?忽而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只见章鸣珂手中长剑已刺穿他心脏,身上布衣殷红一片。
黄知县大口?大口?吐血,来不?及说?话,便咽了气。
杀回闻音县的路上,章鸣珂也杀过贼匪,但那都是不?认识的人?,他若不?杀对方?,对方?便会取他性命。
眼前的黄知县,是他第一次对认识的人?动手,章鸣珂握着?剑柄的手异常坚定。
他要杀灭大魏的贪官污吏,还天下以清明。
不?管是他认识的,还是他曾经的兄弟。
对,与赵不?缺的账,他也迟早会算。
“兄弟们都听到了?”章鸣珂回身,面朝他们的兵马,神情?肃然,周身隐隐透出?几分宝剑出?鞘的锋芒,“该死的狗官果然是骗我们的!往后类似的事情?,或许还会有。章某不?才,想在此恳请诸位,务必团结一心,相信李大哥,共同抵抗贪官仇寇,切莫中了旁人?反间之计,功败垂成?。”
“史书都是胜利者撰写的,你们想成?为救国?救民的英雄,还是被那些道貌岸然的狗官写成?乱臣贼子?!”
夜风吹过一张张坚毅的脸,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谁擎起火把高呼:“当然要做救国?救民的大英雄!”
“大英雄!”
“大英雄!”一呼百应。
黛蓝天幕下,攒动的火苗汇成?一片,炽盛如朝阳。
男子身着?甲胄,长身立于阵前,脊梁挺拔如松柏,目光如炬,整个人?似横空出?世带着?肃杀之气的宝剑银枪。
李飞栋望着?章鸣珂,眼中流露欣慰与赏识,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们的势力正不?断壮大,不?再?是会被人?轻易扑灭的萤火,而是无数冉冉升起的星,他们需要一个可以安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据点。
闻音县地理位置不?是最好,但也进可攻,退可守。
章鸣珂和袁氏商议之后,愿献出?宅院和全部?家财,只是他不?想抢李飞栋的风头,也不?想让章家早早成?为朝廷的眼中钉,便恳请李飞栋不?要宣扬。
对此,李飞栋感激不?已。
在章家安顿好之后,李飞栋把当时的场面说?给?袁氏听,袁氏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还有这样一面。
袁氏激动得说?不?出?话,想起梅泠香,眼中更是闪动泪光,连声叹息。
李飞栋不?明白?她在惋惜什么,也没?追问,自?那以后,他便待袁氏如亲母,恭敬孝顺。
袁氏知道他命运坎坷,双亲皆已不?在,走到今日,全靠自?己,也很佩服李飞栋的气魄,对起义军的反感倒是渐渐消弭。
在云州安顿好,已是二月中旬。
好些流民涌入云州,没?地方?住,房屋几乎是一日一个价。
幸而松云买的早,没?花多少银钱,地段也不?差,闹中取静。
梅泠香满意,许氏更满意,深深感慨女?儿有先见之明。
买院子的时候,想着?两家人?一起过来住,实则来的只有她们三个,小院便显得有些空阔。
她们身上没?有太多银钱,许氏想着?租两间屋子给?外人?住,可她们初来乍到,每日都有生人?进城,梅泠香不?放心,便暂且作罢。
屋子有些旧,她们找来木头,自?己动手修缮。
好在邻家沈大娘是个热心肠,愿意借工具给?她们,还时常过来搭把手。
等屋子修缮好,两家熟络起来,梅泠香方?知,沈大娘是孀妇,膝下有一独子。
这位沈大哥已及冠,年前外出?给?大户人?家做工,就再?没?回来过,至今杳无音信。
沈大娘有意结识她们,一方?面也是想向她们打?听,路上有没?有见过沈大哥。
“我儿子个子高,比本地大多数男人?都高,随他爹,长脸,大眼睛,皮肤有些黑,力气比常人?大。”沈大娘一面描述着?,一面着?急道,“诶?梅姑娘你读过书,擅不?擅长画画?要不?我说?你画,画下来我也能知道描述得对不?对,万一你们在哪里见过呢,是不?是?”
梅泠香身子不?适,但体谅沈大娘寻子心切,便强忍不?适,提笔作画。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沈大娘是本地人?,往后她们说?不?定也有需要沈大娘帮忙的时候。
泠香画技好,人?也聪慧,沈大娘稍加描述,她便能体会对方?想说?的意思。
一盏茶的功夫后,肖像画好了。
沈大娘拿起画纸,激动不?已:“对,这就是我儿子的模样,你们快瞧瞧,可见过他?”
