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这样一个人,连他的眼都入不了,如何会成为二伯苏涣的好友?
夜风凉凉,他们父子两个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更生出一种“一朝入虎穴难逃”的感觉。
苏辙脑海中却浮现床头那一摞书,再想到那几张绵软的炊饼,直道:“爹爹,六哥,师傅长常常教导我们莫要以偏概全,我们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反正来都来都,暂且再看看吧,若这位张大人是名不副实,咱们回家就是,正好我也有些想娘了。”
苏洵与苏轼可没他这样的好心态。
可如今他们也别无他法。
翌日一早,苏辙如从前一样早早起身,虽说他昨晚并未休息好,但他已在路上耽搁几日,学问有所懈怠,便早早起来看书。
如今不需人督促,他每日看书写字已成了习惯。
苏轼看到他这个当弟弟的都如此上进,焉有落后的道理?
所以等着蒲叔端着早饭过来时,只见他们兄弟两人已端坐于桌前看书。
蒲叔面露惊愕,更是连连称赞:“……我还以为两位小郎君突然换了地方,没有歇息好,如今还在睡觉了,没想到你们两人如此好学,简直能与我们家老爷比一比了。”
似在他心中,张方平是天底下最好,最厉害的人。
苏辙笑了笑:“已习惯了。”
蒲叔照顾张方平一人本就有几分勉强,如今又来了苏辙父子三人,需他做的事情就更多,略说了几句话,又转身一瘸一拐走了。
苏轼看着眼前简单的饭菜,微微叹了口气。
桌上摆着两碗青菜面糊糊,与昨日一样的酱菜。
他见苏辙端着碗就开始用起来,低声道:“八郎,你说这张大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说他清廉吧,可他昨日收起咱们的礼却是眼睛都不眨,还嫌咱们送的不够多。”
“你若说他贪婪吧,他不光拿这些吃食招待咱们,自己还吃我剩下的炊饼……”
他摇摇头,这次是长长叹了口气:“昨日咱们送给他的那一车礼,少说也值百余贯钱,他就算是冲着那些礼物,也该给我们吃点像样的东西吧?”
正埋头苦吃的苏辙抬起头看他一眼,提醒道:“六哥,我可是听人说过的,来者前三日方为客。”
“等着三天一过,兴许我们在张大人和蒲叔这儿就不算客,到时候连面糊糊都没得吃。”
苏轼下意识道:“应该不会吧……”
可他转而一想昨晚之事,觉得以张方平的性子怕是没什么事做不出来,便大口大口吃起面糊糊来。
吃完饭,兄弟两人又开始看书。
到了中午,蒲叔送来的终于不是酱菜这些东西,送来了一碟子酱烧肉,一碟子青菜,一碗梗米饭。
从前这等菜摆在苏轼跟前,他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但今日他却是大快朵颐起来。
苏辙更是吃了不少。
吃了饭,他就打算出去消消食。
府衙后院虽不算大,却也不算小,苏辙找了一圈,发现真的无一奴仆,便想着去找蒲叔说说话。
他刚见到蒲叔,就见此人费力拿着把斧头在砍柴。
蒲叔腿脚不便,再加上年纪大了,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甚至有个木桩试了好几次都没砍断。
苏辙见状,忙上前道:“蒲叔,您去歇着。”
“我来。”
他看起来并不是英武强壮的那一类型,却因很注意锻炼,体能不错。
不过一刻钟,他就将地下那堆柴火砍完了,更对着蒲叔道:“蒲叔,还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您只管吩咐!”
蒲叔笑道:“没有没有,你是大人的客,哪里能要你做这些杂事?”
昨夜苏辙父子三人走后,他听大人说过几句的,说苏家如今已是眉州首富,这孩子从前在家中哪里做过这些事?
