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关心让秦昭有些鼻酸。虽然在来栎阳路上,知道她心病的孙膑就开导过她。
但桑冉能留意到她先前不对的情绪,这份心细让她的心更暖了。
“能有什么事,别小看昭!你好了没,我要你赶紧地、麻利地跟我去吃大餐。”
桑冉清理完脏污,就被秦昭拖着走进旅馆。
路上,她告诉他,一会还有个新朋友一同用餐。
刚进旅馆,桑冉就看到孙膑身边那位所谓的“新交”。
警觉过身,恶寒暗起——能让自己起这般墨家应激反应的,那家伙怕不是法家能人吧?
桑冉看着拽住他手臂的秦昭,对她的认知又刷新了:
兵家、墨家、法家……昭昭你这是要干嘛?开稷下学宫吗?
秦昭把桑冉拉到一边,目光灼灼地望向相谈甚欢的孙膑和卫鞅。
她感慨没有相机能拍下这极具纪念意义的一幕,只好拉过桑冉,神秘兮兮地跟他剧透。
“看,或许秦国未来的军政领头,就是在这家无名旅店里第一次会晤的呢。”
“膑来秦国,也是为《招贤令》?”
“若膑说是被拐来的,鞅你信吗?”
“信,为何不信——只是膑为何不去招贤馆入住,要在此处落脚呢?”
“鞅是为何,膑亦是为何。”
两人相视一笑,言语试探间,他们便明了彼此的目的意图不差分毫。
——是思路处事相似的人。
“若膑留秦,意欲做何等大事?”
“鞅说笑了,膑无大志,此生只涉军务,只想做些攻魏复仇的小事。倒是鞅,想必所图甚为高远,为膑所不及也。”
卫鞅朗声大笑。
他们目的不冲突,或可相互扶持,相互成就——毕竟人各有长,行军打仗他虽也能上阵,但交予兵家贤良,岂不更美?
齐国国都,临淄。
若说战国年代,诸侯间割据争夺,常年累月的战火侵袭能将人消磨得疲惫不堪,那临淄则像一座世外桃源之城,能够将饱受战乱动荡的倦怠之心温柔抚慰。
这里物华民富,家殷人足,商业经济高度发达,亦是文化、音乐、娱乐之都。
稷下学宫日日时时都有学子上演激烈辩论,各家学派在此著书立学、争奇斗艳,单纯又激烈的“口舌争斗”背后是一片文化的欣欣向荣。
齐国《韶》乐绝妙,连孔子都发出“月不知肉味”的感叹。除却贵贱同乐的蹴鞠,王公世祖的赛马,女闾也是钱财殷实之辈放松娱乐的好去处。
但这些对落座在临街酒肆高处的白眉长须老者而言,皆不如手中这碗齐国临淄酒来得醇爽。
许是齐多商贾的缘故,生意往来不免离不了饭局酒桌。这临淄酒醇美利落,不伤身不晕头不误事。
老者享受酒水带来的口舌之乐,思维却越发灵敏。
他透过临淄的房舍楼宇,大小道路的纵横交错,将世间看得透彻清明。
“奇,鬼谷老儿不在山野餐风饮露,竟在此耽溺酒乡……难不成真服老了,终于对执棋改换天下失去兴致了”
来人边说边往白眉老者案前盘腿落座。他一身裘褐,脚踏跂蹻,蓬须乱发,地道的农家老汉装扮和老者木簪靛带大袖长袍相比,便格格不入起来。
“啧,墨家巨子今日得闲来酒肆溜达?事毕否,人安否?”
“友乎?老贼休提!”
鬼谷子取来一只新碗,给墨家巨子斟了半碗。
巨子嗅嗅碗中新酒,把它当水喝了。
“秦国新君这手招贤,对你的‘棋局’可有影响?”
“无碍,预料之势。”
“我先前瞧见门下传书,你那小弟子可是被同门坑得身残志消,绝了将路……”
“无妨,命有此劫。”
“你这老儿,自己的徒弟都不心疼,真真铁石心肠!”
