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制的方法她都教给了里正,现在该教他实测验证了。
旁边放着他们从种仓取来的一豆麦种,秦昭拿木匕舀了一勺放进碗里。
大部分种子斜斜卧在碗底,一小部分漂在水面上。
里正听秦昭指示,把浮起的种子捞起,用手一捻。
他瞪大双眼,指尖的空秕感是真的,有些麦粒有虫痕,有的只剩半截……
里正夺过碗,颤抖着用另一只手把碗底的麦种小心地扒出来。
不说全部都颗粒饱满,但至少都不是坏种空壳。
真能筛出来好种子!
如果他们种的麦种全是好的,出芽、生长、抽穗、结麦……没有辛苦会被浪费,只要天道好,真的会增产,真的会是丰年!
老秦人脊骨响当当,战场上流血不流泪。
但此刻里正捂住嘴,哗啦啦地淌出热泪呜咽着。
“里正,如果掌握不好配水的技巧,就可以这样用碗来试:种子全沉了,就加卤水;大部分都浮起来,就加井水。”
“里正,这种方法选出来的种子,要记得用清水洗过两遍再播,毕竟是被盐水泡过的种子嘛。”
“里正,一次可选不完满仓的种子,记得多次使用后,盐分会被种子带走,要适当卤水,免得影选种响质量。”
“里正……里正?”
正在跟人交代细节的秦昭忽然见里正起立,周遭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里正手捧碗,深深向秦昭一揖——
“乌白村里正,谢过士子昭赐选种良法。今日我在此起誓:我与村中二子,必精心耕种,以报此恩。
“来年春收,除却天时,若因人力懈怠至麦粮无法增收一成,我必自戕谢罪!”
老秦人的声音如破空之雷,生生劈开天帷,闯进秦昭的心里。
有这样的国民,秦何不兴?
选种没费多大劲,第一大桶种子出来后,绝大多数人都没了碎语。
沉在桶下的都是实打实的好种子,种这样的种子谁不喜欢?被夏布网兜挑出来的废种,也可以拿去喂家畜,并不糟蹋。
黔首们拿着自家的盛种器皿,从里正这领走种子,好好清洗几遍,越看手里的饱满麦粒,心里就越欢喜。
勤劳的农人闲不下来,有人看天色还好,一吆喝,就都立马带着种子下地去种。
手指拈着麦粒种下,再用脚踩实……挂着汗珠的脸不见疲累,都带着笑。
手里播的不只是麦种,还有他们的希望。
秦昭坐在田埂上,看着农人们在田间忙碌。
眼中神光流转,不知在心中的稿纸上,她又添了什么东西。
“还满意吗,昭?对你造成的这番盛景?”桑冉环着臂找过来。
“不啊,这才哪到哪,怎能算盛景呀?”
“原来昭的心中,真有大气象。”
秦昭愣了愣,避而不答。
“东西做好了?”
“下次再让冉做这种没技术的小东西,冉就把木头拍你脸上。”
她哈哈一笑,伸了个懒腰,望向天边的太阳。
“我心里有太多好东西想造出来了,只是……做不到啊。”
“你以为冉愿意跟你来秦国是为什么?”
秦昭转头,她第一次在懒散的桑冉身上看到夺目的光辉。
“你尽管想象,尽管画图——冉给你把它们,全部变成现实。”
秦昭面部表情微微僵持,最终从唇齿间溜出一个成分复杂的拟声词。
桑冉顿时不满秦昭的回应,当即蹲下,气呼呼地用手指戳了她的额头好几下。
某人呆滞的傻样确实令人没来由地窝火。
“喂,醒醒,你这算什么反应?”
桑冉撇嘴,脖子有些发红,懊恼地细数她的罪过。
“冉难得说些这样的话,昭昭你不感动就罢了,用一个不是字的字打发我……简直——”
说着说着,他的手指免不了带着些气愤,用上了些许力道。
某人那小身板哪抵得住这番惩戒,一个不留意,差点被戳翻在地。
霎时间,秦昭捏住桑冉的手指,这才稳住自己。
天边已有丝丝红霞,映照着桑冉背后的乌白村外已经发色的乌桕树,显得格外好看。
她一时间有些看呆了。
桑冉心间刚松,见秦昭又走神,哼声晃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有些闷闷不乐。
“你总是这样……昭昭,难道你是不相信冉的实力吗?”
