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吧,阿娘不饿吗?”
这边母女俩用早食,崔云昭就回了东跨院,睡回笼觉去了。
另一边,五里坡大营,霍檀刚到营房,就看到账下的军使们都到了。
他笑了笑,让谭齐丘把一早就备好的解酒茶送过去,才说:“诸位辛苦。”
他是军官,不用点卯当差,可军使们却不行。
樊大林大咧咧坐在椅子上,很不像样子:“不辛苦,今日没什么事,左不过就是准备救灾物资,不用列队练兵就算轻松。”
霍檀见他不停打哈欠,便道:“你多吃些茶,下午若是不忙,就在营房里睡一会儿,让队将们顶一顶。”
平日生活里,他对手下一贯宽仁,操练和战场上却极为严厉,可越是这般,士兵们越喜欢跟他。
樊大林点点头,闭着眼睛都快睡着了。
倒是屠户出身的简大坐得板正,一点都看不出宿醉模样。
他道:“副指挥,我有一事要禀报。”
霍檀道:“说。”
简大便开口:“昨日我听兄弟说,最近上头可能要派各营外出各郊县,帮村民地狱雪灾,看样子,小年之前就会安排到我们这一营。”
简大在五里坡大营比在座所有人都久,他的人脉自不必多说,此事霍檀也有耳闻,只是不知第一批就派他们出城。
“还是简兄人脉广。”
霍檀感叹一句,然后看向营房中的众人,思忖片刻道:“一般救灾军务多以营为一队,一队安排一至两村,进行救助事宜。”
他说到这里,想了想,道:“这一次春山留守,以备不时之需,另外四都率队跟我一起出城。”
几名军使一起起身,冲霍檀行军礼:“是,谨遵副指挥令。”
霍檀摆手,让他们坐下,然后对周春山道:“后勤事宜就安排给你了,一会儿你带队去一趟军务司,务必把咱们的冬衣棉服和干粮要回来,若是军务司不给,你就报我的名号。”
周春山再度起身,行军礼道:“是,末将一定办妥。”
等事情都安排完,霍檀才郑重开口:“最近军中升迁贬谪很多,形势并不太平,你们回去后提醒手下长行,务必要小心行事,此次外出也不能掉以轻心。”
“总之,年关底下,小心为上,我们要挣得军功回来,同家人喜气洋洋过年。”
这是崔云昭一早就叮嘱过霍檀的,霍檀当时安慰崔云昭,自己却记在了心中。
霍檀年纪轻轻当上副指挥,眼界和手腕是有目共睹的,即便樊大林、简大和林三郎都比他年长,此刻也都正色道:“是。”
安排完差事,霍檀便让谭齐丘把博陵郊县的地图找来,一下午都同几名军使议论。
这一忙,就忙到了傍晚时分。
霍檀笑了一下,说:“早些回去吧,今日睡足,明日酒就能彻底醒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谭齐丘就上来给他披披风。
霍檀穿好披风,同谭齐丘一起大步流星往外走。
谭齐丘是亲兵押正,昨日忙前忙后,一直到后半夜才回家。
不过他全程都没有吃酒,此刻只是有些困顿,人是很清醒的。
霍檀看了看他,道:“你嫂嫂给白马取名珍珠,如今跟踏风一起养在养马道,她不经常去那边,每次你过去的时候多看顾珍珠,叮嘱那边给喂好草料。”
谭齐丘立即道:“是。”
应承下来之后,他才笑了一下,说:“珍珠这名真好听,很衬它。”
霍檀也笑了:“是啊,她会起名。”
两人一路往营房门口行去,刚走了几步,就听到拐角处一道细细的惨叫声。
霍檀脚步微顿,倏然回过头,往另一处巷子看去。
只看巷子幽深,里面围着两三个长行,被落日的晚霞一照,拉出细长黑影。
鬼魅一般。
他们围着什么东西,脚下不停踢踏着,时不时发出嬉笑声。
“你看它哭了。”
“这小崽子天天偷我肉干,看我不打杀了它做口粮。”
“喊啊,看谁能救你。”
那几句话充满了恶毒和阴狠,让人不寒而栗。
霍檀冷冷道:“你们在干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那几个长行明显没想到这地方会有人经过,都愣了一下。
霍檀跟谭齐丘站在巷子之外,背光而站,让人看不清面容。
但他声音是很年轻的。
有一种积极向上的年轻气盛。
那几个长行不乏老油条,听到这声音,便咧嘴呸了一声:“小崽子,滚一边去,你爷爷的事少管。”
他们说着脚下不停,被他们围着的小东西发出一阵阵悲鸣。
霍檀眉峰紧蹙。
即便是五里坡大营,即便在郭子谦和吕继明手下,也有这种混不吝的军痞。
加上巡防军,整个博陵有军人过万,这么庞大的人群,不可能一个渣滓都没有。
行端坐正的职业军人反而是少数。
霍檀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只要他看不见,那些人无论做什么都同他无关,可今日就闹到他面前,霍檀自然就不能置之不理。
“就是啊,你是什么东西,老子连你一起打你信不信。”
霍檀倒是不会为这些胡言乱语生气,他对谭齐丘伸手,谭齐丘心领神会,直接把自己常用的弓箭递给霍檀。
霍檀擅长用唐刀,很少用弓箭,但旁人却不知他的骑射也是一绝。
霍檀撘弓拉箭,一套动作一气呵成。
只听嗡的一声,一只长箭便划破黑暗,直奔叫嚣的军痞面门而去。
“哎呀”一声嚎叫,那军痞瞬间捂住脸,吆五喝六就向霍檀奔来:“他娘的!”