“巨子不也如此?你那公输小徒,只得你师徒之名,却是半点墨家真传都学不到——知晓他存在的人都知其孤僻不善交,却不知这‘孤僻’有多少墨家手笔。”
“冉毕竟是个‘公输’,有些芥蒂我……但我也没做绝,他那个家老游侠哪次寻机械图我拦着了?倒是你,纵容门下弟子自相残杀,你不是很看中你那小弟子的么?”
“吾今日方知,墨家‘兼爱’原来也分人;我自然在意我那徒儿,不然我为何来齐?”
巨子白了他一眼,抢过鬼谷子的酒壶仰头便饮。
“给你小徒留点师尊的礼物?你怎知他一定来齐?秦君广纳贤士,秦魏死仇,他去秦也未尝不可。”
“浅薄。我的卜算不会错——庞在魏可享荣华,孙入齐可扬名雪恨。巨子不懂其间玄妙,世间皆有定数。”
巨子拍桌佯怒,非要鬼谷先生再占卜一局。相里氏这支墨家,从来只认双手造物。
老友撒泼,鬼谷子无奈,为了拯救可怜的酒案不被巨子分尸,他掏出卜钱演算。
老铜碰击声清越,落案定命。
鬼谷子随意瞥了眼卦象,当即俯身双手撑案,双目狰狞似要将案几上的铜钱灼成灰。
“怎、怎地了?”
“变了……不在齐地——在秦?!”
鬼谷先生连忙起身,在酒肆楼上踱步掐指,越演越震惊,越算越疯魔。
老友虽不再言语,但墨家巨子见他如此,心中亦能推断世间恐有大变动。
“腹?[1],腹?!”他连忙招来亲徒,“你是相里氏下一任巨子,你如何看秦君的《招贤令》?”
腹?在巨子身侧躬身。
“待秦变法,看秦变哪一门法。”
“若秦法与墨相合,相里氏可重归故土。”
见桑冉步子太慢,秦昭便绕到他身后,推着他走向围案。
明明平日一到进食用餐,桑冉就是仨人中最积极的那个。方才在外面还挺高兴的,进店之后他反倒不甚乐意了。
是因为多加了个人么?
秦昭心中这般猜测着。
战国时代士子之间结交挺频繁的,言两语就能变成好友知交。
桑冉这般反应,难道是因为本身害羞,更习惯循序渐进的方式?
转念一想,桑冉和孙膑都能一路走到秦国,估计和卫鞅也能好好坐下吃个饭。
——毕竟现在餐桌上唯二的俩人,氛围都还不错呢。
“昭和冉来了?快入席。”
孙膑见到他们过来,指着身边让他俩入座。
卫鞅见状,顿时啧啧称奇。
秦风粗犷彪悍,同案分食已不奇怪。
但这位大大方方地同案直取菜肴,还让唯一的女孩子坐在中间,着实让他触目惊心了片刻。
看他们习以为常的样子,举手投足间的熟络和亲密……孤家寡人单独坐在对面案上的卫鞅,顿时觉得大块的羊肉也不香了。
“昭昭,别吃这个菜,苦死了——膑,我与你何仇?我的舌头!”
“是吗?我尝尝,呜——先生,为什么点这个?”
“吃不下?那好,跟我回齐国去吧,毕竟来秦国,昭以后只能吃这等苦蕨了。”
“放下,我一人就能干掉它!”
