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若迟哥儿回到宫中,官家难免担心他的安危,还不如将迟哥儿继续养在宫外。”
史宛抬头看向他:“真的?”
苏辙哑然失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史宛面上这才露出些许笑容来。
与苏辙想的一样,官家在几日之后的某一天就与他说起了小苏迟的问题:“……朕与皇后虽都思念小皇子心切,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将他继续养在你身边最为合适。”
“朕与皇后皆十分放心你们夫妻两个,相信在你们的照看下,小皇子定会健康平安的长大,甚至成为国之栋梁。”
苏辙正色道:“微臣定不辱命。”
三日之后。
官家下令司马光坐上从前王安石所坐的宰相之位。
其实一开始,官家是打算让苏辙坐这位置的,可苏辙直说自己年纪尚轻,怕不足以服众。
官家仔细一想,好像是这个理,毕竟如今还有王安石的余党在,那些人虽明面上虽不敢与苏辙起冲突,但私下却是什么都说。
官家便又想到了欧阳修,谁知圣旨还没到,欧阳修辞官的折子就已送到了汴京。
欧阳修直说自己年纪大了,又患有眼疾,只怕难以再为朝廷和官家效命,这般说辞都搬出来了,官家怎好不答应?
好在司马光虽政绩不如欧阳修,却也是可用之才。
消息一出,众人纷纷恭贺。
司马光府中设宴,苏辙自是座上宾之一。
好不风光。
所有人都知道,属于王安石的时代过去了。
可唯有王安石当局者迷,看不清局势。
他虽身为中散大夫,但他的确是个有才能之人,在该职位上是游刃有余,又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就算他一辈子无擢升可能又如何?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苏辙是前浪,可总有一日,苏辙却也会成为后浪,被人拍死在沙滩上的。
可惜啊可惜,他的想象很美好,现实却是很残酷。
所有人对王安石是唯恐避之不及,别说与他打交道,看到他恨不得绕道走。
王安石四处碰壁,甚至拿出银钱打点,看看能不能等着风平浪静之后升上一两级,可惜,那些银钱宛如石沉大海,连个声响都没听见。
就连他的妻子吴氏都忍不住劝他:“……有道是胳膊拗不过大腿,我看不如就算了吧,你向来在吃穿住行上毫不计较,甚至十天半个月不洗澡都毫不在乎,可你总得为几个孩子想想才是啊,总得留些钱给孙儿读书吧?”
可惜,他如今就是赌徒心态,这等话哪里听得进去?
最开始他是拿银钱四处游走,可他本就不是什么贪官,又是在汴京购置房产,又是养活一家老小,很快家中就开始捉襟见肘。
可要他戛然而止,他哪里肯善罢甘休?
久而久之,就与人做起了贩私盐的生意——这人从前曾托王安礼求他办过事,他也知晓这人的身份,算是知根知底,想着这人总不可能为了投靠苏辙将他自己也出卖了吧?
毕竟如今贩卖私盐可是大罪,若这等事情败露,那可不是好玩的。
谁知还真有这门回事。
苏辙一开始就找到这人,恩威并施,许诺这人从轻发落,这人果然就答应下来。
结果是显而易见,王安石再次落罪,一贬再贬,最后被贬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当了县令。
这些都是后话了。
如今苏辙的日子过的那叫一个滋润,毕竟朝中有什么大事都有司马光在上面顶着,也不担心有人会针对自己。
他虽仍忙于变法一事。
可从前早在他负责两湖变法时,就遇上了许多问题,大大小小的问题都已有了应对之策,也不需要在这等事上耗费太多时间。
苏辙休沐时便带着妻儿四处游玩,悠哉乐哉。
小苏迟本就是个聪明的,有苏辙这位状元爹爹指导,更是如虎添翼,不到两岁就能识几百个字,很多文章听了一遍就能背诵。
一开始,因这事儿苏洵还专程将苏辙找到书房去了,苦口婆心道:“……我知道迟哥儿身份不寻常,但迟哥儿今年才几岁?在你小时候,我或者你翁翁可曾有逼你读书过?”
“倒是你娘向来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却也在你四岁那年要你启蒙的。”
“你怎能如此逼迫迟哥儿?若将他逼出个三长两短来,那该如何是好?”
