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容因原本已然睡着,却忽然被身后一片凉意扰醒。
迷蒙间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祁昼明竟哭了。
像个孩子似的,伏在她肩头,哭得悄无声息,将她背后整片柔软的绸布都洇透开来。
彼时她转过身,一下一下拍着他后背,两个人谁都没有开口,那日之后也都默契地只字不提。
怀胎十月,容因并没吃到多大的苦头。
似乎是祁昼明和小奶团子成天在她面前的念叨起了作用,这个孩子乖得不像话,除了偶尔踢她两脚和最后两个月里腿上的水肿之外,大多数时间都几乎要让她忘记自己腹中还揣了个崽。
腿肿的时候虽然难熬,但比她更难熬的是祁昼明。
每每夜里睡不着,容因便毫不客气地一脚将他踹起来给自己按腿。
起初他兢兢业业地按上大半夜,第二日顶着眼底硕大的青黑去上朝,还被一众同僚用目光屡屡关照,可后来时间一长,所有人竟都见怪不怪了。
就如小奶团子掰着手指头算的那样,这孩子恰好降生在深秋十月。
天还未明,便飘起了雨,寒气肃肃,秋水深湛。
前些日子太医来诊脉时特地来嘱咐,说算着日子也快到了,让她适当活动,强健身体,到时也会顺利许多。
容因将这话记下,用过早膳,便准备让碧绡搀着自己在殿内走上几圈。
谁知才走了没几步,容因忽然脚步一顿,脸色木然地盯着自己的裙裳。
碧绡面色一紧:“怎么了?可是腹痛?你等一等,我这就去寻太医来。”
容因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略显迟疑地温吞道:“碧绡,好像比起太医,你更应该叫稳婆来……我羊水破了。”
碧绡怔忡片刻,转头便朝殿外高喊。
殿中侍女领着乌泱泱一大片人涌进来时,容因险些被这阵仗吓到。
人都是祁昼明和昭宁提前找来的,从半月前开始就一直住在明华宫,只等这一日。
容因知道他们必定准备的周全,但没想过会这么周全。
时间不凑巧,这个时辰,朝会还没散。
碧绡派去递消息的宫女被拦在了昭阳殿外,急得抓耳挠腮。
好不容易殿门洞开,里面的官员潮水一般涌出来。
她咬了咬牙,也顾不得什么,一头便扎进了人堆里。
祁昼明到时,殿中喧嚷一片,却都是出自之口稳婆的吆喝,听不见半点小夫人的声响。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攫住,碧绡阻拦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口,他便已大步流星地绕过他,直直钻进了产房。
碧绡嘴唇嚅动了下,还要再唤,想来想,又作罢。
她倒不是像那些稳婆一般担心什么冲撞之类的,只是见祁昼明急匆匆赶来,未携雨具,身上衣袍已然被打湿,怕他带一身寒气进去。
可瞧着他脸色青白的吓人,宛如地狱里爬上来的幽魂,突然又歇了这个念头。
祁昼明一进内室,周遭稳婆都纷纷惊异地停了动作,面面相觑。
有人打着胆子想上前劝他出去,可脚步才动,便听他哑声道:“别理会我,你们继续。”
稳婆们没有碧绡的胆子,犹豫片刻,皆诺诺应声,依言照做。
听见声音的瞬间,容因便转过头。
少女鸦发被打湿,委顿地贴在颊边,脸色苍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顺着柔美的侧脸滑入下颌,再坠落,洇湿锦被。
明明腹中已然翻江倒海,可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后,却还是努力咽回那些涌到唇边的痛呼,断断续续道:“祁昼明,我没事,你、你别怕……”
每每来月事,腹痛难忍时都要窝在他怀里娇声叫痛的人,此刻却还忍着剜肉拆骨般的疼,让他别怕。
祁昼明闻言,黑沉沉的眸中卷起晦暗的阴云。
头一次,他顾不上其他,在人前哭了。
他可真是,踩了狗屎运,遇到这么好的小夫人。
一刻钟后,英明神武的摄政王殿下终究还是被请出了寝殿。
原因无他——
稳婆嫌他碍事,却又不敢同他说,私下寻了碧绡。
这么长时日下来,碧绡早已不怕他,知道他将容因的安危看得更重,当下便直言他杵在这里碍事,毫不客气地将他赶了出来。
祁昼明才出寝殿,便见小奶团子攥着两只小手,眼巴巴地往里瞧。
见他出来,忙扑上来问:“父亲,母亲如何了?妹妹出来了没?”
