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依旧在,却没有那么难熬。孙伯灵发现只是睡了一觉,他的身体就不再那般沉重了。
神乎其技的医术。
齐使不会找这样的人来照看我。
才遭遇背叛伤害的孙伯灵,对医者亲力亲为地护理感到非常不适。他不理解、也不敢相信,世上还会有素不相识的人不求回报地为他付出。
视线在屋子里扫动,孙伯灵需要更多的情报,争取让自己不处于极其被动的位置。
床边,厨具陶釜竟被端上案几。用来盛放黍、稷或腌菜肉酱的豆,里面装的却是水……
孙伯灵不知该如何评述这般混乱的搭配用法。
旁边的白盘吸引了他的注意,染着血的纱布不必细看,剔透的小瓶不似人间造物,银光闪闪的器械更是让他大开眼界。
无法辨别材质的金属,精巧绝伦的造型,兵家出身的他对这些器械的制造者十分敬佩,不知要消耗何等的物力人力,才能铸成这些小而精的物什。
她就是用这些东西救了我。
孙伯灵已经断定,她和齐使绝不是一路人。至于为何会出手救他……
他眼神微暗,神情渐冷,开始想将手臂抽出来。
你的背后站着谁?
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我准备好了,醒过来说给我听听看?
和阴暗的内心相左,孙伯灵手上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她的睡眠。事与愿违,她还是醒了。
板着脸准备隐晦套话的他,发现自己叫醒的是只兔子——有着他刚刚舍弃的天真,无害地散发着友善和关心。
她是救命恩人,没有办法跟她摆脸色……
看着她仪容全无的模样,接连的痛苦过后,他还是久违地笑出声来。
她,是个奇怪的、神秘的、与一切格格不入的人。
“你是何人?”
孙伯灵下意识用乡音问她,发现她听不懂后,又换魏语、秦语、齐语问,最后用上上层人士最通用的雅言。
她渴望交流,却似乎不能以任何一国的语言回应他。
有些遗憾,也有些舒心。
他不知是不能对话套情报的遗憾多些,还是不必过早地物化他们关系的舒心多一些。
她很聪明,马上想到了沟通的方式——文字。
手心里是籀文,不,是笔画变少、运笔更圆滑规整的籀文。
秦、昭。
“女子称姓”“以国为氏”,依照这个准则,她给的名字便非常奇怪——但她对名字认同度很高。
孙伯灵用秦语复述了她的名字,不适感让他决定以后干脆以名称她。
“昭。”
他记住了。
昭又开始问他的名字,他沉默不语。
昭不认识他,那他最阴暗的设想便是无稽之谈。
不真实和荒诞感令他更加困惑,在他想要复杂待世时,又碰上了一个极其简单的人。
只是交予名字,算不上什么大事。
孙伯灵正要开口,昭给他递来一个字。
“膑。”
蒙受过的残虐,身体和灵魂的双重苦难,他不能停下来,雪恨之前他怎么能停下来!
昭看到他的样子,懊悔着将手缩回去。
他抓住了,把自己的姓添了上去。
“孙、膑。”
这样挺好。
剜骨黥字,他的遭遇令宗族蒙羞……还不如换一个名字,永远警醒自己还有未尽之事,还有未报之仇,还有未雪之恨。
昭,等我大仇得报之日,如果你还在的话——
便请你叫我一声“伯灵”吧。
对某些事情而言,猜想是一回事,变成现实又是一回事。
大多数时候,人们对猜想成真是报以惊喜的。因复杂的人心,某些场合下做验证时兴奋,出结论时又纠结——甚至有人会懊恼到恨不得把作死镗雷的自个儿打死。
秦昭小腿发软,整个世界都在晃荡。
她滑着坐到床沿边,拍拍胸口,脑子里也在打旋。
双倍晕眩体验。
眼前的“膑”,真的是那个“孙膑”吗?