“我从来没有质疑过你的能力,桑冉是我非常欣赏的手艺人——只是你总是会说些绝对的话,这样不太好。”
她屈膝,把脸靠在双腿上,偏过头看他。
“在魏国时就这样,桑冉说要助我我达成愿望,却不限制我的愿望;现在你又说我想要什么,就帮我造什么……我想要的若是超过你能力范围,你就不怕我对你失望?”
秦昭隐去了未说完的话,她知道桑冉一定能读懂她的用意。
桑冉不缺能力和心性,但他偶尔行事说话太过冲动。她很担心他这样的技术人才,某天会被人曲解。
他还在嘴硬,“你不说出来,怎知冉造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我想上九天揽月,想下五洋捉鳖——请冉帮我造出圆梦工具,秦昭拜谢!”
见秦昭正色作势要拜,桑冉的脖子又烧了起来。
他顿时慌乱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看到她眼底的笑意,明了她终是在逗他。“那你就说说,能‘上九天揽月’的是何物,能‘下九洋捉鳖’的又是何物?”
“登月航天火箭,深海探测潜艇。”
“……什么箭?什么艇?”
“毕竟桑桑脑子里的科技树连发动机都没点出来呢,当然听不懂啦。”
“啥机?这又是啥玩意儿!”
桑冉一脸懵逼,但未知的东西令他的眼眸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他一把扯住秦昭的双肩,激动地摇晃起她来。无尽的求知欲点燃了他,令他的呼吸都急促了。
“桑冉不觉得我在说疯话吗?”秦昭定神问道。
“冉知道昭昭很神秘。会解鲁班锁、造轮椅都是小事情,能带着膑出魏至秦、说出那样的话,昭昭就不是一般人……”
桑冉停顿片刻,点点自己的头。
“现在昭昭演示了盐水选种,尽管操作简单,却已经是大智慧了——想到和做到,永远是想到最难。”
秦昭愣神。
“我不怀疑昭昭说的那些东西的存在……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冉离它们,最多也就是‘做到’的距离,只要冉——”
“桑冉,你不知道,‘做到’是多难的一件事!”
秦昭有些崩溃地抓住头,突然变得歇斯底里。
“你不知道,现在的生产力才从原始农耕迈开一步,科技、知识、人力物力……都还在做原始的积累,隔的太远了——你看就多一成收获,能让黔首们如此开怀……好难啊,我想画出来的东西,如果实现不了,别人也理解不了,是不是我不记得会更好……”
桑冉把秦昭抱在怀里,想起来出门前孙膑的嘱托。
他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慰着她。过了这么久她的情绪才爆发出来,也不知道她这一路是怎么忍过来的。
和桑冉认知里的人相比,秦昭有着超高的道德和同理心,天性纯善亲和——他有时候也会想,或许她比他更适合墨家。
秦昭的大脑里装了太多非凡的、超前的东西。同为一起造过物的搭档,桑冉大概能理解她的难过,更知道她或许陷入了狭隘的误区。
她太急了。
她太害怕承担更多的期待了。
“昭昭,冉小时候也不能理解太过精密的器械构造,但一天天琢磨积累,慢慢的,不理解的东西早就被我的双手攻克了。”
“冉确实不能理解你说出来的一切,但冉可以从头开始学——工匠就是这样,一点点学,一点点上手,再一点点创造,最后再传承、再循环……”
“这辈子不够,冉可以收学徒弟子,把我会的全部交给他们。总有一天,我的后人会把昭昭构想的一切全造出来。”
“不要急,不要想太多。你看看这些黔首,既然你的一点点都能让他们如此幸福,那我们就用可以实现的‘一点点’去接近你的理想。”
“冉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至少你的‘一点点’,我会用尽毕生所学,帮你造出来。”
秦昭抱住桑冉,双手在他的背后将衣衫勒出痕迹。
她如此庆幸这次出行能有桑冉在,能有人在她偏离航线时拽她一把。
是怎么就迷了心思呢?明明出发前,她就给自己下过定位,但见满目疾苦就变急躁,除非能沟通现代,怎么能一口气改变整个时代呢?
