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的身影,不在楼下。
秋恣宁拿出手机,熟练摁了一串号码。
嘟嘟两声,那头很快接通,语气仿佛不可置信:“哪位?”
秋恣宁单刀直入:“是我,见一面?”
“哟,不躲我了?终于肯见面了?”孙一荀语调嘲讽,却是不肯,“出来干嘛啊?不是都分手了么?”
秋恣宁冷笑:“你不想见我,你偷拍照片干嘛?还给营销号投稿呢,你可真行。”
“我有吗?不记得了啊。噢那个营销号我也看了,你说你有病不,前男友的衣服给现男友穿?你可长进了现在。我们这才分手多久啊。”
“第一他不是我现男友,第二我们分手…也都快半年了吧?”
“那得看怎么算了。”电话那头孙一荀的声音起着懒洋洋的调子,“你要是按照你从我家搬走的时间来看,确实半年了。但那不算你知道么,秋恣宁,那不算!你不能说分手就分手,你要给我一个交待!怎么着?赚钱了?有底气了?就把糟糠之夫踹了啊?秋恣宁你他妈把我当个人行不行?”一字一句,声音越来越大。
秋恣宁“啪”一声挂了电话。
等了三十秒,她再打过去:“冷静了么?见还是不见?两个小时以后,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公园。”
“……你可真行。”他叹一口气,拿她没有办法:
“见呗。有什么不敢见的。”
第40章 她又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确实,好像一条驴啊。
互联网上的激进单身女性把甘愿堕入婚姻,并对男人掏心掏肺付出一切的女人取了可怕名字,叫婚驴。
秋恣宁在看到这个名字的第一瞬间,只觉得惊异:给女性冠以如此难听的称呼,竟然来源于女性。但当每年春节回到家乡的时候,看到家里忙碌了一年,忙着育儿、忙着照顾丈夫、忙着孝敬长辈、忙着洗衣、做饭、拖地、人情世故以及大大小小琐事的那些勤恳而又温顺的女性长辈时——
驴那张懵懂又任劳任怨的脸总会浮现在自己面前。
再后来,当入住华茂公寓的某一天上午,秋恣宁再次早早醒来,她穿着孙一荀那件略微宽松的旧 T 恤和一条毛边睡裤,随意扎着头发拖地、做早饭,当香喷喷的早餐摆上桌的时候,她会听到屋子里闹钟响起的声音,接着是孙一荀伸懒腰时发出的巨大而悠长的叹息声。
再接着是厕所的水声,刷牙声,然后呲乱着头发的孙一荀慢悠悠走出来,看着窗明几净的客厅和香气四溢的餐桌,一脸惊喜赞叹:“哟,我家宁宁好伟大!”
当然后来,他脸上的惊喜越来越少,秋恣宁的伟大变成了理所应当,有的时候他从卧室出来看到餐桌的第一反应是皱着眉头,嘟囔一声:“今天吃的有点简单?”
每天早上的 8 点半,秋恣宁会在门口送孙一荀上班。玄关的门口有一片镜子,照出衣冠楚楚上班的孙一荀和略微有些不修边幅的秋恣宁,孙一荀是崭新的,而她觉得镜子前的自己有些旧。
孙一荀也注意到了,他忽然想到什么笑着说:“我想起小时候看的电视剧,那些全职太太会在老公离开的时候出门送他,等丈夫回来的时候,蹲在地板上给丈夫拿拖鞋。那时候我就特别想要结婚,找一个全心全意爱我的女孩。”
秋恣宁啊了一声。等到孙一荀走的时候,她又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眼眸温顺而姿态勤恳,确实,好像一条驴啊。
从秋恣宁要求分手开始,孙一荀就陷入了一个极端拧巴的状态。一开始他追问缘由,秋恣宁拒绝沟通,于是他开始学着接受现实,但依然消解不了恨意。在之后的几个月里,秋恣宁总会在深夜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要么是他吐字模糊大着舌头的一顿乱骂,要么是一滩痛哭,也有的时候是委屈的:“宁宁我好想你,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当然,没几天又有一个女人打电话没来由宣示主权:“我和孙一荀在一起了,他现在很幸福。”……如此循环反复。
她的微博偶尔会标记自己的常去地点,而有几次,她会在那附近看见一个熟悉的、落寞的而又无所事事的身影。
她知道是他。
秋恣宁也知道孙一荀这样的拧巴是来源于痛苦。但她没有理由去安抚他的痛苦,失恋对于成年人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基础课。她没有必要手把手帮他解题。
“过一阵就好了啊。”秋恣宁想,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秋恣宁记得她提分手那天,是北京一个下着雪的冬天,她坐在华贸公寓餐厅的笔记本电脑前,埋头整理这个月的收益。三笔广告的费用已经到账,此外还有网站专栏的分成以及一笔编剧费用的首付款,客户那边说已经安排财务走流程,估计下周五之前就能到账。
