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命了——”秦昭连忙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说,“还‘扫六合’?才跟我讲‘数十年来两国积怨乃至世仇’,在大梁街上这般说话,真不怕被魏人拖出去打死吗?”
“你原来一直有听我说话?”桑冉眼睛亮了,“放心吧,冉很厉害,一般人留不住我。”
秦昭松开手,准备继续前行。片刻间,她抓住了一闪而过的灵光:
“秦扫六合。”
分散的思维神经刹那间全都连接起来,一个荒诞的猜想浮上心间。
“你没觉得我在开玩笑吗,桑冉?”
“非也。秦昭之愿恰如旭日,璀璨夺目。”
“……”
“冉还将此尽数告知孙膑,谁知他——嗯,秦昭?”
她捂住嘴,震惊地望着他。
脑中雷鸣电闪,先生的异常似乎有了答案。
“桑冉,让士子楼再多等我会吧。我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事,要马上回去一趟。”
秦昭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的巨浪,郑重地对桑冉请求道。
“且去——要把那个心思太深的男人拉过来啊,秦昭。”
桑冉对秦昭摆摆手。看着她急趋而去的背影,盘起手臂笑了。
且目送她朝来处奔去;
且期待她有朝一日,能向自己奔来。
哐当——
大门被粗暴地推开,又被轻拢合上。
孙膑被声响惊动,他睁开眼,看着秦昭背靠关闭的门扉,细细地喘着气。
“昭?”
“三千、三千五百二十七步。”
她有些失神,细碎的气息里凑出一串数字。
他虽然不能瞬间理解这串计数的含义,但他知道一定和他有关。
秦昭匆匆回来,必定是明白了他的心意。
孙膑虽被仇恨裹挟,但唯一不想伤害、对立的人就是秦昭。
他只是想送她去安全的、离她心愿近些的地方,只是很遗憾不能再陪着她了。
——极大概率是被拒绝了。
——果然不该对墨家的人抱有期待。
秦昭慢慢向他靠近。
孙膑坐在轮椅上,看她的身形一点点被添加精致的细节。
“三千五百二十七步……先生,这是我从你希望我去的地方,到你在的这里之间的距离。”
他的眼睛里,虹膜的纹样似乎因振动而扭曲了瞬间。
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收拢了指尖。
“我路过三个岔口,两家锻造作坊,见到七面旗——其中两面旌旗,一面大纛旗,红色,上有魏字;
“两辆辒辌车,骑马士子十一二,半数配腰坠,其四佩剑,三短一长。
“路线,西进,南下,拐西,折北上……”
秦昭靠近孙膑,虚闭着眼,手指在空中轻挥拨动。
顺着她的喃喃吐词,回家一路上的人物来往,似乎都变成了具象的画面。
她的脸色不太好。
他想起初见那晚,语言不通时,她也是如此动作,而后才在案上磕磕绊绊地写下演化过的秦籀文。
秦昭在蛮横地挥霍着使用她的天赋。
孙膑拉住她的手,强行把她扯到身边来。
“昭,你的记忆力?”
“先生……即使我一路上,脑子里全是你,我还是无法拒绝我不想要的讯息钻进我的记忆里。”
她在他身边蹲下来。
一只手捂住酸胀的眼睛。
“我停不下来。你总觉得我的眼睛看得太少……先生,我没有勇气看——否则我不会去做图书管理员,想抱着书本度过余生。
“我不敢承受别人的生命重量,超忆症就这样降临在我身上……你是第一个我想救并被我拉回来的人。
“你或许没有办法理解。先生,你是我第一次破除掉噩梦的记忆留下的美好,我想给你你应得的,最好的东西。”
她的眼泪不自觉地从指缝里落下来,一滴滴砸进泥土里。
“不要推开我,先生。某些方面,我很有用的,一定能帮到你——”
他阻止她继续说胡话,把她摁到腿上。她甚至害怕碰到他膝盖间的伤口,竟下意识反抗着不敢贴近他。
但他找不到更合适的方法安慰她了。
孙膑叹息着。
兵家杀伐决断,为求胜利无所不用其极。
更何况他这个背负血海深仇的肮脏男人呢?
他取下她发髻上的铅笔,长发铺洒而下。手指不带轻薄意味,以顺发给予慰藉。
昭,膑永远不会利用你。
“你想我如何,昭?”
