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为此,膑便更不宜现在被招入秦。”
孙膑驱动轮椅缓缓移到舆图前,向他们解释。
“那伙刺客确为膑而来,不论是膑死于他们之手,还是他们死于秦国之手,幕后之人皆有思量。”
“若膑真入秦君麾下,依照庞涓对膑的了解,边境的小动作是些小小诱饵……若是膑真报仇心切,定利用秦魏死仇反击。
“是时,摩擦扩大,即使庞涓远在大梁,也能在军报战势中找出膑的手笔。到那时候,若魏王脑子一热,秦国或许又要面临大军压境了。”
赢虔当即一呸:“大军压境?鸟,咱老秦人又不是没打过,怕他个卵。”
孙膑笑了笑,指着舆图说:“公子虔,现在秦国还打的起仗吗?”
赢虔不说话了。
老秦人不怕打仗,但现在真要再战,那国必亡——不然国君发招贤令做什么呢?
强秦,底气足了,军队才能锐气。
“国君和上将军不必理会,毕竟秦国境内正值招贤,‘维护列国士子安全’绝对无错。平时秦国怎么应对边界魏国骚动,现在就怎么应对。”
孙膑指向舆图上安邑的位置,面露讥笑。
“现在魏国的重心在与齐角力,秦国抓住此机会好好富国强兵。魏国四战之地,不知先取纵深……”
孙膑盯着舆图忽然缄默。
秦地的山山水水皆在图上,他似乎理解秦昭归秦的狂热了:倚仗秦国地利,又应魏转移战略之天时,广招贤良是为人和……
脑中以秦地为根本,与六国局势相推演,若秦真能变法图强,恰逢明主良臣,一统中原最大可能的国家,还真当是秦国。
“嬴渠梁谢孙先生指教。”
秦君向孙膑一揖,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什递给他。
“此物受人所托,本该请先生时就送上,渠梁大意,请先生勿怪。”
一只绝美的璀璨蝴蝶被交到孙膑手上。
他捏住插针将它立起,青白羽翼微颤,贝母珠光流光溢彩。
——是那晚见过一次的,秦昭胸口的蝴蝶。
“她说:‘希望先生一切安好。’”
“秦君切记:‘秦国边防,险在桃林,势在河西。’”
孙膑盯着羽翼颤动的蝶翼,言尽于此。
“请孙先生毋须忧心,且在我长兄府中住下,直至昭、冉归来。”
“膑不曾为秦出谋划策,岂敢安居此处,得秦君优待?”
嬴渠梁的答谢被孙膑推辞。
站在一旁久不作声的赢虔,突然放大嗓门。
“嗨,还说是兵家呢,咋一股子文人作派?虔与膑有缘相交甚欢,老秦人招待自个儿友人,有甚有的没的。”
“大哥所言极是。孙先生来秦是客,留秦便是友,只管住下,别再推辞!”
“……”
国君与公子实乃一同长大的手足,搭台唱戏的默契无人能及。
虽早有预料,但这番场景发生,孙膑确实不知如何应答。
赢虔一拍胸,一跺脚,张嘴又来一通歪理:
“先生要是觉着实在不安,就偶尔指点下虔练兵带兵,若不方便多言,干脆帮虔看管下侄儿就好——虔是大老粗,正头疼渠梁让我管教他家小崽子呢。”
嬴渠梁眉目带光,和兄长配合得天衣无缝:
“是矣,是矣!驷儿,嬴驷,还不快过来!”
垂髫小儿在门口探进个头,“君父,大伯,唤驷儿作甚?”
“来,驷儿,拜见孙膑先生,今后就跟在先生左右。”“君父,驷儿不用再跟大伯了?”
被亲生父亲提着放到孙膑跟前,赢驷抱着小雀,不明情势,有些困惑。
孙膑立马回绝:“国君,此事不妥,膑只懂带兵打仗,不懂如何教授一国未来储君,恳请国君思——”
赢虔上前摆手,“嗨,还思个啥?这小马驹你就安心带着,随便教,不碍事——总比我这个大老粗来得好。正好让我得闲,有精力对付军营里多出来的鸟崽子们。”
“是,孙先生随意教,再不济就当渠梁托付先生帮我照看家中小子——近来招贤事物繁多,我已无甚精力看管驷儿他们,还请先生替我分忧。”
嬴渠梁言语间难掩激动,低头安抚稚儿。
“驷儿,过两天君父再给把你疾弟、华弟一起送过来与你做伴,你大伯管住管饭。君父忙完这一段就来接你。”
孙膑深呼吸,差点没控制住捏弯秦昭的蝴蝶插针。
这是一国之君、一国之公子?纯纯俩厚脸皮无赖!
