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郡公想着官家一贯不爱吃甜食,吩咐杏花楼做了份少糖版的软酪,一进御书房就道:“……这软酪最近在汴京十分时兴,我吃过几次,味道很是不错,您也尝尝看,这是我一大早就差人去杏花楼排队买的。”
从前他的本心并不算太坏,有父亲与妹妹在前头顶着,一些伤天害理之事根本轮不到他去做。
故而如今这般做,他心里发虚,竟有几分不敢看官家的眼睛。
官家已是一只脚即将入土之人,事先又得苏辙提点过,一眼就看出巨鹿郡公今日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他心中了然,拿起软酪看了看,正欲喂到嘴里时,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将软酪放了下来,吩咐身侧的内侍为他取来一样好东西。
巨鹿郡公面上流露出几分失望之色来。
很快,内侍就为官家取来了东西。
这是一幅画。
官家笑着拿起这幅画,道:“你可还记得这幅画?”
别说画了,如今就连金山银山摆在巨鹿郡公跟前,他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只茫然摇摇头。
官家笑道:“小时候你住在宫中,与朕关系最为亲厚,那一年朕生辰,你见旁人都给朕送了生辰礼物,唯独你一人没有准备,因为这事儿还哭了鼻子。”
“后来你独自回去,为朕画了这样一幅画,朕一直留着。”
“朕年纪大了,这些日子时常想起从前之事,想到这幅画,命人找了出来……”
巨鹿郡公这才想起来。
他笑了笑道:“被您一说,我这才想起来,上面画的是您牵着我一同在御花园玩耍……”
官家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心中微冷。
略说了会话,官家又再次拿起了软酪,他多么希望巨鹿郡公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找个由头不叫他吃这东西,可他等啊等,一直等到他都将软酪喂到嘴里,巨鹿郡公只直直看着他,并未有开口劝阻的意思。
后来还是官家身边的内侍提点道:“官家,您如今正喝着药,孙神医交代了,您得忌忌口,不能吃牛乳羊乳之类的东西。”
官家便再次将软酪放回碟子里,笑道:“你若不说,朕都快忘了。”
“难得巨鹿郡公一片孝心,朕今日是没有口福了。”
说着,他看着巨鹿郡公,笑道:“想来这软酪与蜜浮酥奈花是差不多的做法,同样用羊乳或牛乳制成,近来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这糕点放在大半日就不能吃了。”
“这好东西就赏给你了吧!”
巨鹿郡公今日可是历经大起大落,如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记得史先生与自己说过的,这毒药无色无味,吃下去很快会暴毙身亡,就连医术最好的太医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官家,我……我不饿,方才我进宫之前已吃了一碟子软酪的……”
见他直到这时候还没说实话的意思,官家不免觉得失望。
一旁的内侍低声提醒道:“郡公,这糕点是官家赏下来的,您就算不饿,多少也得吃两块吧?若不然,可是对官家不敬……”
巨鹿郡公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内侍已将糕点端到了他跟前,他只觉得自己像做梦似的,拿起一块软酪吃了起来。
不过是轻轻咬了两口,他就已是泪如雨下,后知后觉的将软酪一丢,就开始磕头起来:“官家饶命,官家饶命啊,我不是故意想要害您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从前他觉得人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没什么可怕的,如今真到了这时候,却是拼命抠着自己的喉咙,很快吐了一地污秽之物出来:“官家,快请太医,快请太医啊!”
他嘴上胡乱说着话,但从他的言语中,大概也都听懂了——他在吃食中给官家下了毒。
几个太医很快就匆匆来了。
有人给官家诊脉,看官家有无受惊。
有人去看了看巨鹿郡公,看巨鹿郡公还能不能救的回来。
还有人去看了看那盘还剩几个的软酪,看其中到底被人下了什么毒。
到了最后,几个太医是面面相觑。
为首的太医站了出来,低声道:“启禀官家,这盘糕点中并未被人下毒,而是被人下了药性极烈的巴豆粉……”
他扫了眼呆若木鸡,一脸狼狈的巨鹿郡公,面上都忍不住透出几分嫌恶来:“至于巨鹿郡公,也没有中毒,不过是误吃了巴豆粉,待会儿恐会不太雅致……”
巨鹿郡公只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他就算再蠢,也知自己不用丢掉性命,忙道:“官家,官家……这件事有误会,我不是想要害您,而是……”
就他那脑袋瓜子,一时间有些词穷。
还未等他想好辩解之词,官家就将一盘子糕点掀翻在他脸上,厉声道:“那你同朕说说,而是什么?而是你不愿害朕吗?方才的话,可是你自己亲口承认过的,朕倒是想听听你要如何辩解!”