三人奔到巷口,这一瞬落日余晖刺目,让他们看不清来人面容,只能感受到一阵冷风袭来,彭彭彭三声响过,三人一起跪倒在地,匍匐在那人面前。
他们哀嚎着捂住剧痛的小腿,一时间站不起身来。
“他妈的,你等着,老子回头就让岑军使把你剁了。”
霍檀把刚抽了人的弓箭还到谭齐丘手中,垂眸看着嚎叫的三人,淡淡道:“我叫霍檀,你记好名字。”
霍檀两字一出口,那三个扭动哀嚎的身影顿时僵住了。
他们就如同刚从冰水里浮上岸的死鱼,全身冻成冰坨,一动都不能动。
被射中脸的兵痞抬头眯了眯眼,见确实是霍檀,顿时吓得一个哆嗦。
他以前没见过霍檀,但都知道霍檀生得极为出色,这一眼,他就知道此人没有谎报名号。
这兵痞倒是能屈能伸,干脆跪着给霍檀磕了几个头,不管脸上腿上的伤,直接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霍副指挥见谅。”
他说着,带着其他两个军痞很合抽了自己几个耳光,那声音在巷子里反覆回荡,吵得人耳朵生疼。
霍檀耐心告罄。
“滚。”
这字一出口,那三个军痞立即屁滚尿流滚了。
等害虫都走了,霍檀脸色才好看一些,他目光一定,就看到了巷子里遥遥看着他的小家伙。
一团雪白蹲在那,因为挨了打,本来柔顺的短毛上脏兮兮,一块黑一块绿,一点都不漂亮了。
可它那双眼,却如同蔚蓝的天,璀璨而明亮。
霍檀轻声笑了,他对着那小家伙招手,问它:“要不要跟我回家?”
崔云昭正在家里列回礼单子。
给将军们回礼可是学问,官职差一级,回礼就不能一样,不能太过怠慢,也不能太过用心,要一点点盘算。
崔云昭跟夏妈妈忙了一下午,才把给吕继明、冯遇和刚刚升为刺史的岑勇列好了单子。
霍檀到家的时候,崔云昭刚起身活动。
他没有如同往常那般进门就洗漱,也没有立即回房更衣,反而用披风严严实实盖着臂弯,凑到了崔云昭面前。
“娘子,你看看这是什么?”
披风一抖,一团雪白显露出来,圆润的蓝眼睛巴巴看着崔云昭,可爱极了。
崔云昭顿时满心欢喜:“小狗?”
这是一只短毛土狗。
因为年纪小,长得圆圆滚滚的,头跟身子仿佛两个雪球。
它小鼻子一抽一抽,呼哧呼哧喘气,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崔云昭。
崔云昭心都要跟着化了。
她伸手要去抱小狗,狗儿却往后缩了缩,很依赖地缩回了霍檀的怀中。
显然,它很清楚救它的人是霍檀。
崔云昭愣了一下,道:“怎么还怕我,不怕你?”
霍檀这么“凶神恶煞”,小动物都怕他,更亲近崔云昭。
听到这话,霍檀佯装生气。
“为何就一定要怕我?”
他叫了桃绯一声,让她准备热水,然后才跟崔云昭道:“这小东西贼精贼精的,偷跑进军营找吃的,犯到了几个军痞手上,差点没被打死。”
梨青这会儿也送来了做好的狗窝,霍檀就解开披风,把小家伙放到了狗窝里。
崔云昭这才看到,它洁白的短毛上脏兮兮的,一看就被人用脚踩过,只有小脑袋还算干净。
它倒是知道好赖,蜷缩在软垫上一动不动,小身子一抖一抖的,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
可爱得让人想要狠狠揉一揉它。
崔云昭没有贸然去摸它,一边从桌上取了小块饼子,掰成小块放到它面前,一边问霍檀:“没受伤吧?”
霍檀方才一直裹着披风,热了一头汗,这会儿忙把披风脱下来,进屋换衣服。
“没事,我让军医看过了,我路过的早,它还没受伤。”
崔云昭这才松了口气。
她耐心喂小家伙吃饼,小家伙闻了闻,应该是饿了,看了看它才张口慢慢吃起来。
崔云昭见它能吃下去,这才轻轻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这一次,小家伙没有拒绝。
崔云昭抬眸,看霍檀只穿了薄衫出来,道:“咱们养它?”
