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他已抓住怀里这条大鱼,自然无暇与她计较。
想了想,祁昼明忽然抬手,轻轻揩了下额头。
果不其然,指腹间未干的墨渍格外显眼。
祁昼明挑眉,似笑非笑地觑向容因:“夫人不如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容因讪讪而笑,心里却像揣了头砰砰乱撞的兔子似的。
坏了,今日恐怕不能善了。
都怪阿纾那小丫头,害她不浅,早知如此,便不陪她一起胡闹了。
祁昼明瞧着小夫人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眼底笑意闪烁,盈亮如细碎的星子。
他薄唇翕张,哑声道:“因因不乖,要受罚。”
说完,不给容因留出丝毫辩驳的机会,床帐陡然落下,海棠花枝无风自摇。
声声呜咽搅碎在晦暗的帷幔间。
满室旖旎。
阿纾一路迈着小短腿从东院跑出来,恰好碰上碧绡。
瞧她那副气喘吁吁的模样,碧绡好奇地问:“小丫头,这是怎么了?谁追你了,做什么跑成这样?”
阿纾粗粗喘了几口气,站直身子,脸上渐渐瞧不见方才那份慌张,故作镇定道:“没什么,碧绡姑姑,你去忙吧,就是别进爹爹和阿娘的房间。”
碧绡一怔:“为何?”
阿纾摆摆手:“阿娘惹了爹爹生气,被打了手板。若不是我跑得快,恐怕我也逃不掉。”
唔……方才她出来时,隐约听见阿娘求饶的声音,那应当是在被爹爹打手板吧?
不是她没有孝心,实在是她去了恐怕也无济于事。
她还从未见爹爹打过阿娘呢,这次都要被打手板,想来爹爹实在是生气极了。若是换作她,恐怕就不只是被打手板这么简单了。
都怪她不好,不该不听阿娘劝告,非要作弄爹爹。回头有机会,她再亲自去向阿娘负荆请罪吧。
“打手板?”碧绡愕然,这是什么说法。
“碧绡姑姑,我不同你说了,我去昭宁姑姑那里躲一躲,你千万别告诉爹爹和阿娘。”
说完,一溜烟地往前院跑去。
碧绡一脸纳罕地走到房门前站了片刻,听见里头传来的声响,面色一僵,俏脸微红,忙不迭地走开了。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过完生辰,琅山行宫突然传来讣告——
太皇太后薨逝于行宫。
消息传回京中那日,容因恰好自己调配了花茶,请钟灵和昭宁一同来府中品茗。
听宫中派来传信的内侍说完,昭宁只是一脸怔忡,久久不能回神,容因却惊掉了手中茶盏,显得比昭宁这个孙女还要震惊。
只因她忽然想起,三日前,祁昼明少见地彻夜未归。
除却他们刚成婚的那一年,这种事已许久不曾有过。
彼时她便有些纳罕,可问起时他只说殿中出了殿意外,被事情绊住了,她也没再追问。
可如今不过隔了短短三日,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便从琅山递回邺都。
她很难不将此事联想到祁昼明身上。
容因脸色实在太过难看,钟灵握住她手时才发现她手心冰凉,攥出了一把冷汗。
她不知缘故,只当容因身子不舒服,忙急急问道:“因姐姐,你怎么了?要不要请郎中来瞧瞧?”
昭宁也醒过身来,见她面色苍白如纸,秀眉微拧,站起身:“你且等等,我着人去请太医。”
谁知刚迈动步子,便被扯住了衣袖。
容因摇摇头,迎着二人关切的目光,柔声道:“我没事,只是昨夜睡得不好,精神不济。我如今想歇一歇,改日咱们再聊,如何?”
昭宁与钟灵对视一眼,有些不放心地追问了句:“当真只是这么简单?”