沈大娘翻转画纸,朝向她们,一一拿给?她们看。
许氏和松云仔细看看,没?有印象,双双摇头。
而梅泠香,终于压不?住喉间翻滚的不?适,快步绕至屋后恭房。
听到那难受的动静,许氏赶忙跟过去瞧。
沈大娘听着?直皱眉,冲松云道:“你们家小姐怎么又吐了,看过大夫没?有?水土不?服也是有轻有重,不?舒服得赶紧抓药,别小病拖成?大病。”
其实她很想问问松云,梅小姐会不?会是有喜了。
她是过来人?,怀她儿子的时候就总吐。
可梅泠香她们是才搬来不?久的,家里也没?见个男人?,看梅泠香的模样,年纪轻轻,秀雅不?俗,像是没?出?阁的姑娘。
沈大娘怕说?错话,冒犯了人?家。
万一真是云英未嫁的,怀上身子,那就不?是有喜,是有得愁了。
云州这小地方?,民风再?开化,姑娘家未婚先孕,名声也不?好。
许氏也有经验,可这几个月她们经历了太多事,离女?儿与章家少爷和离也已过去许久,她根本没?往这边去想。
“养了数日,怎么也不?见好?”许氏扶住梅泠香,拧眉做了一回主,“娘陪你去医馆看郎中,用罢午膳便去,不?能再?拖下去。”
吐过之后,身子清爽了些,梅泠香想说?她没?什么事,可对上阿娘眼中浓浓的担忧与焦急,她又将嘴边的话咽下去。
看看郎中也好,能让阿娘安心。
或许吃过药,她胃里也好受些。
沈大娘家里就她一个,梅泠香她们便留沈大娘一道用午膳。
许氏见女?儿瘦了些,想给?女?儿补补身子,特意做了一道油亮油亮的红烧肉。
哪知,尚未端上膳桌,梅泠香闻见那油腥味儿便掩上口?鼻,远远避开。
从前她多少能吃两块,现下竟是闻也闻不?得了。
许氏无法,只好把大肉撤下去,拨出?一些,给?沈大娘带回去吃。
梅泠香食欲不?佳,午膳勉强用了半碗。
许氏看在眼中,急在心里,便把厨房交给?松云收拾,她摸出?几两碎银、半贯文钱,便催着?梅泠香出?了门?。
云州气候与闻音县大不?相同,才初春时节,已热似夏日,只能穿单衣。
午后正热的时候,医馆里人?不?多。
梅泠香摘下帷帽,将手腕放到脉枕上,面上露出?些许倦色,倒不?担心什么。
替她诊脉的是一位女?医,年纪与许氏差不?多大。
她看看梅泠香脸色,指腹在泠香腕脉搭了片刻,面露疑惑,目光不?自?觉往下移,落在泠香平坦的小腹。
“大夫,我家女?儿水土不?服已有多日,吃些什么药才能好?”许氏焦急问。
女?医看看梅泠香白?净秀丽的小脸,便知她们是从外地来的。
继而,女?医收回手,望着?许氏,低声问:“你女?儿成?亲没?有?”
若是成?了亲,应当有夫家的人?陪着?来才是。
许氏没?听明白?,女?儿身子不?适,与成?没?成?过亲有什么关系。但女?儿已然和离,现下是独身,应当算是没?成?亲吧?
许氏略思量,摇摇头。
女?医轻叹一声,收回目光,提笔写脉案:“你女?儿啊,是喜脉,将近三个月的身孕,胎相不?太稳固。”
说?到此处,她忽而抬眸,望向面色发白?的梅泠香:“至于吃什么药能好,便要看小姑娘你想不?想要这孩子了。”
“什么?我,我有身孕了?”梅泠香惊愕不?已。
回想女?医的话,她心里快速默算着?日子,梅泠香脸色越发苍白?。
她脑海中浮现出?久久不?曾去想起的郎君,呼吸也不?由地变缓,她怎么也想不?到,和离之前那一夕荒唐,他竟真往她肚子里塞了小娃娃!
她月事素来不?太准时,这两个月吃不?好,睡不?好,月事没?来,她只觉省心,怎么也没?想到,是怀有身孕的缘故。
女?医言外之意,她听懂了。
今日,她应当抓安胎药,还是落胎的药呢?