“如果这样的话……”她一边盘算着,一边看了一眼银行卡余额,打电话又给房产中介算了一笔账。电话里那头是房产中介复杂的计算分析,秋恣宁嗯嗯应着,嘴上说:“对,没错,问题不大的话应该就是那套。首付我应该过几天就能转……害没事,你别担心……我赚钱很快…你确定好按揭大概多少告诉我就行…嗯嗯…行…”
下了班的孙一荀回来没有如愿看到一个给自己蹲下拿拖鞋的人。他没说过他认为女人最性感的部位不是胸、不是腿,而是垂下头时的脖颈。
洁白脆弱而短小的一握。
这一部分,只有在女人最柔顺的时候才会展露。
然而秋恣宁早就变了,自从她开始赚钱以后,花在工作上的时间越来越多,当然没有一个男人会嫌弃自己的女朋友多赚钱,但他们总希望她能在工作和家务之间进行一个聪明的平衡。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温顺,她也不再会穿着一身旧家居服忙着操持家务,她垂下脖颈的时刻越来越少,甚至好几次她都懒得听他说话,而是皱着眉头,看着电脑屏幕,用敷衍的嗯嗯打发自己,她的脖子总是仰地很高,像一只天鹅。
孙一荀先是问:“晚饭呢?”
“外卖。我已经吃过了,给你点了你最喜欢吃的,估计还有半小时到。”秋恣宁没有抬头,还是看着电脑。手指噼里啪啦,似乎在和粉丝对话。
然后孙一荀放下包进了卧室,几秒后,他又闪了出来,身上的衣服脱了一半,不解地看着秋恣宁:“房间里那行李箱是什么情况?”
两个 24 寸的行李箱,整整齐齐地摆在床边上,而孙一荀也忽然意识到了,今天的家里格外整洁干净。
“那个,我晚上要走。”
“出差吗?怎么又出差啊。”
“不是。”秋恣宁摇摇头:“我要搬出去。”她这才合上了电脑,前所未有地认真看着孙一荀。
“我有点没懂哈…你咋了又?还是我又惹你生气了?”
“没什么。”秋恣宁斟酌了一下用语,但最后还是很直白地开口了:“孙一荀,我们分手吧。”
在那个下着雪的冬天夜晚,秋恣宁坚持地拖着两个大箱子,叫了一个货拉拉司机来家里搬走了她所有的行李。突如其来的果决让孙一荀一时有些懵圈。他只是把这次行为当作一次匪夷所思的撒娇。
再然后,秋恣宁坐的那辆小金杯晃晃悠悠驶出了她最爱的华贸公寓,隐没在北京的风雪天里。
他后来又来找过她几次。但秋恣宁一直避而不见。孙一荀无法,甚至到盛以晴的单位堵了人。单刀直入:“秋恣宁到底怎么了?我们这是打算结婚的啊。在一起一年多,她一句话不说就搬出去,现在微信拉黑手机拉黑。你给我一句实话。”
那时候忙得焦头烂额的盛以晴没预料还会有这么一出,只说:“我也不了解。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
眼前的孙一荀胡子拉碴,清瘦了不少,活脱脱一个被渣女所伤的悲情好人。
事后她给秋恣宁打了电话,只问:“孙一荀来找我了,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他非向我要个理由。 ”
“分手能有什么理由啊?”秋恣宁拧了拧眉心:“所有的分手归根结底都只有一个理由。”
不爱了。
“那你也得和他说清楚吧。这样是钓着人家,他会一直纠缠你的。”盛以晴劝她。
“不不不不不。”秋恣宁拨浪鼓摇摇头,“一些真话比谎话更残忍。”
然而此刻,秋恣宁将孙一荀约到了第一次见面的公园里,她想着,既然他放不下,既然他想听——那她不妨说一些实话。
盛夏的公园傍晚,孙一荀先到了,大老远的就看见了秋恣宁。她似乎稍微打扮了一下,不再是平日的宽松连衣裙,而是穿着一件潮牌短上衣和低腰阔腿裤,短上衣层层叠叠,领口很低,脖子上还挂着链子,她头发油亮亮抖着,披散下来,在路灯下泛着光。
孙一荀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女人陌生,她看起来太贵了,已经完全摆脱了让普通男人想要撩一下,觉得可以娶回家的那种类型。
再然后秋恣宁在他面前几米处停下来了,她居高临下看着他,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个人都发现他们手里各自拿着一瓶梅子酒。
是初见面时候的那个牌子。
这很巧,然而不巧的是这一次,没有人带杯子。
“嗨。”孙一荀有些无措,伸手挥了挥,扯扯嘴角,“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么?”秋恣宁在他身边坐下:“我以为你经常来找我。”
孙一荀尴尬摸了摸鼻子,他说:“其实不是我想来找你。是我妈妈,我妈她很想你了。”
秋恣宁拧开梅子酒的瓶盖直接对瓶喝了一口,听到这里,差点被呛到,一边咳嗽一边说:“你妈?还想我呢?”