秦昭陷入某种混乱,心情复杂。
他被刺了字,剜去了膝盖骨……
如果秦昭在脑子里闪现的记忆,关于某个科普博主的视频片段没有谬误的话,夏商时期的膑刑才是剔去髌骨的酷刑。
但若现在是战国时期,自周朝起膑刑早就改成刖刑了——那可是要用刀锯断去双脚的。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写“孙子膑脚”,其实指孙膑从膝盖连通下肢都被砍去了。
真要碰上膑脚的孙军师,秦昭身上那点医疗器械可处理不好断肢救护。
秦昭甩甩头,将越发血腥残酷的史实从脑海里甩出去。
就是不知对当事人而言,是彻底残缺痛苦些,还是保留肢体永远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更折磨……
秦昭不愿再继续思维发散了。
无论如何,“刖刑以黥之”的苦难都是非人的。她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也更希望最好不要遇上那个从鬼谷出世的天骄。
要不趁现在……确认一下?
正好也定位下现在究竟处于哪个时间点。
秦昭闭上眼,近些年来有意无意接触到的历史相关的记忆,化作书页一张张向她飞来,她从中挑选出和战国时代相关的:
公元前376年,三家分晋,春秋步入战国的标志事件;
公元前364年,魏惠王迁都大梁;
孙膑此人主要在齐威王、齐宣王时期出现,大致在公元前356年至前301年间;
商鞅变法也是从公元前356年开始。
只要这里不是魏国,只要这里不是大梁……
秦昭挪来案几,横着贴放在靠近孙膑那头的床边。搬走陶锅和医用托盘,举着杯子在案上蘸水写字。
孙膑侧头一观,指着地上点头,顺便纠正她的读音。
“魏。”
她心凉一截,忐忑地在桌上又画了两个字。
他笑笑,指着室外教她发声。
“大梁。”
秦昭手指僵硬,踟蹰着在桌上又落下几个水字。
“秦,嬴师隰?”
孙膑见字一怔。看秦昭脸上没有冒犯之色,便知她并非出于不敬,只是某些东西早已化作习惯。
这般习以为常,就更令人惊讶了。
他摇摇头,擦掉秦国前国君的名字,在后面蘸水填补,便成这样一句话:
“秦、献公,于去年薨。”
来自千载后世的咒骂终于忍不住,此刻在战国时期魏国国都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响起。
孙膑眨眨眼,望着脸色不太好的秦昭,终是压下疑惑,没有追问她“淦”是什么意思。
嬴渠梁继位是在其父去世的第二年。
现在是公元前361年。
而她恰巧在孙膑和庞涓的结仇地,自然而然地救了个少见的伤残人士……
虽然合算一下,孙膑在魏国流亡个五年再入齐也算合理,但这也太长了吧!
人能有几个五年挥霍?尤其身处人均寿命三十来岁的战国。
秦昭看着淡然若常的青年,他不像运筹帷幄的军师,干净得和沉迷学术研究的学者一样。
她用衣袖擦掉案上的水字,不死心地接着写下字句。
“兵者,国之大事。”
孙膑的眼神变了。
落在背上的目光令秦昭倍感压力。她咬唇,在密不透风的威压里坚持写完这段话。
“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原来人的气势真的可以做到不怒自威……只是先前的他,并未用这一面待她而已。
秦昭终于抬起头。在她觉得他不像时,孙膑所有的反应都在说是。
《孙子兵法·计篇》。在这个知识和传承无比珍贵的时代,是只有“孙膑”本人才知道的东西。
她似乎不用等他再有其他动作了。
秦昭有些后怕,若是孙膑怀疑她的目的是兵法,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崩塌又该怎么办。
要给他当场表演默写全文吗?
救命,就算脑子里可以查篆书字典,一边翻原文一边写篆体,她一定会吐魂的!
身上的压迫变轻了。
秦昭小心翼翼地与孙膑对视。虽然他神色清冷,但那些锋利确实全部收起来了。
“昭。豆。”
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却不知道后一个音是什么意思。
孙膑叹气,指向她手里盛水的器皿。
原来这玩意儿叫豆。
古人审美意识超前,这活脱脱是华夏版高脚杯。
她把豆递过去。意识到他侧身要写字,连忙拿起袖子匆匆把案几擦干。
孙膑有些无奈。
他沾着水,没有停顿地在上面默书。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
孙膑只写了这一句,秦昭便明白这是他在跟她摊牌。
他没有不信她,甚至把更珍贵的信任又交了出来。
秦昭有些眼热。
孙膑伸手,把案几又让给她。
试探、信任和验证,一个回环。
她不愿辜负。即使写得慢,她也将这一段补完。
“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足够了。
孙膑看她的目光彻底软了下来,甚至有些零碎的闪光。
秦昭心里被内疚填满。
“昭,从何处习得我祖父的兵书?”