“嘿,渠梁小子,当上国君就这般对大哥耍赖?出来,咱兄弟俩好好说道说道——”
“哎,大哥,别拽……孙先生,渠梁先去处理要务!”
赢虔嬴渠梁迅速离场。
偌大室内只剩孙膑和赢驷面面相觑。
他无奈叹气,稚子何辜。
上一次见这般眼神,还是在昭身上。
“先生透过我看到了谁呢?”
“小公子何出此言?”
“不要叫‘小公子’,先生,就叫我‘赢驷’吧。”
“为什么不是‘驷儿’?”
小家伙走到孙膑腿边,干脆席地坐下。
“先生毕竟初次见我,哪能和赢驷那么亲密?先生不用管君父的话,不用特意照看我。赢驷已经习惯了。”
赢驷抬起头,又补充一句。
“如果君父真把弟弟们送过来,先生别怕,赢驷会好好照顾他们,不会让他们吵着先生。”
小小年纪,以退为进倒是用得熟练。
“反正君父心里只有秦国,大伯眼里只有君父,先生眼里……”
他看看孙膑,又看看那只蝴蝶,最后摸了摸手里的小鸟。
“没有关系,赢驷早习惯了。”
孙膑不禁轻笑一声。
他伸手揉乱了赢驷的头发,小雀也顺势扑扇翅膀,站在了未来秦王的头上趾高气扬。
“真把你丢在一旁不管不问,且不说膑心不心安,某人要是知道的话,大概要把膑耳朵都念痛吧。”
赢驷瞪大眼睛。
他看着轮椅上的青年,一边拨弄蝴蝶的翅膀,一边目视远方。
——那似乎是,秦国旧都,雍城的方向。
秦昭握住桑冉伸来的手,咬着牙借着力道翻过小土坡。
她的肺快炸了,每呼吸一口气都像是在往胸腔里吞刀子。
秦昭摆摆手,示意桑冉她走不动了,也不管会不会沾到新泥,直接坐在土坡上大喘粗气。
以掌为扇,她一边扇去燥热,一边用半刻闲暇想一个人。
先生有好好吃饭吗?
又好好休息吗?
一个人会开心度日吗?
秦昭发誓,等这次回去,她必揍卫鞅出气,然后在栎阳寻出宅子,干脆咸鱼老死算了。
从栎阳到雍城,即使他们走着战国时代的“西宝高速”,身体还是吃不消。
时间耗费大半,一路上的见闻秦昭都收在心底。
她决心在雍城选处偏远小村来做做实践,这才让桑冉跟她翻山越岭。
“昭,坚持一下,我看到前方有炊烟了。”
竹筒水壶里一滴水也倒不出,秦昭挣扎着起来,看向桑冉指的方向。
“那就走吧,冉。”
打起精神,秦昭终于在彻底吐魂前一刻,被桑冉拖着拽着到达了前方的村落。
村中屋舍大多都是用板筑法夯土建造的黄泥土墙,茅草做成的悬山顶为了防雨保护墙面。
有的人家用土石垒了简单的院墙,有的用木头树枝围了个栅栏篱笆,还有些干脆直接维持开放式原生态的模样。
秦昭实在是走不动了。
她不禁怀疑,孔子他老人家到底是怎么坚持着周游列国的——没有个铁打的身板、没有武力加身,恐怕这位儒家至圣先师出趟国门都难。
不对,孔子出门都带着他的弟子团……或许,儒家并非常人眼中的“儒生”模样,这群能在诸国间游走的,或许个个都“孔武有力”呢。
停止思维发散,秦昭扶着进村后第一户人家的土院墙大喘粗气。
嗓子已经被烈火焚烧过,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桑冉在秦昭身边,脖子上架着她另一只手,肩上还背着简易的行装包袱。
对于秦昭能坚持这么久,自虐式地前往这边偏僻地段,他是好奇也是佩服的。
想想雍城中见到的不少“游秦”士子,再看看路上所见,能下到县里的都不算多。
秦昭这样的“实诚人”,可以算是凤毛麟角了。
这户人家的门上挂了块木牌,风吹日晒,已久有时日。
上面的墨字倒像是新补不久,就两个秦籀文,写着“里正”——这运气到有些让人意外,临时歇脚的地方,竟然就是村长家。
“还好吗?昭。”
“快……死掉、唔——”
破败风箱声般的发言被桑冉伸掌捂住。
发烫的呼吸打在青年手上,只让他盯着秦昭的眼神越发冷峻。
秦昭眨巴眼睛,当即明白桑冉虽然不忌讳谈论生死,但有些话他确实不喜欢听。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行。
“两位在我家门口做甚?是外乡后生……来乌白村?”