苏辙是哭笑不得,一五一十道:“我可真没逼过他,是他自己聪慧过人。”
说好听了是聪慧过人,若说不好听了,则是聪慧近妖。
毕竟他活了两世,见过最聪明的人是苏轼,但小苏迟却比苏轼都要聪明许多。
聪明也就罢了,偏偏这小崽子实在是招人喜欢,嘴巴又甜,像抹了蜜似的,一开始苏迈对他得宠还有几分吃醋的,到了最后就变成——我最喜欢弟弟啦,我与弟弟天下第一好,谁都不能欺负弟弟。
苏洵是既高兴,又担心——若有朝一日小苏迟被接回皇宫,继成大统,坐上皇位,会发现不是天下所有事情都易如反掌,这样的感觉对一个极聪慧的孩子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苏辙却觉得凡事顺其自然,早早担心这些不过是庸人自扰。
一转眼,就到了夏日。
史宛却是肉眼可见清瘦了许多。
苏辙见了,自是担心不已,直说要请孙神医来看看。
史宛却摆摆手道:“你都说了,兴许是官家解决掉王安石与巨鹿郡公这两个心腹大患,紧绷多日的身子一旦放松下来,身子就不比从前。”
“这些日子,孙翁翁时常进宫,本就忙的脚不沾地,何必因一些小事去劳烦他老人家?”
她笑了笑道:“我没事,不过是夏日来了,有几分苦夏罢了。”
“我已吩咐嬷嬷多采买些冰块回来,等着屋子里凉快些,我胃口也就好了。”
兴许是穿越的原因, 史宛是个并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人。
她笑着道:“不过是些小事,何必这样麻烦?前些日子,六嫂有了身孕, 母亲年纪大了, 便将家中大小事务都交给了我,若因这些鸡毛蒜皮之事前去请大夫或大费周章请孙翁翁过来,众人难免会多想的。”
说话间, 她已握上了苏辙的手:“世人皆捧高踩低, 纵然家中的奴仆教导有方,却难免也有此等人。”
“明明六嫂比我更贤淑,可众人夸赞更多的却是我。”
“妇人有孕本就易胡思乱想, 我不愿六嫂因这等事不高兴。”
她之所以说出这样一番话,不是因为王弗小肚鸡肠,而是因为王弗太好。
两人虽为妯娌,却相处的像亲姊妹一样, 所以她不想王弗因这等事有半点不高兴。
苏辙已将她的手反握过来:“我知道,可没什么比你的身子更重要。”
他笑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好了。”
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相互理解与包容, 他并未说史宛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而是选择尊重史宛, 等着孙神医回府之后,就差元宝将他请到院中。
孙神医这些日子忙的是脚不沾地。
因官家身子一日日差了下来,所以他大多是住在宫中的。
孙神医一进院子就见苏辙准备了好酒好菜招待他, 几杯酒下肚,就打开了话匣子:“……原以为解决了王安石就能高枕无忧, 谁知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官家的身子是一日还不如一日,照这样下去, 只怕没几年活头了。”
苏辙也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可人生老病死乃人之常事,他哪里能够左右一二。
他不免想起官家与他说的话,官家只愿自己能够多熬几年,熬到了小苏迟再大些,这样就算自己撒手人寰,小苏迟在苏辙等人的辅佐下,依旧能够稳坐皇位的。
想起这些话,他心里并不是个滋味,如今却还是将这些抛之脑后,劝慰孙神医几句后就提出要孙神医给史宛把把脉。
孙神医连连答应。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正给史宛诊脉的孙神医面上却是浮现几分喜色来:“宛娘,宛娘这是有了身孕!”
声音到了最后,已激动的微微有些变了。
苏辙与史宛面上齐齐露出惊愕之色来。
倒不是他们不欢迎这孩子,而是……如今小苏迟年纪尚小,正是需要呵护的时候。
孙神医一眼就看出他们两个的心思,没好气道:“天底下哪里有你们这样当爹当娘的?寻常夫妻知晓妻子有了身孕的消息高兴的像过年似的,瞧你们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死了人!”
他老人家向来是个有脾气有个性的,指着苏辙就开始嚷嚷起来:“八郎,当初你找我要了避子的汤药,这事儿我就不与你一般计较了!”
