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冬日苦寒,又没有什么可逗趣的。
吴江在军中待得久了,也学了那大老粗的讲话,张口骂娘闭口骂狗的。
搁他旁边蹲着的人名叫吴中,是个喝口水都会胖的白胖子。
吴江余光一瞟,瞧见他那张白花花的脸,不由得玩闹心起,他将手中吃了一半的黑饽饽靠近了吴中的耳边,佯装委屈道,“吴中吴中,这北关的风沙将饽饽都吹黑了,怎么就吹不黑你的脸呢?”
他这样玩不是第一回 了,吴中半分不恼,他哈哈一笑,“我知道马将军嫌你黑,你也不至于这般嫉恨我吧!”
吴中说着,故意朝着那黑饽饽靠近了些,“气不气,气不气?吴老将军说了,打了胜仗就给小将军你白面,你可得厉害着些,我们这些兄弟全指着你吃肉喝酒呢!”
吴江听得脸一垮,他已经吃很久的黑饽饽了。
他老子吴老将军治军严明,从来都不会因为他姓吴便有什么优待。
没有小灶,伙夫造饭做窝窝头,那便吃窝窝头,做黑饽饽那就吃黑饽饽。
他刚想说话,却是大叫一声,猛的将那伸出去的黑饽饽给收了回来,“夭寿啊!北朝那么大一块地方还不够你拉的,你要是想要找个好的茅厕,你倒是去王都找姓耶律的”
“他们的金碗还不够你拉!黑饽饽那也是饽饽呀,你这蠢鸟眼睛瞎,咋么拉在我的饽饽上了”
旁边蹲着的吴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栽倒在地,守城墙的其他士卒们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哈哈,吴江你这个猫嫌狗憎鸟厌恶的家伙!那乌鸦是瞧你食不下咽,好心给你加点酱菜,你还不谢谢它。”
吴江听到马红英熟悉的声音,扭头朝着城楼的楼梯口看了过去,还没有瞧见人,便先瞧见了那骇人的大锤。
那大铜锤积年累月的使用,往里头不知渗入了多少血,看上去带着一股子不祥的诡异感,一看便是沾着数不清人命的凶器。
大锤露头之后,扛着大锤的马红英果不其然的走了上来。
她穿着一身红衣,身上披了甲,每走一步都会有细微地金属碰撞之声。
吴江瞧着,将那带着鸟粪的馒头一扔,在一旁等候的多时的黑色乌鸦像是闪电一般叼住了那饽饽,一下子就飞远了。
他将那碗往一旁的城楼上一扔,手中的动作快了起来。
不光是他,吴中亦是止住了笑意,快速地拾掇了自己,然后站在吴江的身侧。
“红英,该不会真有那北朝小狗子千里送人头来了吧?啊呸的狗东西,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日你生辰来。我还请人给你做了花饽饽呢,就是那上头嵌着枣儿,还有寿星公的寿桃的”
马红英哈哈一笑,“谁喜欢那东西!那甜甜的东西,只有韩时宴喜欢。”
“你若是想给韩时宴写信,那回来之后就写!这回我保证不偷偷往里头塞东西了!”
吴江听着,恨得牙痒痒。
韩时宴又克死了未来岳父一家子,他那公主娘想要给他说亲都想疯了,上回他给韩时宴去信笑话他,不料马红英不知道打哪里抄来了一封情诗,夹在里头寄了过去。
好家伙!三日之内,他说到了公主府寄来的十九封信!
那么厚厚一沓儿!
从第一封不敢置信,到第二封痛骂他对不住马红英再到后来要将韩时宴赶出家门到最后要去寻马夫人还有吴夫人告状
就那么一张纸片儿,险些让他们三个都被暴打一顿扫地出门。
韩时宴他娘舍不得真打,马红英她娘鞭长莫及打不到,亲爹当时去了西夏战场更是打不着唯独他那是认认真真的被亲爹抽了一顿
马红英俏皮的吐了吐舌头,“好了好了!说正事,斥候来报,说前方乱石阵有异动,有小股的北狗犯边。让咱们过去探个究竟。”
吴江点了点头,应声下了楼。
不怪他们不太紧张,每年到了冬日的时候,北朝人就经常会来犯边,抢走边关百姓储存的过冬粮食。
他们这支队伍约莫百人,时常都会去做这种驱逐的任务,这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打仗,也就是武力威慑一下。朝廷如今有意同西夏作战,他们北关则是尽量避免大的冲突。
忍气吞声久了,吴江蹲在墙头方才那般烦躁。
马红英同吴江都是熟手,很快便点兵出发,他们只是一个百人队伍,乱石阵都不知道去过多少回了,是以整队格外的快。
“大家都打起精神来,今日这天灰蒙蒙的看不清便于隐藏,我们得小心有埋伏。不要因为这种事日常做得多了便掉以轻心。”
“万一那北狗子就是利用了咱们的懒散和疏忽怎么办?”