人类从猿人到直立行走,到创造工具、文明,再到传承探索地外,花费的时间以百万年计。
只要文明和知识的传承不绝断,就算从零开始,人类也能创造自己的未来。
“那冉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被困难吓倒。”
“那昭昭可要好好准备,不要让冉一下子就掏空了你的‘一点点’。”
秦昭的眼中再次坚定。
当下和未来,或许可以稍微再多想一点点。
“出卤水了,真的变清了!”
田埂上,有黔首在奔走呼告。
劳作的农人早播完麦种看着自家田地原地休息,只等太阳沉下在回家。
听到同村人叫喊,连忙收起工具,拉着人问话。
“选种的卤水,变清了——有婆姨试过,咸的,还能照样能用呢!”
“我领种子时,那卤水可浑得跟泥水没差,可别骗我。”
“老秦人说话响当当,你且跟我去看。”
“带路,走着。”
秦昭撞撞桑冉的胳膊肘,对他比了个大拇指。她知道黔首们节俭,要他们用卤水选种,也是件令他们心疼的事。
就算黔首们手里拿到好种子了,但那一大桶可以供全村人吃的卤水被“浪费”,事后必定让他们好几天都睡不好觉。
秦昭因此让桑冉提前做了个大型的原始净水器。材料依旧就地取材,只用了不同大小的石头、沙砾和些许炭。
原始滤水器过滤不了矿物质,析出来得卤水不会少了盐味。
不浪费,再利用,黔首们能睡个好觉了。
“谢谢你,桑冉。”
“我按照你的要求铺上了那些东西,为什么水会变干净呢?”
秦昭愕然,随即明白桑冉正在做到他的诺言。
他会从现在起,一点点学,一点点接近她的世界。
如此一来,秦昭好像没有那么孤独了。
来到战国遇见先生和桑冉,实在是她的幸运。
“走吧,天色不早啦。让我想想,就从过滤原理开始讲起吧……”
“亲母,什么时候才能不舂粮啊,我宁可去劈麻织夏布,去学调制选种的卤水,去造可以变清水的罐子……”
“碎女子,那你还吃不吃饭,还活不活?”
里正夫人轻轻转了下女儿的耳朵,嗔骂了她一声。
小姑娘吸吸鼻子,跟母亲一起卖力地舂起粮来。
秦昭在一旁陷入沉思。
她想起曾在魏国时的日子,吃饭会是件痛苦的事,除了食材和烹饪方式外,最主要的原因是每日都要舂米。
一日两餐,一家口粮,舂米绝对要消耗掉妇女们太多的时间和精力,给她们的身体带来过多的劳损。
现代人舂米最多算忆苦思甜、体验生活,但在战国时代,舂米绝对只有苦,只有为饱腹的无奈。
如果不是违背人类快乐的事,舂米怎么又会是一种专门给妇女的苦役刑罚呢?
秦昭闭上眼,她记得的,有样东西虽然可能含量不高,但绝对能大幅度减轻舂米的劳累和痛苦。
是什么来着呢……
小腿被小石子击中。
秦昭一看,是里正的小儿子趴在门槛上,用小木片模拟投石车,自个玩着攻城游戏呢。
小木片,支点,起落……
杠杆原理——
她想起来了,是踏碓!
秦昭提腿便向村中的晒场跑去,桑冉正在那教人做净水罐。
黔首们那日见卤水过滤的奇特景象,知道滤水器能把大雨天混浊的井水变清,加上需要的东西不稀罕,有心思的都想给自家整一个。
“桑冉,桑冉,过来看看这东西——”
随着秦昭的喊声,黔首们主动让道,露出中间抱着陶罐正填沙砾的桑冉。
她把他拽过来,随手捡起周边一根树枝,兴致勃勃地在地上画出踏碓的草图。
碓臼、碓马、支架,秦昭甚至还细心地给老幼使用者添上了扶手。
“能造出来吧?”
“可以,为什么这里短?这样更费力。”
桑冉指着踏脚那边问秦昭,他瞬间就知道这东西要用来干什么了。
他只是奇怪她从省力出发的设计,为何要做得费力。
秦昭并不奇怪桑冉对杠杆原理的熟悉。
在桔槔广泛应用的时代,墨家门人怎么会没研究过小小的杠杆。
踏碓的动力臂小于阻力臂,是费力杠杆,但这种设计能增大碓马下落的高度——
“是为了增加舂粮的冲击力?”