她与章鸣珂早已和离,此生此世也不?会再?有任何瓜葛,却在最不?适合的时候,有了他们的骨肉。
梅泠香心里乱得很,她有些茫然。
素来有主见的她,第一次望向许氏,轻唤:“阿娘。”
她想让阿娘替她出?出?主意。
许氏也被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听到梅泠香唤她,才强打?起精神思考。
她盯着?梅泠香的肚子,眉心皱得纹路清晰。
半晌,她以商量的语气道:“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要不?,还是不?要了吧?”
许氏思量的时候,梅泠香自?己也在想。
她脑中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浮现,一时是与章鸣珂和离前的点点滴滴,一时是和离那日她说?的那些无情?的话,一时是听到的关于闻音县被破,章家被洗劫的噩耗。
她对章鸣珂,虽谈不?上爱,但也没?有怨,没?有恨。
即便和离,再?不?往来,她也不?会希望章家败落,不?希望章鸣珂和袁氏在战乱里丧命。
可万一呢?万一章鸣珂和袁氏都已不?在人?世呢?
想想前世他们的结局,梅泠香不?寒而栗。
她改变了一些什么,可又似乎什么也没?能扭转。
感受到许氏和女?医的目光,梅泠香奇异般冷静下来。
她平复心绪,说?出?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大夫,烦请替我抓几副安胎药。”
女医探究的眼神,更是让许氏不适。
怕对方传出什么对梅泠香不好的话来,许氏匆匆解释:“大夫你别误会,我女儿?成过?亲的,只是已同那郎君分开,现?下是独身,我刚刚才会摇头否认。”
女医点点头,非亲非故的,她没多说什么话,目光往梅泠香身上落落,摇摇头,起身照方抓药去了。
在人家的医馆里,许氏有再多话,也?不好同梅泠香讲。
等抓好药出?门?,戴上帷帽,许氏终于打开话匣子念叨她。
看着?梅泠香手中?的一摞药包,许氏觉得扎眼,一把抓过?来,自?己拿着?:“馥馥,你可想好了?你都同他和离了,同他们章家没有关系了,还给他生孩子做什么?你以为生孩子是容易的吗?你哪里晓得要?吃多少苦?”
梅泠香听得出?阿娘的焦急与担心,但她已打定主意,便不会轻易回转。
“阿娘,我都知道?,您放心,女儿?有本事把这孩子养大。”梅泠香说话时?,语气温柔,眸光微垂,她嗓音低下去,“我不是给别人生孩子。”
她穿的是略收腰的短衫罗裙,腰腹平坦如昔,怎么也?看不出?里面竟悄悄孕育着?新的小生命。
当初她与章鸣珂初成亲时?,阿娘怕她早早怀孕,便在私底下同她说过?生产的苦楚。
所以,梅泠香对她即将面对的一切,并非一无所知。
做出?留下这孩子的决定,虽有些?冲动,却不是为了给章家留一线香火。
冷静下来再想,她也?不后悔。
她很清楚,留下这孩子,她只为自?己。
从她提前去找张神医给爹爹治病,却找不到人,到张神医告诉她,爹爹药石无医,再到爹爹去世,章鸣珂和袁氏也?很有可能罹难。
梅泠香一直陷在不能言说的恐慌里。
她一面想挣脱前世的命运,一面又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走向命定的结局,她怕自?己挣不脱这命运。
可现?下,她腹中?有了新的小生命,这是前世没有出?现?过?的小小生命。
若她生下这孩儿?,将之抚养成人,是不是说明,她能够改变一些?事,至少能让她和阿娘、松云她们有个好的结局?
她垂眸沉思,神情平和,许氏看不懂她在想什么,忍不住道?:“娘知道?你本事大得很,能养活这孩子,可你有没有想过?,旁人会如何看待你?还有,这孩子从生下来,便没有爹爹,你将来要?如何跟孩子交待?”
腹中?虽有骨肉,可梅泠香还没有特别的感觉,也?没有成为母亲之后,事事为孩子打算的感受。
生下孩儿?,旁人或许会对她有偏见,那她若长到二十岁、三十岁,都不再成亲,旁人难道?不会对她有另一种偏见么?
梅泠香知道?,她不会因为旁人的偏见,再找一位郎君凑合成婚。
也?不会因为旁人可能的偏见,放弃她此刻想看到的那一点希望。
“阿娘,只我们三个过?日子多孤单,就让她来到这世上,给咱们做个伴,不好么?”梅泠香知道?阿娘在意什么,她便这样去说服阿娘。
果然,许氏听到这话,登时?愣住。
是啊,女儿?往后会不会再成亲,还是没影儿?的事,若她不成亲,便一直会是她们三个相依为命。
松云不小了,过?一两年很可能嫁人。
许氏自?己身体也?不算好,万一哪天生一场病,找泠香她爹去了,这世上岂不就剩女儿?孤孤单单一个人?