“这孩子既然来了,那就是说明与你们有缘份,知道了吗?”
“宛娘肚子里已有了生命,你这般模样,这孩子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转过头来,他老人家又想好好敲打史宛几句,可一想史宛已有了身孕,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直道:“你,你就好好养胎就行了。”
苏辙与史宛对望一眼,两人面上皆有几分笑容。
当然,最高兴的却要数孙神医。
今日进宫一天,又是研究新药,又是给官家诊脉,他虽累得不行,却还是觉得一天的疲乏一扫而空,笑的嘴都歪了。
如此还不算,孙神医甚至就连酒都不喝了,很快将这好消息告诉了苏洵与程氏。
他老人家想的周到,苏辙两口子向来不走寻常路,万一不想要这孩子怎么办?
苏洵与程氏自是高兴不已。
最高兴的就是小苏迟了。
翌日一大早,小苏迟就从任乳娘嘴里听说了这个好消息,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来找苏辙:“弟弟,弟弟……”
每每到了苏辙要上朝时,总是会起来的早些,他是万万没想到小苏迟竟这样早就起来了:“迟哥儿,你怎么来了?”
小苏迟已迈着小短腿哼哧哼哧走了过来,一把就抱住苏辙的腿道:“爹爹,弟弟,迟哥儿要有爹爹啦!”
昨夜苏辙与史宛说话说了许久,两人对这个孩子都有几分期待,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小苏迟。
他一把将小苏迟抱到自己膝盖上坐着:“迟哥儿要当哥哥了,高兴吗?”
“高兴!”小苏迟的小脑袋点的宛如小鸡啄米,脸上的笑容怎么都挡不住:“迈哥哥都当哥哥了,迟哥儿也想当哥哥……”
“迟哥儿也想当哥哥!”
这下苏辙是彻底放下心来,甚至还有心情同小苏迟开玩笑:“迈哥儿有个妹妹,怎么迟哥儿不想要妹妹,却只想要弟弟?”
小苏迟是个胃口好的,如今已大口大口吃起了鹌鹑蛋,含糊不清道:“有了妹妹,要保护妹妹。”
“有了弟弟,等弟弟长大后,迟哥儿就能和弟弟一起保护爹爹和娘亲……”
苏辙听到这话别提多感动,向来情绪内敛的他抱着小苏迟的额头啄了一口这才高高兴兴去上朝。
虽说按照如今的惯例,女子有孕三个月内最好不要对外宣扬。
但苏辙还是在下朝之后将这好消息告诉了官家,官家身子已大不如从前,咳嗽着道:“这,这是好消息,迟哥儿就要有弟弟妹妹了。”
“朕相信,迟哥儿也会当个好哥哥的。”
纵然如今身侧已无危险,但两人却无一刻放松过。
官家道:“今日天气不错,你随着朕去御花园散散步吧。”
很快苏辙就跟在官家身后来到御花园,到了空旷无人之地,官家这才将身边内侍遣散开来,只与苏辙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纵然有孙神医在朕身侧,朕也知道自己怕是没几年活头。”
“纵然朕时常念叨着身在皇家之人都是命苦的,可这等事却不能选择,偌大的江山,偌大的朝廷,朕也无合适的子侄,若朕真的撒手人寰,只能有迟哥儿继承大统。”
“朕已留下一封遗诏,朕相信有你在,定能护着迟哥儿平安无事,定能辅佐大宋长盛不衰,确是要辛苦你了。”
他抬手拍在苏辙肩上:“朕这一辈子,无愧天地,无愧父兄,可以说无愧于任何人,却唯独愧对于你……”
苏辙只觉官家像交代遗言一般,忙道:“官家言重了。”
“能够成为您的臣子,也是微臣之幸。”
明君难得,仁君难得,像官家这样既是明君又是仁君的君主更是难得。
九个月后。
史宛平安诞下一男婴。
苏辙为这孩子取名苏适。
他对这孩子并没有寄予厚望,更没有望子成龙,只希望这孩子能够平安健康,当个普普通通的人就好了。
小苏迟已有三岁,抱着小苏适是怎么看都看不够,嘴角的笑更是咧到了耳后根。
当然,他就算高兴,却也没忘了刚生产完毕的史宛,抱着小苏适过去道:“娘亲,您看,弟弟长得真好看!”