“怎么不想?!你可是她认定的儿媳妇!”孙一荀摸了摸头发,“其实我都行,我觉得找媳妇嘛,找个差不多的就行,但主要是她一直念着你,你知道吧。所以我,我也就觉得你听好…我我没那么想你,真的,就是我妈,你也知道我挺孝顺的……”
秋恣宁打断了孙一荀:“乖,你不太会撒谎。”
孙一荀苦笑了一声,“但我妈确实挺想你的。你走了以后她又给我安排了几个女生相亲。但我觉得……可能最适合我的,还是你。”
“孙一荀,你适合的是以前的我。”
“咋了?”他笑起来,声音高了八度:“你赚钱了我配不上你了是么?秋恣宁你就要找高富帅是吧?你不会还想着嫁入豪门吧你?我跟你说有钱人那玩的花样、那心眼可多了。你这样的进去得被人玩死你知道吗。你挺单纯的,你不知道,你以为你自己特有心机是吧?你就一傻子我跟你说。你接触的那几个男的我都见过,没一个靠谱!”
“哟。”秋恣宁挤着鼻子看他,又喝了一大口酒,“谁说我想嫁豪门了啊?”
她做鬼脸的样子太熟悉,透过层层妆容又仿佛让他看见了曾经那个秋恣宁,于是孙一荀忍不住摁住了她拿酒瓶的手:“你悠着点吧。我一口没喝了,你就喝完了。”
秋恣宁瞥了瞥他摁着自己的手,不着痕迹移开,只笑:“我现在酒量可好了。你放心。”
“每天出门喝酒是吧?”他凉凉地笑。
“嗯,一大堆男男女女,那些小网红太能玩了,基本都是通宵。然后起一个大早去美容院打针。”
“这不烧钱么?”孙一荀摇头。
“人家钱跟白捡似的,当然随便烧。”
“秋恣宁。”孙一荀顿了顿,“你现在是不是也跟他们那样了啊?不清不楚的。”
她似乎有些被他的用词惊到,随即只是笑笑:“孙一荀,你看我像结婚的人吗?你看我现在这样子。你把我带回家,你妈见了我,会说什么?估计立刻让你把我赶出去吧。”
孙一荀不耐烦起来:“我妈,我妈我妈,你为什么总拿我妈说事?跟我分手前一阵,那时候一天到晚要你回我家见我爸妈,说好了商量了婚事,那一阵你身体不好,他们还特意张罗着给你找医生,我爸都托人挂到专家门诊的号了。但你呢?你搭理过他们么,你说你那时候对得起老两口吗?”