她不禁苦笑,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
毕竟在二十一世纪,随便一间小小的书店,都能看到各种版本的《孙子兵法》。
甚至有心搜寻,连真正意义上的“外语”本都能找到。
该说是从某个亲戚充门面的书架上翻到的?还是要说从某个在图书馆睡觉的学生头上拿下的?
“罢了,我不问。除了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秦昭连忙拼命点头。
这是你家的兵书,只有你能决定谁能看——这书危险,至少在魏国大梁,在庞涓眼皮子底下,非常危险。
孙膑没有深究,写在案几上的字也是为她的安危着想。
秦昭心理更愧疚了,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出现对他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如果没有她,他也会被黑袍人带走。
秦昭脑中闪回当晚的细节,发现无论是死去的少女还是墙上的黑袍人,都是冲着孙膑来的。
——有人一直在策划营救他。
不碰上她,孙膑即使得不到最及时的救治,也不会被扔在这间院子里无人问津。而对战国一窍不通的自己,此刻角色转换,大概是负担。
谁会为孙膑谋划这些呢?只有齐国吧。秦昭有些慌,不会她的介入,让孙膑不得不在魏国蹉跎了五年才逃出去吧。
那她穿越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被猜想打击到的秦昭捧住连,一遍遍跟他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被人扒开手,孙膑看秦昭哭了,松下手劲,指着案几。
上面写着:昭,何故如此。
秦昭抽泣着,向他写出那晚的遭遇。
了解始末的孙膑五味陈杂,他的恩人犯傻,以为耽搁了自己上青云。
他敲了下她的头。
耐心地跟她写字。
“抓住你的人是我。”
“勿要担心。如若齐国真有意要我这个人,你且看近日有无人来寻我。”
一切皆是我的选择。
功名皆虚。何况膑此生,已经毫无追逐大志向的欲望了。
“你若真对我有愧,不如闲来与我做推演?既然昭熟读祖父兵书,那也算和我同门了。”
孙膑笑看秦昭眼泪突然被吓住,惊恐地摇头,仿佛海上掀起的浪。
她连忙跳下床,哆嗦着在案几上留字,抱着陶釜逃走了。
“先生,我去做饭。”
孙膑抬手掩下泛起的笑。
复仇之路漫长且苦,他早有准备时刻被内心滔天的恨意折磨驱使。
此刻他有些庆幸,在一个人独自于暗处舔伤前,有人给他落了点星光。
孙膑渐渐被暗影环绕吞噬。
他的脸不再平静,还未痊愈的伤口逐渐勾勒出狰狞。
秦昭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近来,撞到床边的案几差点掀翻盛水的豆。
“先生,你会做饭吗?这些东西要怎么吃啊?”
她低下头焦急地在案几上写写画画。
他差点没收住疯魔的神情格外滑稽。
当前,您在孙膑面前背诵默写《孙子兵法》,成功通过考验,建立新的联系,触发隐藏剧情:
孙膑向您发出邀约,期待与您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战争推演——
面对他的邀请,您的选择是?
一,欣然接受。
二,婉言谢绝。
三,愣着干嘛赶紧溜啊。
被孙膑写下的字惊呆的秦昭,脑中立马幻视闺蜜喜欢的游戏剧本。仿照游戏的系统提示复刻场景不说,连应对选项都做好了。
还犹豫啥,直接把选项三摁死好么。
这次秦昭没有愣神,起身留言转身跑路极快,生怕慢一秒就要被军师先生拉去实战了。
军事推演是什么鬼啊?