刚出生的婴儿皱皱巴巴,皮肤红红的,连眼睛都没长开,活像只猴子。
史宛虽有母爱,但是不多,怎么看怎么都将襁褓中的孩子与“好看”两个字联想到一起,却碍于小苏迟的面子,只能道:“是啊,适哥儿真好看!”
说着,他看向苏辙,道:“爹爹,您说是不是?”
苏辙颔首道:“自然是的。”
“适哥儿长得和咱们迟哥儿小时候一样好看。”
这话说的好像他见过刚出生的小苏迟似的。
史宛心中虽在腹诽,但一点没耽误她觉得自己还是挺幸福的。
小苏迟极喜欢这个弟弟,抱着弟弟舍不得撒手,一会说他比苏轼的幼子苏迨好看许多,一会说弟弟是世上最漂亮的小孩子,一会更与苏辙道:“爹爹,今晚我能和弟弟一起睡吗?我想要与乳娘一起照顾弟弟!”
别看他才四岁的年纪,可说起这话时却像模像样。
一旁的任乳娘如今并不能像从前一样贴身照顾几个孩子,一来是苏家孩子多了,她照顾不过来,二来是她年纪大了,故而如今已荣升为乳娘总管。
她笑着道:“迟哥儿哪里懂得照顾刚出生的孩子?叫我来吧!”
小苏迟却道:“您就叫我试试吧。”
任乳娘并未答应,却也没有拒绝,只看向苏辙——这等事,她可做不了主。
苏辙却道:“迟哥儿,你可要想好了。”
“刚出生的婴儿除了吃就是睡,差不多一两个时辰就要吃一次奶的,就连夜里也是如此。”
“虽说适哥儿身边有乳娘,但孩子啼哭,却也会吵的你睡不着的。”
旁人不清楚小苏迟的性子,但他却是清楚的很,小苏迟之所以长得这样好,正因他能吃能睡。
谁知小苏迟面上却无半点犹豫之色,道:“爹爹,我不怕!”
苏辙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道:“既然如此,那你就试试吧。”
“不过你该知道咱们之间的约定的,凡事要么不做,既然下定决心去做,就要把它做好。”
第129章
苏辙深知小苏迟在不久的将来会继承大统, 所以并未娇惯小苏迟,但也并未揠苗助长,而是在一日日的相处中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
小苏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好。”
当天夜里, 他就带着小苏适一起睡着了。
可不过小半个时辰之后,他就闻到一阵恶臭,原来是小苏适拉了。
乳娘连忙上前来给小苏适换尿片子。
小苏迟虽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更觉得臭得很, 还是耐着性子在一旁协助乳娘,并未有退缩的意思。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小苏适又哭了。
原来是要喝奶。
整整一夜, 小苏适都没个停歇。
以至于小苏迟翌日一早起来,眼神迷离,连苏辙与他说话他都没听见,好一会儿才道:“爹爹, 您说什么?”
苏辙笑着将他抱起来:“我听乳娘说了,昨晚上你一直在帮着照顾适哥儿, 最后更是困的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很累是不是?以后就不必照顾适哥儿, 虽说你本心是好的,可想要帮助别人的前提是先保全自己,若连自己都不能顾好, 哪里能顾得上旁人?”
小苏迟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他小小的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 道:“爹爹, 小时候我也是这样的吗?那你们照顾我岂不是很辛苦?”
苏辙颔首道:“对啊,每个小孩子刚出生都是这样子的。”
小苏迟连连追问他小时候的事, 特别听说有一次他生病了,爹爹和娘亲,还有任乳娘等人整整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听的他是直皱眉,更是道:“爹爹,您放心,等着您和娘亲,任娘娘老了之后,我也会像你们照顾我一样照顾你们的。”
他与这个时候的小孩不一样,并不是个内敛的孩子,很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如今更是“啪嗒”在苏辙面上啄了一口,道:“谢谢爹爹。”
苏辙面上满是笑容。
时间过的极快。
很快,苏家上下就为小苏适举行了洗三和满月,小苏适一日日长开了,更是好看。
用小苏迟的话来说,他的弟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娃娃。
惹得苏轼故意逗他:“哦?是吗?那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孩是谁?天底下最好看的大人又是谁?”