孙膑欲取走装苦蕨的豆,被秦昭一把护住。她当即旋进口中一大箸,整张脸都被苦到扭曲。
桑冉见状,赶紧帮她夹走剩下的大半,面不改色地吃掉。这下孙膑也不光看,提起木箸,平静地向最后的苦蕨送进嘴里。
秦昭艰难地把苦蕨吞下,口中的余味依旧令人崩溃。
她赶紧抱起案上的壶,仰头猛灌。空壶之后,她大气地放下陶器。口中似被凛冽灌顶的风席卷过,苦味消散,只余草木清新。
秦昭这才发现,她刚刚喝的是酒,不黏不缠潇洒大气的秦酒。
抬头一看,在场位青年皆对她豪放狂饮之态目瞪口呆。“昭昭海量……虽在魏时便知昭昭擅长饮酒,但这可是秦国栎阳老酒,因其废粮劲大,此次招贤才被允许售卖给列国士子……昭昭之气量,鞅自叹弗如!”
卫鞅对秦昭举爵一饮,以示敬佩。
但他话一出,桑冉便不满了。
“你就是卫鞅?在魏国你就带昭昭喝过酒?竖子居心何在——且慢,你怎么能叫她‘昭昭’?”
“看来你便是桑冉……君子能以‘昭昭’唤她,鞅亦可。鞅向来身正影直,既无居心,话亦投机,何以不能与她同饮?”
桑冉撸开衣袖,似要与他争个高下;卫鞅向来软硬不吃,蔑视之气只差高呼“放马过来”。
墨家与法家的论战似乎一触即发。
“昭?”
“呜,别吵,头好晕——”
孙膑连忙伸出手,接住了头往下栽的秦昭。
酒劲似乎上来了……想想她今日经历刺杀,心神震荡,再千杯不醉的人,一壶秦酒下去,不栽才怪。
“还是先生好……祖宗们不要吵架……要团结,要建秦!”
秦昭枕着孙膑的手,迷迷糊糊地说着醉话。
可不是醉话嘛——哪有人管二十岁青壮小伙叫“祖宗”的呀,他们可还没变成宗庙里的牌位呢!
况且又不是同族,就算是“祖宗”,他们的牌位也摆不到一块儿去。
“昭看来醉了,想必今日太过劳累。冉和鞅还要继续吗,膑倒是可以给你们作个见证?”
孙膑将秦昭放置腿上,笑着提议。
桑冉连连摇头,提起木箸开吃。卫鞅也松了气势,抿着酒,视线在人身上来回。
看来,留秦对孙膑并非首选,桑冉了解不深不好判断……
但卫鞅可以确定,若他决心在秦变法,想要与孙膑这种对胃口的人共事,最需要要绑住的人是……秦昭。
卫鞅笑笑,放下酒爵。
他起身拱手,向对面之人邀约。
“日后,秦君招贤大会,鞅可否有幸与诸位同观?”
秦国国都,栎阳,秦王宫。
“渠梁,渠梁哎——”
赢虔迈着大步朝内殿疾行,大声呼喊秦国新君的名字。
秦国境内,朝野上下,敢如此放肆大胆的直呼国君之名的,也只有他这位上将军、国君生母以及少数几位血亲长辈了。
“呔——这天都黄昏[1]了,殿中为何不多点些灯[2]?秦伯何在?秦伯——”
殿内光线昏暗,赢虔差点被不知哪来的案几绊到。
身为能御马仗剑的猛将,赢虔虽不至于踉跄摔倒,甚至连痛感都没啥感觉。但直性子的他免不了骂上一句,招呼内侍掌灯。
被唤秦伯的内侍是秦献公嬴师隰在世时就在内殿的老人了。为人心思细致、忠心护主,被献公赐了国氏,他几乎是看着这俩兄弟长大的。
因其年长,名已不常用,兄弟俩从小喊他“秦伯”喊惯了,这称呼就一直沿用至今。
要说为何其余六国要将秦国视作蛮夷呢,这般君臣之相,在他们眼中是逾矩僭越,是尊卑不分,是于礼不合。
但在秦国,这都不算事。
“牛羊都知这会儿该歇歇了。大哥不愧军中猛士,倒是精神得很。”
稀稀疏疏的青铜树灯边传来青山之声。
秦君嬴渠梁年岁不高,却已有稳健之势。假以时日,未必不可成为比天山岳。
“若是精力没处发泄,就去殿外多耍几套剑,别在我这嚷嚷,吵得我眼睛疼。”
手中的竹简在昏黄中晃了晃,嬴渠梁头也不抬,兄弟间习以为常地拌嘴调侃,又朝右方的暗处挥了挥手。
“秦伯,不必上前理会他——大哥夜里发疯呢。”
“呔,你这小子,不识好歹,大哥这不是关心你吗?这么暗的地方看竹简,你那对熊眼还要不要咯?”