“跟我走,或者我跟你走——只是不要入齐。”
孙膑轻笑。
好狡猾啊,昭,一样的结果,只区别于是否自愿是吗?
他伸手抬起秦昭的头,第一次以肃然的冷意直视她。
“想好如何说服我了,昭。”
“是的,先生,这次你的推演邀约,我不会拒绝了。”
她眼里还有泪花。
明明是柔弱的姿态,但比任何时候都脊骨硬朗。
情绪是来去无影的风,释放过后,细小的安慰就能让人重拾生活的勇气。
世上最难的不是死去,而是被往人生里掺进苦楚,还要活下来。
秦昭渐渐平复下来。
孙膑还不是那个在魏国流浪辗转五年的人。
他还没有在世间炎凉摸爬滚打,将千疮百孔的心筑上一层坚硬的堡垒;还没有被仇恨占据一切,变成一个只为复仇而活的机器。
先生会对她心软,这是秦昭在近来的相处中得出的结论。
方才她也是利用了这点,对孙膑示弱。情绪的爆发是真的,只是软弱和无助被放大了——说她卑鄙也好,她就是不能放手。
从跨过心理障碍给孙膑做清创术的那刻起,秦昭便不自觉地将锚点定在了他身上。
他教她说话、融入,在战国的历史缝隙里活下去。她渐渐明白,时代的残酷超越书页上的记载。
秦昭自知,若没有孙膑的存在,不必等她遇见战场厮杀的血腥,光是地牢里非正常死亡的两具尸体在深夜里无限闪回,都能先让她自己先崩溃掉。
如何记住书本上的文字,秦昭就如何记住所见的痛苦惨烈。
和平年代里的一切和战国时代相比都是小儿科!
但回到孙膑这里,秦昭就是安全的——身体和心灵都是。
来战国的第一夜,她是累昏过去的;其后,她以为会很难入睡,但躺在他身边,没有累到极致的身体竟然无眠休憩到天明。
孙膑是秦昭在战国纷乱里,能做一个正常人的守护神。
呼吸渐稳,眼泪渐干。
先生那么聪慧的人,一定早就发现了她在挟恩恃宠的小动作。
但他没有拆穿,反而纵容了她。
孙膑没有用疑问句。他知道她是来做说客的,松口给了她机会。
秦昭亦没有正面回答。她把曾经避而不及的推演拿出来,正面将决心告诉他。
他松开手,靠向椅背,双手交叠在胸前。整个人呈现出放松的姿态,却随时能爆出惊人的攻击性。
她发现他的脸色未变,眼中的寒光更加锋锐,心中竟开始打起鼓来。真的能……说服孙膑吗?
“昭,由我先出,可否。”
“好,先生请。”
依旧不是询问的语气。
虽然说着商量的话,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秦昭知晓孙膑是在让她。后出的人总能多些时间思考,抓住前人的痛点反驳。
但她感觉不到轻松,反而更加凝重:这是先生最重要的事,他不会当儿戏,不会有松懈的可能。
“昭,你可知是何人欺我,使我受膑脚黥刑之辱?是膑同门师兄,庞涓。”
孙膑的手移到轮椅的扶手上,随着那个深恶痛绝的名字叫出口,木制扶手似乎在他掌下哀嚎。
“魏相公叔痤不久前病死,魏国上层已无人能再压制庞涓势头。此人已在魏国拜将。膑且问昭,吾欲向其复仇,要如何复?”
“先生非小人,想必报仇雪恨也不愿假借他人之手……先生或许更希望在战场上正面击溃庞涓,粉碎他的荣耀幻梦吧。”
秦昭顺着他的设问缓缓作答,见他面上渐浮现鼓励之色,即使说得磕绊,她也尽力给出
“庞涓在魏国身居将军高位,与其战,便是与魏国战。先生的归处必在军中,必投靠能与魏国抗衡的大国。”
她看了看他的腿,有些不忍,停顿片刻后直视孙膑,继续补充:
“先生身……已残,即使才智卓绝,断无……拜将可能。先生的复仇,需遇明主良将,为一国之军师、幕僚,才可行之。”
他不介意她的直言,反而点点头,肯定她的推断。
“自三家分晋,魏国虽疆域散漫,然尽得前晋大数富庶之地。
“魏文侯任用李悝,先行变法图强;启用吴起,精选士兵,练就魏武卒。抑赵,北灭中山,西取秦西河,开疆拓土,制霸中原。
“魏惠王蒙先代之荫,强魏在其手,又遇兵家良将,庞涓领其军。膑欲败仇敌,必然攻强魏。膑且问昭,除齐之外,孰能与其抗衡?”