“等将那些讨厌的臭虫赶走了,回了城我请大家喝酒,毕竟今日哈哈,是我马红英的生辰!”
马红英性子爽朗,虽然是个女郎但是作战英勇,手底下的将士们从不服已经到了心服口服。
马红英这么一说,众人都起哄起来,“小吴将军可准备了生辰贺礼?若是那礼太轻,兄弟们可不依的。”
马红英听着,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先前还懒懒散散的队伍,一下子肃穆了起来。像是由散兵游勇,瞬间变成了精兵强将。
吴江看了一眼骑在最前头的马红英,心中乐开了花!
老天爷怎么待他如此好啊!有厉害的爹,厉害的舅父,厉害的两位韩朋友,还有厉害的媳妇儿!
他决定了,打今儿个起,老天爷他就姓吴!
“今日怎么这么多讨嫌的乌鸦,当真是晦气,瞧我用箭将他射下来!”
走在队伍前头的吴中听得不耐,从马背上取下大弓往后一仰,便要朝天射去。他这般一动,脖间红绳上挂着的平安符从胸口漏了出来,瘫在他的脖颈之上。
吴江闻声扭过头去,乍一眼还当那是一条血痕,心中就是一惊。
“吴中你可别给我们姓吴的丢人现眼了,一个大老爷们天天求神,那雅雀拉我饽饽上,我都不同它一般见识。你倒是好,人家在天上叫唤,你都要捂它嘴了。”
吴中哪里管这些。
他搭弓射箭,直接朝着那天上盘旋着的乌鸦射了过去。
吴中在这军中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弓箭手,百步穿杨一箭双雕于他而言都不是难事,更别提射一只乌鸦了。
那一箭射了出去,天空盘旋着的那只乌鸦急切的“呀呀哇哇”了几声,扑腾着翅膀挣扎着飞走了
这一箭竟是落空了
吴中一愣,刚想要追射第二箭,就感觉一阵恶臭袭来,那鸟粪伴随着几片黑色的羽毛落下,直接砸在了他脖间的平安符上。
吴中脸色大变,他勒住了马,猛的坐了起身。
然后用力的一拽,将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扯了下来,他的手半悬在空中,神色尤其凝重。
“马将军,不是我这个人神叨叨,实在是今日之事太过邪门。乌鸦乃是灵性之鸟,我们就算是再怎么倒霉,也不至于接连两次”
“尤其是我这平安符,它颇有来历,乃是得道高人所赠。如今沾了脏污已经彻底被毁了。这鸟拉哪里不好,偏生要拉到这上头”
“如果并非是必然要去,我建议”
吴江听着,哈哈大笑,他抬手指了指吴中,“你这厮可真是有两张面孔!”
“那雅雀害了我的饽饽,你就哈哈大笑;这会儿霍霍了你的平安符,你就老天爷的预警了!预警什么?预警我们这回要同北狗开战,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么?”
吴中气急,却是听到队伍中的人都轻笑了起来。
他想着,将那平安符扔掉了,继续拍马跟了上去。
他不理会吴江,忧心匆匆的冲着马红英抱了抱拳头,“马将军小心驶得万年船!”
马红英冲着吴中点了点头,“我晓得,不过今日任务刘监军亲口安排”
吴中咬了咬牙,手摸在兵器上,朝着一旁啐了一口,“狗东西仗不会打,倒是喜欢指手画脚!”
