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商嗑着瓜子道:“你问我,我问谁?我如何知道?”
“年后的事年后再说吧!”
陈太初道谢后,这才红着脸走了。
苏辙与苏轼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对视一眼。
呸,这书商真是个奸商!
苏辙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良心的,在商言商,谁都想以低价买好物,可压榨一半大的孩子,未免太不厚道了些!
这书商就是算准备陈太初缺钱,不敢与他翻脸!
他们兄弟俩儿抱着书走出了书铺。
方才那书商瞧见他们很是喜欢,打趣了两句:“若你们早些将抄好的书送回来,我多给你们十文钱。”
苏辙也好,还是苏轼也好,谁都没搭理他。
一出门,苏轼更是忿忿不平道:“这人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商,比你还黑心!”
苏辙:???
苏轼却是不解道:“八郎,你说这人愿意多给咱们些钱,为什么不愿意给陈师兄?”
“他长得肥头大耳的,一看就不缺钱。”
小小年纪的他实在想不明白。
苏辙便为他解惑道:“世人皆捧高踩低,那书商阅人无数,更是其中佼佼,一眼就能看出我们并非那等靠抄书度日之人,若是价钱给的不合适,我们转身就会走的。”
“但陈师兄不一样,陈师兄是靠着这些银钱度日的,自能压价就压价,他更是知道,不管他怎么压价,陈师兄下次还会来的。”
苏轼听闻这话,又道:“哼,奸商!”
殊不知苏辙这话只说对了一大半,还有的一部分原因是书商见他们,特别是苏辙长得活泼可爱,这才出手大方了些。
这就与见了漂亮的花娘愿意多花几个钱是一样的道理。
苏辙原是心情很不错的,可想到方才见陈太初离开的那一幕,心里却有些不舒服。
年关将近,街上是热闹非凡,陈太初离去的背影是单薄又落寞。
说来也是巧了,苏辙他们兄弟俩人刚上了马车,就见到不远处的陈太初从药铺出来,眉头紧蹙,半点笑意都没有。
苏辙心里一动,便道:“平安哥哥,你带我们跟着陈师兄去瞧瞧吧。”
平安应下一声。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一刻钟的时间,这才在城西停了下来。
自古皆以东为尊,城西大多是贫民所居。
在一排低矮破旧的瓦房中,陈家那摇摇欲坠的茅屋最为显眼,四处漏风漏雨不说,里头的人一说话,苏辙就能够听见。
苏辙只听见里头传来女子的咳嗽声,继而那女子更是道:“……我儿,你可又抄写换钱给我抓药了?”
“我都与你说了多少次,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以后你认真念书,莫要再抄书了,莫要……辜负张道长对你的一片苦心。”
“我这样一把病骨头,活着也是拖累你!”
寒风萧瑟,苏辙站在门口尚没有一炷香的时间都觉得冷的直抖,他不知道陈家孤儿寡母这年该怎么过。
很快,他又听见陈太初的声音:“您说这些做什么?您在,我还有家,您若不在,我连家都没有了。”
“我之所以勤学苦读只想有朝一日能够当大官,叫邻居街坊羡慕您,您若不在,我读书还有什么意思?”
顿了顿,他更是道:“您别哭了,先把药吃了。”
“从前爹爹在世时,您不是很喜欢吃街头胡婆子卖的炊饼吗?今日那书商见我字写的好,还多给我五十钱,所以我就给您买了两个炊饼回来了,您快趁热吃。”
“我不吃,方才我都已经吃过了,一点都不饿……”
听到这里,苏辙实在听不下去,长长叹了口气。
陈太初连给他娘抓药的钱都不够,哪里舍得给自己买炊饼吃?
苏轼更是眼眶泛红,下意识就要往里走,更是道:“八郎,你借我的钱还剩下不少,我都给他们。”
“你还有没有多的钱?若是有,多少也给他们些吧,陈师兄实在太可怜了……”
苏辙连忙拽住他,低声道:“六哥,先上马车再说。”
苏轼很是狐疑。
在他心中,他这个弟弟虽小气、抠门、黑心肠……却绝非那等见死不救之人。
苏辙这才道:“六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们俩人身上加起来也不过百余文钱而已,顶多能叫陈师兄母子将年过完。”
“可之后了?”