嘴上虽在跟人掰扯,赢虔手上可没停。
他摸到青铜树灯前,找到点灯的引火,就着豆大的灯焰燃上,再用它把没点的油盘点着。
“渠梁啊,咋不多点点灯呢?以前也没见你这样……”
赢虔在国君旁边嘀咕,点完左边这座青铜树灯,又准备去点右边那座。
“哥,我的好大哥,够了,够了——我就看个竹简,再点就浪费了。”
嬴渠梁连忙放下竹简拽住赢虔,生怕他真去把这满殿的灯都给点上。“秦伯,咋回事这是?渠梁连灯油都用不起了?这段时间我在外帮着清缴别国破坏咱招贤的绊子,家里那群老贼翻天了?”
手扣在佩剑上,赢虔双眼瞪得浑圆,一副但凡内侍答个是,他便立马提剑上门讲理的架势。
嬴渠梁捏着眉心叹气。大哥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这下他的头是真的发昏了。
“回公子虔,国君担心系贤馆贤良,担忧他们入夜照明用度不够,遂把殿中配备的灯油拨去了大半,是矣这殿中灯才未点满……”
老侍这才上前揖身作答,平静的叙述却不掩对国君的疼惜。
赢虔的手在剑柄上握住又松开,他随后一踏脚,灭了引火放回灯架上。
嬴渠梁并不意外兄长此时的沉静。他心知,他的兄长是个外粗内明之人,绝非世人眼中空有武力的鲁莽之辈。
“渠梁,大哥明天领一队将士,给你猎些子野物回来熬灯油。”
“大哥,为点灯油就出动我秦国军士,你是要让招贤馆的贤良们看看我是何等昏庸的国君么?”
“那你削了我那的军费,把你的灯油补上。”
“都是行伍里待过的,渠梁怎会不知军费之重?大哥,我真谢谢你啊……”
秦伯默默退回暗处,看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相亲相敬,眼中满是慈爱。
和兄长吵了会嘴,嬴渠梁的心情倒是好些了。
长兄如此待他,定是发现他今日心有郁结,否则也说不出那么离谱的提议。
会好的——
只要为秦国招到贤良,能让秦国强大起来,他和兄长就不必如此苦苦支撑。
奈何有些人脑子转不过弯,贤良还未招来,就开始守着国中那点位置,给他下绊子了。
嬴渠梁盯着扔在案上的竹简,萤火映照下,气息渐寒。
“怎地,那群老贼还真给你找不痛快了?”
“大哥看看,还没开始呢,甘龙他们就想把族中士子拉过来填空缺。”
赢虔接过竹简扫了眼,立马将它拍到案上。
“这群鸟人,干活不积极,抢食比谁都猛,脸呢!”
“大哥莫说,老甘龙上书有些地方倒也无错——列国士子不熟悉我秦国国况,贸然任用确实可能收效甚微……”
“渠梁莫急,你先把世家这群兔崽子丢我军中,大哥帮你好好练练他们的筋骨皮。其他的大哥不擅长,只能你自己谋划对策,时间还来得及吗?”
“那渠梁就先行谢过大哥,近患既已无忧,渠梁便有心力在招贤会前想出办法。”
嬴渠梁望着他的长兄,感激之情无须过多言语。
赢虔生性豁达大气,冲他挥挥手便已领情。
“对了,大哥,今夜摸黑来寻渠梁,是有什么事要跟我合计?”