官家不信任武将,这吴家军中的有几位监军,其中领头的那位名叫刘晃。铁打的马家军,流水的监军。今年新来不久的这位叫做刘晃,听闻从前曾在皇城司中任职。
后来张春庭横空出世,皇城司改天换日,这刘晃便被调入了边军当中。
皇城司多是那底层出身之人,因为根本没有办法蒙受祖荫走仕途,所以只能另辟蹊径。是以这其中便什么样的怪物都有。
刘晃草根发家,最是看不得马红英同吴江这种二世祖,尤其马红英还以女子之身上战场。
是以总是时不时拿着鸡毛当令箭,恶心他们几回。
虽然十回有九回马红英都能四两拨千斤的避开,第十回 吃了闷亏,事后吴江都有“诡计”频出的找回场子来。
但今日恰好是这“第十回。”
众人一路疾驰,待从浓雾当中依稀瞧见乱石阵那标志性的蛇女石,吴中那颗提心吊胆的心方才微微放松下来。
他们这一路过来十分的宁静,别说敌军了,便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瞧见,显得他是过于多心了。
“张弢。”
马红英勒住了头马,轻轻地唤了一声。
队伍当中立即跑出来一个像是瘦猴一般的小兵,他熟练的往地上一趴,然后呼吸变得微弱了起来,整个人像是死去了一般。
过了一会儿,那顺风耳张弢站了起身,冲着马红英摇了摇头,“将军,并没有听到任何的风吹草动,亦或者是马蹄过境,士兵行军的声音。”
张弢耳聪目明,一双耳朵能听得很远的地方。
马红英点了点头,示意众人小声的朝着那乱石阵靠近。
这乱石阵之所以被称为乱石阵,顾名思义这地方有一处石林,人们不知道这究竟是大自然的神迹,还是古人留下来的遗址从他们来边关,这乱石阵便已经存在了。
这地方到处都是直立立的大石头,像是迷宫阵一般,石头的分布就像是刘晃的那一口龅牙毫无章法。
唯独那入口之处,有一处神似人头蛇身的巨石,边关人都管这块石头叫做蛇女。
是以这乱石阵,有时候也被称之为蛇女阵。
“以免有埋伏,吴江你领着乙队在乱石阵外等候,我同吴中领甲队进去一探究竟”
马红英的话音刚落,那马儿的前蹄都还没有踏入乱石阵,就听到无数的破空之声朝着他们的方向袭来。
站在她身后的吴江大骇,大声喊道,“有箭,结阵防御,有埋伏!”
他吼着,不敢置信地朝着一旁的张弢看了过去,“你小子不是说没有大军?他娘的他们都是死人吗?”
吴江顾不得听张弢的辩解,那剑雨已经到了近前,他抬手一通狂挥,朝着马红英身边靠近了过去。
“箭上有毒!大家小心!”
“快撤,后撤”
他们这支队伍在一起打了许多次仗,彼此都十分有默契,这种中埋伏的事情并非是头一回发生,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一边抵御箭支一边后撤。
可待那箭雨停下,战场上一片死寂。
吴江环顾了一下四周,握着兵器的手紧了紧,他余光一瞥,瞧见了躺在不远处张弢的尸体,他像是无数次躺下了聆听敌人动静之时一样,趴在地上侧着耳朵。
在他的身上扎着密密麻麻的箭支,就像是有双眼睛在羊圈中挑选出来了他,势必要让他成为死的第一头羊。
没错,就是羊圈。
他们被包围了。
一眼望过去,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耶律寻,你当真是瞧不起你自己啊!我们不过百十号人,你用得着吓成这样,将老娘舅都挖出来上千个,排着队来给我们祭刀!”
第241章 马红英之死(下)
那耶律寻生得一个鹰钩鼻,一双眼睛深邃无比,整个人看上去阴郁得像是一个月没有天晴的江南墙角根,布满了青苔和虫鼠。
听得吴江的喊话,那耶律寻阴恻恻地笑了笑。
“吴江你全身上下,也就只有嘴巴硬了。那个顺风耳的小子可真是大孝子啊!我将他娘的手指头送给他,他便毫不犹豫的将你们引进了埋伏圈中。”
“不过你也不要怪他!因为即便是没有他,你们今日也是必死之局!”
“作为你战场上的新朋友,我送上的见面礼你喜欢吗?我可是费尽了功夫才帮你清理门户,除掉了这个叛徒呢!”
耶律寻说话阴阳怪气的,像是一把尖刀刺入了先锋队每一个人的心中。
“大家不要自乱阵脚!吴江你冷静,我们找机会突围。”
马红英的声音犹如浇头的凉水,一下子让吴江清醒了过来。
突围?怎么突围?
