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种死法,对于曹家人来说,未免太轻易了些。
祁昼明冷冷睨一眼死不瞑目的曹宣。
却没答话,大步流星地抱着怀中的小姑娘,绕开林中残破的尸身和血污,渐行渐远。
乔五立在原地看着,心中忽然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
大人,不会是怕曹宣的血溅出来,脏了夫人的衣裳吧?
容因醒来时,碧绡正泪眼婆娑地守在床榻边。
意识回笼的瞬间,她想——
太好了,碧绡安然无恙。
她抬手,想替碧绡擦干脸上的泪,却意外发现自己的手臂难以弯曲。
容因低头,见两只手臂都被用长杉木制成的夹板牢牢固定。
她笑了笑,想说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谁知一张口,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胸腔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止不住咳起来。
“夫人快别说话了。李郎中说您五脏六腑受了震荡,伤了心肺,这几日定要卧床静养。”
容因微微颔首。
却忽然想起些什么。
环视一周后,她眸光微闪,终于明白自己心底那种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空落落的感觉从何而来。
抿了抿唇,容因努力减少胸腔的震动,用气声问:“祁昼明呢,怎么不见他?”
碧绡去端汤药的手一顿,敛下眼底的神色吗,端起床塌边那碗黑褐色的汤药,道:“大人……有公务,出府去了。夫人,这药凉了,我再去小厨房替您热一热。”
容因蹙了蹙眉,狐疑地盯着碧绡的背影,总觉得她有所隐瞒。
碧绡才转过屏风,耳边忽然传来她嘶哑的声音。
她说:“碧绡,你方才装进衣袖中的,是什么?”
泛黄的纸张上,那处新添上的字迹显得格外明显。
似乎是太过匆忙,那字写得极为狂放潦草,与整张纸上其余那些娟秀的簪花小楷对比鲜明。
那是她曾放在祁昼明书房的和离书。
如今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以这种形式回到了她手中。
“扑通,扑通。”
心跳声一点一点放大,渐渐的,仿若擂鼓,在她胸腔中发出躁动的嗡鸣。
少女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面色苍白近乎透明。
她于剧烈的心跳中抬眼,定定看向碧绡:“碧绡,我要出府。”
直觉告诉她。
出事了。
祁昼明出事了。
否则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留下一张签好的和离书,不见人影。
深夜子时,直城门大街。
街头巷尾,有好事者隐在墙角一隅,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打更人敲着梆子路过,直愣愣就要往前去,却被人一把捞了回来。
“你不要命了?不看看前面是什么阵仗,也敢过去。”
打更人一脸茫然:“什么阵仗?”
一边说着,他探出头。
只见远处,黑压压的人影仿佛一团浓重的阴云,将黔国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银亮的剑刃在漆黑夜幕中泛出金属的冷光。
“那些是永清殿的人,你看不出吗?”
“永清殿?”
打更人瞪大双眼,连忙噤声。
祁昼明深深看眼面前的朱漆高门,薄唇微勾,阴戾的瞳仁中露出猛虎享用猎物前的渴欲。
他轻轻招手,薄唇轻启,嘴角带着奇异的淡笑:“把门打开。”
太久了。
他等这一天太久了。
整整十四年。
午夜梦回,他常常梦见自己手起刀落,割下曹贼的项上人头,告慰父母宗族。
可大梦醒来,却总会发现皆是一场空。
如今,终于被他等到了。
他本没打算选在今日。
可曹宣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竟将他的小夫人伤成了那副凄惨模样。
他想,那便一起吧。
一起送他们父子上路。
黄泉路上,兴许还能让他们做个伴。
数人合抱的滚圆撞木,一下又一下重重叩击在朱门之上,木屑飞溅,祁昼明却定定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避。
“嘭——”
又一声惊雷般闷响过后,厚实的门板像一张脆弱的薄纸,轰然碎裂。
寒风掠过,檐角昏黄的灯笼撞击墙面,飒飒作响。
门房惊恐的目光投射过来。
祁昼明咧嘴一笑,眼底照出森森冷光,犹如鬼魅。
冲天血气笼罩整条直城门大街。
如夜河冥府,忽堕人间。
祁昼明带人围堵黔国公府的消息却仍旧不胫而走,一路飞入宫门。
“陛下,陛下——”
孙添连滚带爬地叩开皇帝寝殿的门。
头一次,皇帝被人从睡梦中叫醒。
“混账!出了何事,让你如此大呼小叫!”