思及此,许氏目光往梅泠香小腹上落落,眼神有松动。
留下孩子,似乎也?不尽是坏事。
云州城虽安定,到底是小地方,大多数人连字都不认得几个,女儿?在这里找到如意郎君的可能性太小。
若留下孩子,哪怕泠香不再成亲,等老?了也?有依靠。
眼见着?已经能看到她们住的巷子,许氏终于松口:“行吧,你想留就留着?,咱们三个哪会养不起她一个。”
云州临海,多吃海产,梅泠香吃不惯当地口味。
她原本想长长久久定居云州,这些?时?日胃口总不好,她定居的心思便有些?动摇。
暂且在此躲避战乱,待烽火散、天下定,她要?带阿娘和松云搬到更适应的地方去。
现?下,章鸣珂和袁氏多半已不在了,她不由想着?,往后可以再搬回闻音县,到时?还能时?常到爹爹墓前坐坐,陪爹爹说说话。
正值清明时?节,外?头下着?雨,梅泠香从绵如春雨的思绪中?回神,听着?雨打屋檐的轻响,将细烟袅袅的线香插在梅夫子灵位前的香炉里。
云州离闻音县太远,她暂时?无法去爹爹坟茔前祭拜,只能退而求其次,在灵位前上柱香。
她把有孕的事,以及自?己的决定也?告诉爹爹。
说话间,眉眼间悲伤减淡,她已能平和接受爹爹去世的事实,眼中?也?生出?新的希冀。
院门?被推开,沈大娘伞也?没打,面带喜气走到屋檐下,朝里招呼:“泠香,他们刚给我送来一封信,说是我儿?子寄回来的。”
她重重跺几下脚,拍拍身上尚未渗入衣料的水珠,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梅泠香:“大娘我不识字,你快读给我听听,这信是不是沈毅写的?他在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都说养儿?防老?,防什么老?,离家半年,我连人都找不着?。”沈大娘又气又担心,说着?说着?激动得嗓音哽咽。
想到梅泠香怀着?身孕,她说这些?抱怨的话,不合适,又赶紧打住,把心思放回信上。
“那我就替大娘撕开看看。”梅泠香说完,轻轻撕开信封,取出?一叠略粗糙的纸笺。
沈毅是个粗人,字写得不好看,大小都不一致,却是沈大娘熟悉的字迹。
沈大娘眼圈红红,梅泠香温声读给她听,她一字一句都听得认真?。
“儿?不孝,现?下在忠勇将军当差,将军杀敌勇猛,所向披靡,哦,这些?好词都是儿?听飞哥夸赞将军的时?候学到的……”
“儿?过?去只会使?蛮力,现?在才知道?,儿?也?能干大事,阿娘好生照顾自?己,等天下太平那日,儿?就回来奉养阿娘。”
沈毅写了很多,有涂改痕迹,还有错字,显然写信对他来说,是件很辛苦的事。
但他还是写了。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沈大娘,沈大哥很孝顺。”梅泠香将信笺交还给沈大娘,还说些?好话哄她。
“孝顺什么?他懂什么大事,别给老?娘惹事就谢天谢地了!”沈大娘又是哭又是笑,小心地把信收回袖子里。
她虽不识字,可这是儿?子寄回来的信,是个念想。
看到信,知道?儿?子还活着?,她心里就踏实。
“让你见笑了。”沈大娘擦擦眼泪,挤出?一丝笑道?,“别说那臭小子了,说说你吧,身子怎么样?”
两家走动多,沈大娘性子泼辣,还替她赶走过?在门?外?转悠的浮浪子,梅泠香知道?大娘是个好心人。
听到沈大娘问起,梅泠香将手搭在小腹上,语气熟稔,透着?微微一丝紧张与羞赧:“还没什么动静,这几日胃里倒是不再难受了。”
“还早,再过?两个月,她就会在你肚子里翻跟头了!”沈大娘笑道?。
从前的事,梅泠香并未告诉沈大娘,只说与孩子她爹在战乱里走散了,她爹很可能已不在人世。
沈大娘相信她的话,没把她想成不自?爱的姑娘,还劝她别担心,大家一起打听孩子爹的下落,兴许还活着?呢。
和沈大娘说起孩子的事,梅泠香便有些?心虚,下意识摸摸耳尖。
沈大娘越好,泠香就越不好意思骗人。
如此情态,落在沈大娘眼中?,只当她是还没做好当娘的准备,有些?害羞。
她这般文弱秀气的模样,要?独自?生养孩子,不知道?多艰难。
沈大娘看着?梅泠香的肚子,心中?便不由生出?些?感慨与同情。
“大娘问你一句话,你别怪大娘多嘴。”沈大娘原不打算说,终究忍不住开口,“若找不到孩子爹,你打算怎么办,真?打算一个人养孩子?你模样生得好,性子又温柔,家里没个男人,门?口恐怕总不能清净,多的是春心萌动的少年郎想打你主意,你自?己是个什么想法?”