秋恣宁扯扯嘴角:“可能我和你妈妈就是八字不合,就我上心的时候,她不太上心,等到我过了那个劲儿了,她反而开始上心了。”
“哟。您对我们家上过心么?”他露出嘲讽神色。
“你想听实话么孙一荀?”秋恣宁只是缓缓转过脸,梅子酒被她对瓶吹了一半,她的脸上泛着浅浅的红晕,笑了笑,看向孙一荀:
“真的,孙一荀,我曾经一度,真心实意地想要嫁给你。”
绝对不是现在这个画风。
那时候女性主义尚且没有如此风生水起。独立女性的概念尚且没有如今这般深入人心,但大家也逐渐开始不再装模做样地学做贤惠,而是开始想着如何用女人的方式拿捏男人、拿捏工作、拿捏一切挡在自己面前的人或事。
那时候秋恣宁的微博与,就细细写了一篇,如何拿捏婆婆。
文章里,秋恣宁侃侃而谈:“很多婆媳关系,本质上是不由自主的雌竞。婆婆觉得媳妇抢走了自己的儿子,而媳妇不想和婆婆共享儿子。最典型的问题就是——我和你妈同时掉到水里,你救谁?这个问题能这么广为流传,就是因为大家打心眼里认为,婆婆和媳妇,她们是竞争关系。 ”
“而解决雌竞的思路也很简单——不要让婆婆觉得你是竞争者,而是要告诉她,你不是来破坏这个家庭,你是来加入这个家庭,你不仅没有带走她的儿子,你甚至还让她获得了一个闺蜜。你可以陪她逛街、给她送礼物、关心她、爱护她,给她一束鲜花,让她为男人操持一辈子的心,因为你而得到抚慰。”
于是她第一次见面带给孙妈妈的礼物是玫瑰,还有自己咬牙分六期买的 lv 老花丝巾。
一通操作下来果然让孙母眉开眼笑。拉着秋恣宁的手直呼宁宁。
彼时春风得意的秋恣宁立刻把这个消息告知了盛以晴,火锅店里,她一手拿筷子,一手拿漏勺,谈笑风生:“你说你和陈撰也在一起了,你们见妈妈没有?我告诉你噢,我这个法子,百试百灵。”
孙一荀在一边附和:“我们宁宁确实有办法。之前我妈总觉得她工作不太好,又没户口,心里有点想法,我撮合见面撮合了好几次,她都不太乐意,好不容易同意见一面,现在好了,直接被拿捏了。”
秋恣宁对孙一荀眨眨眼。胳膊肘撞盛以晴,“所以你啊,赶紧学学。”
陈撰只是笑笑,说:“不用。我们这事还没告诉父母。再说了,妈知道我找对象了开心都来不及,要盛以晴真肯做她儿媳妇,都不需要送礼,她双手空空去我家,乖乖叫一声阿姨,我妈大红包金镯子直接双手奉上。”
陈撰说者无心,却让秋恣宁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盛以晴赶紧打了圆场,“每个妈妈不一样嘛。你之前死活不找对象,才让你妈妈那么着急,估计只要是个女的,你妈都满意到不行。”
火锅咕咚咕咚冒着气泡,鸭血与鸭爪刚刚涮熟,孙一荀却忽然拿着手机离席——
“喂?”
打电话的是孙母,又张罗着要给孙一荀介绍邻居家的女儿一起吃饭。电话里妈妈的语气理所应当,孙一荀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你干嘛呢,约别人吃饭,宁宁怎么想嘛?”
孙妈妈“嗐”了一声:“哎呀,你那个宁宁不会那么小气的。情感博主思想都很开放的。这个妹妹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你约妹妹吃饭怎么了?又不是逼着你和人家搞对象!”
孙一荀往秋恣宁的位置迅速瞄了一眼,又走远了两步,压低嗓音:“你怎么又来了?你不是挺喜欢宁宁的吗。”
“那个博主是不错啦。但你得想想哦,为什么人家对你千依百顺?为什么人家对我们那么好?还不是因为找你,人家赚到了,才使劲巴结你。这个宁宁吧,不是不懂事,相反,太懂事了。年纪大的女人,心眼也多的很。加上工作不三不四,我也暗示过她要考公务员的,但她老是给我装傻。”
孙一荀又飞快往远处瞟了一眼,皱眉压低了声音,忍住生气:“所以我每次和你提结婚,你死活说不着急?你不喜欢人家你直说啊。”
“哎哎!”孙母也急了,声音高了八度:“不是不喜欢。嗐。人家条件是不行,但姑娘人可以的,她对你那么好,对我也好,这没必要拆散你们嘛。你们小情侣在一起不是挺好的吗?反正男人不着急,这耽误的也不是你!但咱们啊,只要还没结婚,这事情都不是定下来的,我们还是能看看更好的对不对!”
这么说着,手机震动——是孙母迅速推了一个微信,以及一张照片过来。
“行了行了,你自己看看吧。想加就加,不加你就和宁宁好好过去吧。”
对话框刚刚被推过来的是一张陌生的脸,但又是一张熟悉的脸——因为人们总说,美人总是长得相似的。
那是一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盈盈的眼神透过屏幕望了出来。仿佛在对每一个男人说:“快来骗我吧!我单纯、年轻、还笃信爱情。”
“她叫鱼鱼。今年刚刚大学毕业。工作地点好巧不巧,就在你们楼下。”孙母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今晚的月亮很弯,是天边的一角钩子,悬在公园的树梢。
孙一荀也拧开了手中的梅子酒,看着秋恣宁,几分自嘲,“那你后来为什么不想嫁给我了呢?有钱了?也是了,你现在一个月不知道赚多少钱。肯定嫌弃我这个臭打工的。”
秋恣宁只是低头笑笑:“孙一荀,我们在一起这的一年多,你开过小差吗?”