小苏迟毫不犹豫道:“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孩自然是我,天底下最好看的大人自然是我爹爹啦!”
苏轼故意道:“那我了?先前你不是说很喜欢六伯的吗?”
小苏迟的眼神直勾勾落在他那鼓囊囊的肚子上,皱眉道:“六伯,喜欢你是一回事,但是爹爹说啦,小孩子不能撒谎,得说实话。”
“六伯,若是你每天少吃点好吃的,那你就是除了我爹爹外,天底下第二好看的大人!”
这一番童言童语逗的大家是哈哈大笑。
如今苏家上下孩子多,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热闹非凡,笑声不断。
但比起苏家的其乐融融,宫中却是气氛低沉。
官家的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到了如今甚至有许多时候是昏迷不醒,即便孙神医日日住在宫中,但用他的话来说,官家是寿数将至,时日无多,就连神仙下凡都无力回天。
也幸而朝中有苏辙与司马光等人在,朝中不仅没有大乱,甚至因变法一事进展很好,一切都呈欣欣向荣之态,一切往好的方向在发展。
这一日。
苏辙照旧与司马光进去官家寝宫与官家禀明朝中政事,谁知道他们说着说着,官家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直至轻微的鼾声响起,苏辙与司马光对视一眼,两人面中皆有愁容。
司马光低声道:“我看官家这身子,只怕是凶多吉少啊……”
他是欲言又止,好一会才道:“当务之急最要紧的便是储君一事,若官家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只怕朝中上下会因这事乱成一团。别的不说,就说赵允熙如今在朝中是上蹦下跳,觉得皇位是唾手可得,如今正忙着四处拉拢群臣。”
苏辙却是半点不慌,对他而言,赵允熙不足为惧。
他虽将司马光视为恩师,视为挚友,但有些事情未经官家允许,他却是不能说的
因官家突然昏睡过去,他们两个也不好突然离去,只好坐在寝殿等候官家醒来。
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官家这才醒了过来,一醒来便道:“朕怎么又睡着了?朕睡了多长时间?”
苏辙如实相告。
官家苦笑道:“朕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今日你们两个既然都在,正好,朕有些话要与你们说。”
竟是一副交代遗言的样子。
官家缓缓开口:“……子由,朕当初已秘密留下遗诏,朕去世之后昱儿登基,昱儿虽聪明过人,但年纪尚小,以后免不得要你们两人多费些心思。”
“还有王安石,如今王安石虽不足为惧,可朝中仍推行激进变法之人,朕若突然撒手人寰,难免会有人借机生事,变法乃利国利民的好事,谁人都不得阻拦,若有阻拦者,不管他是谁,都不必留情。”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直至最后没有力气再次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司马光却是听的一脸懵。
有些话他不好问官家,等着苏辙与他一起从御书房走出来之后,便皱眉道:“子由,方才官家说昱儿聪明过人,若我没记错的话,昱儿不是小皇子的名字吗?小皇子如今已是痴傻,官家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脑海中有个大胆的猜测。
苏辙看着他的眼睛,不急不缓道:“您想的没错,就是您想的那样,小皇子养在苏家,好好活着。”
司马光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可很快,他面上就浮现几分喜色来:“难怪……难怪你也好,官家也好,竟一点不着急立储之事,原来早做好了打算。”
苏辙却是一点笑不出来。
回到了苏家,他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苏轼很快就牵着小苏迟走了过来,两人齐齐开口:“八郎,你怎么了?”
“爹爹,您怎么了?”
两人面上与语气中皆是关切。
苏辙却是摇摇头直说没事,他拉起小苏迟的手道:“迟哥儿,明日你随爹爹进宫一趟好不好?”