是啊, 今日从一开始官家的反应就不大对。
还有,史先生说的无色无味有剧毒之药,怎么会变成巴豆粉?难道问题出现在史先生身上?
一旦抽身开来,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 再去看整件事,就简单了许多。
巨鹿郡公忙道:“官家恕罪,是有人挑唆我给您下毒的, 这人名叫史如玉, 一直挑唆我谋权篡位……官家,您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曾不止一次说我的性子最像您, 我哪里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任他百般狡辩,官家是巍然不动,就像看小丑似的看着他。
他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只觉得腹痛难忍, 很快身下一阵热流涌过,恶臭传来。
一旁的内侍纷纷皱眉, 想要离他远些。
官家自也嗅到了这熏天的臭气,脸上神色未变:“史如玉?他叫史无奈, 并不叫什么史如玉。”
“从前朕不过想着你不太聪明而已,没想到你竟如此蠢笨,连一个认识尚不足两个月的人的话都信。”
“朕问你, 可是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谋害朕的吗?并没有,说白了, 不过是你自己利欲熏心, 这位史先生的话说到你心坎上去了而已……”
随着巨鹿郡公身下发出“噗嗤”一声,御书房内恶臭愈发明显。
就连官家都忍不住皱皱眉:“来人, 将他带下去吧,好生拷问。”
巨鹿郡公被人架着,哪怕身下黄渍不断,但还是嚷嚷倒:“官家恕罪,官家恕罪啊,小时候我曾在您身边呆过几年,求您看看当年的情分啊……”
声音是渐行渐远,殊不知,官家看在当年的情分上方才已提点过他几句,是他自己不念旧情,又怎能怪旁人无情?
内侍很快拿着熏香走了进来。
很快,御书房内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屋内带着一股清淡的茶香,候在屋内的内侍一个个面无表情……仿佛巨鹿郡公没有来过一般。
但官家的心却静不下来。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来人,传苏大人前来觐见。”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苏辙就来了。
桌上仍摆着棋盘,苏辙见状,便与官家下起棋来,他的棋艺是一如既往的臭,从前官家还会打趣他几句,但今日,官家却是一言不发,最后更是将手中的白玉黑子丢到棋盒中,幽幽道:“……这件事终于尘埃落定,朕原以为自己悬着的一颗心能够放心,不曾想心里只有失落。”
“朕身居高位,却遭无数人算计,好多次朕都在想,这君王当的有什么意思。”
“朕记得巨鹿郡公小时候很是听话懂事的一个孩子,不曾想,他竟变成了这样。”
苏辙也将手中的白玉白子放在棋盒中,劝道:“官家,人都是会变的,您莫要拿旁人的错处惩罚自己。”
“为了巨鹿郡公那样的人伤神感怀,不值当!”
官家微微颔首。
他收起不快,道:“王安石那边,你打算如何安排?”
苏辙道:“斩草须除根,只要王安石在一日,今日有巨鹿郡公,明日不知又会冒出什么人来。有了前车之鉴,王安石只会更慎重,到时候想要找出王安石的错处来,更是难于登天。”
“微臣想,若能叫巨鹿郡公供出王安石是最好不过了。”
官家并未有任何迟疑,直道:“这件事你看着办就是了。”
苏辙离开御书房时,巨鹿郡公入狱的消息已传的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众人纷纷觉得纳闷,巨鹿郡公一向得官家喜欢,怎么进宫送糕点一趟,就入狱了?谁都没往巨鹿郡公给官家这事儿上想。
在众人看来,这皇位迟早都是巨鹿郡公的,他何必以身涉险?