“这些杂事,您能做难道我就不能做呢?”苏辙已将这堆柴火整整齐齐码了起来,扭头道:“您也别将我们当成客人,直接吩咐我们就是了。”
“张大人身边就您一个人,如今我们父子三人来了,您的事不知道多了多少,若想叫我们住的安心些,就别把我们当成外人……”
接下来的几日里,苏辙闲来无事就去给蒲叔帮忙。
不光他去,还会带着苏轼一起去。
一开始苏轼还有几分不愿,可看到蒲叔一个人忙进忙出,也不用苏辙催促,苏辙一出门,他就跟了上去。
当然大多数时候他嘴巴也没闲着,一会说张方平心狠手辣身边只有个蒲叔,一会说张方平狡黠多端擅长做戏将他二伯都骗了过去……说归说,恨归恨,但他帮着年迈的蒲叔来,却是半点没歇着。
这一日张方平刚回来,蒲叔就端上了吃食。
张方平每日都是以炊饼,咸菜和面糊糊为伴,如今看到色泽鲜亮的红烧肉、喷香喷香的鲜虾鲊、嫩油油的菜心,是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蒲叔。
蒲叔笑的是一脸自豪:“这是八郎教我的。”
“我虽跟在大人身边多年,但一贯只会做些洗衣砍柴的粗活,做饭也只会做些糊糊之类的吃食,惹得大人在外为官多年,却是一日比一日消瘦。”
“八郎是个极聪慧的孩子,昨儿与我一起下厨,教我做了这几道菜,大人尝尝看,看合不合自己胃口。”
张方平拿起筷子,略尝了几口就微微点头。
蒲叔见他这般模样,高兴得很:“看样子改日我得再与八郎请教请教,这孩子真是没话说,不仅勤奋好学,更是孝顺有礼,这几日的柴都是他们兄弟两人帮我砍的。”
“他还与我说大人辛苦,每顿饭得吃好些才是,我一想也是的……前几日大人劝那些村民搬家,脑袋都被人砸破了,是该吃些好的补一补……”
张方平笑道:“蒲叔,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我很少听你这样夸谁。”
“从前你叫那少年郎时是直呼其名,如今却一口一个‘八郎’,你就不怕他是做戏给你看?”
“做戏?”蒲叔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一副“我只是老了,不是傻了”的表情:“我一个瘸了腿的老奴,别人在我跟前做戏图什么?”
“再说了,这些年前来求大人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些人对我如何,大人又不是不知道……”
蒲叔本就话多,如今絮絮叨叨说的张方平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索性站起身来:“我去看看苏家那两个小子。”
行至门口,他却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道:“蒲叔,我觉得从前你做的面糊糊挺好的,这样的日子,太过奢靡。”
蒲叔摇摇头,叹了口气。
张方平却像没看见似的,抬脚就走。
虽说他觉得今日这顿饭太过奢侈,却并不耽误他已吃撑,如今慢慢踱步行至苏辙兄弟两人屋前。
如今已是华灯初上,苏辙仍坐在桌前看书。
至于苏轼,他学聪明了,借口想要领略领略益州风土人情,偷偷溜出去吃好吃的了。
“六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呢?可有帮我带两只螃蟹?”乍然听到门口有响动,苏辙只以为是苏轼回来,下意识抬起头来。
可这一看,他却是愣住了。
张方平来了?
竟然是这个时候来了?
苏辙只觉得尴尬,真的是太过尴尬!
张方平却是轻轻笑了一声:“你想吃螃蟹?”
苏辙嗫嚅道:“倒也不是想吃螃蟹,只是,只是闲来无事,所以有些贪嘴……”
“想必不是闲来无事贪嘴,是因每日所食太过清贫的缘故吧?”张方平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走了过去,随手捡起苏辙在看的书:“我听蒲叔说,这几日你每天都在勤学苦读,一日都未曾懈怠?”
苏辙轻声应是。
他想,若换成苏轼在这儿,肯定是要正色发问的——我们大老远从眉州到益州,是请你赐教的,却是一连几日就见了你一面,我们不靠读书来打发时间还能做什么?
张方平微微颔首。
他才学出众,聪慧过人,近几年不知道有多少人请他帮着教导家中后生。
他想着能帮就帮,能教就教,多教一个,多成才一个,便能多一个人为朝廷做贡献,但他与苏涣相识二十余载,苏涣还是第一次请他帮忙。
张方平沉吟一二,就发问起来。
问题由简至难,一个比一个难,到了最后一个问题,向来云淡风轻的苏辙竟微微皱眉起来,思忖再三,这才作答。
好在最后张方平是微微点头,很满意的样子:“若是我没记错,你今年才十六岁吧?”