他们只有区区百人,可耶律寻却是带了千人埋伏在此。这厮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错,即便那张弢不叛变,他们在朝着乱石阵进发的第一步开始,便已经进入了一个必死之局。
千人大军来袭,斥候为何报来的是少量人马?
看来除了那个张弢之外,在他们边军当中,还有其他的叛徒。
吴江想着,愤怒得简直无以复加。
那耶律寻见状,整个人愉悦的笑了起来。
“马将军,你现在是不是在想,监军刘晃是个叛徒,你就算是死在这里,也要将这个消息传回去?啧啧这你就错怪他了,刘晃他对你们大雍皇帝言听计从”
“看在你是一个漂亮姑娘的份上,我便让你死个明白。刘晃知晓我们埋伏在这里,他是故意叫你们来送死的。”
“因为啊,你们誓死效忠的皇帝,将马红英还有吴江你们两个的项上人头,当成了金银来买我手中一件宝物!”
“小王我啊,正好想要军功,这桩买卖不就做成了?啧啧,真可怜啊!”
吴江听到这里,已经彻底的忍不住了,他大吼一声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你说的是什么狗屁倒灶的胡话!兄弟们不要听他狗叫!”
“官家要什么没有?从他那里买什么?买他穿过的大裤衩子吗?”
“不过就是个小娘养的狗崽子,祝你一辈子都当不上太子,做不了皇帝!祝你兄弟轮流死绝了,都轮不到你!”
吴江说着,拍了拍自己胸脯,“他娘的,要是官家用老吴我一条命,买回幽云十六州,那老吴我到了地底下,都冲着他竖大拇指,夸他是千古一帝,真正的明君!”
“兄弟们!杀一个不亏,杀一双赚了!属于咱们的荣耀时刻就要来了!”
“死有什么好怕的,黄泉路上我们还是好兄弟!”
吴江这般一吼,先前因为陷入死亡绝境的边军队伍一下子又精神振奋了起来。
马红英听着,看了吴中一眼,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吴中神色一凛,瞬间明白了马红英的意思,她是要他一会儿带着吴江突出重围她来殿后。
可若放做平时也就罢了,如今他们陷入包围圈中,敌军之众乃是他们的十倍之多,殿后的人根本就是必死无疑。他的嘴唇张了张,无声的说了一个我字。
马红英却是眼神坚定的看着他,虽然她没有说话。
但是吴中还是看懂了,她在说你不行!本事不够!
虽然心中悲怆,但是吴中这会儿却是想哭又想笑。
吴江心思单纯,做事总是先动手后动脑,可他同马红英不一样。虽然明知道那耶律寻是故意说这些来恶心他们,瓦解他们的意志的。
可是他知晓,这么离奇的事情若不是真发生了。
对面那耶律寻,是万万编不出来的。
上千人的队伍不是小数,北朝人都到了乱石阵,他们都没有收到任何预警,吴将军那里也没有收到一点风声,此事绝对非比寻常。
可是马红英没有给吴中胡思乱想的时间,她处事果断,一点决定从不犹豫。
“突围!”马红英大喊着,先前暂时停下来的战场,一下子又沸腾了起来。
吴中嘴唇一抿,他看了砍得一脸血的吴江一眼,喊道,“我要出去搬救兵,还请小吴将军掩护我!”
吴江不疑有他,立即调转马头,护送着吴中朝着边缘杀去!
马红英回过头去,看了吴江的背影一眼,手中的大锤抡得越发的疯狂起来。
大雍边军已经到了绝路,就这么些人这会儿竟是杀出了以一当百的气势,行伍之人谁都知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们突围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莫要垂死挣扎了!你们不信,那不如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吴江听着,忍不住扭头朝着耶律寻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在他的手中,端着一方玉玺!
吴江大骇,险些忘记挥刀出去,敌人的长矛一下子刺进了他的肩膀处,吴江一声怒吼,硬生生的将那长矛拔了出来,又将那士兵拽了过来,一刀砍掉了头颅。
鲜血喷了他一头,滚烫滚烫的,可他如今却是只觉得寒冷刺骨。
那东西便是化成灰他都认识。
那是国玺,是三年前当众变成飞雀不翼而飞的国玺。
所以官家当真是为了拿回国玺,所以将他同马红英当成军功送给了耶律寻!
这不可能,这太荒谬了!