抬手按住额角突突跳动的青筋,皇帝面色苍白地从明黄锦被中坐起身,满眼怒意。
近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一日比一日头痛得厉害,已鲜少能睡个安稳觉。
孙添明知他才刚刚睡下,却来叨扰。
若无大事发生,他便罚他去刷一整夜恭桶!
昏黄的灯光影影绰绰,在孙添深红的内侍衣衫上摇摆跳动。
他嗓音干涩,艰难地开口:“陛下,祁昼明疯了。他、他带殿中上千人,围了直城门大街,要,要杀黔国公。”
“什么?怎会如此突然?”皇帝惊怒。
口中才吐出几个字,他突然剧烈地咳起来,撕心裂肺的咳喘声,响彻空旷的殿宇。
孙添连忙上前,递上锦帕。
半晌,皇帝摊开手,锦帕上深红的血色刺痛了他的双眼。
“陛下——”
孙添双目通红,几欲掉泪。
“你去传诏,命禁军统领速带三千人去直城门大街,务必将祁昼明拿住!”
他身上只着一件白色中衣,坐在一片明黄中,显得单薄又孱弱。
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记住,不可去的太快,要等国公府的事了,再适时地出现。懂?”
他虽恼怒于祁昼明的擅自行事,但这笔账可以留待日后再算,如此绝佳的机会却不能放任它白白溜走。
孙添一怔,电光火石间,读懂了皇帝的深意。
他心中惶惶,嗓音因发抖而愈加尖锐——
“是,奴婢定当将陛下旨意,分毫不差地传达给统领大人。”
“还有,叫太医来,就说朕惊怒之下突发急症,昏迷不醒。无论谁来,一律不见!”
明日前朝后宫,必定都是一片腥风血雨。
比起今夜的直城门大街,恐怕也不遑多让。
皇帝抬起眼,漆黑的瞳仁幽深如墨,深深看向殿中那面朱窗。
窗棂向外,是一片浓重而寒凉的夜色。
他想——
这一天,他终于等到了。
这座皇城,要变天了。
秋夜寒凉,冷风飒飒,浓烈的血腥味仿佛天降一场血雨,将整座恢宏的府邸浇透。
手起刀落,祁昼明再次干脆利落地削掉一个侍卫的头颅。
黔国公身后仅剩的几人,骇然后退。
应敌之心早已湮没殆尽。
侍卫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脚边,素来矜贵体面的黔国公,嗅着鼻端刺鼻的腥甜,几欲作呕。
眼前的青年眸光死死攫住他,凶戾的眼神仿佛一匹随时扑上来撕碎他喉咙的恶狼。
即使是黔国公这样见惯风浪的人,也忍不住心下战栗。
祁昼明半边脸浸在殷红的血色里,唇边挂着邪笑,森森一笑,满口白牙。
剑尖直指他眉心。
他已杀了太多人。
那剑在砍过太多人骨后,剑身遍布细小缺口,光芒黯淡,隐隐发污。
被凉风吹冷的血顺着银白的刃滴滴坠落。
仿佛落石砸在黔国公心头。
令他几欲崩溃。
他脸侧肌肉鼓动,额角青筋狂跳,声嘶力竭地嘶吼:“祁昼明,我与你素无怨仇,你何至于紧咬住我不放?”
他自认时至今日,他唯一错误的决定便只有那夜安排的刺杀和设计掳走他的夫人。
可他不相信祁昼明会单单为了这两件事,赔上全部身家性命,调派私兵,无诏公然杀戮权贵公卿。
更遑论他是曹思诲,是太后亲侄,皇后兄长,是这大邺最为显赫的皇亲。
今日若杀了他,他休想再全身而退。
太后,皇后,朝中重臣,无一不会向陛下施压。
即便他祁昼明是天子最趁手的那把刀,也会在重重重压下不得不催折,化为齑粉。
可他远比曹宣更清醒,更镇定。
面对眼前疯狗一样的青年,从头至尾,没有生出半点威胁的念头。
因为他无比清楚地知道——
在生死面前,其他任何东西都只是个屁。
“无冤无仇?”