“呔,我怎把这事给忘了——”
赢虔一拍头,才恍悟自个儿忘了谈正事。
坐在软席上的嬴渠梁无奈笑笑,拍拍身边的位置,让兄长过来详聊。
“大哥跟你说,今日咱把脱手的贼狗全缴了——啊,还记得几日前那个膝盖受伤、行路不便的外来士子吗?他在我秦国境内遭受刺杀,被救下后你让吩咐我重视这件事,别让外国贼人搅了咱的招贤呢——”
“大哥,说重点……”
揉揉眉心,嬴渠梁倍感心累。
他大哥哪哪都好,就是遇到军政以外的事,汇报总抓不住重点。
“哦。这贼子已被全诛,大哥检查过尸身全是魏狗——他们今日又准备对腿脚不便的人下手,结果被反杀。”
“魏人?专挑腿脚不便的人?魏国那边难道有什么别的动作?”
顺着赢虔的话,嬴渠梁陷入思索。
秦魏死敌,一些风吹草动都要细细考量。
“呔,想那么多做甚,我看他们就是想劫人——估计今天碰上的这些人才是真正的目标呢。”
“劫人?大哥快与我说说,他们劫的事何人?”
“两男一女,男子青壮,女子妙龄,皆非鼠胆之辈。一男腿脚不便,空手坐椅可躲流箭、夺兵刃,丝毫不乱。另一男林间穿梭,以一细棍连毙六人,毫发无损。女子……好看?忠心护主?不对,不像啊……”
“大哥可是看上那俩人身手了,想要去军中?”
嬴渠梁笑着看向兄长。
他求贤求八方之才,虽急求令秦国脱胎换骨之人,但若是军中贤良既有何拒?
赢虔兴奋了一瞬,又克制情绪压下激动,盯着国君迟迟不语。
“渠梁,大哥问你一句,你求贤当真不看出身、不问过去?”
“我嬴渠梁对天地起誓:为国求贤只看贤人之策能否强我秦国——能,即使岁小儿、蓬头褴褛流民,吾以国礼待之!”
“好!”
赢虔当即一拍桌,立马拽住国君,兴致勃勃地与他说起一面便吊起他胃口的黥面青年。
兄长的眉飞色舞嬴渠梁已许久未见。
自招贤馆建起陆续入住列国士子起,他这长兄对“只会擦嘴皮的读书人”向来没甚好话。此次竟能有入兄长锐眼的角色,倒是叫他有些兴趣了。
嬴渠梁又想起内吏景监日前与他推荐的大才——似乎是叫……卫鞅?
他本想让景监叫人上前看看,景监却言与对方萍水相逢。那人知晓景监身为秦国内吏,非但不求他引荐,还要让他隐瞒——“秦国新君既以赤诚招贤,鞅必以真待之,不可取旁门左道。”
嬴渠梁会心一笑。
日后的招贤会,秦国之未来,或可如日昭昭。
秦语秦言便这般顺着风,吹进她耳间。
“是今个国君来招贤吧?你们说这堆外来士子能留下多少?”
“留多少?说出来忒气——咱老秦好酒好肉招呼他们,就几日前还跑了不少人!”
“有这事?鸟,这群软蛋!能让某日日吃口肉,某就是累死也乐意啊。”
“就你,还想吃肉?可不见你哪哪跟‘贤’沾边——若是你敢绑个士子回去给你家女娃,再造个小娃给国君送去,指不定还真能分到口肉。”
“哪个士子最贤?某今夜去试上一试……外来的士子受不住苦,咱老秦人自己的种从来没在怕!”