吴江的脑子一片空白,他麻木的挥舞着手中的兵器,看向了身后不远处的马红英。
马红英的整个人都变成了血的颜色,他分不清楚哪个是她自己的血,哪个又是敌人的血。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同马红英一直以来的梦想又算什么呢?
他们拿性命去效忠的,去保护的,又是什么呢?
这根本就不可能!吴江觉得他根本就搞错了,老天爷对他一点儿也不好,它不光想要他的人死去,还想要让他的信仰与骄傲死在前头。
“吴江!别发愣!先突围!”马红英的声音格外的冷静,几乎是顷刻便到了近前。
吴江双目猩红的发现,穿着与他同样战袍的人,越来越少了曾经同他一起蹲在城墙上啃黑面饽饽的人,一个又一个的倒在了血泊当中
直到马红英的到了跟前,他才发现她的左手不自然的垂着,因为伤太多,握住铜锤的手已经在颤抖了。
吴江心中一凛,“红英,等下了地府,我们再成亲。”
马红英轻轻地嗯了一声,她冲着吴江笑了笑,却是将左手的铜锤一扔,她颤抖着将自己带着血受伤的左手放在了嘴中,发出了一记响亮又怪异的哨声。
吴江只觉得身下的马儿发了颠,猛地朝前冲去。
不光是他的马,所有无主的大雍战马都像是接到了命令一般,将吴江的马拥簇在中间狂奔而去。
吴江瞬间大骇,他只觉得自己周身一阵酥麻,整个人像是被万蚁啃噬一般。
他便是再怎么愚蠢,也明白了马红英这是在做什么。
她想要他活着!
吴江扭过头去,朝着马红英的方向大喊,“马红英!你若是死了,我岂能独活!”
马红英左手已经不能动弹,有些不自然的垂在身侧,不过她的右手将那大锤挥得虎虎生威,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全都是血,整个人已经看不出模样来。
神箭手那跟着他一起多年的长弓已经彻底断掉了,他的手因为拉弓太多次,已经被勒出了深深地痕口,可见骨肉。可他依旧没有停留,手中的大刀不停地朝着一个又一个的敌人砍了过去。
吴江能够想到的事情,他们这些聪明人又岂会想不到呢?
但是他们还是选择了为了这片国土,血战到最后。
吴江手下未停,眼泪却已经打湿了衣襟,他怎么能够独活?
这么多兄弟全部死了,他怎么能够独活?
他便是回去搬来了救兵那又如何,来不及了,已经彻底来不及了。
吴江想着,使劲的扭转马头。
可是那马儿根本就不听他的使唤,他咬了咬牙,马不动他便动!他将手中缰绳一松,就要滚下马去。
却是听到马红英一阵发出了惊天的怒吼,“吴江你敢跳马,我下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说着,又是一声怪异的口哨声响起。那周围无主的马儿瞬间以他为圆心将他包围在其中,像是发疯一般的冲撞了起来。
大雍的战士同战马那种不要命的打法,让北朝的士兵们都有一时间的怔愣。
吴江瞧着,眼睛模糊了起来。
马红英太了解他了,马儿围在他的周边,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像之前那般滚下去,因为不管从哪个方向,他只要一落马,必将死在疯马的践踏之下。
他大喝一声,犹如那猛兽垂死的悲鸣。
他瞧着兄弟们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了下去,瞧着吴中被人砍断了脖颈,那鲜红的血痕仿佛同他平安符红绳绕颈时的样子重合在一起。
他后悔了!
他应该听吴中的,他哪里是什么神叨叨的人,他分明就是个半仙。
老天爷不是姓吴的,乌鸦才是姓吴的。
那些乌鸦说不定是他们吴家战死先祖的英灵,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他莫要出关莫要出关可是他都没有听!
吴江只觉得自己的手已经麻木,他不知道自己砍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处伤。
他瞧见红英骑在马头上,长矛长剑刺穿了她。
那些北朝的人像是蚂蚁一般围绕着她,啃噬着她。
他仿佛瞧见了耶律寻的奸笑,瞧见他手中的那枚玉玺变成了一只嗜血的秃鹫吸走了一拨又一拨人的生命。
渐渐地,身边陪着他冲出来的战马没有了。
耳边那金戈铁马的声音也没有了。
四周一片死寂,太阳通过厚厚的云层洒落了下来,形成了一道道的光路。
吴江像是一具尸体一样趴在马背上,马儿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它身上被砍得皮开肉绽的,这会儿像是一个垂暮的老者蹒跚的走在了大路上。
“小吴将军!是小吴将军!小吴将军回来了!”