秦昭点点头,桑冉自己就想出了答案。
“给冉备好原料工具,简单!”
桑冉抱着罐子自信满满,拉着秦昭开始讨论细节。
秦昭完全不藏私,就地开始画分解图,和他商量第一个踏碓的选材以及建在哪里。
他们的讨论没有避着外人,周围的黔首听见只言片语,看着地上多出来的图画,又一次陷入欣喜中。
黔首们自觉压低声音,相互拉着彼此,免得有人太好奇,反而惊扰了两位贵客,弄坏了他们的图。
老秦人们都知道,又有惠及他们的好东西要出现了。
这时候谁敢出岔子,就准备吃他们的鞋底子!
“士子,客啊——出苗了,出苗了!”
里正风风火火地从村头跑过来,那腿脚灵敏得像兔子,就差要飞过来了。
报喜的里正本想拉着两位恩人去看看田间的好景,把好消息告知村中众人——
但这群人目露凶光,顺手提起农具石块,杀气腾腾地望过来是几个意思啊?
里正好歹也是上过战场,战后全须全尾回家种田的彪悍秦人。
面对如此群狼环伺的场景,他下意识将随身的农具横在胸前,丝毫不退,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二三子这是干嘛?要——哎哟,谁的烂草鞋?莫要欺人太甚!”
正要与众人讲理的里正被一只迎面而来的草鞋打断说话。
他从头上拽下草鞋,面露凶光,可见是真的气着了。
“竖子,出来!”
“你小子还敢翻天?鞋是老叔我的,打的就是你这小子。”
“老、老叔?不是,别打——”
黔首圈里蹿出个须发花白的槁瘦老头,一只脚没了鞋,但老人家精神抖擞,抄起随身的手杖,就往里正身上招呼。
同村人顿时放下手里的家伙什,看着族老追着里正将他打得上蹿下跳。
里正确实在村里最大,没人会真的去挑衅他。
但族老不一样,只要犯了错,只要还是村里人,都得挨训挨揍。
“成天咋咋呼呼,有这熊嗓也没见你战场上冲着魏狗嚷嚷……没见贵客在忙活吗?吵着他们了咋办?”
“叔,我不知情啊——”
“不知情就能瞎喊瞎叫?”
“老叔,我没瞎喊瞎叫,咱麦地里,出苗了!”
老人打向里正的棍子顿时停在半空。
他人虽老,耳却未浑,庄稼人最重视的东西永远刻在心里。
“叔啊,二三子,出苗了,好多、好多的麦苗……”
眼眶泛红的里正站在那,背脊挺得笔直,呜咽着将好消息吼了出来。
修辞的贫瘠已无关紧要,他们最看重的是事物的本质。
黔首们轰地炸开,这下也顾不上原先约好的保持安静,争相往田地里赶。
“走啊,且看苗去!”
“老叔,你的鞋——”
“要甚鞋,老叔就算光脚,也比你这浑人走得快!”
族老脚下生风,毫不在意路上的石子硌脚。
他走过更加痛苦的路,通向希望未来的小石子,一点都不痛不痒。
从田埂上看,土色依旧是麦田的主旋律,但已有层薄薄的绿意。
族老扔下拐杖,下到田间。泥土的触感从脚下传来,他俯下身子,看着一条条不间断的、密密麻麻的小绿尖,种了大半辈子田的老人也哽咽了。
“好,好呀……”
里正跟在族老身边,陪着他一家一家地看过去。闻讯而来的人们每张不敢相信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想想曾经大把的麦种下去,田间冒出的疏一块、密一块的麦苗,简直和现在这些漂亮的小绿直线不能比。
里正知道,今年分给大伙手里的麦种变少了,众人心中难免底气不足。
看看现在这出苗的架势,他们可以把心放回肚子。
他暗自在心中发誓,乌白村一定要把盐水选种的好法子流传下去。
“这是哪家的田?怎么就这点苗?”
族老指着坡边上的小块土地气得跳脚,见一小伙站出来,刚要拿杖子抽人,发现手早就空了。
“别人家都能出多苗,不会种地就别糟践种子!”