桑冉松开手,秦昭和他一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位。
一位短褐老伯站在那,肩上扛着石锄,腿脚上的草鞋裤脚都沾着泥土,似从田间劳作后归家。
“老伯可是里正?我等是接了秦君招贤令的士子,来秦地游历出策的。”
秦昭立刻强撑着支起身子,拱手后一边喑哑着说话,一边解下身上腰牌。
“里正且看,这是栎阳发出的国府令牌,请里正核验。”
里正被秦昭话里的信息惊到。
见她递过来腰牌,连忙放下农具,在衣服上狠狠擦了几下手,双手接过了令牌。
里正手有些抖,提起右手想抚摸令牌上的籀文印记。他忍住了,最终只隔着空气顺着笔迹小心翼翼地描了一圈。
等他确认完交还腰牌时,秦昭发现这位老伯的眼睛红了。
“哎,对的,没错,是国府令……客快请进!”
激动的里正有些语无伦次,慌忙拉开院子的木门,冲着里面一间小屋呼喊。
“婆姨,快出来——有客,有远客——拿水,拿两只碗,快给客上水!”
不一会儿,裹着粗布头巾的妇人便提着壶碗出来。
她操劳的脸上挂着笑,把碗塞到秦昭和桑冉手里,麻利地给他们添上水。
洒在碗底的稷麦皮壳便浮了起来,秦昭愣愣,手中的陶碗透出些许寒凉,便知妇人好心。
长途跋涉后的极渴状态,人若端水豪饮,极易呛住,更别提井水寒凉对人体的刺激。
秦昭谢过,吹开粮壳,小口细细饮下。
桑冉不多言,也学着她的样子喝水。
妇人待他们喝完,又给他们添上,把话也聊开:“客怎么会来我乌白村?我们这又偏又穷,也无甚好物……上次有外人来,还得是好几年前哩。”
里正嗔了她一眼,“你这碎嘴婆子,说的什么话?乌白虽偏虽穷,但老国君打仗,我们哪一次没出青壮?都是顶好的老秦骨头!”
妇人歇了嘴。在外乡人前说乡里不好,确实是她欠妥。
里正拉过她接着给她介绍。
“这两位可是来游历的士子。不久前亭长过来说过的,新国君要强秦,特意从列国招了人才过来哩。”
“就是把我们家牌子重描的那天?那是贵客——客是哪国人?”
秦昭在极快的口音里勉强摸懂里正夫妇的话。
她和桑冉对视一眼,瞬间把孙膑的“国籍”拉出来挡枪。
“我和兄长(女弟)祖上都是秦人,机缘巧合在齐国生活。”
“齐国……齐国好,没和咱老秦人打过仗,乡里人定喜欢远客——良人,要不我去告知乡里人,傍晚一起热闹热闹?”
秦昭和桑冉再次对视,都在对方眼中找到一丝庆幸。
要是他们说从魏国来的,怕不是当场就要迎面吃下里正夫妇的锄头和陶壶。
“嘹咋咧!今儿个刚巧他们在卤水口那猎了头彘,大伙今天也把麦田翻好了,热闹热闹好。”
“那我叫上家里小子、女子们同去。”
不等秦昭和桑冉放下碗,妇人把壶往里正手里一塞,跑进屋去喊自家儿女。
不一会儿,他们欢欢喜喜快步出门,村里响起他们高昂的呼告声。
里长猛地一挥壶,懊恼地拉开柴门,给秦昭和桑冉让路。
“嗨,瞧我这里正做的,竟让贵客在外站这么久!客快随我进屋,好好歇歇脚,晚上再好好宴客!”
秦昭与桑冉面面相觑。
他们精挑细选的“游秦考察”,未曾想以这种方式开始。
好好休息缓过来双脚后,秦昭拉着桑冉在村中逛了起来。里正也陪着他们一起,带他们认路认人。
乡里的男女老幼忽然间像地鼠似的全冒了出来,热烈的目光叫他俩初步体验老秦人好客起来是多夸张。
“这俩外乡后生真俊哩。”
“喂,俊后生,晚上要不要某的碎女子陪你们过夜?”