见她颔首,遂只得作罢。
二人一走,容因便走到窗前,望着殿外那株光秃秃的榴树枝干怔怔出神。
这一站,就近乎半日。
直至乌金西坠,祁昼明回府。
甫一进院子,小阿纾便迎上来。
祁昼明见她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说,一把将小糯米团子捞入怀中,便听她神神秘秘地道:“阿娘今日心情不好,你一会儿不要惹她生气。”
祁昼明眸光微闪,轻声道:“多谢阿纾,爹爹知道了。”
听见脚步声,容因并没有回头。
她对他太过熟悉了,无需去看,她也已清楚地知道来人是谁。
坚硬的手臂搂上她纤腰,他将下颌藏进她肩窝,棱角太过锋锐,有些硌人。又因为在外面待了太久,温度有些冰人。
容因眉心一跳,转过头来,望向他的目光竟出乎意料的温和、平静。
几个字滚到喉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以为,即便自己不问,也已经有了答案。
太皇太后一日没有死在祁昼明手中,他的仇就一日不曾真正了结,永远都不能真正放下心中芥蒂。
于是她只是低声道:“处理得干净么?会不会被人察觉?”
祁昼明一怔,近乎错愕地盯着面前的小夫人。
她鸦羽般的长睫微垂,敛眸颔首,又因为这个动作,露出衣领外一截雪白修长的颈子。
“人是我杀的,但也不是”,祁昼明哑声开口。
先帝于承德殿崩逝那日,便曾向他恳求,可否放过太后。
彼时他缄口不言,那位奄奄一息的帝王幽幽叹息一声,溘然长逝。
可后来,衰败如风中残烛的帝王满眼哀求,临死前仍难以瞑目的情状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
兴许是因为和他的小夫人待久了,他的心肠也像她一般变软了许多。
于是,他生生忍住亲手将那贼妇折磨致死的念头——
这几年来,琅山行宫太皇太后的寝殿,每每到祁家被害,瑞王惨死的那几日夜里,便会传来苍老的妇人癫狂的叫喊和几近疯魔的拍门声,活像是撞了鬼。
数年下来,曾经工于心计的妇人,如今已神志不清,像个疯子。
终于于前几天的一个深夜,难以忍受,拔下发间的凤钗自戕。
容因沉默着听他说完,高高悬了一整日的心渐渐落下来。
起初得知消息时,她惶惑不安,祁昼明东窗事发被群臣弹劾最终丢掉性命的假想一直在她脑子里来回打转。
可在此处站了半日光景,看窗外光秃秃的老树枝干随风晃着,心绪竟渐渐平静下来。
其实她心底担心远胜愤怒,比起其他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更在意此事是否会危及他安危。
想通了这一点,等他归家,她已然对他一点火气都没有了。
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盯了祁昼明半晌,容因突然踮起脚,猛然吻上他微凉的唇。
良久,又分开:“祁昼明,你要时时刻刻记得,你应允过我的,要与我相伴白头。倘若你食言,下辈子我便去找旁人了。”
祁昼明默然片刻,突然用力,紧紧地将小夫人拥入怀中,嗓音沙哑:“不会的,因因休想甩开我。”
话音刚落,一颗圆溜溜的脑袋探头探脑地露出来,小阿纾看看拥在一起的两人,突然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跑上前来:“爹爹,阿娘,阿纾也要抱抱!”
不等容因转过头来,又一道略显稚嫩的嗓音响起,祁承懿站在门边,眸光灼灼地望向祁昼明和容因:“我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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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她是一个商户的女儿, 某日跟随父母举家搬迁至淮阳。
初到一处新的宅院,容因颇为好奇,四处悄悄看看, 根本掩饰不住满心兴奋和激动。
恰在这时, 母亲告诉她, 隔壁院儿里那户人家有一个和她年纪相仿,伶俐可爱的小姑娘。
容因颇有兴趣, 想找上门去交个新朋友,只是到底羞怯, 不敢贸然登门, 于是偷偷央了母亲身边的侍女替她架了梯子, 爬上与隔壁院子那道相邻的院墙张望。
谁知,没见到什么小姑娘,却瞧见茂密的榆树枝干下面摆了一架藤椅, 上头躺着个晒日头的少年。
只是那少年却有些古怪——
明明是和暖的春日, 日头好得很, 他身上却还盖着层冬日里那种厚厚的绒毯, 像是极其怕冷。
可他又生得真好看呐。
阳光从枝叶间的罅隙里流泻出来,轻轻柔柔地拂在他面上, 使那张莹白的面容显现出一种温润的像玉石般的光泽。剑眉微扬, 眼尾锐利,浓密的乌发脑后, 发丝顺着两肩垂落下来, 宛如一副好看的丹青。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他面容比常人少几分血色, 显得青白, 细碎的光斑落在他脸上, 近乎透明,瞧着病歪歪的。
可即便这样,他也依旧是好看的。
比她从前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好看得多。
容因再三瞧了瞧,摇头轻轻叹声,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
好可惜,他身体瞧着不是很好的样子,不能叫他一起出来玩了。
似乎是这声叹息惊扰了他,少年倏忽睁开双眼,一双黑眸清寒如墨,幽冷的目光直直射过来,吓得容因心跳都漏了一拍。
见只是个梳着丱发、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他神色和缓许多,苍白的唇瓣轻轻翕张,嗓音带着细微沙哑:“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窥探?”