秦昭想要说点什么,孙膑不给她机会,以密集的信息、毫无缺陷的论据,将她冲击的毫无招架之力。
言语,气势,神色……孙膑似乎就将秦昭作为假想敌那般,以十足的压迫感,逼迫她认输。
“齐,自桓公九匡诸侯,成一代霸主,蓄势至今。其南为鲁宋,西卫北燕,皆无害小国矣。
“然秦受西戎之害,楚面吴越之胁,‘三晋’地处中原,战乱纷争之地。齐东临大海,坐享鱼盐之利。自太公始,‘大农、大工、大商谓之三宝’,商繁业茂,民多归齐,齐亦为大国。
“昭读我大父兵书,知战非兵家一人事,关乎卒,关乎将,关乎国。战,兵力将领之博弈,亦是粮草经济国力之博弈。齐之富庶,非六国可敌。
“齐有招揽之心……亦为膑之故国,抗魏灭庞涓,齐必为上选。”
他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直接切中根本。
“秦魏虽为世仇,代代厮杀,不可消矣。秦自穆公后,日益衰微,不称当时之名。
“献公以举国之力,出兵征魏,身死愿消,东出无望。其子渠梁割地赔魏,才获喘息之机。膑临魏曾参阅此战,若公孙痤拖战秦师,以秋守春战应之疲之,秦必粮草不接,以致举国无粮,方可绝秦户。”
孙膑俯下身子,目光咄咄逼人。
“是矣,昭,为报我仇,膑有何理由弃齐入秦?”
秦昭久久不能语。
孙膑说得句句属实,字字诛心。
她要如何破?她要如何才能说服他?
现实的确如此——秦国新君嬴渠梁接手的确实是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根本谈不上强国、大国。
秦国苦寒之地,远不及魏国富足,就更别提齐国了。
秦人虽孤勇凶悍,好战亦能死战。且与魏死仇,先生入秦,不愁没机会与庞涓一决生死。
但秦国国力低微,动兵且先算账:死博即使惨胜,既不能败庞涓,又与国无益,何必战?
“先生,秦国式微,穆公殁后,其君多平庸。人殉是其害,人才断流。内乱频发,贵族弄权,其国数易其主,日间衰落。
“献公继位,废人殉,改内政……秦绝非无望之国,新君——”
孙膑伸手止住秦昭的嘴唇,无奈笑道:“昭,要以未定之未来说服我?未免太过天真可爱。”
秦昭捧住他的手,咬咬唇后开口,“公叔痤死前举中庶子公孙鞅,然魏惠王不用;待……西进入秦,秦必强。”
“昭,难道修习的是阴阳巫卜?膑只看当下,何必舍近求远?”
他隐隐发笑,不认为她会给出如此荒谬的答复。
她脸赤耳燥,口舌和思维打结,根本毫无胜算。
“先生,东风未至,我此刻就算耗尽口舌,也无法取信于你。还未发生的事情不足以做论据,没有现实做支持一定无法让你信服。我知你务实,只问一句,若是去齐,先生预计需要多久才能大仇得报?”
“昭,复仇之事需徐徐图之,上位、取信、掌兵、起战,皆需时间与机遇,非可计量。”
秦昭像是豁出去似的,死死握住孙膑的手。
“先生,说我挟恩以报也好,说我撒泼耍赖也罢,我求你给我五年——五年之内,我必助秦富庶变强,让先生看见复仇希望。若我失言,先生要去何方,我便随你前去,无怨无悔。”
“昭,为何非要我入秦呢?”
她望着他,却是不说话了。
为什么不想你去齐?