“啊?”孙一荀一愣,“开什么小差?”
“比如你除了我之外,也和别人约会,也接触新的女人,也在想着,如果不是秋恣宁,如果换一个人,你的生活有没有可能更好?”
“没有!怎么可能?!”孙一荀剧烈地摇头,断然否认:“我和你在一起之后。就从来没有想过和别人在一起。”
秋恣宁抬了眸子,静静看向他,她忽然开始相信:果然啊,男人总是比女人懦弱一些。他们身上的枷锁太重,始终无法面对阴影里那个拥有瑕疵的自己。
那时候的孙一荀,当然加了鱼鱼的微信。
当然他也告诉自己,他只不过犯了一个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误。但当一个错误是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那它就不再仅仅只是一个错误,而是男人的本性。
而既然犯了错误,孙一荀也不会容许自己只犯一点点——他不仅加了鱼鱼的微信,还与她彻夜聊天;他也不仅仅与她聊天,甚至还和她相约了见面。
秋恣宁发现了。
每个晚餐,她若无其事看着孙一荀拿着手机聊天,那张丑脸上时不时泛起笑意;他开始重视自己的打扮,理发、刮胡子、筹谋着购买新的衬衫;他甚至开始看偶像剧,也偶尔会评价王一博和王鹤棣谁会更帅一点;就连和秋恣宁的对话框里,也多了许多平日见不到的可爱表情包。
他们的世界里隐隐约约出现了第三个人的痕迹。
秋恣宁变得惊恐。变得不安。她在每一个深夜瞪大了眼睛等待孙一荀睡着,再偷偷摸摸溜进他的手机里查看他和鱼鱼的聊天记录。好在他们聊天的范围仅限于暧昧,他也不过是在小心翼翼地尝试与比较,想着哪一种生活可能更好。
那是秋恣宁最无助的时候,深爱自己的男朋友开了小差,一个情感博主,开始在网络上检索“男人出轨时应该怎么办?”“如何拿捏有编制的男人?”“应该如何应对第三者?”
没想到搜出来的第一篇就是自己的文章。
那是一年前的秋恣宁,那时候意气风发在出租屋里写稿的秋恣宁对着此刻因为一个开小差的男人而熬红双眼的秋恣宁说道:“男人出轨还能怎么办啊?就一个办法啊——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你不懂。”
一年前的秋恣宁又说:“那你和他谈谈呗。逼他做一个选择。反正你那么想嫁给他。”
“不敢逼。”
“婚女真没劲噢。”一年前的秋恣宁恨铁不成钢。
“你不懂。”她又重复了一遍。
秋恣宁锁了屏幕,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耳边是孙一荀悠长的呼吸声。她想这个男人应该很快乐吧?被一个女人爱着、付出着,享受温情,还能和另一个女人彼此了解、彼此试探,享受激情。
就在孙一荀与鱼鱼热聊的第三个月,也在秋恣宁接近崩溃的那几天,迎来了孙父的六十大寿。
原本说好了要大操大办一场的孙一荀忽然绝口不提这茬了。秋恣宁卑微地问他: “这周五怎么安排啊?”
孙一荀装傻:“啥?”
秋恣宁眨了眨眼继续问:“你妈过寿啊!”