他只不过比父亲迟一点知道消息,赶来明华宫时,碧绡姑姑便已拦在殿外不许任何人进了。
原以为他要就这么自己一个人在殿外干巴巴地等,没想到不多时父亲竟也被赶出来了。
看来碧绡姑姑可真是一视同仁,谁都不留情面啊。
祁昼明摇了摇头,却并未开口说话。
小奶团子这才惊诧地发现,他脸色苍白,眼眶竟也通红。
顿时讷讷不敢再问。
这一等,便足足等了近四个时辰。
孙添命人送来饭菜,可父子两人的全部心神都拴在了内殿,谁都没尝一口。
后来小奶团子撑不住,也只用了两块糕点。
期间寝殿里时不时传来猫儿般细弱的哭声,祁昼明几次都想不管不顾地冲进去,可想起碧绡说他进去只会添乱,又生生忍住,只是一直死死盯着寝殿的方向,下颌紧绷,骨节攥得发白。
昭宁才转过露台,行至廊下,骤然便听见一声清亮的啼哭。
脚步一滞,接着提起裙摆匆匆向殿中跑去。
稳婆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快步走出寝殿,脸上满是喜色。
谁知还未等她道出一个字来,忽觉身边掠过一阵凉风,她下意识转头去瞧,只见一道颀长身影大步流星地朝寝殿走去,不是那位摄政王是谁?
她笑脸一僵,做了这么多年稳婆,头一次在这个时候觉得不知所措起来。
幸好,紧接着便有一道稚嫩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是弟弟还是妹妹?应当是妹妹吧?”
稳婆看清他身份,忙恭恭敬敬道:“回陛下,是位小千金。”
“太好了”,祁承懿上前看了一眼,欢欣雀跃地抚掌而笑。
稳婆满肚子恭维的话,见他欢喜,正要张口,然而下一刻便听他嘱咐道:“你照顾好她,我进去瞧瞧母亲。”
说完,转身一溜烟跑进了寝殿。
转眼间,偌大的殿中,只余下她和孙添两人面面相觑。
昭宁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面。
她愕然问:“人呢?”
这么大的事,祁昼明和她那大侄儿不可能不在,可此刻稳婆在外头抱着孩子,能顶事的只剩孙添一个。
孙添木木地答道:“进去了……”
昭宁怔了怔,轻叹一声,转头看向襁褓中安安静静,不哭不闹的小囡囡,示意稳婆将她放到自己怀中:“唉,小可怜儿,你父亲和兄长都不理你,昭宁姑姑理你。来日你可别忘了,昭宁姑姑才是头一个抱你的人。”
祁昼明进来时,碧绡正用帕子浸了温水替容因擦脸。
见他进来,起身退到一旁,轻声说:“夫人累极,睡过去了。”
祁昼明微微颔首,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的帕子。
碧绡回头看了眼容因苍白的面色:“那奴婢去给夫人准备些吃食。”
见他颔首,转身悄然离去。
祁承懿进来时,殿中的稳婆和侍女皆已离开,打眼望去空无一人,静悄悄的。
他正纳罕为何听不见祁昼明与容因的说话声,往前走了几步,却突然见自己那向来面色冷淡的父亲大人竟动作极其温柔地抚着容因的脸,轻轻在她额头印上一吻。
小奶团子怔了怔,愣神片刻,脸蛋儿瞬间涨得通红。
这些大人可真是的,成天就爱做这些羞羞的事,真搞不懂!
一边想着,他又偷偷瞄了眼容因的睡颜,确认她无事,这才转头蹑手蹑脚地离开。
容因于祁昼明温热的怀抱中醒来时,已是深夜。
细雨拍窗,淅淅沥沥,下了整日竟仍旧未止。
容因转眸看向祁昼明,他似乎是想将她抱在怀里,却又怕碰到她,因此只虚虚将她揽住,且约莫是本不打算睡过去的,此刻还半靠在床梃上。
容因本想扯一扯他衣袖,将他叫醒,却发现浑身上下酸软至极,动动手指都觉得费力。
遂哑声唤他。
她喉咙干涩,声音轻且低哑,一连叫了几声,祁昼明倏然睁开眼。
“醒了?可有哪里觉得不适?我去叫太医来。”
说着,便要起身,却被容因叫住。
小夫人眼角眉梢都噙着笑:“我没事,你别担心。如今夜已深了,莫要再惊扰旁人了。”
她是真的没事,起初确然痛得厉害,可后来真到该用力时,那孩子却乖的很,自己配合着她铆足劲了劲地挣扎着出来。
想到这儿,容因突然疑惑道:“祁昼明,孩子呢?”