因为不想你从门客做起,不想你军中威信渐深时被猜忌连累离秦,不想你大仇得报后只余空虚,不想你绝才惊艳最后黯淡绝笔。
因为,先生值得更好的人生啊。
孙膑似乎在无言中读懂了一些东西。
他轻叹一声,伸手以指尖点中秦昭额头。
“昭,我把我的良知交与你,承接你的许诺……只是未来之事过于虚妄,膑想对你放水,却不能如此做。
“给你个考验吧,让我见识你的决心和运气——从魏至秦,路途漫长劳顿……昭非要膑与你去秦,膑可以前去一观,看看这‘蛮夷之国’究竟有何特别。”
她的眼睛亮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
“只是,昭需一人挣够旅途所需银钱。若不行,休提入秦,跟我走。”
秦昭头发都快薅秃了,依旧想不到她究竟要如何赚够那串天文数字。
不能取巧,不能取使太多箱中本金,更不能求助桑冉合伙。
来钱最快的方式全写在《刑法》法典里,和平之世秦昭不敢这么勇,身处战国更不可能以身范险了。
先生就是故意的吧,他就想带我去齐国“享福”是吧?
说好了让着点人,结果全方位无死角碾压;说好了给一线生机,结果怎么看都像是死路一条。
秦昭在院中看着悠闲晒太阳的孙膑,遂达成第三十二次抓狂。
“哟,又搁这儿种蘑菇呢,秦昭?”
小屋都快变成桑冉第二个家了。这家伙从那天起,真是交钱又交粮换取两顿餐食,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呜,钱啊钱,怎么才能拥有更多的钱呢?”
秦昭抱膝蹲地,已快疯魔。
“啧,瞧你这傻样……要不冉带你出去换换心情?兵家真是脏啊,这么算计人的。”
“去哪?”
“秦昭看得懂棋吗?冉带你赌棋去。”
“还是算……嗯,赌?”
只听见关键字的秦昭眼中骤然放光。
对呀,合法来钱快的途径,这不就是答案吗?
士子楼是吗,咱赌了!
一匹瘦马被人驱使着停在楼前。
御马人身着素色长袍,衣襟处有简单纹样做装饰,头上配着简单的漆纱冠。
待马匹停稳,他利落翻身下马。将缰绳丢与仆役,轻提衣摆,大步潇洒拾级入楼。
随着青年深入,楼内高谈阔论声,饮酒畅聊声,对弈落子声,如画卷展开般慢慢将偌大的空间填满。
年轻的士子们在此休闲玩乐,畅谈理想抱负,好不热闹。
士子楼,顾名思义,便是给大梁城内有身份、有学识的人的休闲去处。
身在魏国的士子学者们可在此随意论国事评天下,言论皆不受管辖限制——毕竟魏文侯时期都能开辟河西学府,足以证明魏国对有学识的人才是欢迎的、开放的。
穿过朱漆雕梁的内门面,青年似早就将楼内摸得清清楚楚,行进路线不带一丝犹豫。
他穿过正堂欲上楼时,一身着青色曲裾的窈窕婢子施施然迎上前来。
“呀,是公叔府中庶子,许久不见您来了,还是要去老位置?那一会婢子给您送些酒水去,依旧是给您上‘老友’吗?”
婢女年纪不大,正是青春活泼的好年华。见到熟客更是眉目灿烂,连说话都是飞扬的。
“是你啊,难为你还记得我。”青年停身爽朗一笑,扬袖指了指楼上临栏处的席位道,“老位置,依旧上赵酒——”
小婢子前倾身子,凑近青年,狡黠地眨眼抢答:“还必须是正儿八经的、来自邯郸的陶罐泥封酒!”