众人猜来猜去,只猜测有巨鹿郡公在官家跟前腹泻惹得官家不满,所以落罪……毕竟除了这等事,好像也没别的理由。
王安石急的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对着前来禀告的仆从呵斥道:“巨鹿郡公就因在官家跟前忍不住腹泻就要被关进大牢?我也不知到底你们是傻子,还是那些人是傻子!怎么可能!”
“去账房支了银子,好好去打听,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仆从应下后连忙下去了。
王安石捂着嘴角的燎泡,忍不住在书房来回踱步,许久之后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来——定是巨鹿郡公妄图对官家下手!
这人,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王安石气的都要骂娘了!
与此同时。
苏辙已穿过幽暗的地牢,隔着铁门,看着蜷缩在牢中的巨鹿郡公。
不得不说,孙神医给的那一味泻药果然药效极好,黄色的污垢已将巨鹿郡公石青色的衣裳,周围飘荡着一股恶臭。
就连给苏辙引路的衙役都面露嫌恶之色,恭敬道:“苏大人,这味道未免也太难闻了,要不我给您拿方帕子来?”
苏辙摇头道:“多谢。”
“不过不必了,我与郡公说几句话就走。”
那衙役很快就下去了。
隔着铁门,苏辙与巨鹿郡公四目相对。
巨鹿郡公想喊想骂,却因腹泻缺水,整个人虚弱得很,连话都说不出几句来:“是你……是你对不对?我是说为何史如玉对你那样了解,他就是你的人!”
“苏子由,你,你好歹毒的心啊!”
“你污蔑了我的父亲不说,如今又来害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连命都没了,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苏辙居高临下看着他,不急不缓道:“郡公,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你也好,你父亲也好,你们皆不是无辜之人,我不像你们出身皇家,自小视人命如草芥,除去官家,不必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我出身微寒,小时候连吃上一顿羊肉都是奢望,可就算如此,我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我还不是兔子。”
“从始至终,我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个中道理,相信郡公应该清楚得很。”
巨鹿郡公冷冷看着他,并未说话。
苏辙却不会在意他如何想,如何看待自己,直继续道:“不管你是受人鼓动也好,还是自作主张也罢,就凭着你在官家跟前说的那些话,就凭着你在官家糕点中下的那些东西,你应该也知道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巨鹿郡公仍旧没有接话。
他哪里会不知道?
一时间,他是面如死灰。
苏辙看着他,声音低了些:“若想留住你的性命,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将王安石供出来……”
巨鹿郡公不可置信看向苏辙。
如今被王安石搅和一番,朝中风气并不好,他原以为这等话只会从佞臣嘴里说出来,万万没想到会从苏辙嘴里听到。
苏辙似知道他在想什么,直道:“我从未说过我是个好人,可我与王安石不一样的是,我所作所为皆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这件事还望郡公好好想一想……”
谁知他这话还没说完,巨鹿郡公就一口答应下来:“好!”
巨鹿郡公似也知道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屑,可这世上,又有几个人不怕死呢,如今却死鸭子嘴硬起来:“我……我做下如此错事,死有余辜,可我总得为我的妻儿想想才是。”
苏辙并未揭开他的遮羞布,甚至不屑与这人多说话。
毕竟就算巨鹿郡公保住了这条命,从此之后也会流放苦寒之地,两人再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一刻钟后。
他就走出了地牢。
一日之后。
就有衙役呈上了巨鹿郡公亲手所写的供词,巨鹿郡公在苏辙的授意下,直说这件事乃王安石挑唆,并未说是王安石在背后出谋划策。
一来是王安石的确与这件事没什么关系,顺藤摸瓜查下去,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二来是王安石虽有错,但苏辙也好,还是官家也罢,谁都没想过要了王安石的性命——况且说起来王安石也是有才干之人,叫他这辈子呆在个小地方为官,也是造福了一方百姓。
这事儿一出。
满朝哗然。
就连一向沉稳的王安石面上都有几分惊慌之色,跪地道:“官家恕罪,这件事臣并不知情。”
"近来臣的确与巨鹿郡公有所来往,只是以臣之向来谨慎的性子,定不会挑唆巨鹿郡公做下这等事的。"
他向来恃才傲物,便是到了这个时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他王安石可做不出这等蠢的事情。
话糙理不糙。
但范镇等人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将王安石置之死地,又怎会放过?范镇率先站了出来:“王大人,话可不能这样说,谁都知道你聪明过人,这等事与你并无牵扯,你挑唆巨鹿郡公一二,若是能够事成,于你而言是万事大吉,若失败了,与你也是毫无关系,何乐而不为?”
