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孙膑提醒她的,让她去取“寝衣”快些休息。寝衣不是睡觉穿的衣服,而是指被子,特指盖在身上的被子。
取出寝衣暂放到床上,秦昭把卧室里所有的柜子都打开找过,没有看到多余的垫被。
她有些绝望地望着孙膑身下那床被子——它大概是整个屋子里,唯一一床用来打地铺的垫被了。
秦昭纠结地站在床前,想着把所有柜子推到,和案几拼在一起凑合一晚上的可行性有多大……
可行个球啊,院子里咋没种棵树呢?她去树上睡一晚也比睡柜子强吧——不,柜子还是好一点,不用担心睡着从高处掉下来。
“昭,怎么了?”
“先生,我大概无处可睡了。”
孙膑撑着手侧支,半起身子,垂下的黑发在床上蜿蜒成溪。
他见秦昭不再多言,身边的寝衣也只有一件,便知屋中再无多余寝具。
怔愣片刻,取舍并没那么困难。
孙膑向秦昭招手,见人过来俯下身子听他说话,轻拽她的手让她倒向自己。
正如他所料那般,秦昭被惊到,双手就撑在他的脸侧,刹住身没有碰到他。
有一丝丝疼痛……孙膑猜想,自己的头发大概断了几根。
“挪动我——
“昭不必犹豫,亦可卧床休息。
“请昭信我,膑非多口多舌之辈,此等残躯,亦不能行欺人清白之事。”
他怕这些长句超出她理解的范围,又拾起她的一只手,在她手心里不带半点轻佻地写下全部的字词。
“昭可与我划线而眠,若膑过界,任由昭处置。”
秦昭脑子轰地炸了。
——对着这样的人,她一点拒绝的话都说不出。
话都说道这份上了,再扭扭捏捏犹豫斟酌,就辜负孙膑的一番用心了。
身为新时代的成年人,怎么能再这方面被古人比下去呢?二十一世纪可不能比战国还封建糟粕呀。
秦昭有些心情复杂。
虽然时间不长,除了手术和饭食,她似乎一直都接受孙膑关照,能为他做的反而少之又少。
难以言说的挫败感在胸腔里发酵——不论是学习进度还是适应环境,都让她心生焦虑。
明天,学不死人的话,就往死里学吧。
孙膑有些好心过头了。
明明他才是需要安慰的人,却总是收好情绪,转过来安慰她。
即使不再从事医生这一职业,秦昭基本的理论知识还是有的:
某人只是少了两块膝盖骨,又不是全身瘫痪——完全没必要用“残躯”贬低自己。
况且先生只是被剥夺直立行走的能力而已,繁衍能力完全在影响范围内。
秦昭再次被自己思维的吐槽内容惊呆,撑在他身上、盯着他的脸宛若石雕。
孙膑躺在床榻,见她迟迟未有动作,遂又多添一把火。
“昭如此犹豫,是耻于与膑同榻?也是,膑已是废人,面上黥字罪印,被昭厌弃实乃常情——”
夜色越发深,油灯被过堂风一扫,抖动着快要熄灭。
室内突然暗下来,孙膑的话音也灰暗失色。
回过神来的秦昭,立马用手指压住他的唇。
身下的人即刻僵愣。唇齿闭合,伤人剖心的话压回喉间。
“先生,说什么话呢!”秦昭连忙解释,“我只是有些……有些惊讶罢了。”
“惊讶?”
唇上的血痂擦过她指腹的温凉,意识到过近,孙膑颔首拉开距离。顿了下追问道:“昭又为何讶异?”
“……”
她沉默片刻,脸上似有无奈,最后反倒是露出破罐子破摔的神情,朝他欺身而下。
鼻息很近。
穿堂风已经过境,油灯的火苗又一次复燃,扩出昏黄的光。
他似乎能看清她虹膜上的纹路。“先生,你一点危急感都没有吗?对我——”
秦昭压低声音问他。
孙膑没有问答,只淡淡地眨了下眼。
“危机感?昭?”
“对,你现在这样,先生,说不好被‘欺人清白’的是你哦。”
他似被逗笑了。
温温和和的脸染上几分张狂,凤眼上扬的眼尾带着坦荡的快意。
“昭,你……要欺我?”