她哪会什么兵法,甚至连纸上谈兵都做不到。
“柔弱”的秦昭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图书管理员而已——放弃学医后直接在书本里自我放逐了。
给孙膑做手术全靠吃老本,要不是身体的肌肉记忆强悍,她还真不敢非法行医。
改行时间不算长,秦昭多少也算是徜徉书海了。虽然没有把整座图书馆都装在脑子里,但她近些年来有意无意扫过读过的书,或全或残地都存放在记忆里,只是找出来需要花些精力。
救命,真和孙膑搞推演玩,秦昭估计右脑要找书翻译篆字,左脑要整合逻辑推理发言,人还要把字全写桌上……
孙先生恐怖如斯,一句话就能让人在线体验被榨成咸鱼干的滋味。
饭遁果然是好文明。
来到厨房后,秦昭终于能自由呼吸了。
昨晚事态紧急,她并未仔细打量这间小屋。进来一扫,除开翻找器具弄乱的小部分,其余陈设干净又整齐。
她想起卧室和柜子里的衣物也是这样,看来整个屋子都有被好好维护。
住在这的人一定很爱这个家。秦昭面露微笑,在厨房放置器皿的架子上,她发现一束不知名的萎蔫野花。
不论它是愉人还是悦己结果,花朵的存在倒是让铁血冷冰的战国时代,有了那么一丝温柔。
秦昭忽然后知后觉。孙膑方才说要跟她“推演”,是因为照顾她的情绪,转移她的注意力才故意这样说的吧。
且不说案几根本写就不下多少字,这种方式推演效率太低了,加上和一个外行玩,根本不能尽兴不说,怎么看都是在浪费时间。
孙膑不像是会浪费时间的人。
果然是被关照了吧。
“真丢脸啊……”
秦昭虚捻手指,把不存在的花和蔫蕊放在一起。
“再添一朵吧。”
她笑笑,决定好好做顿好吃的犒劳可靠的孙军师。
忘了自己人现在身在战国。
根本做不了饭,谈个空气的犒劳。
秦昭死死盯着扒开门的柜子,看着屋主人留下的“存粮”神游太虚。
大白米呢,面粉呢?再不济稻粒和麦粒也行啊——这堆大陶罐里贮藏的、超出她食谱范围的东西是什么鬼!
秦昭伸手抓上一把。手感倒是和未脱壳的稻类似,但比谷粒要小上一半,没有稻谷那般饱实。比起吃的,它倒是更像草籽。
旁边罐子里的东西和手上的作物种子看上去没啥区别。但两个分装陶罐不一样,其中一个系着草绳,明显是为了做区分。
这俩比同卵双胞胎还相似得过分,秦昭有些崩溃:它们怎么还能是不一样的东西呢?
视线下移,总算有样东西认识了。
光滑的种皮,浑圆的外形,浅黄的色泽……秦昭第一次发自内心的觉得,黄豆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粮食作物。
还没等秦昭感慨完,大豆旁边的罐子又开出了她从未见过的宝贝。
泛青的浅褐色种子,带有一层外壳,绿豆大小,有些类似橘子里的籽。
超市绝没少去,粮油区也没少逛,长短粗细不同的大米闭着眼都能把它名字叫出来,抓上一把一闻一落就能分辨米是新是陈……
但为什么一到战国,我人就变成五谷不分的废物了?
秦昭崩溃地捧着粮食,欲哭无泪。
世上最难的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是手拿吃的却无从下手。
现在的地理位置是“北方”。在现代南北饮食侵蚀交融已经稀松平常,秦昭和大部分人类似,认为大家不过是吃米或吃面的区别。
不想时光倒退两千年,南方人竟要在北方饿肚子了。
唉对,我还有孙先生。
土生土长的战国人孙膑,总知道这些连壳都没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吧?
再做个梦,如果当鬼谷是封闭式寄宿高等学院的话,孙先生说不定还会做饭,能教我处理它们呢。
“先生救我!”
秦昭抄起旁边架子上的几个“高脚杯”,把存粮各抓了一小把放到杯中,兴冲冲地向卧房奔去。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都说了,生理需求人类是最基本的要求。层次虽底,却是推动人行动的最大动力。
翻译成种花家的话就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为了吃饭去问孙军师,就算被笑不分五谷也没关系,不丢人。
五谷不分怎么了?
咱虚心学习就好。
“先生,你会做饭吗?这些东西要怎么吃啊?”