“陈师兄过完元宵节又要来书院念书,他娘该怎么办?”
苏轼不免犯难起来,可他看到苏辙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不由好奇道:“八郎,你可是有办法?”
苏辙点了点头,轻轻附在他耳畔说了几句。
苏轼是眼前一亮。
他们俩兄弟回去之后就去找了程氏,程氏是知道苏轼要抄书一事,自是乐见其成,如今听说陈太初之事,也知道俩孩子不会无缘无故与自己说这些,便道:“……可是要我做些什么吗?”
苏辙点点头,正色道:“娘,您可真聪明!”
“我听书铺中的厮儿说陈娘子原先是靠纺纱做绣活为生,如今她病的厉害,纺纱却是不行的,但是也能做做绣活。”
“娘,您能帮帮他们吗?”
程氏笑了笑,道:“自然可以。”
说着,她就将常嬷嬷喊来,要她下去安排此事。
虽说陈太初娘亲的病并不影响她做绣活,但时人皆迷信,一个个见她咳嗽的厉害,可不敢收她的绣品,万一她得的是痨病,会传染怎么办?
苏辙更是耐着性子叮嘱起常嬷嬷来:“……嬷嬷,我要是陈师兄,我肯定不愿意叫旁人知道这件事的。”
“您悄悄差人过去行不行?别叫陈师兄起了疑心!”
他可是知道的,这般年纪的孩子可是最好面子的。
很快常嬷嬷就安排了纱縠行中的一个管事寻到陈家去了,说陈娘子绣工极好,想请她帮着做做绣品。
陈太初虽比不上苏轼与苏辙兄弟俩人聪明,但自他父亲去世后,小小年纪的他就尝尽人间冷暖。
锦上添花易。
雪中送炭难。
他脑海中顿时浮起两张胖乎乎的面庞来,偏偏那管事又自作聪明将陈娘子的绣活儿夸了又夸,仿佛上天下地就找不到比陈娘子绣活更好的了。
陈太初愈发笃定定是苏辙与苏轼兄弟两人在暗中帮他。
等着管事走后,陈娘子却是高兴不已,一会说苏家真是大善之家,一会又说老天爷开了眼。
陈娘子并未怎么怀疑,毕竟苏家乐善好施在整个眉州是出了名的,如今不光请她做绣活儿,更是提前预支了一贯钱让他们过年。
暂且抛开陈家不提,不出一日,苏轼就后悔了。
抄书实在太过于辛苦。
往日做功课时字迹潦草些或纸上滴个墨团儿,也是常有的事儿。
但抄书却讲究字迹工整,但凡有纰漏,轻则扣钱,重则书商不收,辛辛苦苦费了功夫是半点不讨好,谁能咽的下这口气?
更辛苦的是,苏轼坐在书桌前认认真真抄书,苏辙则坐在一旁吃橘子。
用苏辙的话来说,如今他是苏轼的债主,自要盯着苏轼抄书,若是苏轼不认真抄书,到时候他借出去的钱岂不是就收不回来了?
苏轼虽心不甘情不愿,却也觉得苏辙这话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他更觉得苏辙比起那黑心的书商来,也就稍微好那么一丁点。
苏辙再一次见到苏轼停下来摸鱼,就道:“六哥,你又累了吗?”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一刻钟之前可是才歇息过了!”
正玩狼毫笔的苏轼突然被抓包,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可很快,他就正色道:“八郎,谁要你偷偷将《周礼》放进来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喜欢学的就是《周礼》了!”
苏辙认真道:“可是六哥,你不喜欢《周礼》难道就不考它了吗?”
“你既口口声声说要考个进士回来,这不喜欢的东西也得认真学才是!”
如今他更是庆幸起来,幸好当时他眼疾手快偷偷《周礼》放了进去。
他可真聪明!