孙膑松松手抬起,衣袖松软滑下,露出消瘦却结实的小臂。
手掌上攀,五指散开,停在离秦昭脖颈一寸远的位置,便不再动了。
这只手不止能拿兵书,也握剑,习杀戮之术。
它不仅能强拆简单的锁,能用巧力掷出飞刃,更能在一息间拧断人体脆弱的脖子。
即使孙膑现在无法行走,对秦昭这样的女人而言,危险的人从来都是他。
秦昭似乎连一丝威胁都没探测到,反而饶有兴趣地拍拍他的手背,对着他笑语嫣然。
“说不定你已经不清白了呢。”
“……嗯?”
他愕然,手在空中停滞。
她眯着眼指尖并不接触,从他咽喉那划向衣襟交叠处。
“先生的衣服可是我换的哦,啧啧——”
秦昭支起身子,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狡黠在她眼里点满了星光。
孙膑醒悟过来,她正在与他说笑,身上的锋锐随着手臂落下散去。
“那我要谢谢昭。至少记得‘事后’给我穿上衣服,再者也没给我穿成左衽。”
“先生!”
“哈哈。”
见秦昭被噎住,拽住他的袖子用力扯了下。孙膑彻底放松地躺在床上,大笑着闭上眼。
难得的时刻。
穿越的少女忘了苦闷,遭难的青年片刻轻松。
“昭是恩人,若膑身上有你看得上的……待我复仇之后,昭要什么,膑便给什么。”
似在假寐的孙膑,用最轻的声音,说着最重的承诺。
他也说不清,这片刻的迷错落地成声是出于什么。秦昭是大气的女子,否则也不会与他轻松说笑。
或许无须过多思虑,毕竟他们都不是拘于小节之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秦昭笑着反问。
“昭小心,膑可不是君子……”孙膑依旧闭着眼,悠悠而语,“不过,对昭的话,膑愿以君子待之。”
在他拼命想活的时候——
她是唯一一个倾尽全力就他,希望他活下来的人啊。
“我要的东西,先生现在就能给呢。”
“唔?”
秦昭松松双肩,跪坐到床上。
她一只手从孙膑肩下插进他背后,另一只手直接游进他腰下。
孙膑忽地睁大双眼。
秦昭借力一揽,发着呆的青年就被她抱在怀里。
“先生,放松点,不要崩到伤口了——我抱着你挪进去一些。”
找好位置将人放下,秦昭又掀开孙膑的下袍检查他的膝盖。
没有崩裂,没有渗血。
秦昭松了口气。
孙膑睁着眼睛,双手置于胸前呆若木人,躺下的姿势十分标准,似乎灵魂早已出窍了。
这样的先生太好玩了。
秦昭劣根性起,又凑到孙膑耳边,碎碎细语。
“先生,我要睡觉——让我睡吧,好吗?”
“……”
一夜好眠。
人果然就是要睡床的,四肢舒展才是正确的休息姿势。
秦昭的疲惫已经是被点删除键清空的垃圾,身体都是轻盈的。
她觉察到天亮了,但被子太柔软,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想在多躺一会。
就赖今天一天……
秦昭如此说服自己,眼皮心安理得地合上不开。
“昭,天亮了。”
“……”
“昭,日晒三竿了。”
“……”
“昭——”
闹钟烦死了!
睡梦中的秦昭不耐烦地伸出手,啪地一声把闹钟关掉。
“闭嘴啊,闹铃你怎么能比先生还吵!”
“……膑,很吵?”
“噼里啪啦教人念魏语的先生最吵了——好烦的,不要起来,起来了我又要变成失去灵魂的咸鱼干。”
“既然膑吵到你了,把他扔出去好不好?”
少女从迷梦中惊醒,猛地把说话的人拍进床榻里。
“谁敢扔我先生——”
等会,似乎哪里不对?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孙膑正被她一只手摁住,满眼无奈。
血液倒流。
心脏骤停。
“先、先生?”
“昭,你晨起的方式真是与众不同啊。”
秦昭抓抓后脑勺,尴尬地发出哈哈的应和声。
“膑吵吗?”
“不,绝对不吵!”
“膑很烦?”
“没有,绝对不烦!”
孙膑抚拍长袖,正好衣襟,冲秦昭笑得无邪。
“见昭精力充沛,膑甚感欣慰——今日天光正好,识字练语的内容,就再加上一两成吧?”