素袍青年畅快大笑,对着婢子啧啧两声,转身快步上楼去。
等他在席间坐好,楼下正堂中央的棋桌也开盘落子了。
青年支起手撑着脸,看楼下那方小棋盘上的黑白一点点多起来。
他目光渐渐失去焦点,脑中的风暴始起,卷来近日里的所有纷纷杂杂。
端酒送菜的婢子称青年为“公叔府中庶子”,那是他的官职,已经病故的公叔痤可以算作青年的老师。
在卫国,他以公孙为氏;出了卫国,他便以国为氏。
此刻在士子楼人声鼎沸的热闹里走神的素袍男子,正是魏国大梁一门徒小吏卫鞅。
这位年轻时就喜刑名法术之学的男子,自老师病逝后,便越发郁郁不得志了。
对魏国,卫鞅还是抱有那么一丝期待的——如果魏惠王真能破格录用他的话。
若从近来越发艰难的待遇来看,这一丝希望或许早就化作云烟了。
卫鞅不免想起恩师临终前在床榻上对他的劝告:赶紧逃离魏国。
起因在于公叔痤病危时魏惠王前来探望,他在病榻上向魏王举荐卫鞅,坦言自己去后,魏王国事皆可听任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中庶子。
“王既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1]”
出于为国考虑,公叔痤对魏惠王说了这句话。
出于师徒间的情谊,他又转头告知了卫鞅。
倚案神游的青年不禁嗤笑。
他那会是怎么满不在乎地回答老师的呢——“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2]”
而后公叔痤故去,卫鞅一直安然无事至今。
青年唇上的嘲弄渐深。
他倒是希望自己干脆被魏王一刀了结,那样至少证明在王的眼里,他卫鞅绝非无能无为之辈。
再待下去意义不大,等到上将军庞涓回来,一切又会麻烦得多。
看来是时候弃魏而去了。只是不知天下之大,何处才能让自己一展所学……
卫鞅的眼中晃进一片青色,想必他的酒就快到了。
赵酒雄强,淳厚凛冽。粗陶罐泥封的邯郸酒,更是由寒山寒泉酿造,其蛮烈的肃杀之气,能激人热血。
如醉如痴,最宜今朝。
婢子穿过对弈棋局,不料意外发生。
酒摔棋乱。
卫鞅看到婢子在对弈人的暴怒指责中,被人拉到身后护住。
——那是个偷穿了族兄衣装的小姑娘。
——他的美酒没了,但换遇见一个有意思的人,不亏。
秦昭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
以后她再听信桑冉的鬼话,就让她被罚去先生那再多学一门“外语”。
从没见过要乔装打扮的“赌钱”,她被哄骗着穿了身男装长袍;
也没见过这么风趣高雅的“赌场”,士子楼里只看见对弈饮酒聊天,哪有风雅之士在这鼓弄铜臭?
桑冉说的“赌棋”,竟是在边边角角里支起的六博场子,玩的人还不少。
——对比其他在黑白间手谈的饱学之士,角落里的这一坨简直就是些败家子。
令秦昭无语的是,桑冉让她自行游玩,吃酒加餐下棋都行,塞了她一把钱后,溜进六博戏里就出不来了。
说什么带她散心,明明是自个儿手痒难耐。
秦昭心中戚戚。
想想也是她天真,战国这种年代,怎么可能会有□□业开进庶民的生活中。
能挥霍赌金开赌的只有王公贵族,毕竟这会的人们更爱赛马斗兽。
看来,还是得另寻挣钱之法。
歪门邪道果然要不得。
秦昭想着,决定往楼上去。那边人不多,适合用来躲清静。
楼下输出的杂乱信息太多,她可不想体验大脑超载的酸爽。
穿过大堂,路过正中的对弈桌。秦昭随意扫了眼黑白落子,盘面颇有些意思。
她无心观战,正要离去,意外突生。
其中一对弈者或许因局势大好,欣喜着挥臂叫嚣对手。
不料手臂一出一回,竟打在了送酒的婢女腿上。年幼的婢子避闪不急,眨眼间酒坛坠地,她摔在案上。
酒香四溢间,黑白子搅混散落,棋局被毁。
“臧获[3]!吾的大魏——一片好光景,尽毁你手!”
“我刚为秦国寻到转机,棋局便被毁,白瞎了我的谋算!”
婢子瑟缩在一旁,听着士子们的责骂,泫然欲泣。
大魏?秦国?
这是在下什么新奇的围棋?就执棋人这般气量,也好意思以七雄之名称呼自己下的棋。
秦昭懒得废话。
虽然很早就被先生告诫别掺和进是非里,但看到女孩子被欺负碍于身份不敢还口,她还是没办法视而不见。
秦昭挡在婢子跟前,就像将她护在身后一样。
对弈者们正要转移口诛目标,便见秦昭扫空棋盘,执黑子而笑。
“君子,好棋,继续。”
外来者雅言虽然说得略怪,对弈人却是听懂了。但棋局被毁,如何继续?
他们正要发火,就见秦昭右执黑,左执白,一点点将空荡的棋盘填满。
从星位至边角,直到蔓延到盘中腹地,两条大龙扭杀在一起。
对弈者们目瞪口呆:他们的棋局,竟然被复原重现了。
“请。”
秦昭笑眯眯地向棋盘伸出手。
对弈人悻悻落座,竟不敢再多说一声。
秦昭对着地上的婢子眨眨眼,转身上楼去。
卫鞅见男装的少女径直往偏僻角落里钻,当即出声叫住她。
“女……君子,可愿同坐?鞅本一人独酌,见君子行仗义事,想邀君子共饮分肉,可否赏光?”