梅泠香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错愕应:“我?我暂时?没有什么想法,就想先?把孩子生下来,开一间私塾,当个女夫子,教周边想识字的孩子们认认字。”
沈大娘听懂了,梅泠香是想自?食其力。
想法是好,她学识、气度也?好,应当会是个好夫子。
可是,她独身生下个孩儿?,哪怕告诉旁人,孩子是遗腹子,又有几个人肯信呢?
沈大娘担心,会有人怀疑梅泠香的人品,不愿意把孩子给她教。
但这话,沈大娘没说,而是说起另一件看起来没关系的事:“往常信差是不往家送信的,只让人带个口信,自?己去驿站拿,今日这小伙子却亲自?给我送来,还很客气。因着?下雨,路不好走,我就泡了茶让他坐会儿?。”
沈大娘没接着?往下说,而是盯着?梅泠香过?于好看的脸蛋瞧。
也?难怪云州城里的年轻人这么快就知道?她,沈大娘在云州城这么多年,就没见第二个如此标致的姑娘。
越是无依无靠,越是惹人怜惜。
梅泠香听出?她未尽之意,眸光清正,温声道?:“大娘屋里有客,泠香便不多留大娘了。外?头雨大,我去给大娘拿把伞。”
她并没说要?送沈大娘回去,这便是拒绝的意思了。
“好,这周围哪家有孩子我都知道?,等我找机会也?帮你问问,有没有想上私塾的。”沈大娘起身,面上笑意不减。
她也?觉得那小伙子配不上梅泠香,不管模样还是气度,皆是云泥之别。
普普通通的小伙子,娶到仙女儿?似的闺秀,也?未必消受得起这福气。
是以,沈大娘回去便转达了梅泠香的意思。
她走之后,梅泠香坐在窗前,一面听雨打绿叶的沙沙声,一面梳理听到的事。
那沈大哥竟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跟着?一帮反贼打仗去了。
不知跟的哪一路反贼,知不知道?闻音县章家的消息?只想想,梅泠香便歇了去碰运气的心思。
她已确定章家被洗劫,也?知章鸣珂和袁氏前世的结局,便不再心存幻想。
梅泠香又想起,沈大哥家书里提到的忠勇将军什么的,从前没听说过?的人物。
想不到,短短几个月,那些?反贼便敢自?封起王侯将相,视朝廷为无物。
方才她真?该劝劝沈大娘,让沈大哥早早脱身,不要?牵连家人的。
可是他们打仗恨不得一日换一个地方,沈大娘也?联系不上沈大哥,劝也?白劝,她索性不去想旁人的事。
目光落到书案上,梅泠香眸光微闪,她想起听沈大娘的描述,绘制沈大哥画像的事。
或许,她该给袁氏和章鸣珂也?画张像。
否则,时?日一久,她怕那人在脑海中?的模样越来越模糊。
等孩子长大问起,她甚至说不出?孩子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梅泠香望向窗外?银亮的雨丝,心内莫名感慨,这清明时?节,恐怕也?只有她才会想到给章鸣珂和袁氏烧些?纸钱,上柱香。
昔日家财万贯、积谷成仓的章家,竟是连人带物,什么都没有了。
念头转过?,梅泠香便拿过?纸张,提笔作画。
画好之后,望着?栩栩如生的章鸣珂,梅泠香才恍然发觉,原来许久不去想他,他在她脑中?的模样却依然清晰。
梅泠香愣了愣,她对章鸣珂当真?半丝情分也?无吗?连她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她收起笔墨,下意识抚抚小腹,第一次去想,该给孩儿?取个怎样的小名才好。
半晌,梅泠香想到一个。
不如就叫玉儿?好了,不管男娃女娃,都合适。
时?光飞转,光阴如梭,转眼间夏去秋来。
这厢,章鸣珂步入军帐,带起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