“先生啊——”
“昭,早些学完,就能早些休息,不是吗?”
刺激的一天,从亲自作死开始;
崩溃的一天,从饱尝苦果开始。
秦昭看着案几上成片的水字,大脑创伤后应激障碍搬顿时填满了拒绝。
她试着逼迫自己进入状态,发现效率已经不高了。
蘸水写字本就是情急之下,想出的交流方式。用这种方式不论教学还是练习,都不甚明了方便。
纸张果然是文化传播的重要载体。
没有纸张,竹简也行啊——战国时代,“书”一般人可见不着。
秦昭陷入沉思。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能做个什么可以暂时替代纸张的东西呢?
好像还真有一样小东西可以!
“先生,快,教我说几句话——我要出门一趟,去做点东西。”
记下几句问路的魏国话和相应的答复并不算太难。
秦昭没有耗费多少功夫,便将孙膑教授的话全记住,甚至连大梁口音都学了个七七八八。
找到钱箱掀开,秦昭点出好几枚规格不一的足布,用细麻绳穿好。
因为没找到小钱袋,秦昭咬着麻绳一端,将魏钱绑在左手腕上。
衣袖足够长,只需将袖口放下,腕上的铜币手链就藏好了,不用担心遗失和被盗。
这下可算准备齐全。秦昭修整一番,绾上发髻系上布缠便出门去。
再次走在大梁城里的秦昭,下意识又摸了摸发髻。
她的头发依旧是孙膑绾的。或许下次,她要抽空学学怎么用一根木簪把头发束起的神奇机能了。
若是用孙先生练手的话,他应该能答应的吧?
秦昭甩甩头,把杂念抛出,一边正常地行走,一边在人群中搜寻合适的问路对象。
“女要寻梓人?且向那处去……”
顺着路人的指引,秦昭来到工匠的小屋——又是一间藏在巷尾的房子。
秦昭有些纳闷:无论是目前的栖身之所,还是上次那棵巨大的桑树,都坐落在这种地方。
前两者暂且不提,身为木匠把工坊开在巷尾而不是街头,是对自己手艺又绝对自信呢,还是生怕有客人来找他做工?
不论是哪一点,秦昭都无所谓。
反正她需要的东西制作起来十分简单,耗费的时间也不多,加上她会多给一些酬金,怎么看都不像会被木匠本人拒绝的样子。
就算被拒绝了,她也不担心,毕竟工坊找到了,有没有木匠都问题不大。
工坊的门是开着的,里面听不到声音。
秦昭愣了愣,起手叩门,只伸头往里望,并没有直接进去。
毕竟任何时候非请莫入都是对人的尊重。尤其工坊这种地方,有些过于私人了。
秦昭稍退半步,站在木匠工坊前等他回来。
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太阳渐渐高升,秦昭额头上冒出些细汗。
“客……是来寻冉梓人的?”听见有人问话,秦昭扭过头,发现一位老妪抱着半盆豆荚,从工坊旁边的小屋出来。
老妪正扶着门沿缓缓坐在门槛上。木盆被她夹在两膝间,她看向着秦昭,双手麻利的捏破豆荚,豆子便滚落在木盆里。
秦昭答道:“是的,老人家,我来找梓人打样小物件。”
老妪的眼笑成一条缝,“那客找对人啦,冉梓人手艺可好,我这盆用到现在还结实着呢——客快进去呀,门口太阳晒。”
“主人不在,不敢擅自入屋。”
秦昭摇摇头拒绝了。
“嗨,冉梓人不在乎这些,有人来找他老婆子比谁都高兴。”
老妪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领着秦昭进了工坊。
“瞧客在家一定是个受疼爱的……外头晒着可不好。客且在此候着,冉小子有半句多言,就说是老婆子请你进的。”
老妪又给秦昭添了一碗水,这才满意地出去继续剥豆。
临出门前,还转身对她摆摆手,笑着看了她好几眼。
拿着碗的秦昭愣在那,有些哭笑不得。
老人家的心意她领了,但她确实没那么娇气。而且最后那个眼神,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啊。
秦昭没有喝水。倒不是嫌弃什么,只是出于健康考虑,谨慎些还是喝烧开的水为好。
她端着碗,站在木匠工作台边,慢慢打量工坊内的陈设。