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困惑他面前的案几只有棋盘,“酒?肉?”
卫鞅被她纯白的表情逗笑,指着对面的席解释:“且等楼下婢子为我重装赵酒。君子先坐,肉管饱。”
谁能拒绝酒肉的诱惑呢?卫鞅看着小姑娘一点点靠近落座。
她的礼仪很生疏——他本身便是不拘小节之辈,只是对她的身份来处略感好奇。
等酒肉上桌期间,卫鞅知道了她的名字“昭”。
和他一样,毕竟萍水相逢,都未报上姓氏——看她饶舌念自己名字的样子,估计根本都不知道是哪个“鞅”吧。
或许因为“白吃酒肉”的不安,昭在空棋盘上给卫鞅摆出了楼下的棋局。
盘面错综复杂,杀机暗藏,确实有些意思。
他听她略带不适地介绍:黑棋魏,白棋秦。
卫鞅便明了,这种在世子间以国运下棋的方式,为她不喜——想想也是,何等自大的心态,才敢称自己的棋为国,大言不惭地将自己列做掌国者?
卫鞅细看盘面,虽然巧合,但这局棋确和魏国对秦的局势相似。
黑棋一片风光,白棋几陷死境……
“魏危矣。”
“魏,危。”
他抬眼,惊讶地在她那听到同样的回答。
昭指着边角上黑白的厮杀,说:“分秦、灭秦,不合时宜,应压缩秦势,逼其撤退。”
卫鞅接上,在中部腹地画出大圈,应道:“秦有退路,便不至死战。魏可在此蓄势逐鹿,待成独霸,边秦不足为惧。”
然而盘面上的黑子盯着边角,将白子压得透不过气,殊不知中部棋薄,暗势不稳。
七国无独强,未到逐鹿时。
卫鞅在这局棋上看到了魏国国势,若魏王真顺应庞涓灭秦国之愿,那魏必亡于天下。
他们的指尖同时落在盘中的一个交点上。
“妙手。”
“绝杀。”
邀请昭来对饮是件妙事,来魏国这么久,能跟上他思路的人太少了。
卫鞅取来一枚白棋,落于盘上。
“生不逢时,生不逢地。”
“天下难料,事在人为。”
卫鞅拂袖,盯着她问:“昭竟知我所言为何?”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句:“鞅,谜语人,不受欢迎,讨厌。”
某个中庶子摸摸鼻子,被人当面揭穿本质,怎么都有些难为情。
他见昭敲了敲棋盘。
“魏国国君,不行;秦国新君,可期!”
昭说到秦国新君时,整个人都在发光——她的喜恶实在太好辨认了。
卫鞅笑笑,说不定这位女君子就是个秦人呢。
秦国,新君,嬴渠梁?
公叔府中庶子再次陷入了沉思。
楼下传来布榜的吆喝声,楼中的视线都汇聚到堂中的高台上。
卫鞅听了一耳朵,顿时嗤之以鼻。
即使披了好几层皮,中庶子一听便知,魏惠王为讨好自己的宠姬,博其欢心,不惜重金向外求一奇特的饰物匣。
他无聊地转过头,发现同桌的女君子正盯着宫人盘中的楚国金版,恨不得飞身下去。
卫鞅掩唇。
——这位名昭的女君子,似乎是个财迷呢。
宫人盘中所呈皆是楚国的“郢爰”。
其正面略凹,类矩形的金版上钤阴文方印,躺在红漆盘里倒像是一块金色的巧克力。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究竟能拿多少赏金。
秦昭无法遏制内心的欣喜。
短时间内几乎不可能挣到孙膑要求的旅费,竟然在这里寻到了希望——只是个奇物而已,造,想破脑袋也要把它造出来。
“骄奢淫逸。”
秦昭听到名为“鞅”的男人如此评述,心中的欣喜渐渐消散。
能花费重金去寻找一件新奇的匣子,想必应该是当权者们满足私欲的一种消遣。
联想方才他们在棋盘上的交流,秦昭不难判断鞅是在讽刺魏国的上层。
国还未独霸,君却已耽享乐。
如此肆意挥霍金钱,想想为挣钱门路愁苦的自己,再想想普天之下为一口饭食拼命的底层劳动者,秦昭确实无法再展开笑颜。
两千年后被赋予的心性与道德感,在倒退的节点上显得异常无奈与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