“族老,您别气,这是小子多开的荒,不是本家田……里面的种子是卤水上面漂着的,我看它们都好好的,还以为都能出苗呢。”
憨厚的青年赶紧给族老递上根树枝,闭上眼等着挨揍。
族老却下不去手了。
对苦惯了、饿怕了的秦人来说,一点点希望都值得去尝试。
这也是件好事,至少能让勤俭惯了的农人少分心,做无用多余的事。
“就你聪明——”
族老把树枝扔在地上,爬上田埂高处,声音传出老远:
“今日起,每年乌白村的麦种都会选种后再播,好生爱惜。
“这么好的苗子,谁要是给把麦种坏了,把粮种少了,我必在田上狠狠抽不孝子!”
顿时,田间地头,声音能传到的地方,都有了铿锵的回应。
视察完农务,族老坐在田埂上穿好草鞋,和里正一起回村。
若是再年轻些,能亲手侍弄几亩这样的麦苗,族老觉得自己梦里都会笑醒。
族老和里正回到晒场,秦昭和桑冉刚好将踏碓的规格相关都核对完毕。
族老不敢去踩地上的画线,他朝着贵客的方向深深一拜。
“乌白村族老,谢过两位贵客,客之恩情,我乌白村永世铭记——”
“老人家这是做甚?快快起来。”
秦昭见状,连忙放下作笔的树枝去扶老人起来。
族老拽住秦昭的手臂,热泪盈眶。
“客一来,我便见着了梦里才有的光景,就算现在死去,我也无憾了……”
“麦子还没有抽穗,您还没有见到它们堆成小山——请您保重身体,还有更多的盛景等您去看。”
“好、好,我一定多活几年,要看到客说的麦粒成山,看到秦国有数不尽的粮山哩。”
老人被秦昭扶起,用衣袖擦擦眼角。
他指着地上的图画,拘谨地问是不是打扰到他们了。
“没有,族老、里正,我正想和你们商量,在晒谷场这里建个‘踏碓’——就是用来舂粮的工具。”
秦昭指着晒场边缘平整的那块空地,比划给村子的领头人看。
“有了踏碓,就不需要用双手费劲舂粮了,甚至老人和小孩都能用它。踏碓不难做,请里正安排下,我和桑冉一定手把手教到会。”
族老激动得手都在抖,他拉过秦昭说:“客,你们如此,乌白村要如何回报你们才好啊?”
秦昭愣了愣,忽然发现自个儿竟然把这事忘了:她愿意不求回报,但这些淳朴的秦人绝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
这也是这些人身上可爱的地方。
“好好种麦,好好织布,好好生活,让我有信心去说服国君……”
秦昭笑了,她看向村后那一大片乌桕树林,知道必须要要点什么,才能让他们安心。
“我喜欢乌桕洁白的籽……族老,如果秦昭在国君那一切顺利的话,请您收集乌桕子赠我,就是很好的回报啦。”
族老再次哽咽。
乌白固然穷,恩人却只要除了好看并无二用的乌桕子,叫他又安心又难过。
来年,一定要让乌桕子堆满车,给恩人送到栎阳去。
没花多少功夫,乌白村的晒场上又多了架全村人都能使用的踏碓。
这里现在是村中半大小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他们不再去捣蛋撒野,就爱在这比力气,看谁踏的时间最久。
每当这时候,要舂粮的老妇们总会帮他们算着时间,不让这些崽子们“运动过度”了。
村里人非常默契,一致认为晒场上贵客做出来的最好的踏碓应该给孤寡老残们用。
他们也馋这工具,反正贵客都将做踏碓的手艺教给自家村了,等一等总会有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等到踏碓在大半个乌白村安家落户,士子游秦返程的日子临近了。
桑冉磨好最后一块小木片,将它嵌进手中的物件上,一个掌心大小的等比例缩小版耧车就做好了。
他打开秦昭面前的木盒子,把它和水车、翻车、曲辕犁以及一大堆改良的农具模型放在一起。
盒子里的东西都是这段日子里的秘密成果——由秦昭画图,两人商讨后,桑冉包揽大部分工期所得。
这些东西单单一样都能产生震天动地的效应,一整个盒子全部能推广出去的话,绝对让人头皮发麻。
所以秦昭停了手,以散心著策论为由,在晴好的天气里,拉着桑冉来乌桕林里单独起灶。
她一点点的,把超前却又符合当下的秦国黔首们需求的东西,曝露给搭档看。
桑冉完全沉浸在制造惊奇的喜悦里,他甚至再次生出想把秦昭掏空的念头。
对一个沉迷造物的匠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这些东西更能令他幸福的了。
他在这些工具里看到了智慧,看到了光辉璀璨的未来,也看到了秦昭的世界。
——一个无比美好的,令人向往的世界。
“好了,昭昭,还有想让冉造的吗?”