这位“冉梓人”应该是个以自我兴趣为主业的木匠。
展柜上尽是一些“半成品”,大多都是些机栝构件,甚至还许多大大小小的齿轮,而普通人最需要的生活用具制品倒是一个也没见。
但他的材料库却是充沛的,不论是常见的榆木、杉木、松木或是硬料柞木,甚至连金丝楠木、沉香木都有。
秦昭盯着那一堆木料,眼睛都直了。
柠檬的酸味已经飘得满屋都是——这些还都是处理过的木材,天知道这木匠的小仓库里还堆着多少好货。
眼泪快要不争气地从嘴角流出来了。那句话说的没错,富裕人的喜悦大众永远不能共通。
不能再看,再看嫉妒就要使人扭曲了。
秦昭别过脸,视线落工作台上。台面上还放着一堆木工工具和正在开榫口的料子。
凿和铲锋锐的刃勾得她心痒难耐。
恶魔的诱惑终究战胜的君子礼仪。
秦昭在工作台上小试了铲,轻轻一推,台边便有薄木片平整地被分离出来。她又拿起凿对着台面来了一下,柞木台面立马就陷了个小坑。
铲和凿的刃口完好无损。
太丝滑了——
秦昭有些泪目。
老祖宗造工具的技术咋就没流传下去呢!
在现代,国货要能造出类似这样的凿子和铲子,许多木工学徒和爱好者们也就没必要去旧货市场碰运气,海淘老一辈们的老工具,或者漂洋过海去买小日子家造的洋货了。
对,比起医生,秦昭从小到大最想从事的职业是木工。
学医也是被“骗”过去的,说是外科手术和斫木制器一样精彩。
秦昭恋恋不舍地举起将两样小东西,准备放回原位。
但它们实在太可爱顺手了,她真的好舍不得。
“我这间屋子贵重的东西虽然不多,你却看上这些个最微末的。”
身后伸来一只手,从秦昭掌中取走凿和铲。
她被吓了一跳。来人自她身后走到工作台前,把工具收好,开了一半榫口的木料也被划到一边。
“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的眼光反倒是最好的。”
颀长的青年转过身来,对着秦昭笑笑。
她恍然惊觉,原来“冉梓人”正是昨日在桑树下遇到的男人。
“把这个也给我吧。”青年取下秦昭手里的碗,将水一饮而尽,“终于舒服了。”
秦昭盯着自己的空手,陷入沉思:
你们古人一个个的,都这么“彪悍直接”的吗?界限感呢?矜持呢?
“又见面了……你看我做甚?说话。”
“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青年靠着工作台,扭过头问她:“三只鸟蛋如何了?”
秦昭老实作答:“做成煎蛋后味道还行。”
他爽朗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
她不禁有点脸热。
“桑冉,一个梓人。”青年笑够了,指着自己介绍,“你呢,来找我做甚?”
“秦昭。我想请您帮忙做样小东西。”她取下手腕上的麻绳,把足布码在工作台上,“这些是报酬,不够我还可以回去取。”
桑冉看都不看钱币,摇摇头说:“我最近都不做工了,手出了点问题。干不利索的活我不干。”
秦昭眼神瞟向他的手,发觉行为失礼后连忙补充:“没、没关系,东西简单,如果您允许我用您的工具的话,我自己干就行。”
“搁这等着呢啊,秦、昭。”
“唉?”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桑冉从秦昭贼亮的眼睛里见到了跃跃欲试,这女子虽然话说不利索,一说长句就结巴,好歹不是个哑巴——她早就在馋他的木工工具了。
“会用吗?”
“麻利着呢!”
桑冉也不清点数目,直接将桌上的足布全扫进随手取来得盒子里,丢到一边不管了。
他指着木料架和工作台,懒洋洋地冲秦昭说话。
“现在,它们是你的了——敢浪费我的料子,伤了我的工具,便准备被我扔出去吧。”
“连手都能伤到的‘梓人’,我不会给你动手的机会。”
桑冉挑眉以待。
如此自信满满,他倒要看看这碎女子能捯饬出个什么歪七扭八的东西来。
秦昭在处理好的木料里挑选,木头的纹理与清香让她激动不已。
都是好料子!