孩子出来后,她只听稳婆说了声是个女儿,想着倒是遂了那父子俩的心意,便疲累至极,沉沉睡去,也没来得及仔细看看她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祁昼明一怔,难得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清咳一声:“……我去唤碧绡来,她兴许知道。正好也一道让人送些吃食过来。”
说完,匆匆离去。
容因竟从他的背影中,读出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一时间只觉得好笑。
可很快,又想起他是因为紧张自己,才连一直满心满眼盼着的小囡囡都忘了,心尖顿时软得一塌糊涂。
一刻钟后,祁昼明回来,身后除却碧绡,却还跟着数人。
有手捧漆盘的宫女,夹杂在人堆里因为个子吃了亏而不甚显眼的小奶团子,还有一个瞧着年约三十上下的妇人,怀里抱着襁褓,身份不言而喻。
容因眼神一亮,才要开口,忽而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转而朝小奶团子招手:“懿哥儿,你过来让我抱一抱,好不好?”
祁承懿一愣,茫然看看祁昼明,又看看容因。
他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被点名。
原本他以为,母亲会先去看妹妹的。
祁昼明倒是神色淡淡,没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见他看过来,微微颔首。
小奶团子这才上前,神色间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如容因所言,轻轻俯身,将她抱在怀里。
“今日吓坏了吧?”容因唇边含着淡笑,温声道。
她忘不了祁昼明起初闯进寝殿时那副慌乱不安的模样。
连他都如此,更遑论祁承懿一个孩子。
容因话音刚落,便觉搂在自己身上的那两只小手越发用力了些。
小奶团子突然抬起头,一脸严肃地望着她,斩钉截铁地道:“母亲,对不住,之前是我不懂事,不知道女子生产要如此辛苦,才日日吵着你要妹妹的。我保证,往后我绝不再吵你了,我只要一个妹妹就好了!”
不等容因开口,祁昼明突然也一道语气生硬地开口:“他说的对。”
不止祁承懿,今日等在外面时,听着寝殿里小夫人有气无力的哭声他就已然后悔了。
后悔当初不该听她的话,信什么天意。
祁昼明微微侧过脸,躲过容因投来的视线。
容因心口有些酸胀,她笑着扬起头,轻轻剐蹭了下小奶团子的鼻尖,柔声应下:“好,就听懿哥儿的,只要这一个妹妹。”
将祁承懿安抚好,容因这才朝乳娘招了招手,示意她将孩子抱过来。
香香软软的一团被放在容因身侧,目光落到襁褓里的小家伙身上时,她喉间突然一哽——
实在是,太丑了……
虽说先前就知道刚出生的孩子都长得不会太好看,但是这太丑了。
丑到她有些怀疑,是不是被抱错了——
皱巴巴的脸上泛着红,脸上满是浓密的白色绒毛,头发和眉毛都有些稀疏,整张脸上寻不出半点儿优长。
想到自己费劲巴拉地生下这么丑一个小东西,容因鼻尖一酸,险些哭出来。
大约是容因脸上的嫌弃太过明显,碧绡忙宽慰道:“夫人,不丑的。刚出生的孩子都这般模样,女公子已经算是很出挑的了,来日只会越来越好看的。”
容因不信,抿了抿唇。若这都算出挑,那其他的都得丑成什么模样?她心知肚明,这应当只是碧绡见她心里难受,才扯了谎来安慰她的说辞。
一直默不作声的祁昼明却突然开口:“无妨。即便日后不好看,也不打紧。”
他和因因的女儿,即便来日其貌不扬,也会被所有人宠着,爱着,所以不必担心她因这一点点的缺失而难过。
想了想,容因觉得祁昼明的话不无道理,心口的窒闷才不再那般强烈。
按古礼,三月而名,笄年而字。
小丫头长到三个月大时,祁昼明思虑再三,为其取名意纾,冀望她来日能心绪宽和,无忧无愁。
期间小阿纾果然如碧绡所说,一点一点长开来。
额前胎发渐渐乌黑浓密,原本干瘪的小脸圆润起来后脸上那些细密的绒毛也显得淡了。长至三个月,已然肤白如雪,水灵灵豆腐似的,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整日乌溜溜转,瞧着就机灵。