秦昭风风火火跑进来,刷啦啦在案几上写下问题。宛若供奉神灵般把豆摆在案上。
强迫症作祟,她嫌初放的几个豆摆得不够整齐,遂又伸手把它们拉成一条直线。
本以为有大事发生的孙膑,一脸心梗。
秦昭似记起什么,又跑了趟厨房,专门挑出最漂亮一只豆,提陶锅倒水斟满,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可惜没有茶,白水还是寒碜。”秦昭有些遗憾,期盼着看向孙膑,“先生,这句话我就不写了。您看得懂我的表情吧?”
“……昭与我非亲非故,我亦非死非亡,何以行大礼祭我?”
孙膑对生死倒没有什么忌讳。只为掩饰先前因仇恨扭曲的神情,怕被她瞧出,才随意翻出话来。
她歪着头笑等他解惑。
他没有写下字,这话若真写出来,又要惹她纠结纷乱。
釜搬上案,豆拿来盛水……这次又当着他的面整齐摆好五谷,孙膑越发深刻地体会到秦昭对“常识”的缺乏。
五谷摆在一起是祭祀的重要物品,通常搭配礼器。庶民不似贵族,有专门的青铜礼器,家家都有的豆便是最好的承载物。
扫了一眼案几,孙膑哭笑不得。
大概是秦昭误打误撞,不论是步菜还是祭祀,好歹豆数量用对了——豆是成双成对出现的。
“先生,别走神啊,看这里!”
见孙膑迟迟不接水杯,秦昭发现他竟在走神,敲敲木案指着字催促。
“……”
孙膑非常困惑,秦昭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又是如何长到这么大的。
“先生,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虽然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我也不想这么废呀……就是,你现在需要进食,我总不能给你端上不能吃的东西吧?”
秦昭的声音变小了。
“你教我一下,就一下——我保证它们从此化成灰了我也能分辨它们。”
或许就是仗着语言不通,羞耻的事不想落成文字,秦昭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本想说话发泄无人沟通的苦闷,不想却染了些郁气和委屈。
为了生存什么都要重头学。
离开熟悉的环境后,如果勇气飘忽,自我认知太容易陷入打击了。
她咬咬唇。
不知道人变成孤岛能存在多久。活着仿佛成了最高难度的挑战,自己又还能坚持多久。
孙膑伸手从豆里挑出几颗粮食,在秦昭眼前捻开种皮,露出金黄的内里,小小的米粒在他手心里打着转。
她的眼睛亮了,这东西她认识!
“稷。”
他又拿出旁边稷的双胞胎,指尖一捻又滚出几颗一样的黄米。
“黍。”
等等,这俩难道不是一种东西?
“稷粳,黍粘。”
哦,属性和口感问题。
“麻。”
橘子籽原来叫这个吗,怎么吃?
炒熟之后磕?战国的瓜子?
一样一样,孙膑慢慢教给秦昭。
——像是被祭拜的神灵给出了应答。
认完五谷后,再结合一下厨房现有的条件,做出能吃的食物不再是艰难的事。
秦昭恢复了些自信。只要能把它们顺利脱壳的话,至少她是能做出羹来的。
至此,阻碍又变成另一种样子——如何把稷和黍脱壳呢?
战国可没有现代机器,不可能一眨眼就得到完好的粮粒。
在孙膑的提示下,秦昭又在厨房里找到了木臼和杵子。
从现在起,可能每一顿饭食,都需要她亲力亲为:要吃饭,先舂米。
孙膑没有着急用餐,也没有催促秦昭快些去做什么。
他甚至让秦昭先把厨房里能拿动的器物先挪到床边,告诉她每样器物的名称和大致用法。
釜是炊具,烹煮食物;簋、豆、壶是盛器,区别在于一个用来装煮熟的饭食,一个用来盛辅助性菜肴或肉酱腌菜,一个用来盛汤和酒。
至于烹煮、油煎食物和盛放肉食的鼎,筵席上用来饮酒的角和觚,普通人家是看不到也用不了的。
想起先前随手的乱用,秦昭心里对孙膑十分感激。
他没有多问,也没有好奇,只是以非常自然的方式提醒她。
现代人和古人生活习性完全不同,秦昭需要快些适应,避免在孙膑以外的人面前露馅。
她一定是要走出这间院子的。虽然屋内现有余粮,两个成年人一日三餐,坐吃山空只会饿死。
况且就吃这些东西,短时间内秦昭还可以忍受,孙膑的身体不行——伤病患者比普通人更需要营养。
别的不说,院内没有水井,生活用水也需要去城中的找公共水源补充。
说到水,秦昭舂完粮食打水时看到面上的倒影才发现,她顶着一头鸡窝前前后后地跑了大半天。
怪不得孙膑会提醒她,让她关注下家里的储水是否够用。
看破不说破。孙膑拐着弯让秦昭自己发现,他真的帮她维护着摇摇欲坠的羞耻心和脸面呢。
秦昭连忙取下头绳,十指做梳拢好长发,在脑勺后面坠了个低马尾。
战国厨房大作战,开始!