容因忍着心口慌乱的跳动,扬起一张笑意盈盈的小脸:“我叫容因,今日刚搬来,往后要与你做邻居呢。漂亮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年轻轻抿唇,薄薄的眼皮上浮动着明亮细碎的光。
他说:“祁昼明。”
明明只是那日趴在墙头看了一眼,容因的心神却一下子全都跑到她的漂亮哥哥身上去了。
一连几日跟在阿娘身后问东问西,话里话外全是问隔壁人家的境况。
阿娘倒不曾想到自家小丫头心怀不轨,只当她是好奇,于是把自己知道的那些都悉数告知于她。
听阿娘说,隔壁那户人家的老爷是这淮阳郡主簿,为人清正和善,夫人蕙质兰心,容貌也是上乘,故而生下一双儿女,长相也都极为惹眼,个个聪明灵慧。
唯一不顺心意的,便是那家小公子自幼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听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不大好治。
阿娘说起其中那个漂亮哥哥时口中不无惋惜,可容因心中却不以为然。
他都已经生得那么好看了,又聪明,若是身子也强健,那岂非样样出挑,是个全人?
她从前听嬷嬷说过,人若是样样都好,那反倒是不好了。老天爷不会让那么完美无缺的人长久,总是要留点儿缺憾的。
说不定就是因为他身体不够好,来日反倒能够活得长呢?
但这样的歪理她到底只敢在心里偷偷想一想。
那日以后,容因日日都搬了梯子去墙头看她的漂亮哥哥。
时日一长,她发现漂亮哥哥虽总是神色恹恹地掀起眼皮扫她一眼,便自顾自坐在树下阖眼休憩,全当她不存在,冷淡至极,可却也从未出言赶她离开。
而且不知是不是她自作多情,她总觉得他也是盼着她的,甚至很可能每日都是故意在树下等着她来。
这么一想,她爬墙爬得更有动力了。
祁昼明这几日多了件新奇事供他解闷——
那日风和日丽,他难得起了兴致,命小厮将他推到院子里那株榆树下小憩。
谁知一睁眼,竟瞧见墙头上露出一颗圆溜溜的小脑袋。
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直勾勾盯在他身上,眼底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探究和好奇。
一问才知,是邻家的小丫头。
回房之后,想起她临走前的说自己明日再来看他的话,祁昼明难得起了一丝兴味,想看一看那小丫头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左右这几日阿娘带了小月亮去扬州探亲,父亲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祖母成日叫上一群老姊妹打叶子牌,只剩他自己在府里闷着无趣。
于是第二日,他照旧出现在了榆树下。
可谁知那小丫头看着脸皮厚,实际却胆子小得很。
依旧只会露出毛绒绒的脑袋盯着他发呆,待他看过去时,便立即扬起笑脸,冲他露出一抹甜甜的笑。
那笑太过明媚了些,有些晃眼,于是他总是很快便闭上眼,不去看她。
后来,她一连爬了大半月的墙,也只头一日与他互通姓名时说了那几句话,此后连叫一叫他的名字都不敢。
到这时他原本已然该觉得无趣,可没想到,竟仍然鬼使神差地日日去赴那没头没脑的“约”。
天气一日日转暖。
入夏之前,下了最后一场绵绵春雨。
清早起来,院子里那株榆树上新长出的叶子经细雨一浇,越发青葱。
祁昼明坐在廊下看了半晌,忽然转头去唤小厮。
“你去隔壁院子递个消息,就说今日下雨,不必来了。”
虽说他料想今日这天气,她应当不会再冒雨爬墙。
可万一呢?那小丫头瞧着就呆愣愣的,一脸傻气,也不是没有可能做出这种傻事。
“嗯?”小厮挠挠头,满头雾水,“小公子,递给谁呀?”