祁昼明慢悠悠开口,将这四个字放在口中反复咀嚼。
眼中猩红如潮水般漫上来。
“也是”,他低头哂笑一声,乌发垂落,挡住半边侧脸,“国公贵人多忘事,想必已不记得了。那我便提醒提醒您。”
“十四年前,您任两淮盐运使,在任期间却发生了一件官员与盐商勾结,私贩盐引的大案,震动朝堂。可谁知等此案了结,您却一路高升,干干净净地从这桩事里摘了出去,没受半点牵连,所有人似乎一夜之间都忘了您曾经盐运使的身份。”
“他们忘了实属正常,但难道您也忘了,这些都是因为什么么?”
黔国公双目遽然圆睁,死死盯着祁昼明,撞鬼一般。
干瘪的手抖如筛糠。
“你,你,你是……”
月夜中,孤冷的寒光在他面上飘忽闪烁。
面色诡谲,仿佛地府勾魂的冥使。
黔国公竟从他这张过于昳丽的面容中寻觅到了几分故人的影子。
如坠冰窖。
“祁昼明”,他喃喃道,“你姓祁,你姓祁……”
“是啊,我姓祁。与当年被你诬告陷害,做了你替罪羊的司盐都尉祁文昶,姓的是同一个祁。不知这个答案,国公大人可还满意?”
“当年你左右逢源,加之要替深宫之中的太后和皇后敛财,不惜铤而走险,利用职权之便贩运私盐。却被我父察觉,可他的折子还未递上御桌,便被你知晓。你为永绝后患,反手便将此事扣在了我父亲头上,害我祁家家破人亡!”
“国公大人”,他不无讽刺地嗤笑一声,眼底的轻蔑有如实质,“当年你做下这些时,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
“你,你怎么会……”,黔国公双唇颤抖不止,望向他的目光中满是恐惧。
他面前站着的,分明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向他勾魂索命的恶鬼!
“怎么会还活着?”祁昼明轻笑一声,眼神阴鸷,“自然是因为,要留着这条命,来杀你啊。”
“放心,不止是你,还有你的夫人,儿孙……等我送你上路,他们很快便能来陪你了。”
黔国公手段狠辣,向来斩草必定除根。
抄家那日,他买通刑部右侍郎许绰,叫他将祁家所有成年男女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母亲于一片混乱之中,想要保住他和祖母还有阿姮的性命,拼命将他们送走。
却被许绰当着他的面,一剑穿心。
可好在曹思诲谨慎,怕祁家人一夜死绝,惹来皇帝猜疑。
留住了他与阿姮、祖母的性命,等候皇帝发落。
最终,阿姮被送入教坊司,他与祖母被判流徙。
从此天各一方。
不过好在,许绰也死啦。
被他以贪污渎职,私放死囚之名检举。
皇帝震怒,判其腰斩。
如今这世上,他剩下的唯一一个死敌,便是曹思诲。
所以今日,不死不休。
“怕了?”冰冷的剑身贴上黔国公脸侧,来回摩挲,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汗毛倒竖,带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该怕!”
祁昼明粗重地喘息,胸口剧烈起伏。
滔天恨意誓要毁天灭,在他胸膛中奔涌、怒号,急于寻找一个出口,撞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十四年前那场雨似乎一直下到了今日,那些混着血水的雨,早已将他浑身上下每一寸血肉都浸透,如附骨之蛆,如影随形。
“我祁家上下一十三口,我祖父、父母、叔伯和婶娘都惨死在你的阴毒的谋算之下,你就该日日夜夜不得安宁,永生永世身处炼狱!”