随着范镇开口,很快就有人站出来纷纷附和,直道:“是啊,天下有几人能及的过王大人?”
“若巨鹿郡公真有真凭实据,那就不会说王大人故意挑唆他了!”
王安石这下终知道什么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等事, 他曾不止一次对过当初保守派或苏辙一党的人做过,每每他都像旁观者似的站在一旁,觉得这等事与自己没有关系。
可真到了这一刻, 他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刚要开口, 范镇等人的声音就已将他湮灭,他只有一个人,可范镇等人却足足有几十人之多——至于平素追随他的那些人, 一个个宛如鹌鹑一般, 一言不发。
王安石的目光落在了苏辙面上。
他知道,这件事定是苏辙在捣鬼。
苏辙毫不避忌地看着他。
因为从今日之后,王安石连与他对望地机会都没有, 一人尊,一人卑,压根不是同一级别之人。
许多人见王安石无辩解之意,不光觉得纳闷, 更觉得好奇。
再一看,王安石落在苏辙面上的眼神平静且幽远, 更为好奇打量着这两人。
就连官家也有所察觉。
苏辙见大家都安静下来,微微一笑, 不急不缓开口道:“事到如今,王大人难道还要辩解吗?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就算巨鹿郡公真的是污蔑, 为何不污蔑旁人,非得污蔑王大人?”
这话王安石在打压旁人时, 一贯用的就是这套说辞, 故而今日他便将这套说辞重新还给了王安石,叫他尝尝百口莫辩的滋味:“更何况, 我已派人查过,在巨鹿郡公动手之前,曾被王大人相请,去王府见过王大人一面。”
“从那之后,巨鹿郡公先是闭门不出,很是不对劲,继而就进宫给官家送有毒的糕点……不知道这件事王大人做何解释?”
顿了顿,他面上笑容更甚:“这些日子,虽说您与巨鹿郡公一向有些来往,却从未主动邀请过巨鹿郡公去您府上。”
“若无十分要紧之事,您何至于如此?”
范镇等人连连附和。
甭管他们之前与苏辙到底是对付还是不对付,但相比于苏辙,大家对王安石是恨之入骨,只觉王安石简直就是大宋毒瘤。
王安石冷冷道:“好,就算照苏大人所说,我真想挑唆巨鹿郡公对官家下手,这等事,自然越是辛秘越好,为何会这般堂而皇之?”
苏辙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想,若我是您,也会选择光明正大与巨鹿郡公见面,毕竟事发之后,这等事情哪里能躲得过?还不如堂堂正正,相信王大人也听说过一句话,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一字一句说的是有理有据,听的王安石恨不得想要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
王安石就不懂了。
别看苏辙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多岁,怎么长了这样一张巧言善辩的嘴?
王安石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据理力争,话里话外的意思就算他有嫌疑,但捉贼要拿赃,讲究个人证物证俱在,总不能凭着旁人的猜疑与巨鹿郡公的供词就要定下他的罪吧?
一时间,王安石简直是舌战群儒。
到了最后,官家是一锤定音:“……好了,这件事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们是各执己见,苏大人所言有理,王大人所言也不无道理。”
他略沉吟片刻,就道:“若因此治王大人之罪,并不合乎情理,可若王大人在此之前与巨鹿郡公的确是来往过密,也不排除事先知晓此事……既然如此,传朕之意,将王大人降为中散大夫吧。”
中散大夫乃朝中正五品的文官。
对许多读书人来说,这职位要耗费自己一辈子的功夫,可王安石从前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啊!