“旁边新搬来的那户人家,有个小女儿,你可知道?去知会她一声。”
少年嗓音谈不上清亮,介于孩童与男人之间,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沙哑。
“哦”,小厮察觉出他已有些不耐,不敢再多问,忙撑了伞走入雨幕。
只是直到叩开隔壁那户人家的院门,都满腹狐疑——
他家小公子,究竟何时同这家的小女娘有了来往?听那话音,那小女娘今日本还是要来赴约的。
容因听到消息时,先是一愣,继而腾地一下从梨木圆凳上蹦起来,蹿得老高。全然忘了,她此刻正在用饭,阿娘就坐在一旁。
太好了!
漂亮哥哥往日里果然是在等她的!
那是不是说明,他是愿意同她做朋友的?
容夫人纳罕地瞧着欢欣雀跃地小丫头,好不容易等她安分下来,一把将人按在圆凳上,肃着脸问:“因因,你老实说,祁主簿家的公子怎会突然着人给你送口信?你瞒着阿娘偷偷去过他们家了?”
若是如此,可算得上是大大的失礼。
自搬来这里,她还不曾登门拜访过祁家,只头一日命管家送去些许薄礼,算是问候。
只因自家是商户,而祁家老爷确实在朝为官的。
若叫人知道,难免会说他们有意攀附。
更何况,听闻他家夫人出门去了,这几日都不在府中,她此时上门,多有不便。
可这丫头怎么却不经她知道便同他家扯上了关系……
小姑娘闻言,暗道不好,忙低下头,绞着手指,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可怜极了。
容夫人却见惯她这一套,丝毫不为所动。
于是,小姑娘便只能老老实实交代:“我想看看隔壁院子里是否真像阿娘你说的一样住着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小女娘,就……让杜鹃姐姐帮我架了梯子。”
容夫人一怔,险些气个仰倒。
但即便如此,容夫人对着这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仍旧拿她没有办法。
不仅如此,还被这小丫头痴缠着,不得不允诺她隔日带她去祁府登门拜会。
去祁府那日,容因难得无需嬷嬷来叫,便自己起了个大早。
她穿了自己最好看的一身衣裙,湖绿色的春衫配上同色罗裙,就连头上用来束发的绸带都是这样生机盎然的颜色,越发衬得她肤白如雪,水眸灵动。
裙裾摇曳间,宛如一只轻灵的蝶,瞧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祁昼明被听母亲身边的侍女说有客到访,请他出来一见时,还纳罕。
他身子弱,父母从来只让他待在院子里,不曾结识过什么玩伴,像这样被人来寻,还是头一次。
一刻钟后,看着发尖堪堪才到他胸口的小丫头,一脸羞赧地扯着衣角怯生生唤他“漂亮哥哥”的,他心头倏然划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
彼时他不知道,她此后还会如此唤他许多年。
转眼间,容因笄年已过,可被容夫人娇宠得无拘无束,半点儿不像淮阳城里那些整日闷在绣楼里,规行矩步的大家闺秀,成天到处跑跑跳跳,轻快得像只燕子。
可架不住她人模样生得好看,又不蛮横娇气,做起事来也进退合宜。
若真到了必要的时候,亦能拿出一副大大方方、妥帖知礼的做派,丝毫不露怯,故而及笄礼一过,便有不少人家上门提亲。
容夫人听听那些媒人的说辞,再瞧瞧自家尚且懵懂无知如孩童,整日只知围在祁家那位小公子身边“哥哥”叫着的小丫头,不由发愁——
怪她将这丫头的性子养得太肆意了些,将来嫁了人,夫家多半便不肯再如此纵着她了,到时她该多难受?