他虽不是医者,但与官家,孙神医相处的时间多了,也能看出官家时日无多。
他不愿官家走在黄泉路上时留下遗憾。
小苏迟知晓自己爹爹是大官,经常前去宫中早朝,所以对皇宫很是憧憬,自然是想也不想一口就答应下来。
翌日一早,小苏迟就跟在苏辙身后进宫了。
官家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还能见到小苏迟。
几年的时间过去,小苏迟长大了,长高了,长得更可爱了,一点不怕生,看到官家喝药,奶声奶气道:“……官家,您可不能嫌药苦就不喝药,娘说过的,不喝药病就不会好。”
他向来是个贴心的孩子,瞧见官家笑眯眯喝下药后,还拿了糖渍梅子给官家吃。
官家别提多高兴了。
脸上难得露出笑容来。
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小苏迟都陪在官家身边。
官家强打起精神与小苏迟说话,问小苏迟平素在家都是做什么打发时间,最喜欢吃什么东西,如今可有启蒙……小苏迟回答的一板一眼,有条不紊。
一直等到傍晚,小苏迟才抱着糖果盒子跟着苏辙走出了皇宫。
回程的马车上,小苏迟更是笑眯眯道:“爹爹,我喜欢官家,官家是个很慈祥的长辈。”
他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不好,那就是与苏轼小时候一样,喜欢吃糖。
故而得了一盒子糖果的他愈发觉得官家真是个大好人。
苏辙知晓吃甜食是孩子的天性,并未不准小苏迟吃这些东西,可凡事皆要适量,控制了小苏迟吃甜食的量。
苏辙笑道:“那你喜欢官家吗?”
小苏迟头点的宛如小鸡啄米似的:“喜欢。”
说着,他道:“爹爹,等我这盒子糖果吃完后,您能再带我进宫吗?”
苏辙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含笑答应下来。
可惜啊。
还未等小苏迟一盒子糖果吃完,官家就已经去世。
临终之前,官家当着司马光,苏辙等大臣的面道出了小苏迟的身世,更下令传位于小苏迟。
这消息一出。
众人是面面相觑,显然不知官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他们已亲耳听见官家说这封遗诏在两年前就已拟好,也不敢多言。
汴京内外很快就挂起了白绸。
苏辙坐在回苏家的马车时,四处皆可见触目惊心的白绸,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从前翁翁去世时一样,他明知生老病死乃常态,但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受,闷闷的,似有些喘不过气来。
苏辙已在宫中足足待了三天之久,毕竟官家驾崩,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的。
司马光的意思原是派人将小苏迟接进宫,但他却担心小苏迟害怕,顾不得几天不眠不休,要亲自走一趟。
苏辙刚行至自己的院子,就看到苏轼牵着小苏迟的手站在院子门口等着他,两人又是齐齐开口问他可曾有事。
苏辙摇摇头,道:“我没事儿。”
小苏迟却是板着脸道:“爹爹,您撒谎,您眼睛黑的像被人揍了一拳一样,怎么会没事?”
苏辙蹲下来, 看着他:“爹爹没有撒谎。”
他想着小苏迟的身世,却摇摇头,改了话头:“爹爹的确是撒谎了, 不过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是你的身世。”
这几日, 他虽一直在宫中忙活,但面对着司马光与苏轼等人的问询,他却说想要亲自告诉小苏迟的身世, 并向小苏迟赔罪——没错, 就是赔罪,撒谎了就是撒谎了,哪怕当初他们是逼不得已, 为了小苏迟好,却也是撒谎了。
撒谎了,就得认错。
他一贯是如此教导孩子们。
小苏迟面上露出几分惊愕来。
苏辙一如从前,将小苏迟放于自己膝上, 娓娓道来尘封几年的往事。
小苏迟一如当初听故事似的,听的是认真极了。
到了最后, 他面上却也无多少表情——毕竟这等事情太过骇人,简直比爹爹和娘亲说给他的神话故事还要匪夷所思。
苏轼担心小苏迟被吓傻了, 直道:“迟哥儿,你可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吗?”
小苏迟这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点点头, 问出了第一个问题:“爹爹,六伯, 以后我就是……官家啦?”
瞧见两位长辈齐刷刷点了点头, 小苏迟又问出了第二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我以后还能回来吗?你们……还要我吗?”
他记得爹爹无数次教过他的,若事情已尘埃落定, 再无转圜的余地,那就不要为这些事情烦心,而要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一直记得爹爹说的话,但如今还止不住红了眼眶:“爹爹,六伯,我不想当什么官家,不想当什么皇帝,我只想陪在你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