王安石脸色铁青。
降职他是一点不意外,可这正五品的中散大夫乃是文官闲职,以后再想要擢升,只怕比登天还难。
苏辙只道:“官家圣明。”
毕竟这件事是他先前就与官家达成共识之事,并未多言。
范镇等人却是絮絮叨叨,觉得机会难得,势必要趁此机会铲除王安石这个毒瘤。
可最后吵嚷来吵嚷去,官家却直说心意已决。
等着苏辙从大殿出来时,只觉神清气爽,浑身舒坦。
反观王安石却是面色铁青,比吃了苍蝇还难看,从前他身边簇拥了不少大臣,如今春日暖阳正好,他却宛如浑身置于冰窖之中。
朝中官员个个都是人精,见此围绕在苏辙身边的人更多了,他怎么看苏辙怎么觉得苏辙是意气风发。
他走了过去,不急不缓道:“真是要恭喜苏大人,贺喜苏大人,苏大人如此颇得圣心,想必擢升也是迟早之事。”
他乃聪明之人,大概也猜到这件事乃苏辙与官家一起设下的一个局,可这等话,却不好明说,若说了,只怕他连正五品的中散大夫都保不住:“就像方才苏大人所言,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从前苏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苏大人对我的恩情,我从未有一日忘记过。”
“可像今日这等事,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若有机会卷土重来,向来苏大人也知道,以我的性子定不会这样算了的……”
一旁的人只觉惊愕——怎么王安石到了这般地步还口出狂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苏辙却知王安石有这般言语地本事。
可惜啊可惜,他也不是吃素的,绝不可能给王安石卷土重来的机会。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正当众人正翘首企盼看苏辙如何作答时,谁知苏辙只是笑了笑,竟走了。
这就走了?
众人很是不解,一个个免不得议论起来:“从前苏大人擢升时,朝中有不少风言风语,说大人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不妥,叫我看却是妥当得很,就苏大人这般沉稳有度之人,整个朝中都找不出几人来!”
“对啊,谁说不是呢?苏大人如今不过二十多岁就能如此,朝中有此人才的确是幸事一桩啊!”
众人的议论声,苏辙自听不到。
他已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马车刚稳稳停在苏家门口,苏轼与史无奈等人就簇拥上来,连连道:“八郎,怎么样了?事情成了吗?”
苏辙微微颔首:“今日早朝上,官家已下旨,将3王安石贬为正五品的中散大夫……”
他这话还没说完,苏轼就忍不住低声道:“真的太好了!哼,我看王安石以后还猖狂个什么劲儿!”
他早就想好啦,以后闲来没事就要跑到王安石跟前显摆一通。
这等事,尚未做,光是想一想就痛快!
并未入仕的史无奈却不大明白,看了眼比过年还高兴的苏轼,不解道:“八郎,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费了那么大劲儿,官家竟下令没将王安石抓起来?只是降了他的官职?那我不是白忙活了一通?”
苏辙耐着性子与他解释了一通,告诉他虽说王安石虽仍在朝中,可这辈子只会遭贬官,却不会再升官,最后更是道:“……其实在我看来,以王安石这等性子,让他在朝中一辈子不能擢升,让他变法大业一辈子无法施行,远比罢了他的官职还叫他难受。”
“这等感觉就好像有块大饼悬在自己眼前,你大概知道这东西你吃不到,却又舍不得放弃,这等感觉,才是最折磨人的。”
史无奈听闻这话连连说好。
苏辙笑道:“说起来都是有你才能成事,若不然,只怕如今我还头疼着了!”
史无奈这人吧,都已是几个孩子的爹了,性子却还是和小时候差不多,若无人夸他吧,他就自个儿拼命自吹自擂,若是有人正儿八经夸他吧,他又连连摆手说不敢当:“看你这话说的,我哪里有这样大的功劳?不过占了面生的优势,这事儿若换成别人去做,一样也能成的。”
“我可是记得八郎你说过,就巨鹿郡公如今这股子猖狂劲儿,这等话,谁说了他都听得进去!”