“……”
因这跑偏的彪悍对话,道上顿时人声沸反盈天。有起哄的,有赞同的,亦有放声大笑的,栎阳城仿佛瞬间活了起来。
老秦人说话从不藏着掖着,黔首们将这种直来直去的快言快语继承了个透,丝毫不避讳。
秦昭脸上不禁流露出笑容。
秦国和魏国很不一样。
栎阳和大梁也完全不一样。
这似乎是两句废话——
哪里能有一样的国家和城市?世上的存在皆有它的独一性,它们都不可复制粘帖。
但它们又不是废话:
秦国和魏国不同,一个里里外外都透露着清苦,另一个是被金银珠宝装点过的安然。
和有序富丽的大梁相比,老旧灰败的栎阳完全不像是个国都。栎阳的一切都是灰扑扑的,但内在却比大梁要鲜活得多:它毫不遮掩自己的贫瘠,骨子里透着一种硬气。
栎阳的黔首们非常质朴可爱。
虽都是些素不相识的人,但每次秦昭和桑冉在道上走过时,他们都会垂手让道,安静又热切地把目光投到他们的背影上——仅仅因为他们身着类似列国士子那样的衣袍,被认为是招贤馆中的贤良。
老秦人嘴上对逃跑的士子骂骂咧咧,痛斥他们怂包软蛋,但真有士子从招贤馆出来闲逛买些“新奇”的秦货,这些人又恨不得半卖半送,唯恐让士子们吃亏。
或许这些行为源自国君的一句嘱咐,又或许老秦人们对脚下土地的爱让他们自发地行动着:
没有人不想让国家摆脱贫弱的帽冠,每个人都愿意为留下希望尽可能做些什么。
秦昭很庆幸自己跟着孙膑学了秦语,否则她将像只会雅言的列国士子们那样,只能讶异秦人对贤良的热切,却无法理解这些憨厚淳朴的灵魂。
千千万万个他们构成了秦国。
万万千千个你我构成了华夏。
每一次开窗,每多看一眼、多听一句,内心总会被充填进什么。
秦昭知道,她没办法不喜欢这样的国民,没办法不喜欢这样的秦国。
即使她的出生在遥远的未来,但在战国时期秦国的土地上,她那惶恐不安的灵魂仿佛找到了联系与归属。
“昭昭,你好了吗?”随着门扉叩响,桑冉的声音传过来,“还去招贤会吗?你若不去的话,某个人可要高兴了。”
“等我下,马上好,肯定去!”屋里,秦昭的回答短促有力。
秦昭离开窗牖,拿起边上一根绿檀发簪,熟练绾起长发在头上盘好,插上木簪固定发髻。
簪头被孙膑削成了镂空的云纹,虽然样式简单,做工却没一处瑕疵。
在逃离魏国前,木簪就被孙膑赠给了秦昭。
路上她一直舍不得用,生怕遗失了。今日是非凡的盛会,她虽然没有盛装的条件,仔细拾掇下自己还是能做到的。
秦昭整理衣衫,确认行头无误后,她走了出去。
门外,孙膑坐在轮椅上与她颔首示意,卫鞅站在轮椅边跟她招手,桑冉靠在旁边一身散漫的气息。
“咦,先生、桑冉和卫鞅,你们怎么在一起?”
面前这架势不免让秦昭困惑。即使约好了一起去招贤会,但她没想过他们全都会在房间外等她。
她稍微有些不自然,暗问自己先前有没有磨蹭。
“你还不知道吗?这俩自聊上后,冉都怀疑他们根本就把我当不存在了——”桑冉翻翻白眼,跟秦昭控诉,“你看膑现在这样,出入都不需要我操心,某人直接接手。估摸着下一步,冉就该自己单开一间住处了。”
卫鞅反讥道:“那可不一定……若是冉也入选秦国贤良,恐怕就用不着再开房间,秦君直接给你送上屋舍。说不定咱们还要做近邻。”
桑冉一阵恶寒:“昭昭啊,那你选的住处一定要离这家伙远一点,我可不想每天一开门就是噩梦。”
“如此说来,那鞅务必要让冉的期待落空,日日噩梦才好呢。”
“……冉跟你不熟,请君子不要用这么熟络的语气与我说话。”
眼见桑冉和卫鞅又绊起嘴,孙膑转了转轮椅,邀请秦昭过来。
跟这位法家斗嘴皮子,某个自我放养的墨家实在是太嫩。
“走吧,昭,我们先去招贤馆,你不是一直都在期待这一天?不用理他们。”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膑,一路上的结伴扶持之情呢?当被风刮啦?”