“你这老东西,可别把贵客吓到了。客啊,某这还有半坛果酒,晚上给你们满上!”
“阿婆给你们做饼,小子快跟我回家舂麦。”
秦昭几乎要被村民的热情吓麻。
入秦时,她知秦国民风彪悍,可不知竟能如此彪悍。
为行路方便她做了男装打扮,不想被好几个小姑娘送了秋波——人家家里人甚至愿意送女子上门。
这些秦人对男女婚姻的态度还停留在如此原始自然又开放的阶段。
或者说,大部分的秦人都没受到中原推崇的“礼俗”限制,他们对男女间的自由结合、离异并不看重,甚至认为理所当然。
秦昭僵着脸,她此刻万分期待卫鞅也能遭此“奇遇”。
教化秦风中鄙陋的那部分,就让这位法家大佬切身体会过后,再出台相应的政策吧。
乌白村后是一片乌桕树林,这个季节枝上正挂果,树叶正在发色色。
秦昭忽然理解“乌白”的来历了:说是乌鸦喜食乌桕果,这树的果子彻底成熟后变成蜡白色。
“客看这些树做甚?我和乡里老人都想用桑树换了它们……想想它们没村子起就在这,才歇了心思。”
“里正勿忧,或许以后它会有大用。”
“哈哈,大用,难不成要伐它去做战车武器?仗还能打到乌白村口来?”
里正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拉着他们去往猎到彘的卤水口。乌白村能在偏远处自给自足,全靠这口小小卤水口。
原本发现村子能出卤,上报后雍城令特意请人来看过。奈何地不灵,出卤少位又偏,官府给村子留了个小卤口后便无人问津。
卤水即使再少,对乌白村而言,已是极大的财富。
秦昭他们到那时,野猪早已被宰杀。男人们利落地分好块,交到女人们手里再处理。
旁边有大陶盆正在熬盐卤。长木板做的简案上摆着从各家各户搜罗来的散粗盐和一些香草配料,肉在这里以原始天然的方式被腌制,然后穿上木棍,运到村子中央大平地上的烤架附近。
天色渐渐暗下来。
晒粮场上的篝火点上,烤肉的滋滋声伴着香味飘来。乌白村的人围着晒场席地而坐,欢笑起宴,好不热闹。
野猪的肉看着虽多,分到每个人手上就只有一小份了。
每家每户轮流着给秦昭桑冉两位客人送上自家的食物:一勺麦饭,小半碗豆羹,几口拌野菜,小份掰开的粗饼,一小碟老酒……
“客安心吃。虽然没啥好招待你们的,但老秦人有一碗水就会给客半碗,有一块饼就分人一半。”
“明天下麦种,今日贵客来,多年碰不到的好事情,值得乐一乐。”
“客放开些,吃吃笑笑,庄稼汉不知别的快乐,吃饱丰收不打仗,就是幸福哩。”
苍老的脸,稚嫩的脸,粗糙的手,乌黑的手,破烂的衣,沾泥的裤……
有身体伤残的老者,有孤苦的老妪,有腼腆又大胆的少女,有蓬头撒野的稚子,有满手老茧的青壮……
他们身在贫苦,这场宴会之后每家都要缩食好几日,但他们都在笑。
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笑,而是日子总不会比过去更苦的豁达笑容。
秦昭悄悄溜到一边,坐在高高的土垛上,看下面的青年男女围着火堆跳舞。
她将那小碟老酒饮下,发苦的酸味让她幻视吞下山西老陈醋,被感染而起的泪意生生被酸了回去。
放下陶碟,秦昭拨弄起腰上的袖珍鲁班锁。
这枚跟小雀绑定的锁被桑冉做成了腰坠,从入秦之后就一直挂在她身上。
这场夜宴令秦昭有种奇妙的触感,她突然发现,战国的秦人和二十一世纪的华夏大众根本没什么区别。
人们的愿望是如此质朴简单:丰衣足食,国富兵强,能安心种田度日,能有好天道丰收年。
汇成国家的永远不是它的君主,历史也绝非只有闪耀的名字。
秦昭不知道自己能做多少事。但这一刻,对与决见过光明的她而言,很想很想让这些普普通通的国之基石、历史的书页不用摸黑苟活,稍微甜那么一点点。
“怎么,想他了?”