苏辙道:“可是旁人终不如你值得信赖。”
史无奈顿时只觉得自己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脸上的笑更是怎么都止不住,拍着苏辙的肩膀道:“咱们兄弟两个何须说这样见外的话?小时候我对你的承诺,我一直都记得,不管是从前,如今,还是以后,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定万死不辞,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苏辙心里何尝不是暖烘烘的?
他想,他们虽相隔甚远,但彼此之间的情分怎么都不会变的。
很快苏家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众人自高兴不已,毕竟他们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能够放下来,以后脑袋能安安稳稳在身子上面好好呆着。
程氏高兴的命厨房准备了极丰盛的一桌席面,孙神医也将自己一直没舍得拿出来的美酒拿了出来,高兴道:“今儿真是个好日子,方才我听到八郎与我说这消息时,高兴的简直像做梦似的,今日咱们多喝几杯,不醉不归,来……”
他老人家虽年纪大了,但酒量不减当年,一口气足足喝了一杯酒,看的苏辙等人是瞠目结舌,足见他老人家有多高兴!
连孙神医都如此高兴, 可想而知程氏,史宛等人自是高兴的不行。
苏辙早在回家的路上,就已吩咐元宝从杏花楼叫几桌席面回来, 不光元宝等人有, 苏家上下的奴仆都有。
一众人是把酒言欢,高兴不已。
但苏辙敏锐的发现史宛好像兴致不高的样子,虽说史宛面上也在笑, 但他这却发现史宛眼里并无多少笑意。
一顿饭后。
孙神医与苏洵两人喝的是酩酊大醉, 苏轼的步子也有几分踉跄,唯独苏辙目光清明,像没事人似的。
他与史宛回去的路上, 则道:“……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月光皎洁,微风徐徐,正是散步的好时候。
史宛先是一愣,继而笑道:“怎么会?遇上这样的喜事, 我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有什么心事?”
苏辙看着她的眼睛, 认真道:“你在骗我。”
他继而笑了起来,俊朗的面容在月光下愈发出众:“我们已成亲几年的时间, 虽不比旁人那样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却是细水长流, 这几年下来连吵嘴都未曾有过,你说你没事儿, 这话骗得了别人, 却是骗不了我。”
他已悄然牵着史宛的手,两人慢慢在月光下散步:“让我猜猜, 可是因为迟哥儿?”
史宛又是一愣:“你怎么知道……”
可话还没说完她就忍不住苦笑起来:“我一着急,倒是忘了你聪明绝顶,这等事,哪里瞒得过你?”
既自己的心思已被知晓,她也不必藏着掖着,直道:“其实你一早与史无奈商量这件事的时候,我既希望你能成功,又希望你不能成功。”
“若真能顺利铲除王安石,对你,对六哥,乃至于对整个苏家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当日官家之所以将迟哥儿送出宫,是担心王安石或巨鹿郡公等人对迟哥儿下毒手,如今这两人皆铲除,官家也没了后顾之忧,我担心官家会想法子将迟哥儿接回宫……”
说到这里,她已有几分哽咽:“当老子的认回儿子乃天经地义之事,更别说官家认回皇子,我不仅不能拦着,甚至还要替官家和迟哥儿高兴……只是,我真的高兴不起来,官家折损了不少孩子,我担心迟哥儿回宫之后会有危险。”
“王安石也好,还是巨鹿郡公也好,人人都觉得当官家好,可唯有你我并不属于这世界的两人,觉得身在皇宫并没有什么好的!”
话到了最后,她已有几分哽咽。
苏辙连忙将她搂进怀中,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别伤心,这等事不会发生的。”
他不急不缓与史宛分析着这件事:“身为臣子,我自不会将这等事拿去问官家,但从官家的言语中,也能听出他觉得皇宫像监牢一样,好几次夸赞我们将迟哥儿养的极好。”
“既然官家都憎恶宫中种种,又怎会眼睁睁见着迟哥儿重蹈自己覆辙?再说了,没了王安石,还有李安石,张安石……官家曾说他年纪大了,不知自己还能有多少年的活头,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多为朝廷,多为百姓做些事情,不愿将时间与心思都放在尔虞我诈之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