苏辙再次应是。
张方平面上难得有些许笑容,直道:“文父竟有你这样一个厉害的侄儿!”
还未等苏辙反应过来,他就转身走了。
苏辙呆坐在椅凳之上,半晌没回过神来。
这位张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说他才学不需要自己教导的意思?那他们父子三人大老远赶到益州的意义又是什么?
到了这一刻,苏辙可不会觉得张方平是徒有虚名,就凭着方才张方平那几个问题,就能窥其学问一二。
他从小到大被许多人夸过心思缜密,可这一刻却觉得根本看不透这位张大人。
很快苏轼就兴冲冲抱着一堆吃食回来,推门道:“八郎,没买到你想吃的螃蟹,不过买了好些肉脯与肉干回来,够咱们吃好些日子。”
说着,他更是沾沾自喜起来:“我出门之前与蒲叔说近来天气寒冷,所带的衣裳不够,出门买成衣去的,蒲叔肯定不会怀疑的。”
如今他手中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除了最外头装着件厚袄,其余全是吃的。
他觉得自己真真是聪明过人。
苏辙却是苦笑一声:“蒲叔的确是不知道,可张大人已经知道了。”
他将方才的来来龙去脉都道了出来。
听到最后,苏轼所有五官都皱成一团:“我,我运气怎么这样差?八郎,你说,他会不会将我们赶出去吧?”
一想到这里,他觉得还是怪丢人的,索性便安慰自己起来:“赶走就赶走,我觉得益州一点都不好,到时候我们回家就是了。”
“已经到了冬天,我们回家吃羊肉锅子去……”
苏辙并未接话。
他觉得这位张大人很不对劲,他向来有一颗求知之心,不将事情弄清楚是不会罢休的。
他想了想道:“反正张大人已经知道我们吃不惯他院里的吃食,我看以后我们也不必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出门买吃食好了。”
“君子该坦荡荡,既然敢做又有什么怕的?”
苏轼不由点点头,想着若真被张方平赶走倒也是好事。
接下来的几日,是天降大雪。
南方的冷与北方不一样,似冷的人骨头缝里都直打颤,不管何时被褥都是润润的,到了夜里手脚都是冷的。
正是因此,每每夜里苏轼睡觉时都会将苏辙抱的更紧。
苏辙没法子,差元宝又是买棉絮又是买碳,最后更是极大手笔买了半头猪和半扇羊,其余瓜果蔬菜更不必提,满满当当堆了半间屋子。
看的蒲叔是目瞪口呆,连连道:“……这么多东西,能养活多少老百姓啊!”
苏辙去外头逛了一圈后,已明白过来蒲叔为何明明是知府仆从,看到这样一堆东西却会大惊小怪。
他道:“蒲叔,我带着元宝,来福前去集市采买时,听到了不少消息,还想请蒲叔帮着解惑一二。”
“自张大人来益州后,就开了私塾,分文不取,专教那些寒门勤学子弟。”
“像一些百姓遇上难事儿,第一反应就是前来找张大人,说张大人乃益州父母官,找他一准没错。”
“我想,张大人身居高位却一直节衣缩食,当日不顾我们误会收下那一车礼……是为了益州百姓吧?”
“甚至一开始我们加餐时,给您送去些,您并不推辞,可没过几日,就又与张大人一起吃酱菜和面糊糊,想必是见张大人生活凄苦,见益州百姓生活的水生火热,心中难安,觉得吃面糊糊心里会踏实些吧?”
那日张方平考问苏辙回来后就与蒲叔说此人聪明,当时蒲叔只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但他万万没想到,苏辙竟这样聪明,不过出门一趟,就什么都知道了。
蒲叔面露赞许,道:“你当真是聪明过人,你说的极是,当日大人找你们父子再索要布料,也是因最近天气严寒,雪雨不断,城郊有个村落在山底,那里两个月前遇上了落石,整个村落百余人死的死伤的伤,如今正是需要眼前的时候。”
苏辙不免想到近来早出晚归的张方平,迟疑道:“前几日张大人脸上的伤也是因此而来?”
蒲叔一惊。
只是还未等他来得及说话,身后就传来了张方平的声音:“哦?你为何会这样以为?说说看!”