“没有……”
桑冉来到秦昭边上坐下。
“你就算盯着这锁看烂了它,小雀也飞不过来。”
“我没有……”
秦昭愣了愣,捏紧了鲁班锁。
“行吧,你没有。那昭坐在块高地,不去与众同欢,独自怀念什么呢?不要骗我,你明明很喜欢先前的氛围。”
“我只是在想通了一个问题……‘秦国’对于我而言,究竟是什么。”
桑冉愕然,他下意识追问她秦国对她的意义。
秦昭没有立即回答,她抬头看了看天,今夜有满月。
“秦国是归宿,是我想要创造、接近、抵达的未来。”
麦种开仓,乌白村的男女都来仓前取种,准备秋播。
“里正,若是有能让田间粮食作物至少增产一成以上的法子,您愿意试试吗?”
秦昭抓起一把麦粒,任由它们从指尖落下。
“或者说,乌白村愿意试试吗?”
“士子在说什么?粮食增产?一成?”
正要招呼乡亲领种秋播的里正立即停下,猛地蹿到秦昭跟前。
桑冉见此情景,身子往中间一插,挡住了里正冲上去的劲头。
自来到乌白村起,里正一直都用“客”来称呼他们。这会儿话头换上距离感十足的“士子”,桑冉下意识起了戒心。
尤其看里正这双目赤红,要去揪住秦昭衣襟,将人提起来盘问的架势……
桑冉庆幸自己迈出了脚。
秦昭依旧蹲在麦仓前,她又抓了把麦粒,留在掌心片刻又让它们滑下。
麦粒簌簌下坠,宛若指尖落沙。
“士子,回答我——我没有听错?增产一成?需要乌白村付出什么?”
见秦昭不回话,里正用力压下桑冉阻拦他的手臂,冲着秦昭激动地喊着。
随着里正的喊话,等待取种子的黔首顿时炸开了锅。
“甚?我耳朵没听岔吧,里正刚刚冲客说了啥?”
“里正说了增产——能让地里的麦子多结一成穗子,一成!”
“就是说,我们的存粮,能变多了?”
“多一成麦?咱乌白穷啊,要用啥子跟人换呢……”
“你们先别嚷嚷,且看那俩外乡后生,像是会种地的庄稼汉?”
“对对,细皮嫩肉的,不是咱泥腿子,说的话能当真?”
“可那是一成麦啊——多那一成,我家小儿可就不用挨饿!”
外围的黔首熙熙攘攘,竟都不自觉地前进几步,围观的圈子瞬间就缩小许多。
无论信或不信,能多上一成收成,对这些一辈子和黄土打交道的农人来说,都有着无比的吸引力。
不要觉得一成粮的增产很少。
秦地多贫苦,农人多饥饿。就算能多一口饭,只要卖些子力气,多付出些辛劳,没有人不乐意的。
老秦人从来不怕吃苦,也不惧吃苦。
秦昭抬头,有被黔首和里正的热切吓到。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空晓理论的秦昭只说了个最保险的数值,又为能增加农人们的积极性,补上了“至少”做修饰,但这一双双发亮的狼眼,确实叫她心里些许惊慌。
“昭,你没问题吧?”
桑冉摆开里正,以保护的姿态快步回到秦昭身边,压低声音传话。
“这就是你昨晚说的要‘做点事情’?真是吓到冉了……”
桑冉似乎话未说尽,他的精力放在盯着略显疯狂的黔首们身上,盘算着若他们暴起,要如何带秦昭离开。
秦昭也知道,看这些村民的阵仗,桑冉只是担心她玩脱了把自个儿搭进去。
但她不怕。人类想要更好地活下去的欲望并不可怕,而她也相信,科学和实践验证过的东西,一定能满足农人最质朴的愿闻。
有想要麦子收成多上一成的愿望是好事情。
比起不信,秦昭更怕的反而是早已麻木的心。
“里正,乡亲们,我是秦国新君派下来游历、强秦的士子,我有让乡亲们收获更多麦粮的法子——乡亲们想要吗?”
秦昭从桑冉身后走出来,一点点走向那些热烈的眼睛。
她举起腰上的国府令牌,冲着昨天夜宴上的男女老幼们呼告。
“想要!”
“是真的吗?”