很快苏轼便静下心来认真抄书了,雪越下越大,他们兄弟俩个别说去集市上闲逛,甚至冷的连门都不想出。
屋内碳盆子是一盆接一盆,可就算这样,屋内也无多少暖意。
闲暇时候,苏轼便与苏辙闲话道:“……幸好你聪明,陈师兄他们得了一贯银子好过年,要不然这么冷的天,缺吃的喝的过不好年也就算了,说不准还会将人冻死了。”
“我可是听娘说了,眉州已冻死了好些人。”
苏辙也是听说过这件事,微微叹了口气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那些人真是可怜。”
以至于到了正月里,苏辙与苏轼也没机会前去街上玩耍买零嘴,大雪是簌簌不断,似要将天地间一切都湮灭似的。
就连史无奈也只来过苏家一趟而已。
向来好动的史无奈加上向来好动的苏轼,竟难得安静下来,三个小娃娃坐在屋子里烤火煮茶,连雪都没赏。
毕竟赏雪都打开窗户,这窗户一开,冷风就灌进来了。
史彦辅则与苏洵说起闲话来。
别看史彦辅只考中了秀才,却因为性子的原因,朋友很多,就连汴京也有他不少好友。
他说起京都之事来是连连摇头:“……官家已下令赈灾,只是这赈灾的银子与米粮迟迟未到眉州来。”
“你是不知道,今早我带着无赖前来,一路上的百姓是衣衫褴褛,哪里有点过年的样子?”
每每遇上洪涝灾害,米价菜价那是成倍成倍的涨。
也幸而苏家去年开了几间纱縠行,赚了些银钱,若不然,连苏家的日子都难过。
连苏家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寻常百姓之家。
苏辙坐在一旁,自也听到他们的谈话。
真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不过苏家一向乐善好施,已在城郊搭了棚子施粥。
史彦辅略坐了坐,便带着史无奈回去,若是再等会儿,路上的积雪更厚了,马车可是会打滑的。
他们父子两个虽向来不着调,却也是有分寸在的。
毕竟苏辙与苏轼俩兄弟在天庆观颇为照顾史无奈,于情于理正月里都该来拜年的。
等他们父子走后,苏辙便去程氏书房待着。
他们兄弟俩人以后会走上仕途这条路,特别是他,以后还会当京官,但汴京的房价却是高的吓人,历史上他的可是租了一辈子的房子。
有道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他可不想到了北宋还当什么租房一族。
但就苏家这几间纱縠行,想要支撑他们兄弟俩个买房娶妻,也不是易事。
他便有心跟着程氏多学学生财之道。
程氏也习惯如此,如今与几个管事说起纱縠行春日推出的新布料后,便又与常嬷嬷道:“……我听说如今处处都是卖儿卖女的,先前咱们家放出去了一批人,如今家中人手有些不够用,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再买些人回来。”
“还有城郊粥棚施粥一事,你也与他们说一声,纵然如今粮贵,可粥也不能太稀了。”
常嬷嬷连声应是。
一旁乖乖坐着没说话的苏辙却道:“娘,我也想去粥棚帮着施粥……”
程氏一听这话却是微微一愣。
若换成寻常人听到自家孩子说这话,定会觉得是小儿贪玩,觉得施粥新奇。
但她身为母亲,多少是有几分了解苏辙的,便道:“八郎,这是为何?”
“今日你史叔父带着无奈过来玩,你们几个小连堆雪人都觉得冷,为何想要去城郊施粥?”
“去城郊施粥可比在院子里堆雪人冷多了。”
苏辙正色道:“娘,我就是想去看看。”
“道长教我们,人读书不光为了出人头地,步入仕途,也不光是为了家人,更是为了天下百姓。”
程氏不免有几分犹豫。
在她看来,儿子有这份心是好事,但外头的天儿这样冷,若是冻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倒是苏老太爷听说这件事后是连连道好,说苏辙不辱没苏家的列祖列宗,更道:“……既然你爹娘不愿意带你去,那我带你去,我们不光要去,还要去帮着给那些流民施粥了!”
苏洵虽知道苏老太爷一向胡闹,却万万没想到苏老太爷会胡闹至此,忙道:“爹,八郎年纪还小,年前还因为找六郎受了寒气……”
苏老太爷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只低头看向苏辙,正色道:“八郎,你想去吗?”
苏辙点点头,一张胖嘟嘟的小脸上写满了郑重:“翁翁,我想去。”
说着,他又看向苏洵与程氏:“爹爹,娘,我知道你们担心我。”
“你们放心,我会穿上厚厚的皮袄子,戴上小毡帽儿的。”
“你们就让我去吧?”