即使不是名贵的木材,常用的木料品相都极好。她甚至怀疑起来,拿它们来做个小沙盘是不是太屈材了?
大梁的某个角落。
坐在床上默读兵书的孙膑没来由地感到一身恶寒。
他望望门外的天象,某种微妙的预感爬上心头。
昭,今天还能回来吗?
对比其他的木材,松木在现代是绝对的“便宜货”。
便宜并不意味着它不好。每种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性和优缺点,亦有各自适宜发挥的地方。
松木容易生结疤,美观度会打折扣。它质地偏软,比起别的木材变形的可能性更大,因此不适宜用来做承重的大件。
但用松木做些小物件——比如婴儿床、木质玩具或是书柜之类的东西,是完全没问题的。
至于为什么不赶贵的、更好的木料挑,秦昭觉得自己给的那点足布配不上,再者就是松木的“软”对她而言正好。
毕竟战国时代的木工工具没有上手过,万一不趁手,碰上硬木材不好处理,又废料子又费劲。
木材堆里的松木板材色泽淡黄,清新自然。秦昭上手一瞧,年轮纹理细密且平行,应为径切的产物。
随眼一扫,这些木材基本都是径切分好的——这木匠家里有矿,有金矿!
一棵成材伐下,经过干燥切分加工后成为工匠手里的料子。按照切割树体的方式,弦切出料最多,径切出料最精。
弦切的木料横截面上的年轮会呈现出漂亮的山水纹纹理,但它容易变形;径切的木料会造成大量的浪费,但它最为稳定。
秦昭大概理解“梓人冉”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这是个在细节处会扣成狂魔的木匠,或许还有点强迫症——要么不做东西,要做就要做最好的。
乍一看,桑冉的手不像是出了大问题的模样,但他却说“做不利索的活我不干”……
自家的料子都择选得近乎苛刻了,这人怕是稍微有些影响手做工的小问题,就坚决不接外活了。
把木板拿到工作台的秦昭突然惊觉,桑冉大概也许可能是个隐藏的大佬。
——至少绝对不是普通的木匠。
想想他门口展柜上的那堆齿轮,这人该不会还和墨家有啥关系吧?
运气应该没这么好吧……
不然一个孙膑再加一个高级木工师傅,这组合是要干啥呀?
秦昭摆摆头,把分散的思维拉回来。
她跟孙膑好歹有些过命的联系,和桑冉往好听里说也就是赠蛋之情而已。至于对方是不是有背景、未来会如何演变,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原本没想多花功夫在沙盘上。毕竟就是个没盖的矩形矮盒子,完全没必要雕梁画栋。
但现在瞧瞧这料子,这纤细的纹理不好好做就真的浪费;再瞧瞧旁边看好戏的男人,秦昭的倔脾气可就上来了。
预想的活拆组装结构可以省了,直接剌燕尾榫吧。
费点功夫、耗点时间得一个更稳定漂亮的沙盘,这波不亏。
桑冉看着秦昭只拿了松木板,对她的印象往好的地方偏了几分。
虽然说了任由人拿材料,桑冉也做好了好木材被糟蹋后心疼的准备。
但见人只挑松木,他竟生出随她糟蹋的荒谬心理。
桑冉把某个家伙拉出来在心里又骂了一顿,老混蛋昨天一定也不小心震伤他头了,否则他的想法怎能这般不正常?
等桑冉回过神,秦昭开始在他的匠台上搜索工具了。
他见她挑挑拣拣,拿着勒子比划两下,又给放回去了。
——傻女,他亲手做的勒子可是连巨子都说好用的。可以随意调节,宽的窄的膛线全能画。
而后她又去拉了两下墨斗,拨了两下墨线。
——会不会用工具啊,墨斗是用在这里的吗?哦,又放回去了?咳,无事。
她又挑出他的活尺扯直再掰弯。
——那是尺,尺!不是玩具啊,混蛋。
在桑冉爆发的前一刻,秦昭终于挑好了工具:一把小斧和锯子,几把规格不一的平凿和平铲,没要曲尺却拿了活尺和质子。
他猜到她大概要做燕尾榫了,但她准备用什么划线呢?
秦昭拿起木板,斜着下望检查木材。
不一会,她就确定板材平直,准备开工。
“不拿曲尺检查下?”