孙一荀仿佛早已忘记了这事,做松弛状:“嗐!我以为多大事,我妈说不打算大操大办了,想要朴素一点。就和那些发小们一起吃顿饭就行。你周五晚上自己找地方玩玩,和闺蜜们喝喝酒,别去和那些长辈们混了。”
“那你去吗?”秋恣宁的语气凉了下来。
“唉,我那个没办法,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得不去。”
那个晚上秋恣宁没有睡着,她已经数不清几个晚上没有睡着了。她依然每天送孙一荀出门,套着那身宽松抽线的旧家居服,松松扎一下头发,不施粉黛,也不掩盖自己的法令纹与下垂的轮廓,周五的那个上午,孙一荀透过反光镜难得仔细地端详了一眼秋恣宁,他说:“宝宝,你看起来有点老了。”
那个夜晚,绝望的而无依的秋恣宁做了一件事,一件至今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愚蠢的事:
她想方设法找到了孙父做寿的餐厅, 发现它恰好是 nugget 老板的朋友开的。于是拜托他给了自己一个做临时工的机会,当一晚上的服务员。她不知道她要做些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愿意被蒙在鼓里。当然,她更希望这的的确确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聚会,只是她多心罢了。
服务员统一穿黑色上衣,红色长裤,戴鸭舌帽,秋恣宁特地配了口罩,又特意将皮肤抹了暗色的粉底液,显得消瘦又蜡黄。外面是锅碗瓢盆厨房的声音,几个小服务员从洗手间出来手挽手说着悄悄话。秋恣宁将头发束在脑后,穿上工服站在镜子前,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好他妈丑。”
再想到自己为了一个普通男人在周五的夜晚化妆成服务员端茶送水只为了把自己嫁出去,一股悲凉涌上心头。
但很快,她扼杀了自己的矫情,迅速告诉自己:没事,抓奸要紧。
孙一荀一家的包厢不算难找,预定人是孙狗的姓氏与手机号后四位,她记下包厢名字,盯死了厨房,确保酒过三巡,众人最热闹最放松的时候,她能端着菜,恭恭敬敬进入包厢,她的目的简单——目光梭巡一圈,再看看座位次序,若运气好,再听到几句揭晓人物关系的话,就是大功告成。
轮到她了。
秋恣宁捧着一大盆东坡肘子,炖烂了的肘子浸泡在稠密的汤汁里隔着瓷盆,余温透了过来,她的心砰砰跳着,怕被发现,更怕发现什么,推开包厢门的时候,屋内霎时安静下来,一张大圆桌上坐着四个中年人。秋恣宁的心猛地一紧。
好在四个中年人只是瞥了她一眼,又开始继续谈话。
开口的是一个陌生妇人:“我记得一荀之前有个女朋友啊?”
“哦那个不算数的。姑娘条件不错,北京 211 毕业的,是个博主。一直喜欢一荀,追了很久,但一荀没有答应。”
说话的是孙妈妈。
秋恣宁垂了头,将一大盆肘子放在餐桌边上,开始缓慢地转动转盘,试图转出一个空位,她的余光落在周遭,才发现对面并排的两个座位只放了包包和外套,空在那里。
“两个人出去了这么久?”笑的是那个陌生妇人。
“一荀和鱼鱼最近关系好好。我好几次问他,都说和鱼鱼吃了晚饭回家。”说话的是孙妈妈。服务员转餐桌的动作顿了顿。好在没有人留意。
“鱼鱼刚开始工作,两个人又同一个办公楼,有照应是应该的。”
秋恣宁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转盘中央的那块蛋糕上,玻璃质感的黑天鹅亭亭玉立在方形的奶油芝士蛋糕之中。
她总算在转盘上转出了一大块空位,抱起那盆肘子,放在了转盘上。
她熟练地将吃剩下的盘子收好,转身出门,轻轻将包厢的门扣上。
铺着艳丽红毯的走廊很长,装修也老式,秋恣宁的步子很快,手里捧着盘子,垂着头,于是不小心撞到了一对男女。
女生“哎呦”叫了一声,她赶紧抬眸,却撞上一个略微面熟的,极漂亮的面孔。她赶紧道歉,低着嗓音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再然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看路啊。小心。”
是孙一荀。
30 岁的情感博主,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呢?她早已在心里构建了一整套完备的防御机制。并在任何值得愤怒的瞬间一触即发。越是愤怒的时候,她越表现出淡定。
于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当然也不能太平静地开口,粗着嗓子对男人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弄脏你女朋友衣服吧?”
孙一荀笑起来摆摆手:“没事没事。”他当然没认出她来。
两个人不再看她。
孙一荀说:“一会儿长辈们要去 ktv,我们俩要不要一起走走?看看电影什么的?”
转身而过的秋恣宁听到这句话,手僵了僵。
鱼鱼只是笑,指着前方不远处轻声说,“我去一趟洗手间。”
“好啊。”孙一荀双手插兜,站在原地,温柔地看着她:“你去吧。我用目光保护你。”
秋恣宁继续低着头,端着盘子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迅速地闪进了一个拐角,然后她偷偷探出脑袋,看着自己男朋友那个并不帅气的背影,在竭尽全力地摆出一个帅气的姿势,深情地看着另一个女人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