程氏无奈摇摇头:“你既要去,那就去吧。”
毕竟她两个儿子,苏轼是明着犟,苏辙是暗着犟,一个比一个犟。
苏辙顿时是兴高采烈,他一回去书房,就与苏轼说起了这事儿,更是道:“……六哥,你可是要与我们一块去?”
苏轼缩了缩脖子,摇摇头道:“冷死人了。”
“我才不去了。”
说着,他更是放下手中的狼毫笔,认真打量起苏辙来。
苏辙被他看的是莫名其妙,直道:“六哥,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莫不是我脸上有花儿?”
苏轼摇摇头,道:“没有。”
他想了想,认真道:“八郎,我觉得你和我们好像不太一样似的。”
这话说的苏辙心里猛地一悬,忍不住暗想,难道苏轼看出来什么来?
苏辙低声道:“我,我和你们哪里不一样?”
苏轼的神色依旧认真,想了又想道:“不知道,反正就是和我们不一样。”
“好像和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一样。”
他可是学过《桃花源记》的。
苏辙:……
怎么办!
心里慌的一批!
第33章
倒是苏轼看苏辙这呆呆傻傻的小模样, 忍不住在他那胖乎乎的小脸上捏了一把,打趣道:“八郎,可别被我说中了吧?”
“书院里好多人都说你像个大人一样咧!”
苏辙这才认真思考起这件事来。
平日里他在程氏, 苏洵等人跟前是小心翼翼, 生怕露出马脚来,却在苏轼跟前不甚在意,只想着苏轼是个小娃娃而已。
可他这个哥哥哪里是寻常小娃娃?
实在是聪明过人!
他索性道:“六哥, 若你说的是真的, 你打算怎么办?”
小孩子的世界单纯的很,一个敢问,一个敢想。
苏轼索性认真思量起这件事来, 越想面上的神色越是悲伤,最后更是道:“我能怎么办?你一日是我弟弟,一辈子就是我的弟弟!”
“别管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你只能带在我身边。”
“就算,就算你是獙獙, 那也是我弟弟。”
苏辙是又好气又好笑。
风清子教过他们,獙獙为远古时代懂幻术的妖怪。
他没好气道:“你才是獙獙了。”
“不过, 你就不怕我是那等会害人的妖怪吗?先骗了你,再将你吃掉!”
苏轼正色道:“八郎,你不会的, 就算你是妖怪,就算你害了别人, 定不会害我的。”
苏辙十分感动, 笑着道:“那我若是去害别人,你会报官吗?”
“当然不会啦, 你可是我弟弟!”苏轼想也不想,满口道:“我不仅不会报官,若有人来问我可有见到你伤人,我也会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若是他们将你捉走了,那我就没弟弟啦!”
说着,他更是道:“就算你要伤我,我也不会怪你。”
“因为我知道,你变成了妖怪,兽性发作,也不是故意伤我的……”
苏辙:???
想笑的同时又很感动是怎么回事?
他正欲再与苏轼打趣几句,苏老太爷就过来了,苏老太爷看了苏轼的字,夸上几句后,则带着换好衣裳的苏辙上了马车。
这几日因天气太冷的缘故,苏辙并未出门。
如今走在街上,依稀看不到什么人影,就算真有人,也是那等缩在棚子里瑟瑟发抖、衣衫褴褛的人,与年前热闹喧嚷的街上完全不是一码事。
苏辙见状,微微叹了口气。
苏老太爷也道:“都说瑞雪兆丰年,可若雪下的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
“照这样的下法,只怕明年夏天洪灾也少不了。”
说着,他道:“偏偏朝廷赈灾的银子与米粮久久下不来,真是兴,老百姓苦,亡,老百姓苦。”
“八郎,若以后你和六郎入朝为官了,一定要记得当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苏辙正色道:“翁翁,您放心好,我一定会的。”
原本小半个时辰就能到的路程,因大雪的缘故硬生生走了一个多时辰。
纵然苏辙早有心里防备,但在看到那些流民时却还是吓了一大跳,眉州附近村落的百姓都纷涌而来,挤在城门口.