苏辙转过身来,果然见着张方平背手站在门口。
当日流血的伤口虽已结了痂,但看这伤口的样子,十有八九会落下疤的。
苏辙斟酌一二,缓缓开口:“回张大人的话,是因方才蒲叔的话推断出来的。”
“两月之前正是秋日,彼时雨水并不多,彼时山上就有洪流落石,今年冬天与明年春日,雨雪加剧,只怕情况更是不堪设想。”
“况且四川一带严重的并非雨雪与落石,而是地洞。”
“若是一旦地洞,只怕那个村落是毫无活口。”
“张大人聪明过人,想必也想到这一茬,所以这几日就忙着劝说那个村落的人搬家对吧?可举家搬迁这等事并不简单,特别是遇上些固执的,就更难了……”
要不然,怎会有寻常百姓打伤朝廷命官?
蒲叔惊呆了,只觉得眼前这少年郎是不是神仙下凡,要不然怎么会猜的半点不错?
张方平面上的赞许之色愈浓,颔首道:“你说的不错。”
他脸上隐隐露出几分笑意来:“只是有些细枝末节你并不清楚,那个村子叫王河村,人口并不多,寻常人遇上性命之忧早就跑的干干净净,好些年之前,王河村附近的村落就已搬空。”
“但这个村子的人却觉得自己有神明庇佑,不管旁人怎么劝,都不肯走。”
听张方平娓娓道来,苏辙这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王河村说的好听是有神灵庇佑,而是传说藏有金矿。
说是寻常马匹步入王河村境内都停滞不前,不肯多行一步,定是得人施了法术。
那般寻常的村落为何会被施法?
定是藏了有大量金银财宝!
这般荒谬的话从一脸严肃的张方平嘴里说出来,若非苏辙强撑着,真的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可是接受过新时代教育的年轻人,马匹之所以步入王河村境内就不肯走了,大概是因为地下埋有磁矿。
张方平是个很聪明的人,即便苏辙并未说话,以为自己隐藏的极好,却还是从他面上看出些端倪来:“你可是有什么办法?”
苏辙迟疑道:“办法倒不敢说,只是愿意替张大人分忧,暂且试一试。”
言辞很是谦逊。
张方平不由得想到前几日刚收到苏涣的来信,信中直夸苏辙乃做实事之人,更道“朝中不乏名声显赫之人,可真正为朝廷,为百姓做实事之人却寥寥无几,八郎会是其中之一”,话里话外的意思皆要他好好培养。
他为官多年,知道读书聪明过人与能不能做个好官并无直接联系,当今就颔首道:“你既想试一试,明日一早就随我一同前去王河村吧。”
苏辙正色应是。
张方平转身就走,可刚走没几步,就听到蒲叔的声音:“大人,八郎送来的那些东西该怎么办?”
他下意识想问是要将这些东西送去书院还是送到王河村,但转而一想,这些东西是苏辙买来的,与他们主仆有什么关系?
张方平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茬。
苏辙缓缓开口道:“大人,凛冬将至,这些东西就留下来给您补补身子吧。”
“从前师傅就常教导我,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您就是益州的一把利刃,只有您身子康健,益州百姓才能福泽延绵不断。”
这等话, 张方平从前不是没听妻儿说过。
可如今他乃朝廷命官,妻子身体不好,不宜随他四处奔波, 便留在了汴京, 夫妻是聚少离多,如今骤然再听这话,只觉有几分熟悉。
蒲叔瞧见他这些日子瘦的厉害, 也道:“是啊, 大人,这东西是苏家相公买的,可不能送人!”
“自王河村遇灾之后, 您送过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可他们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念着您的恩情就算了,居然还打您……”
张方平已不知听蒲叔多少次提起这事儿, 只挥手打断他的话:“蒲叔,我可没说过这等话。”
他公务繁忙得很, 略说了几句话后就走了。
苏辙也没时间再帮蒲叔做活,不过还有平安, 来福和元宝在了。
倒是苏洵与苏轼听闻今日发生的事情后,极有默契的不答应。
苏轼正色道:“……如今咱们知道张大人是个好官不假,可王河村的村民冲着堂堂知府大人都敢动手, 别说对你下狠手,当初离家之前, 我与娘再三保证会好好保护你的, 若你有个什么差池,我该如何与娘交代?”