越想便越发不肯将女儿许人家,只恨不得将她一直留在自己身边才好,议亲的事遂也耽搁下来。
这一耽搁便近两年。
直至眼看身边适龄的女孩儿都一个接一个商定了亲事,容夫人这才重又将此事记挂起来。
某日,容因兴高采烈地从外头回来,迎面便撞上阿娘,被她手中那一叠男子的画册打了个猝不及防。
“阿娘,我不想嫁人,我想一直陪你。”少女上前,扯着容夫人的衣袖嗓音软软地撒娇,一如幼时。
这招她从小到大,屡试不爽,想来应该能应付一阵子。
容夫人果然心软,可很快又醒悟过来。
想了想,她狠下心,肃容道:“别在这里插科打诨的。我看你没嫁人却也没整日老老实实待在府里陪着我,成天都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
“我哪有……”
一边说着,容因将藏在袖袋里的那封信偷偷掖得更深了些。
方才她不过是去祁府寻了一趟阿姮,只因听说祁昼明从邺都寄回了家书,其中也有给她的一封。
她这半年来,已比从前在府里待着的时间长了许多了。当然,归根结底是因祁昼明年前去了邺都,至今未归。
年前祁昼明的一篇文章被郡守赏识,举荐给了瑞王殿下。
听闻瑞王得知后,赞叹有加,定要与他见上一面。于是还不等过完这个年节,郡守便亲自备了车马,着人将他护送去了邺都。
祁昼明一走,容因始终觉得一颗心空落落的,没了玩乐的兴致,就连今日阿姮约她去茶楼听戏,她都婉言拒绝。
当然,最主要的是她心里还记挂着祁昼明寄回的这封信,她还尚未看过。
这是祁昼明离开淮阳后寄回到她手上的第六封信,一月一封,从不缺席。
信里还是那些叮嘱了她许多次,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的话——
要她乖乖听阿娘的话,不要惹事,不要陪阿姮一起到处乱跑,最后还说,即便如今天气热,夜里睡觉也要记得盖上一床小卧被,否则会着凉。
字里行间都是他平日里那副冷淡的口吻,可容因捧着这封信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每看一遍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本依照祁昼明许诺她的,定会在容因生辰前赶回来。
谁知期间却发生了件大事——
监御史家的公子杨荣出城围猎那日恰逢祁姮约了容因去城外秋水庵求签,途中无意间窥见容因帏帽下那张清丽的芙蓉面,当即便着下人前去打问究竟是谁家的小娘子。
言辞间甚至不曾问及她可有婚配,其势在必得之意几乎不加掩饰,可谓嚣张至极。
幸而此事被郡守得知。
有与祁父的同僚情谊在,又有先前对祁昼明的赏识,一颗心自然有所偏向。
得知那小女娘与祁昼明自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当即便修书一封,快马送去邺都。
彼时杨荣早已大张旗鼓地登过一次容府的门,还命人抬来了许多聘礼。
但言辞间根本不顾容家意愿,不像求亲,更像告知。
容家只是商户,若想推拒这桩婚事,简直如蚍蜉撼树,难如登天。
一时间,局面似乎已是板上钉钉。
杨荣前脚刚走,阿姮便得了消息匆匆赶来。
“我们束手无策,可兄长如今人在邺都,又得了瑞王殿下的赏识,说不准他会有法子,因因,你就告诉他吧。”
容因却觑着杨荣带来的那些聘礼,沉默地摇了摇头。
“你兄长孤身一人前往邺都,本就无人照应,已然很艰难了。他信上说至少还有三五月才能回淮阳,显然还有要事,我怎能耽搁了他?”
阿姮随了祁大人的性子,自幼脾气硬,生性刚烈,素来不肯吃亏。
听她说完,当即怒道:“那怎么办?要不我干脆找人拿麻袋将他套了,揍上一顿然后扔进河里喂鱼!”
言罢,她撸起袖子便要往外冲,却被容因一把拽了回来。
“不可。此事已闹得人尽皆知,到时杨家即便查不出,也难保不将怒火撒在我身上,左右我家只是普普通通一介商户,没什么人可以倚靠,而监御史甚至可督查郡守,连郡守大人都要对他礼让三分。在杨家人眼里,我们大约就如同草芥,到时想要为难,根本不必顾忌。”
“那,那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少女气红了眼,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容因却忽然笑了笑:“无事,大不了我便逃,带着爹爹和阿娘还有弟弟,去别处讨生活。且这杨荣想来也就是图个新鲜,过一阵子兴许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那……我岂非见不到你了?”
“无妨,我一定还会回来的。我答应你。”容因握着阿姮的手,柔声宽慰。
她还没有等到祁昼明回来替她贺生辰,定会安然无恙地回来,不叫他挂心。
三日后,一家人带着祁父提前为他们准备好的公验,轻装简行,于深夜出城。
府中婢仆皆已于白日遣散,入夜之后,偌大一座府邸已然成了空宅。
马车上,容因看着父母憔悴的面容,心底沉甸甸的,几乎被愧疚填满:“阿爹,阿娘,对不住,是我连累你们了。往后我定安安分分地待在你们身边,哪儿也不乱去。”
若是那日她没有和阿姮一起出城,兴许便不会遇上这桩祸事,到如今她想起来仍觉懊恼。
容夫人勉强冲她宽慰地笑笑,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你是阿爹阿娘的女儿,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谈不上拖累。”
然而,刚走出城门,车夫突然勒紧缰绳,马匹嘶鸣一声,生生停下了步子。
“啧啧啧,小娘子,你跑什么呢?是本公子命人抬去的聘礼不够丰厚么?”