若说城中的百姓还能有草棚避寒,城郊的流民只能以破旧草席裹身,一个个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饿的是面黄肌瘦。
今日帮着施粥的是纱縠行的管事,见着苏辙与苏老太爷解释道:“……虽说眉州下雪不久,但许多别的地方下雪更久,这些流民是越来越多,所以才不准他们进城。”
“流民越来越多,原先每顿能够给他们两碗粥,两个包子,如今只能一人一个包子,一碗粥,但每天还是供不应求,所以只能有多少发多少,后来的就没有了。”
除去苏家,像眉州许多大户人家也在此处施粥发包子。
苏辙觉得这位管事做的很对。
暂不提银钱之事,升米恩,斗米仇,不是所有人都一心向善的。
苏辙站在粥棚,放眼望去,那些流民似是一望无际,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刺的人心里都是疼的。
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意识到投胎到苏家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前来施粥,他并非说说而已,当即就挽起袖子开始替小孩儿盛起粥来。
一个个小孩看向他时眼里带着感激,带着羡慕,但更多的却是羡慕。
方才那管事黄九一直守在苏辙身边。
他知道,人心难测,若是小少爷今日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他这差事也就当到头了。
等着一桶粥发完,后面的小孩儿自是失望无比。
苏辙见状,却是微微叹气道:“九叔,您陪我四处转转吧!”
黄九应了声,则带着苏辙下去。
一路走来,苏辙心里更不是个滋味。
走着走着,却突然有个半大的孩子冲到他身前,将他吓了一跳。
幸好黄九早有防备,一把就将苏辙护住,呵斥道:“你这小崽子,做什么了!”
“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苏辙这才发现这孩子大概五六岁的样子,面黄肌瘦,别说身上的衣裳单薄且带着补丁,就连脚下的草鞋都是破旧不堪。
这孩子像没听见黄九的话似的,扑通跪下,冲着苏辙直磕头,哭着道:“小少爷,求求您了,救救我哥哥吧!”
“我哥哥病了几天,就快要死了!”
“求求您了,只要您能救我哥哥,从此之后我给您当牛当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等事,黄九已见的多了,下意识就要将人赶走。
可他既年纪轻轻在纱縠行中当了管事,那就是有点眼力见的,便看向苏辙。
这小郎君定是心地良善,若不然,也不会这么冷的天来郊外给流民施粥。
谁知苏辙却像是没看到那小孩儿似的,抬脚就走。
走了几步,他见黄九还愣在原地,便催促道:“九叔,您愣着做什么?快走吧!”
黄九瞧见那孩子仍在磕头,冰天雪地里磕的额头鲜血直流,都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看样子这八少爷也不是什么心地良善之人。
今日前来城郊施粥,不过是好玩罢了。
谁知他刚跟在苏辙身后行至避风的草棚中,就听见苏辙吩咐道:“九叔,劳烦您偷偷替那小孩的哥哥请个郎中吧。”
黄九:???
他向来觉得自己脑瓜子挺灵光的,如今竟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
这时候苏辙正小口小口喝着姜茶,便解释道:“九叔,方才有不少小孩在那,家家户户都可怜,若我帮了那孩子的哥哥,旁人也有样学样怎么办?”
“我也没办法辨别真假,帮了这个不帮那个,一来二去,难免有人会心生怨怼,甚至因此谋害得利之人,那才是得不偿失。”
黄九连声应是,腆着笑道:“还是八少爷想的周到。”
没想到他活了半辈子,竟比不上一三四岁的小娃娃。
不得不说,这里实在太冷了。
纵然他们坐在草棚中,但冷风却是呼呼直往里灌,似吹的骨子里都是冷的。
苏辙自己倒是无所谓,可他见着苏老太爷手冻的直哆嗦,便说想回去。
上了马车,手中捧了暖炉,苏辙这才觉得身上有了些许暖意。
苏老太爷不仅手没抖了,甚至还有心情同苏辙说笑起来:“八郎,你明日可还要来?”
苏辙点点头,认真道:“自然是要来的。”
“反正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前世也好,还是今生也罢,他一向信奉好人有好报,若不然,他怎会投胎到苏家来?
苏老太爷深以他为荣,爽朗笑道:“既你明日还来,那我就陪着你一起来!”