一直到小阿纾学会走路,中间这近一年光景,除却被乳母抱去喂奶和夜里哄着入睡,小小一只粉嫩嫩的糯米团子几乎都拴在祁昼明裤腰带上。
他从起初连抱一抱她都浑身僵硬,两只手不知该如何安放,到后来十分熟稔地给小阿纾拍奶嗝,将其哄睡,可谓进步飞速。
倒也不是祁昼明有多清闲,只是担心容因劳累,无法好好休养身体,日后落下病根,却又不放心将孩子交给旁人,于是无论走到哪儿都只好亲自带着。
起初宫里宫外的人见威仪凛然、面容冷肃的摄政王怀里揣着个还裹着尿布的奶娃娃,一个个被那种诡异的违和感险些惊掉了下巴。
可时日一久,竟也都见怪不怪起来。
随着小阿纾一日日长大,五官渐渐有了明显的模样,与容因生得越来越相似。
祁昼明和小奶团子瞧着那张容因翻版的粉嫩小脸都颇为惊喜,唯有容因和碧绡心思细腻,渐渐惊觉——
这孩子的性子也太沉闷了些,简直像是与祁昼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开口说话前,小阿纾整日除了吃便是睡,难得一点醒着的时间,也几乎不哭不闹,只拿一双眼无不好奇地四下张望着。
后来某日,突然张口含混不清地叫了声“的的”,一时间众人大喜过望,可再让她唤,却又不肯了,此后近一月也都再没说过一个字,一度让容因误以为是自己幻听。
快满周岁时,小阿纾已渐渐能说出整句简短的话。
可却依旧鲜少开口,大多数时间都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摆弄祁昼明给她倒腾来的小玩意儿。
每逢大人去逗弄,也只是微微抬头,递去一个眼神,而后继续去做自己手中的事去。
于是,慢慢地,祁昼明也觉出不对劲来。
他面上倒是不显,可某日却被容因撞见他蹙眉觑着面前的小囡囡,咬牙切齿道:“小丫头,你完蛋了你,你老子脾气性格这么差,你随什么不好偏偏随这个。你要像你母亲,就不能像得彻底些么?”
显然怨念颇深。
不过时日一长,容因渐渐发现,小阿纾并非不粘人——
她视线之内,容因、祁昼明或小奶团子,三者必须出现其一,否则就要发脾气,显然依恋得很,只是却不肯说。
容因默然:……更像了,一家子傲娇,合着全家只长了她一张嘴。
祁承懿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虽说起初他也盼着妹妹能整日笑盈盈地扯着自己的衣襟嗓音甜甜地唤他哥哥,可后来想了想,若是像永宁郡王家的那个小丫头一样,成天哭哭啼啼,娇气得要命,也有些烦人。
如此一想,小奶团子心里更得意了——
他的妹妹是天底下最懂事、最聪明的妹妹。
反正不管怎么说,哪哪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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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计后面再有两到三篇番外就正式完结啦,呼~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915908 1个;
小阿纾抓周那日, 请了满堂宾客,热闹至极。
倒不是祁昼明和容因着意如此,而是祁承懿张扬, 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自己有了妹妹, 故而抓周宴前三日, 他在每一封批复朝臣的折子里,都附了一句话邀人赴约。
小皇帝亲自开口, 这个面子谁敢不给?
当日天才刚亮,祁府门前便被挤得水泄不通。
前院里比逢年过节还要热闹, 容因怀里抱着小阿纾, 旁边坐着的两个少女却都愁眉苦脸, 唉声叹气。
钟灵戳一戳小阿纾软绵绵的小脸,一脸艳羡:“真好,小阿纾都一岁了。沈灼那个狗东西, 如今还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他有本事就这辈子都躲着我, 别回邺都!”
昭宁幽幽附和一声:“谁说不是呢。这些臭男人, 一个比一个不解风情。周明宴也是, 简直就是块不开窍的木头!说不定哪天本公主想开了,不伺候了, 他估计要打一辈子光棍, 到时候哭都没处哭去。”
容因哭笑不得:“哪有这么严重?周大人昨日不是还去了一趟你的公主府吗?”
昭宁面靥微红,嗫嚅道:“那是我叫他去的, 又不是他自己主动要来, 能一样么?”