“然也。鞅与你的畅聊之谊,膑也要忽视?”
本在斗嘴的俩人又围到轮椅两边。
孙膑被吵得头疼,奈何轮椅被俩人拽住,根本走动不得。
秦昭笑了。
这群男人也不过二十五来岁的年纪,战国时代虽逼迫着人早熟,她很庆幸能看到的不是书本或是画卷上沉淀后的他们,而是他们藏在在骨子里的少年意气与活泼。
或许这种东西在他们坚定迈向自我道路时会消磨干净,但此刻一现昙华,将铭记终生。
“出发吧,迟了可不好。”
秦昭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背,推上轮椅往前走。
前路若有友人相伴而行,风雨不惧。
这是秦昭第一次踏进招贤馆。
虽然来栎阳的次日,她就有在远处望过那么一眼。
那会瞧不出什么,只觉得新建的招贤馆和栎阳的整体风格浑然一体。
如今进去细细一看,好家伙,老秦人简直把勤俭节约刻进骨子里了,说是新建的招贤馆,实际是废物利用,将原先一间老仓库分隔收捡改造来的。
秦昭看不到房间内设如何,但看周围列国士子不见明显消瘦,有些人反倒容光焕发,想必这些贤良之才是受到良好招待的。她转念即知,秦国可能把能用的投资尽可能地都用在了刀刃上。
库房平地正前方放着漆成全黑的将军案,四周依次摆着不少小案和坐席,更外围的便是些蒲团。
国君尚未到来,这里应该是招贤会的现场。
秦昭一行人停在稍远处的廊下。
她能理解孙膑不太愿意暴露在大众视线里,但不能理解卫鞅。
这个事业心极强的变法达人不仅跟他们一起躲在这,还特意站在孙膑身边,唯恐前方的树干遮不住他又胖了点的身躯。
这可是秦国新君嬴渠梁主持的第一次跨国人才招聘会,也是大秦帝国从此广纳六国贤才的开端——
身为在历史上被大书特书“商鞅变法”的卫鞅,不去和嬴渠梁“以强国之术说君”“语数日不厌”,反而躲起来是几个意思啊?
秦昭看着眼前略显伟岸的青年背影,一想到他神秘兮兮的笑,右脚竟不自觉有些想踹什么的冲动。
——人都在招聘会现场了,偏偏不想给老板递简历的傲娇都是恃宠欺人。
“贤良入席,秦公至——”
伴随着掌事呼告,院中即静,士子们拱手揖礼,依次立在两边。
嬴渠梁大步向前,从容走至案前。
看着院中俯首的贤良,嬴渠梁心中不免壮怀激荡。
为顾及士子们抵秦时间不一,不断缩减用度供应这座招贤馆,看到还有这么多人留下,这位秦国新君不免感到一切忍受都是值得。
“诸位先生不畏千难万险,入我秦国,嬴渠梁深感敬佩,与我国民共谢诸位涉秦应贤。”
嬴渠梁平复心中豪情,为表诚意,竟躬身以时揖还礼诸位贤良。
诸位士子起身,面见秦国国君后,不免叹息议论。
嬴渠梁自知,比起兄长那副不怒自威的猛将仪态,他的外貌体型确显平庸,不似一国之君。
他深知虚礼无法打动这些有志之士,越发淡定从容。虽说功业之心不可量,有志者不怕吃苦,但秦国也非到杂芜之人亦不拒的地步,收罗浑噩度日之徒。
“秦地处西,远离中原,积贫积弱,人才凋零。渠梁心有强国之愿,是以急需贤良助秦强盛。诸位饱学之士,秦地求贤若渴,二者恰若久旱逢甘霖。秦国可令诸位一展所长,诸位亦是强秦之不二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