“里正,里正——”
听到黔首们的回应,里正再次上前,激动和顾虑在他心中交织。这会他反而迟疑着,问不出话来。
秦昭发现了,她将国府令放到里正手里,把手搭了上去。
“乡亲们以贵客待我,我想回报你们。只是做上一点事,能让大家过的好一些,何乐不为呢?”
“里正勿忧心,昭不求任何报酬——我只希望乡亲们好,秦国也会变更好。”
“里正放心,方案实施起来不难,若是想学,甚至每个人都能学会。”
里正把手也搭了上去,过去与未来在瞬间交汇。
这次,他的眼神和语气格外坚定:“请客发令,需要乌白村上下做些什么,绝不推脱!”
秦昭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请里正暂缓分麦种,请先亲们暂缓秋播——不会耽搁太久,快的话一天就行……请让昭先帮大伙筛选麦种。”
里正不解,他们的麦种已经是留下最好的那部分收成了,还能怎么再筛选?
但秦昭的自信和坚定感染了他。左右也就一两天时间,根本耽搁不了秋播……
么马达,赌一把——就赌国君,赌自己没看错人!
“好,客还有什么要求,也一并说来。”
“昭先谢过里正,我还需要这些……”
里正附耳细听,都是些简单物什,乌白村绝对拿得出来。
虽不知士子要用它们做甚,他细细记下,回去转告村中农人。
桑冉走上前来,他停在秦昭身边,不明白她身上的雀跃和干劲究竟从何处来。
这样朝气鲜活的秦昭,虽然来的“惊心动魄”些,桑冉却希望能时时见到。
——这样的她,比较像一个真正存在的、和周围相关的人。
“筛选麦种?昭,冉竟不知你还有农家的好本事……来,让大哥开开眼,女弟要如何筛选麦种?”
他用肩碰碰她的,说了句打趣的话。
她歪歪头,对他笑了笑。
“桑冉,你知道‘盐水选种’吗?”
“盐水?盐可是稀罕东西,他们拿得出——你看上的是卤水?!”
桑冉一脸惊讶地望着秦昭。
难道从知道这村子要秋播,看到卤水口的那一刻,她就在计划这事了?
又或者,她在雍州令那看了众多竹简、选了这块地,就已有这个心思了?
桑冉想起昨日晚宴上秦昭的不对劲。
想必那就是契机,让她下定决心的契机。
“对,乌白村有卤水,我才敢这般做嘛。”
“……”
桑冉望天,他可不信某人的鬼话。
小小的山村,乌桕叶沙沙作响,这里,或许就是秦昭起风的地方。
乌白村卤水口这,今天又几乎被全村包围了。
他们压低声音相互讨论,看着秦昭在那左一瓢卤水右一瓢清水的,完全猜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越来越大,秦昭不为所动,依旧小心地调试着超大木桶里的卤水。
所谓盐水选种,其实就是把种子放在配比好的盐水里,利用浮力把好坏种子分开。
秕谷和坏种的密度比正常饱满的种子低,盐水比起淡水浮力更大,不饱满的种子就能漂在水面上。
它是华夏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也是点满农耕技能点的先祖们实践出的真知。
盐水选种原理简单,诀窍就一个:掌握好盐水的浓度即可。
秦昭记得两个大概的密度值:饱满的小麦种密度超过1.2×10^3kg/m3;选水稻种子时盐水密度大概在1.13×10^3kg/m3。
而天然的卤水,密度肯定比这些大。
在现代,拿比重计随便一测就能知晓当前溶液密度。
但在战国,没有仪器,甚至连盐和水都不是分开配比的天然卤水,又怎么去测量合适的密度呢?
其实说难也不难。
秦昭搅拌好掺了部分井水的卤水,抬头问人要几颗生鸡蛋。
有位老妇连忙上前,把鸡子放到她手里,小小的鸡子还热乎着。
“刚出窝的,可新鲜哩。”
秦昭笑笑,把生鸡蛋丢进盆里。
它们翻滚几下,最后漂在水中,刚好露出一个硬币大小的蛋壳。
秦昭眼前一亮,这时的盐水用来选稻谷种子刚刚好。
但想想这是用来对付后世那些不知道迭代多少次的良种的“盐水”,秦昭克制着往桶里加了半瓢井水。
“看到现在鸡蛋的样子了没,后面你们自行配水时,到这个样子就能准备精细选配了。”
秦昭用一只深碗舀了大半碗水,跟蹲在身边的里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