容因笑笑, 眸光转向钟灵, 却突然肃了肃容:“钟灵, 当真就非他不可么?邺都这些世家子弟里虽说人品相貌都上佳的不多, 但若是细细去挑,也是能挑拣出几个的。这两年国公府替你安排了那么多次相看,你要么不去,去了也故意坏事。沈灼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听我一言,别再执迷于他一人了。不值当的。”
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
若非实在看不下去,她也不会轻易开这个口。
可从沈灼提出要退亲至今,已然两年过去,她眼看着钟灵从当初那个刚及笄的小丫头长成如今仙姿佚貌的少女,却依旧没能等到沈灼回心转意。
钟灵黯然垂眸,额前细碎的乌发盖住长睫,看不清眼中神色。
只听她道:“容我再想想吧。”
气氛渐渐凝滞下去。
昭宁见状,忽然笑着开口:“今儿是我们小阿纾的周岁宴,快别提这些事了。我瞧着时候也快到了,咱们带小阿纾去前院儿吧。”
开宴前,需得先了了今日最要紧的一件大事——
抓周礼。
容因抱着小阿纾站在花厅中央,一堆宾客乌泱泱围在周围,她竟也不哭不闹,只好奇地盯着瞧,全然不知今日自己才是众人眼里的主角。
被容因放在厚厚的羊绒地毯上时,小阿纾似乎才有些怕了。
回头望望母亲,又望望父亲,伸出小肉手要人将她抱起来。
见父母都摇摇头,没有一个人上前,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眨了眨,露出几分委屈。
祁昼明忍不住倾身,想上前将小糯米团子抱回来,却被容因一把按住手臂:“没事,很快就结束了。”
果然,容因说完不久,祁昼明便见自家小囡囡似乎是等了半晌都不见他和容因作出反应,也没掉金豆豆,转头便向绒毯另一头爬去。
小阿纾在每样东西前都停一停,似乎对所有东西都很好奇,偶尔路过几样格外感兴趣的,便拿起来抱在怀里,间或还要往嘴里送。
可就当所有人都以为她选定了的时候,她却又兴趣缺缺地将东西放下,转头又走向另一边。
一直挑挑拣拣,最后爬到绒毯边缘时,竟没挑到一个合心意的。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滞。
若是最后传扬出去,摄政王千金抓周宴上什么也没抓着,那可不太好听
脑子转得活络的,已经在暗暗想该如何打这个圆场了,却突然见粉嫩嫩的小糯米团子不知瞧见了什么,挪了挪小屁股,手脚并用地又动了。
半晌,小家伙在一道身影前停下,仰起头,像先前那般展开两只肉乎乎的小胳膊:“哥哥,哥哥!抱!”
祁承懿一怔,低头看着妹妹迫切的眼神和不停摆动的小手,喜不自胜。
俯身一把将人抱进了怀里。
自去年开春之后父亲教了他骑射,他便一直开始跟着父亲习武,虽说个子没有高得过分,可却比寻常这个年纪的孩子强健了不知多少。
如今抱着小阿纾绰绰有余。
祁承懿抱着小阿纾心满意足,一众宾客却尽数瞠目结舌——
不是抓周么,这算怎么回事?
隔天,整个邺都无人不知,摄政王家的女公子抓周宴那日一把抱住了那位小陛下。
市井坊间市戏言,这位女公子将来恐怕可是有大出息的,抓周宴轻轻松松一抓,便把这大邺如今最大的靠山给直接抓进手里喽。
阿纾长到四岁时,生得唇红齿白,玉雪可爱,满宫上下无不称赞。
祁昼明对这小家伙的心情却变得又爱又恨起来——
这小丫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臭毛病,年纪渐长,却越发变得粘人,整日寸步不离地赖在容因身边,夜里也非要缠着容因一起睡。
平日里的坏事更是没少干。兴许是自幼与祁昼明亲近,加之从来没被他狠心责罚过,故而向来不怕他。
即便见他冷下张脸,也依旧我行我素。
趁他不在溜进他书房,在朝臣递上来的折子上头画上一朵朵她自以为好看的花;瞧着他衣衫上的纹样好看,剪下来自己拿去当作帕子;更有甚者,把自己涂涂抹抹的画纸悄悄粘在他身后,瞧他顶着宫人古怪的目光狐疑不解却还偷偷发笑。
可即便如此,每每瞧着那张酷似容因的小脸,祁昼明仍旧怎么都狠不下心训斥责罚。
春三月,柳叶抽条,院中那株榴树上也露出一点娇嫩的新绿,微风过时,带着一点深冬的余绪。容因才将身上雪青色的披风紧了紧,抬眼便见小阿纾迈着两条短腿蹑手蹑脚地进了院子。
碧绡素来爱替阿纾打扮,今日给她穿了身水红色襦裙,外罩浅绿短袄,衣襟上滚着一圈毛绒绒的纯白兔毛,越发趁得她一张小脸白里透红,粉雕玉琢般可爱。
似乎犹觉得不够,碧绡又在她眉心点了一点红印,头上扎起两个圆髻,瞧着就像从前祁昼明说的那般,如年画上画的福娃娃一般。
与容因对视的一瞬间,阿纾步子一顿,脸上露出一点被人抓包的羞窘,但很快,便又大大方方地走到容因面前,小声问:“阿娘,爹爹醒了吗?”