祖孙俩个是一拍即合,相约第二日再来。
翌日苏辙不光来了,还带了好些姜来。
如今米贵菜贵姜也贵,光是这一筐子姜就花了苏辙一半的压岁钱。
说是不心痛,那是假的。
谁知苏辙刚扶着苏老太爷下了马车,就见着好几个流民朝程家的粥棚跑去,一边跑一边还道:“快点,快点,今日程家的粥棚有姜汤了!”
“真的?那程家不是一贯小气得很吗?我可是记得前几日他们家的粥清的能照出人影来,一碗下来,里头有几颗米是数都数的清!”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说是昨天程家在玩游学的大少爷回来了,那人可是个心肠好的……”
程家大少爷?
苏辙微微皱了皱眉。
他是知道程家这位鼎鼎有名的大少爷的,这人与苏八娘同岁,今年才八岁,却在眉州赫赫有名。
这人擅读书,样貌俊朗,知晓道理……可谓是程家上下的希望。
正因如此,所以程浚并没将长子送到天庆观念书,而是花了大价钱将人送到汴京,更是替长子寻得名师,指望长子振兴程家。
就连苏老太爷提起这人来都是赞不绝口,如今更道:“才哥儿是个不错的,比他弟弟元哥儿好多了……”
苏辙并未接话。
就算所有人将这人夸成一朵花,他也喜欢不起来。
原因无他,他知道历史上这人是自己的姐夫,更是虐待苏八娘,逼死了苏八娘。
他并不知道为何历史上程家与苏家闹成这个样子还能结为姻亲,但他知道,有他在,他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的八姐姐嫁入程家的。
苏老太爷虽不喜程家,但也知道程浚长子程之才是无辜的,将这后生是夸了又夸。
就连黄九都忍不住跟着附和道:“……程家大少爷一早就来了,不仅帮着施粥,分姜汤,还将程家的大夫也带来了,说是明日会熬了治风寒的汤药送过来了。”
“都说歹竹难出好笋,这程家大少爷倒是个好的。”
他管的那间纱縠行被程家的人砸过两次,刁难过无数次,说句不夸张的话,他提起程家恨的是牙痒痒。
苏辙仍未接话。
说曹操曹操到,他们正说着话,程之才就进来了。
程之才长得的确不错,明目皓齿,嘴角总是微微带笑,比他弟弟程之元讨喜许多。
他走进来时衣角与裤腿都沾着泥渍,耳朵冻的通红,一开口更是道:“之才给苏翁翁请安了。”
“我虽知苏程两家有些不和,但这是长辈们之间的事情,我明知您老在这里,于情于理都前来给您请安的。”
“还望您莫要嫌弃我唐突了。”
他不光来,还给苏老太爷与苏辙带了些许糕点,纵然程家纱縠行去年生意极不景气,却有多年的底蕴在,仍是家中不缺银钱的。
苏老太爷连连道:“一码归一码,才哥儿,你是个好孩子,我自不会怪你。”
程之才耐着性子与苏老太爷说话,言辞恭敬,彬彬有礼。
苏辙就这样一直这样静静看着他。
什么都没说,倒是想看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去。
程之才说着话,一直察觉到有目光紧紧跟随着自己,低头一看,笑容更甚:“你就是八郎了吧?”
苏辙冷漠点了点头。
程之才是个聪明人,又何尝看不出苏辙是何意,可到底是他弟弟做错事在先,也只能赔笑道:“八郎,你可还因元哥儿与六郎之间的事情不高兴?直至今日,元哥儿被爹爹打的还没能下床。”
“不光爹爹罚了他,我回来之后也狠狠责罚了他。”
“大人有大量,你别与他一般见识了吧。”
苏辙听他这话说的是愈发来气,好像若自己继续生气,就有些不容人的意思:“大表哥这话说的没错。”
说着,他话锋一转,就道:“可惜我只是个三四岁的小孩,根本不是大人,所以也就没有大量。”
一时间,就连圆滑如程之才面上都有些挂不住。
苏老太爷更是第一次见到苏辙这般模样,不免轻声道:“八郎!”
苏辙依旧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坐在那里喝姜茶,不吃程之才送来的点心,也不搭理程之才。
程之才心中不快。
大年初一他还专程登门与苏洵、程氏赔个不是,程氏直说这事儿与他无关,要他莫要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