幢幢灯影在寒风中摇晃,明明灭灭的光足以让人看清眼前的光景。
容因忍着胸腔锥心的疼,大颗大颗的泪从眼眶中坠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张张口,想唤一声他的名字,想冲上去抱一抱他,却又怕扰乱他的心神。
他说他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但她竟从没想过。
原来那是用至亲性命堆积如山的血海深仇。
为何说是出身乡野,却一家老小皆气度不凡。
为何祖母明明喜爱热闹,却始终固守佛堂,避而不出。
为何祁昼明不图名不图利,对皇帝也算不上忠心耿耿,却依旧愿意不顾生死。
为何他对曹家一直虎视眈眈,对中宫皇后毫无敬畏。
曾经她困惑的这些,突然之间都有了答案。
许是她目光太过灼热,祁昼明忽然似有所觉般回头。
那双血红的眸子太过骇人,她本该害怕,却不知为何,没有生出半点惧意。
祁昼明转过头的刹那,便见他的小夫人穿了件月白披风,在一片尸山血海中,像一朵素净的白梅,格格不入。
握剑的手紧了紧,他忽然有些无措,下意识想要躲开她的视线。
还是被看见了。
他如今这副模样,一定很是难看吧。
满身血污,玄裳被浸透。
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是他闻惯了的,此刻却突然刺鼻起来。
胃里突然翻涌。
祁昼明近乎厌弃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几欲作呕。
除了他的小夫人,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让他厌恶至极。
包括他自己。
他张了张口,想同她说——
别看我。
可却突然遥遥望见他的小夫人扯起嘴角,泪眼婆娑地对他扬起笑。
灼灼熠熠,粲如春华。
她无声地开口,说:“去吧。”
去讨回这世间欠你的公道。
去平息至亲怨怒的亡魂。
去把被困在十四年前那场梦魇中的自己,救回来。
祁昼明恍若被人隔空敲了一闷棍。
锥心刺骨,头痛欲裂。
四肢百骸都仿佛被人撕扯般地疼。
良久,他突然疯疯癫癫地笑起来。
怎么会。
她怎么会这么好。
他的小夫人。
仅凭他一面之词,便敢信他。
便信他至此。
曹思诲却仿佛从他片刻的迟疑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急切地嘶声大叫:“祁昼明,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难道不在乎你夫人的性命吗?为了救她,你可是连那么重要的人证都肯拿来换!”
“你要知道,今日你一旦屠戮我满门,你祁家所有人都要受你牵连,一个也跑不了!”
祁昼明侧目,古怪地觑着他。
曾经雄心满怀的头狼已在多年的安逸中磨平了锐气。
不知是否作恶太多,行至人生暮途,竟也信起了佛道之说。只是此刻,身上那身藏蓝的道袍崩溅上斑斑血迹,与仙风道骨半点不沾。
如今的他,倒像一只苟延残喘的病犬,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
竟企图用如此拙劣的方式,将他吓退。
“呵。”
祁昼明眨眨眼,露出一点不合时宜的诚恳。
他说——
不劳费心。
寒光遽然闪烁。
空气中响起令人头皮胀麻的伐骨之声——
滚烫的血溅上他昳丽的面容。
人头滚落。
黔国公至死,仍双目圆睁。
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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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茶茶 1瓶;
宽阔的庭院中央,算上曹宣的, 静静摆放着恰好十三具尸首。
府中其余下人都被擒住看押, 毫发无伤。
他嗜杀。
却从不滥杀。
那柄染血的剑早已从他手中脱落, 静静地躺在他脚边。
祁昼明凝着那张他午夜梦回时见过成百上千次的脸,突兀的笑起来。
青丝掩面, 随即越笑越大。
越来越放纵,也越来越癫狂。
容因强忍着令人作呕的刺鼻血气, 努力直视前方, 不去看脚边那些血肉模糊的可怖面孔和骇人断肢, 走到祁昼明身后,静静看他。
一语不发。
他该笑。
该纵情宣泄。
十四年压抑的苦痛,不可能随着黔国公人头落地的一瞬间便轻易湮灭殆尽。
良久, 他终于停下来。
容因第一次见他脊背有些弯曲。
她缓缓上前, 紧紧依偎在他背后, 却出乎意料地发现他浑身都颤抖得厉害。
少女眼中噙着泪, 嘴角却挂起浅浅的笑。
强忍着胸腔里传来的刺痛,哽咽说:“好了好了, 不怕了, 不怕了。该杀的人都杀光了。”
良久,男人终于回转过身。
半边脸尽是血污。
祁昼明嗤笑一声, 语气不屑:“因因, 你哪里瞧出我怕了?”