一阵鸡飞狗跳后,秦昭终于把“早餐”搬上了桌。
使用最原始的手段舂米的后果,就是手臂累到快要抓不住吃饭的匕。
战国虽然有筷子,但只用来夹菜,吃饭和羹用的是匕,就是餐勺。
案几挪到孙膑修养的床上,方便他用餐。
按照战国的做法,床是用来坐的,进食和休息都在地上。
秦昭后知后觉,她可能错怪了阿一。
那晚他大概想先把孙膑暂时放床上,再给他打个地铺的。奈何她做了主,铺了床单就让阿一把人放床上了。
没有床垫——拖她的福,孙先生一直躺在木板上。
等会给人把垫被铺上吧。
秦昭一边想着,一边在床沿坐下。
她扒拉几口粗羹,即使是自己纯手工制作的,她果然还是不适应如此天然的口感。
秦昭连忙换筷子从豆里夹了几根腌菜,面露痛苦地快速把羹消灭完。
而后从另一只豆里取走一块没有形状的糙饼,咔嗤起嚼。
孙膑停下匕,盯着双豆面染纠结色。
“昭不与我分食?”
“先生,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迟疑着问了句,她豁达的反应让他不禁叹气。
“没什么……现在也不是讲究的时候,一起吃吧。”
孙膑笑了笑,摇头示意无事。心里却拿下主意:
等用完餐,他需要好好考察一番,秦昭的“没常识”到底到了何种地步。
如就这样放她出去,秦昭大概会被外面的世界吃得骨头都不剩吧。
用餐完毕。
餐具被撤走后,案几被孙膑要求留在床上。
等秦昭收拾好回来,案几已被被孙膑右挪。他的身侧空出刚好容纳一人的空位。
他向她招手,示意她上床与他同坐。
秦昭犹豫着靠近,案上有只盛水的碗,还有一句这样的话:
“昭初临魏国,困惑之事,皆可问我。”
好家伙,吃饱喝好就开工。
孙先生目的性真的很强,这是要好好给她补课了。
该说孙膑是闲不下来的人,还是该说他是外冷内热?
或许根本就没有“冷”,秦昭一直在被他关照。她甚至想,如果他没有这段经历,孙先生应该就是那种热心肠的、会在太阳下大笑的人。
如果苦中作乐,把“战国求生”当作任务,孙膑就是秦昭的指引人。
生存不外乎吃穿住行。
穿和住目前不是头等大事;行可以列入待办目标稍作延后,逃离魏国是必须的;吃或许是最重要的。
保证活着不被饿死,需要稳定的食物来源。
自给自足划掉,只剩下“商品交换”一条路……
——语言和钱。
秦昭记得,在给孙膑翻找垫被时,有在柜中寻见个沉重的箱子,小箱还落着锁。
抱被子时碰动它,她听到里面有金属片碰撞的声音,极大的概率是钱币。
秦昭翻出箱子,双手搬着它挪到案上,大方地在孙膑身边坐下来。
他身上的血腥气已经很淡。一切都在好转,这点让她很欣慰。
没有找到钥匙,箱子要怎么开?
眉头渐蹙的秦昭开始思考砸烂箱子取物的可能性,孙膑朝锁伸了手。
只听咔嚓一声——
那双带伤的手摸索一番,找准位置一用力,竟把锁直接拆开了。
是暴.力开锁唉!
秦昭目瞪口呆。孙膑轻巧地取下锁,见她惊愕,又淡然地把锁塞进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