桑冉提醒她,虽然板材确实没问题,梓人拿曲尺断材料方正的步骤还是必要的。
“我的眼睛就是尺。还是说分板材的人对自己不自信呢?”
秦昭耸耸肩,相信眼睛的同时又调侃了他一句。
桑冉嗤笑一声,不等他反呛回去,秦昭抽掉了头上的发簪。
如墨的青丝飞旋着散落,等它们在她脑后垂城一条瀑布,她拿起桌上的麻绳在脑后将长发束起来。
桑冉怔愣片刻,目光便落在秦昭的发簪上。
只见她旋开盖帽露出尖头握在手里,盖帽插进尾端。中指抵着木板边缘,调整好长度,向下一拉。
他立刻前倾了身子。
矩形木板的四边上,瞬息间多了四条平直的直线。
他拿起匠台上的曲尺一量,四条线与木板边缘完全平行,且不差分毫。
好平直的线!
好稳的手!
好漂亮的活!
怪不得不用他的勒子,原来她的手就是勒子。
还有这板上清晰的黑线……桑冉对她的“发簪”也露出了璀璨的目光。
画线是木工的基本功。
不一会儿,秦昭就拿质子订好燕尾榫的位置,用活尺描完立头的角度。
她把发簪丢到一边,开始拿锯子剌榫卯。
桑冉捡起来发簪,学秦昭的样子,在自己那根正要开榫口的料子上划拉。
不过几次,他便有所悟,下笔越发平直。
他对着光看发簪的黑尖,有点像木炭,但比炭密实。
木制的簪身来自两块木头,没有榫卯结构,似用胶粘合包住石墨内芯制成,然后在外面上了层红漆。
什么时有这样的好胶了?造价几何?稳定性如何?
桑冉对着这只能划线的发簪,心理越发喜欢。
“你这小物件不错,可有多的?冉找你——你在干嘛?”
他抬头一看,秦昭正在以龟速、怪异的姿势拉锯。
真、没眼看。
桑冉叹着气,从她手里接过条锯,左手一推一拉,断口干净整齐。
“啧,怎么连锯都用不好?下到哪?”
嘴上的话带着嫌弃,桑冉手上的活干的利落极了。
“我怎么不会用锯子?你的锯子不好用——怎么连工字锯都没有?拿片锯开榫肩真的为难我啊。”
秦昭忽然较起劲来,指着划线出让他拉锯。末了还在板材上比划,即使话说得磕磕绊绊,也要一吐心中不快。
“你这连槽刨都没得用……我走这开条内槽,直接能卡块薄板做底,犯得着废工用这老厚的板材,最后搞得连底板都要用榫卯接么!”
桑冉听明白她意思了:不是技艺不好,而是工具不好使。
秦昭这是在嫌弃他这工具不全,没她惯用的家伙什。
一息前,这碎女子还对他的凿和铲双眼发光,这下就开始嫌弃了?
得到就不珍贵了是吧,真是个始乱终弃的女人。
“连工具都不能驯服的可不是好梓人……”
桑冉小声反驳,而后又贼兮兮地凑到秦昭边上来,好奇地跟她打听。
“你说的那个‘工字锯’和‘槽刨’是什么东西?长啥样?真的好用?能给我看看么?”
秦昭气笑了:“手没事了?能干活了?”
桑冉望天:“右手的问题,左手又没关系。”
“那……下次一定。”
秦昭笑笑,推开桑冉,干脆拿起凿子直接开榫。
等秦昭拿起小斧子的钝头,轻轻敲打,燕尾榫慢慢咬合紧实。
四边合好后,她又将底板敲上去。等擦掉头上的汗,一个小沙盘完成了一半。
“桑冉,你这有沙土吗?”
“秦昭,我是梓人,不是……算了,等我下。”
青年出门,不一会端着个盆回来,里面装着沙土。
秦昭一看,是在门口剥豆的老妪的盆。
她没有多问,谢过后把沙土倒进沙盘。然后拿切分板材时的边角料压平沙土,拿铅笔在沙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大功告成。
“这是……习字的东西?”
“对。”
桑冉一眼便看出小匣子的用处,顿时兴致缺缺。
他随手从桌上取了个鲁班锁扔给秦昭,问她会不会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