“八郎, 你就算再聪明,可别忘了自己今年才十六岁而已。”
“这等事,压根就不是你该操心的。”
“至于如何说服安置那些村民,是该朝廷,该张大人操心的事。”
苏洵微微颔首,也道:“八郎,我觉得六郎这话言之有理……”
苏辙的面容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说出口的话亦是坚决:“爹爹,六哥,我问你们,我勤学苦读,奋发向上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考取功名,是为了出人头地,是为了替朝廷,百姓分忧解难,如今有这样一个替百姓做事的机会摆在跟前,为何不先试一试?难不成日后我入朝为官,遇到什么危险之事,也要像如今一样躲起来吗?”
苏洵与苏轼皆沉默了。
苏辙更是道:“爹,六哥,你们放心好了,有张大人在,不会有事的。”
“就算那些村民真心生不满,也是冲着张大人去的,如何会对着我一个半大的孩子下手?”
苏轼摇摇头:“罢了罢了,你从小就是这样的性子,但凡认准的事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到时候我陪着你一起去好了,好歹能多个人照应,如此也不算辜负娘的嘱托……”
多个人,多一份力嘛!
苏洵倒也想跟着一起去,可他身份不便,又非朝廷命官,难不成到时候也能以“好奇”的由头过去?
定是不能的。
苏辙看着一脸关切的父兄,点头称好。
张方平原打算第二日就带他前去王河村的,毕竟如今天气一日赛一日寒冷,为避免夜长梦多,早一日搬空整个村落更为安全。
可苏辙却说要张方平给他两日准备时间。
张方平允诺。
到了第三日一早,苏辙就身骑骏马到了门口。
如今天色未亮,冷风呼呼直吹,便是连一贯勤勉的张方平都很少起这般早。
苏辙也知今日自己举动很是反常,笑着解释起来:“……我六哥说前去王河村太过危险,非要与我一块去,只是我六哥性子有几分冲动,我怕到了王河村会遇上危险,便昨夜要元宝给您送信早早出发,还望您别见怪。”
张方平颔首,对苏辙印象愈好:“只是你今日为何会骑马?”
他虽文人,但也颇有见识,从苏辙的一举一动中看出其动作很是爽利。
苏辙笑道:“您待会儿就知道了。”
张方平很快就再次领略到蒲叔为何会对苏辙赞不绝口,甚至说若是能有苏辙这样的孙儿就好了,原因很简单,与这样一少年在一起真的不用操什么心。
他坐在马车内,一会元宝送进来餐食,一会递进来热水,一会又拿汤婆子……甚至最后还递进来一个鼻烟壶。
迎上他不解的目光,元宝略有几分得意解释道:“我们家少爷说了,今日大人起的早,想必这会坐在马车里是昏昏欲睡,纵然大人聪慧,可若人精神不济与村民谈判会落了下乘,如今王河村就在眼前,您嗅嗅鼻烟壶醒醒神。”
张方平看着手中精美的鼻烟壶。
这鼻烟壶用的是甜白釉,上头画着是个树下朗朗读书的小儿,很是精美,若换成他,可舍不得买这样好的宝贝。
他嗅了嗅,只闻到一阵清新的薄荷香。
元宝又道:“这鼻烟壶是我们家少爷自己做的,里头装的是自己炼的薄荷叶,闻多了不会伤神也不会晚上睡不着。”
张方平道:“他有心了。”
若说出发之前他对苏辙说服王河村的村民并无多少信心,但不过短短大半个时辰,他就改变了想法。
这孩子沉稳且心思细密,来日在朝堂之上定是个人物。
很快,马车就稳稳停在了王河村门口。
张方平大人走了下来,道:“苏辙,走吧。”
王河村门口如今已是戒备森严,更是派了四五个壮汉守在门口,就是生怕官府趁他们不备来硬的。
如今这几个壮汉一看到张方平等人,更是如临大敌起来。
苏辙却指了指自己身下的马匹,道:“张大人,我骑马进去。”
张方平略沉吟片刻,就点头答应了。
任何人的马匹都走不进王河村,兴许苏辙今日是有备而来。
很快,苏辙就骑着马跟在张方平身后走进王河村境内,村口那几个大汉更是看傻了眼。
他们一个个虽提防张方平等人不假,但也知道这人是汴京来的大官儿,可不像他们年老的村长似的不知轻重将人脑袋砸了个窟窿,如今是惊到了……竟然有马能走进村子里?说好的王河村受神明保佑的呢?