祁昼明昨夜与朝臣议事,深夜方归,用过午膳,被容因劝着进去睡了。
此刻还未醒。
容因笑着摇摇头:“不曾呢,怎么了,阿纾找爹爹有事?”
小姑娘蹙眉想了想,上前凑到容因耳边悄声低估起来。
阿纾一边说,容因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半晌,轻轻刮了下她小巧的鼻尖:“你这小促狭鬼,也不担心把你爹爹惹恼了,回头罚你。”
谁知她却斩钉截铁道:“爹爹不会。”
稚嫩的小脸上神色从容,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那种奇妙的反差直惹人发笑。
自从知晓这孩子天性随了祁昼明,容因便一直有意引导,想着尽可能让她活泼些,不要同那父子俩一般养出一副别扭性子。
性格傲娇些虽说在亲近的人眼里会显得可爱,但旁人不了解却会诟病,终究算不得什么好事。
谁知不知是矫枉过正,还是平日里总和昭宁混在一处的缘故,如今这丫头的性子早已不能用沉闷来形容。
虽说比起同龄的孩子来还是安静的时候多了些,可却藏了满腹坏主意,隔三差五不是捉弄祁昼明,便是整蛊懿哥儿。
如今才四岁,便已劣迹斑斑。
今日被容因撞见也不怕,反倒明目张胆地撺掇她一起。
一大一小两个捣蛋鬼从祁昼明书房里偷了支饱蘸墨汁的笔,轻手轻脚地溜进了内室。
昨夜实在是累极,祁昼明睡得正沉。
因此对此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毫无所觉。
容因还收敛些,只在祁昼明额头上写了个“笨”字,谁知阿纾接过笔,当下小手挥动,在他脸上画出个猪头……
容因看着看着,忍不住“噗嗤”一声。
即便她当即便抬手捂住了嘴,可显然还是来不及了。
祁昼明长睫翕动了下,薄薄的眼皮缓缓掀开,露出一双幽暗的黑瞳。
他眼底还带着一丝困倦,显然是被方才那声吵醒。
见是容因,倒并未不悦,反而薄唇微勾,问:“因因这是做什么?”
容因微怔,这才惊觉,自己眼下的姿势实在引人遐思。
她半伏在床榻上,手肘撑在祁昼明身侧,柔软的青丝如瀑垂落,几缕发丝恰好拂落在他颈侧,因方才那一番专注的端详,此刻与他脸贴的极尽,几乎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
“没,没做什么。”说着,容因起身便要开溜。
谁知刚刚撑起身子,便被人攥住了手腕。
祁昼明微一用力,小夫人便整个滚落进他怀里。
男人嗓音带着睡醒后的喑哑,附在她耳边,低低道:“因因不必害羞,正常需求罢了,大可同我直说。”
言罢,他忽又微微拧眉,透过床帐看一眼窗外,面露难色。
但很快,又转过头来沉吟道:“虽说还是青天白日,但因因若实在着急,倒也不必一定要等到天黑。”
“你胡说什么?阿纾还在呢……”容因羞窘地嗔他一眼。
转头去看阿纾,谁知映入眼帘的却只有空荡荡的床榻,哪里还见小丫头的身影。
祁昼明挑挑眉,故作不知:“因因即使害羞,倒也不必拿阿纾扯幌子。”
实则方才他便已瞥见,小家伙在他醒来的那刻就目光闪躲,生怕被发现。
可接着却见他只将目光转向容因,便开始蹑手蹑脚地往床尾爬去。
联想到因因方才那声憋笑,祁昼明哪里想不到是这一大一小合起伙来作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