熟悉的话音在帘外响起,容因不必看也知道来人是谁,心底顿时一片冰凉,浑身忍不住颤栗着。
容夫人察觉出她的恐惧,原本胆怯的一颗心却突然生出几分勇气。
她抖着唇开口,嗓音却无比清晰:“杨公子,我儿不愿,你又何必苦苦相逼?这天下好女如此之多,还请杨公子去寻个两情相悦的人,放过我儿吧。”
杨荣闻言,面上闪过刹那间的怔忪。
但很快,却大笑起来:“夫人说笑了,这世上哪来那么多两情相悦?感情皆要一些时日来培养,您说是不是?”
他嘴上说得客气,可行事却甚是粗暴。
话音刚落,便大手一挥,指使身边小厮上前将马车上的人拖拽下来。
半炷香后,杨荣看着被人擒住双手,无法脱身的容因,笑容戏谑步上前来:“小娘子,没想到你还有如此胆色,本公子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容因绝望地闭上眼,长睫簌簌,颊边滚落晶莹的泪珠,宛如折翼的雀鸟,柔弱可欺。
杨荣却反倒因此亢奋起来,一双锋锐的吊梢目暗色沉沉,眼底满是掠夺意味,让人心生骇然。
这小娘子约莫还不知道——
漂亮的美人越是挣扎,便越是好看。
“带走!”
“歘——”
几乎是同时,一道飞矢破空之声在杨荣耳边响彻。
周围人皆望见,那凭空而来的利箭越过重重人影,直中杨荣肩膀。
“啊——”
杨荣痛叫出声,转头去看时,见一人跨坐于高头骏马之上,尚呈双臂张弓之势。相隔太远,看不清那人面容,亦无法辨认身份。但方才那支暗箭显然出自他手,毋庸置疑。
杨荣低啐一声,冷声道:“哪来的宵小,多管闲事,竟敢伤本公子。去,杀了他!”
容因趁乱逃到父母身边,本欲乘机先走,谁知临上马车前,忽然目光一顿。
她眼睁睁看着,远处火光大盛,似乎有人执起重重火把,照出隐在暗处的一辆马车。
而后,一道颀长的白色身影缓步而出,无视周遭凶险的搏斗,向她步来。
相隔太远,容因看不清那人是谁。
可心中却有一股强烈的预感告诉她——
是祁昼明。
一定是祁昼明回来了。
父母的催促声在耳边一迭声地响,容因脚下却像生了根一般,怎么也转不开眼。
直到那人一步一步,踱到她面前。
当年榆树下冷声质问她缘何爬上墙头的少年如今已长成风流倜傥的青年模样。
一袭玄色狐裘大氅,裹着仆仆风尘,面色仍如少年时,较之寻常人苍白许多,透出几分孱弱,却身姿颀长,脊背挺得笔直。
祁昼明看着那张少女泪痕斑驳的脸,艰难藏下眸底深沉的痛色,哑声开口:“对不住,我来晚了。”
收到郡守送来的信件,他当即向瑞王借来人手,马不停蹄朝淮阳赶来。
然而他自幼体弱,不善骑术,生生拖到今夜回城。
是他无用,让她这几日一直担惊受。
只这一句话,容因心中满腹委屈好似突然再也抑制不住般急于倾倒出来。
少女一头扎进他怀中,低声呜咽,每抽噎一声,都让他心口被撕扯般抽痛。
黑眸蕴着惊人的寒意,眼底云涛翻涌,久久难平。
良久,容因心绪渐渐平复下来,仰头看他,桃腮敷粉,似是羞赧。
可又强忍羞怯,直直迎向他双眼:“不晚,你来得刚刚好。”
祁昼明怔了怔,眼底终于浮出一丝笑意,长指轻轻拨开她额前乱发,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口吻,低低开口:“那倘若我此刻向你提亲,晚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