如今不光是苏辙骑着马,就连他身后的元宝也骑着马。
元宝是苏辙当年在流民堆买回来的小难民,聪明且反应快,用他的话来说,他最能知道这些蛮不讲理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苏辙一路走来,王河村村民纷纷驻足相看,更是互相交头接耳,目露惊愕之色。
张方平却是神色如常,一路直行于一稍微看起来像样些的屋宇前。
院子门口早有人一六七十岁的老头候着,看起来满脸怒容,一开口更是道:“我说张大人,你又要做什么?难不成嫌你额上的窟窿还不够多,想再要我给你送一个?”
苏辙知道,这人应该就是王河村的村长了。
张方平与王老头打过几次交道,知晓这人是个胡搅蛮缠的性子,神色未变。
倒是他身后的衙差怒不可遏,厉声道:“不得对张大人无礼……”
张方平抬起手示意他们莫要多言,谁知还是迟了一步,只见那王老头狠狠朝说话的衙差啐了一口,一口唾沫直奔那衙差面门而去。
王老头更是喋喋不休道:“我呸,你狗嘴里说什么呢?”
“还张大人,叫我说,你们就是一群披着官服的强盗,见我们王河村有宝贝,就想抢走,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反正我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我也不怕你们,就算我死,也不会叫你们抢走我们村的宝贝……”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王河村那根本不存在的金银财宝。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话从来不假。
王老头话音落下,他身后的村民是纷纷附和。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张方平遇上这等无奈之人也是束手无策,毕竟以王老头为首的一干人根本不听他说什么。
苏辙扫了身后的元宝一眼,元宝就厉呵一声,放声道:“放肆,怎能对佛祖身边仙童无礼!”
以王老头为首的一干人是神色一变。
方才苏辙进来时他们就注意到了,这少年郎模样气质皆出众,别说王河村没这样好看的人,就连整个益州只怕都找不出这样的人来。
苏辙下意识看了张方平一眼,只见这位张大人神色不变。
他想,很好,这位张大人一看就是个干大事的人。
若换成他听到这等话,只怕就笑出声来。
王老头身后的村民又是窃窃私语。
王老头毕竟是村长,有几分见识,没好气道:“真是笑话,你说这长得像娘们似的小崽子是仙童他就是仙童?我还说我是玉皇大帝转世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身后就有村民拽了拽他的袖子:“三叔,俺看他不一定在撒谎,他们还能骑马走进来了!”
时人皆信鬼神之说,王河村的村民就没几人读过书,更对这些深信不疑。
王老头一时也是语塞。
苏辙坐在马上装深沉,好在他一贯是个面上没什么表情的,要不然定要露馅的。
寻常马蹄上安的都是马蹄铁,铁遇上磁铁就会被吸住,马虽为畜生,但走不动了要人家怎么走?所以自是在王河村门口踌躇不前。
他之所以要张方平给他两日的时间,是给马安上了铜做成的马蹄铁,并不会受到磁铁干扰,所以能够正常走进王河村。
当然,这些道理王河村的人是不会懂的。
苏辙见村民似被唬住,这才朗声开口:“张方平乃为国为民的好官,此次劝你们搬离王河村是因流石地动之因,并未私念……”
王老头见“仙童”一开口就是为张方平说话,如被踩了尾巴似的跳了起来:“你说你是仙童就是仙童?万一你是张方平找来的帮手怎么办?说不准是你们一起合起伙来骗我们,想占了王河村的金银财宝。”
“我不搬,我死也不搬!”
他虽知道自己没几年活头,这些金银财宝就算真被挖出来也享不了几年福,但他儿孙众多,一家赛一家能生,总得为自己那几十个孙儿想想才是。
苏辙居高临下环顾所有人一圈,目光最后稳稳落于王老头面上:“敢问王村长,您今年贵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