“休息下吧,桑冉,不急,现在这些已经够我‘交作业’了吧。”
秦昭捧着盒子,望向远方。
乌白村的麦地已是一片盎然的绿色。曾经才冒头的麦苗,现在已有大半寸了。
她捻动腰间的鲁班小锁,眉眼带笑。
“桑冉,我们该回栎阳了。”
栎阳,公子虔府邸。
小雨临窗。
孙膑正在按照秦昭的要求按摩双腿,用手引导腿慢慢活动,完成每日复健锻炼的医嘱。
除了能屈膝、让脚和趾头动一动,他也只能用手搬着腿完成伸张,站立行走依旧是梦中的场景。
膝盖上的伤口早已经愈合,孙膑也能自己独立做些事儿了。是以不到必要时刻,他的屋子里没有婢子仆侍在场。
人的身体如果不多活动,就会和战车弃之不用一般慢慢腐朽。
曾经在逃魏路上,再苦累秦昭都会陪他做完复健锻炼后再休息。现在安定下来,那个人却不在他身边好久了。
孙膑放下腿,没再看案上的秦军竹简,就靠着窗子听雨声。
小雀跳了过来,落在他肩上撒欢。
“我把本该属于我的鸟放飞了……”
他提手摸了摸小雀的头,眼光却落在很远的地方。
“没有后悔,是鸟就该飞出去。我只是,想她了。”
想她是一个很轻的词,轻到像是从未出现过。
孙膑耳畔忽然响起赢驷近日以来的叽叽喳喳,他说招贤馆的士子们已陆续回馆……
他笑了笑。
雨过后,她就该回来了。
卫鞅看着早已被他人下榻的旅馆,心有不安。
他就小小地坑了秦昭一把,溜得快了些,怎么一回来好友们全都不在了呢?
卫鞅略略思索,大致能猜出他们各自的动向。
人嘛,有时候就该走走捷径,反正结果都一样——毕竟他的成果来得君子,呈现方式不君子点问题不大。
卫鞅转身,笑着向另一处方向迈脚。
栎阳王宫内,处理完事务正要回家的景监,冷不丁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第36章 秦·招贤
当景监第三次在自家门外看到卫鞅那张脸时,他便跨时空地和未来秦国的氏族老臣顽固派们共情了。
他真快用尽了毕生的涵养压抑冲动,才没当场撕烂这个卫国公孙嬉笑坦荡的嘴脸。
这浑人是不是根本没有脸皮?
坑人一次后能觍着脸来见自己第二次,反手又把自己卖了后,哪来的勇气第三次找上门的?
景监拼命调整呼吸,控制着手不要太过用力——门可是自家的,抓坏了外面这个混蛋不包赔。
不,卫鞅这混球不仅不包赔,他还会骗吃骗喝。
景监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了多种应对方式:
立马把门直接拍卫鞅脸上,让他尝尝闭门羹的滋味——大快人心!
或者回屋抽剑再砍他一顿,内吏杀一个无名无姓的游士问题不大——身心舒畅!
再者给他的饭食里化上一大块盐巴齁死他,不对,多给他吃一粒麦都是浪费秦国的粮食——此案撤回。
门拍坏了要心疼,佩剑铠甲早就变卖换了这间立命之所,武职转文职遇上秦国图强招贤,自国君上下都削减了一半俸禄……
两次,整整两次——他景监是有多好欺负,秦国是有多缺贤良,卫鞅起初的表现是有多惊艳,才能让他连骗两次都没卷袖子揍人的?
难道做了内侍之后,他已经把军中的暴脾气都磨平了吗?
“哟,这不是学富五车的魏国中庶子卫鞅吗?我这小小的内吏可接待不起您这贵客呢。”
景监张嘴便是不悦拉满的阴阳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