“吴江!吴江!红英呢!红英呢!孽障老子问你话呢!”
吴江双目空洞的看着天,身边围了好些人七嘴八舌的像是在说话,可是他一点都听不到了。
今日是红英的生辰,他给红英准备的生辰贺礼还没有来得及送出去。
不是他嘴上说的红枣花饽饽,是一对发簪,红英虽然好武,可在不打仗的时候,她也是个爱美的姑娘。那是他亲手画的图样,他这个人很笨拙,不像韩时宴画什么像什么。
他想了很久,画了足足有三十九张图纸,才最后定了下来。
红英还说,等得胜归来,今夜要请他们喝酒吃肉的。
吴中说预兆不祥,让他们回城,是他打着哈哈给糊弄了过去
可即便是他这么愚蠢,红英同吴中还是选了让他活下来明明他才是个男子,明明他是红英未来的夫君,明明他设想了无数次,若是战场之上遇到对方阵亡的情况。
另外一个人一定要带着对方的梦想,加倍振奋的活下去。
他以为自己可以的,可事到临头,他不可以。
去的时候一百人,归来只有他一人。
归来的只有他的躯壳,吴江的灵魂已经同先锋队的兄弟们,一同永远留在那里了。
吴江正想着,一个巴掌猛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他有些茫然的看了过去,周围的声音像是一下子就可以听得到了!
“狗崽子!你要是我老吴家的种,你就给老子振奋起来!红英呢?红英去哪里了?还有其他的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
他身下那匹战马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终于再也忍不住,嘶鸣了一声轰然倒地。
吴江骨碌碌的滚了几圈,像一团烂肉一样躺在了地上。
他的眼珠子动弹了几下,看向了那躺在地上的马,它口中吐出带血的白沫,丝毫没有挣扎的闭上了眼睛。
“战死了,都战死了。”
吴江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红英怎么会死!狗崽子,要是你的脊梁没有断,要是你还是个男人,就给我站起来啊!红英让你回来,就是要你像这样活着吗?”
吴江瞳孔猛的一缩,他有些艰难地翻身而起,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雁门关,朝着那监军的住所中冲去,“刘晃!刘晃你这个狗贼,你给爷爷死出来!刘晃”
吴江呆滞的站在庭院之中,朝着刘晃住所的堂屋看了过去。
刘晃朝着门直挺挺地跪着,他的心口扎着自己的佩剑,就那么朝着门口低着头。
他的上身没有穿着衣衫,背上背着根根荆条
监军刘晃死了。
他没有留下任何的遗书,却又留下了千言万语。
吴江瞧着,却是哈哈笑了起来,他笑着笑着,却是死命的打起嗝来
他想,自己再也没有办法踏上那个战场了。
他同红英的梦想,在今日,死了。
吴江说着,伸出手来对着天上的最亮的那颗启明星抓了抓。
他冲着顾甚微笑了笑,“从前红英就很喜欢这样抓星星,她说天上每一颗星,都是一个为大雍战死的英灵。她这样日积月累的抓,总有一天会抓下来一位战神。”
“然后带领整个大雍拳打北朝脚踢西夏,拿回幽云十六州不说,还要像始皇帝一样一统天下。”
“咱们一路朝北打过去,一直打到尽头,到时候我们大雍就是全天下的最厉害的国家。”
“你确定当日耶律寻手中拿着的的确是我大雍国玺,就是三年前在飞雀案中变成雀儿飞走的那一枚。”
吴江重重的点了点头,“绝对没有错。那玉玺便是化成灰我都认得。”
“我小时候往那玉玺上头撒过尿,为此给韩时宴当了一个月的牛马,他才肯帮我隐瞒。就那么短短一个月,他吃光了我一年的月例银子,吃得我牙疼了半个月我如何不认得!”
顾甚微嘴角抽了抽,韩时宴这厮现在看得人模狗样的,没有想到年幼的历史就只有四个字令人无语。
至于吴江,那现在狗,小时候也狗。
“刘晃死后,你有没有仔细调查,看他究竟是自杀而死,还是被人杀死摆成了那模样?”
“那耶律寻乃是敌将,他的话并不可信,很有可能乃是故意的离间之计。如果当真是离间之计,那么刘晃的负荆请罪,很有可能就是其中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