小姑娘面色苍白如纸, 在他怀中扬起头, 漂亮的眸子无声落泪, 摇头不语。
哪里都瞧出来了。
二十五岁的祁昼明或许不怕, 但十一岁的祁仲熙一定是怕的。
“往后,还会做噩梦吗?”
朱红的檀唇翕张了下,她终于开口,近乎气声。
那双含着水雾的眼晶莹剔透,宛如琥珀,深深看进他心底。
男人的眉心一点一点蹙起,幽黑的瞳仁凝着少女哭红的双眸。
良久,他终于败下阵来,含笑叹声:“因因怎么这样聪明,一猜便猜到了。”
一边说着,他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揩去她眼角滚落的泪。
直到她眼眶的泪快要流干,他却半点没有要停的意思。
重复着这一个动作。
直到将那片肌肤磨蹭得通红,刺得她生疼。
容因突然说:“祁昼明,可以了。”
她忍着胸口的痛意,一字一句地说——
“可以了,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虽然这么说很残忍,但往者不可谏,逝者不可追。祁昼明,你做了所有你能做的。”
“从今往后,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不等他说些什么,少女忽然在他诧异的眸光中踮起脚,吻上他微凉的唇。
姿态虔诚得近乎献祭一般。
他下意识伸出手,试图将她推开。
他想说,脏。
可从前那样怕血、那样胆小的小姑娘,却紧紧贴在他胸口。
分毫不离。
祁昼明闭了闭眼,突然凶狠地噬咬起她柔软的唇。
仿佛走投无路的豺狼,困入穷巷的恶犬。
残忍地将她吞吃入腹。
她吃痛地轻呼,却没有半分躲闪。
一滴清泪,从他眼角滑落,坠向娇嫩的粉面。
容因仿佛被灼烧一般,浑身颤栗了下。
良久,他终于将她放开。
他说:“因因,借我靠一靠。”
男人高大的身躯脱力般倒入她怀中,似玉山倾颓。
容因不防,踉跄一步,又站住。
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嚎啕出声。
泪流满面。
“祖母?”
容因回府时,花厅里竟还亮着一盏灯。
偌大的花厅里,坐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背向她,孤寂又苍凉。
她抬脚走了两步,忽又停下,慌忙转身,试图将裙角藏起。
她裙角沾血,不能被祖母看见。
“孩子,不必藏了”,老人幽幽地叹口气,“我都知道了。”
容因倏然抬眸,无措地望向她。
“坐。”
祁太夫人朝她示意,脸色异常平静。
“我原本以为,仲熙与你成婚,这偌大的府邸也渐渐有了家的模样,他便不会再铤而走险,与人以命相博。”
“可没想到,终究是我想错了。”
“祖母”,容因嘴唇嚅动了下,欲言又止。
“因因,祖母没有怨怪你的意思。”
“祖母知道,仲熙他心里太苦了,执念深重,终究会有这一天。只是却还是忍不住生出些奢望,想着,若他心里多留恋些,会不会便舍了那些过分偏激的念头。”
幽暗的烛火映得她本就泛白的银色色泽愈发浅淡。
容因忽然便懂了,祁太夫人心里的想法。
祁昼明失去的是父母、叔伯,兄弟,而她失去的却是自己的子女,儿媳和孙辈。
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些年,祖母心里的苦并不比祁昼明少。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日日守着那方小佛堂,替他们求安宁,求来生。
如今,祁昼明孤注一掷。
情愿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向黔国公复仇。
可这些于她而言,不过是再经历一次当年锥心之痛。
可人心终归都有偏向。
容因抿了抿唇,轻声道:“祖母,实不相瞒,我却希望他能痛快淋漓地杀一场,然后将这十四年的恨和憾,付之一炬。如此,他才能脱胎换骨,无需再背负那些重重的枷锁,按他自己的心意而活。”
她不知道十四年前的祁昼明是什么样子。
可听他提起阿姮时,她总觉得那时的他该是鲜活的。
或许顽劣,或许优秀。
但无论如何,都不该像现在这样,背负着血海深仇,双手沾满血腥,将自己困在名为仇恨的囚笼里,仿若一头伤痕累累的野兽。
没一日快活。
倘若没有今日这一场近乎疯狂的报复,恐怕即使来日祁家得以昭雪,他午夜梦回,见到的依旧是父母亲人鲜血淋漓的面孔。
可今日,他亲手割下仇人的头颅,终于能与十四年前那个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惨死却无能为力的自己,做一个了结。
她只会为他高兴。
贺他得偿所愿。
祁太夫人深深看她一眼。
良久,她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是啊,我又何尝不想让仲熙,听凭自己心意去活。”
她知道仲熙心里装了太多太多的苦。
若不是为报血仇,为寻回与他们离散的阿姮,他此生都不会踏进永清殿那样的地方,不会在刀尖上舔血,背负骂名。
要知道,她的孙儿,也曾是个七岁作诗十岁作赋、天资无比聪颖的孩子。
他本该走的,理当是一条鲜花着锦的光明大道。
发轫云程,万里可期。
可世道不公,人心诡诈。
竟负他至此。
祁昼明带永清殿千人,夜屠黔国公府。
消息传回宫中,太后震怒,愤而连下三道懿旨,要求皇帝立刻处决祁昼明。
却都被皇帝托病,挡了回来。
朝中文武官员,都在祁昼明阴影下惶恐多年,甚至其中有些还曾与他生出过摩擦。
一时间,墙倒众人推。
要求处决祁昼明的声音愈演愈烈。
可明明那夜不止容因一人听见了祁昼明充满恨意的诘问,却没有一人关心背后的真相。
没有一人在意,他为何突然便将剑尖指向与他素日并无怨仇的黔国公。
他们只在乎,能不能借黔国公的死,彻底除掉人人生畏魔头,折断日日夜夜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祁昼明作为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自然而然便吸走了大半火力,以至于永清殿上下反倒未受什么影响。
毕竟法不责众。
那夜他带去的不是百十人,而是近千人,恐怕便已将这一点考量在内。
并且似乎是有意为之,那夜他带去国公府的,不是乔五,而是庚一。
容因一边在心底隐隐期待着,他之所以将乔五支开就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一边拖着病体四处奔走——
其实也没什么可奔走的。
她所能指望的,也就只有颖国公府而已。
可朝中闹得沸反盈天。
颖国公府自然不会为了小儿女之间的情谊堂而皇之地与她方便。
从天色刚亮一直等到日薄西山,却始终没能等到她想见的人。
直到他们离开,马车驶出巷口,紫丁才偷偷追出来,告知她钟灵已被禁足在院中,不得出府。
仿佛黑夜里前行,眼睁睁看着最后一根灯烛被吹熄。
即便心中猜想祁昼明不会任由那些人像宰割牛羊一样轻轻松松地向他挥下屠刀。
她心头仍被巨大的恐慌所笼罩。
她仍在旁人面前强撑出镇定。
可实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装出的镇定脆弱得就像一张纸,此刻被轻轻一戳,便破了个大口。
最糟糕的设想,始终盘旋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她想,万一呢?
万一太后就是铁了心要他偿命,那即便证明当年盐引案实为黔国公所为,栽赃嫁祸祁家,恐怕也无济于事。
除非皇帝愿意力保,顶住太后的压力,留他性命。
可是,哪有这样容易。
刀虽好用,可恶狼一死,这柄刀便无用武之地,依旧握在手中,反而会沾染满手血腥——
若是换作是她,也忍不住生出这样的考量。
夜色深重,容因却始终难以入眠。
她本就还受伤未愈,白日不过是强打精神,可实则昨夜一整夜都半梦半醒,真正能入眠的时间还不足两个时辰。
从颖国公府回来后,精神更是差到极点。
可自昨夜祁昼明被带走,她便没再掉一滴泪。
仿佛所有的眼泪都在昨夜流干了。
此刻她披衣坐在床塌上,怔怔出神。
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从国公府回来,她脑子里就如上了发条一般。
一直在想,究竟还有什么法子,能救一救他。
一边想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扰乱了她的思绪。
容因倏然回神,侧过脸——
方才碧绡去小厨房替她取药,可此刻她却分明听见了另一人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