霍檀就笑了:“皎皎若喜欢,咱们就养,你若不喜欢就送到庄子上,它也能过得好。”
崔云昭从未养过小动物,但现在,看着这小奶狗,她就舍不得了。
“咱们自己养吧?”
霍檀笑了,他来到崔云昭身边,也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娘子的发髻。
“好,都听娘子的。”
在他眼中,娘子一样可爱。
崔云昭冲他皱了皱鼻子,然后才把小家伙搬到厅堂的角落,把饼子和水都给它放好,才洗手坐回桌边。
“咱们先吃饭,吃完了饭再给它洗澡。”
一般的狗狗都不太喜欢水,也抗拒洗澡,不过这小家伙可能一直流浪,经常淋雨,所以也不怕洗澡。
洗澡的过程特别乖巧。
崔云昭难得得了这么个宠物,一整晚兴致高涨,给小狗洗澡也不假他人收,自己亲力亲为。
等夫妻两个给小狗洗过了澡,这才发现身上也湿了。
霍檀笑了一声,见崔云昭眉眼都染着笑意,才道:“皎皎真是喜欢它。”
崔云昭看他一眼,哼了一声:“今天怎么不吃醋了?”
霍檀大笑一声,把小家伙吓得一哆嗦。
崔云昭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出暖房,才道:“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她说着,低下头,同小家伙四目相对。
片刻后,崔云昭忍不住把它抱进怀里,狠狠揉了一把。
“就叫雪球吧?”
“你瞧它,跟个小雪球似的。”
霍檀看了看它,见狗子被崔云昭揉得舒服眯眼,不由啧啧称奇。
“可真是小贼精。”
刚才还不让碰呢,给了吃的洗了澡,立即怎么都行了。
霍檀伸手揉了揉它的小脑袋,笑道:“就叫雪球吧。”
“这样,咱们家就有踏风,珍珠和雪球了。”
崔云昭也笑了。
两个人跟小雪球玩了好一会儿,发现雪球很聪明,被崔云昭引导着,知道跑去院子里的花坛中撒尿,只要定期更换小花坛,就很干净整洁。
崔云昭道:“如此,小雪球,你就正式在家中安置下来了。”
小雪球似乎听懂了,小小一团蹲在地上,仰着头看他。
“旺!”它耳朵忽闪,大眼睛水汪汪,看着崔云昭利落地回了一声。
崔云昭就又忍不住揉它头。
“真聪明。”
“我们小雪球是最聪明的小狗。”
她跟霍檀给雪球在堂屋里安顿好了狗窝,它专用的两个瓷碗也都准备好,雪球就在霍家安顿下来。
崔云昭心情好,霍檀心情也很好。
因为夜里,他又可以找娘子要谢礼了。
他送了娘子这么好的礼物,娘子必然要感谢他,对吗?
虽然感谢的时间有些长,最后还被娘子挠了一下,但霍檀分外满足。
温香软玉在怀,睡前最后一刻,他甚至还在盘算下一次送什么。
娘子的谢礼是真的好。
让人留恋不舍,回味无穷。
霍檀心满意足,他唇角扬着笑,慢慢进入梦乡之中。
一晃神,又过了两日。
在小年夜前几日,博陵又落一场大雪。
这一场雪从清晨下到傍晚,宿大和宿二在霍家院子里不停扫雪,才勉强让雪不会堆积。
趁着大雪还没封门,王虎子跟平叔在外面街巷里扫雪,这时候各家都在忙,藕花巷里倒是还能行走。
霍檀今日一整天都在军营,崔云昭有些担心他在外面当差冷,便翻箱倒柜,找到了初成婚时夏妈妈帮她准备的嫁妆。
那里面就有给霍檀做的手套和鹿皮长靴。
崔云昭看了看,觉得足够暖和,就又同夏妈妈说:“明日若是能出门,还是得让绸缎庄送几顶皮帽过来,省得天寒地冻冻坏了耳朵。”
夏妈妈点头应下,叹了口气:“今年是真冷。”
崔云昭道:“一会儿去了西跨院,还得同阿姐说一声,得给家里的佃户多分些银钱,好让他们能度过这个冬日。”
“咱们自家的佃户,孙掌柜应该不用我多叮嘱。”
夏妈妈点头:“家里面都是有旧例的,孙掌柜跟着旧例做就是了,小姐放心,他是老手了。”
崔云昭这才松了口气。
夕阳熔金,晚霞似火。
待崔云昭去了正堂,一家人其乐融融坐在餐桌边时,霍檀也还未归来。
他偶尔不回来吃晚食,这也是常有的事,一般家里都不怎么着急。
不过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林绣姑老往门口看,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崔云昭见她如此,想了想,便找了个话题,问霍新柳:“今日同岚儿一起出去玩了?”
这几日崔云昭都忙,眼看要过年,家里要准备的年货多,就没时间出门。
倒是之前宴会那一日,霍新柳同崔云岚成了朋友,两个人没有同龄闺蜜,却能玩到一起去。
霍新柳说话慢,反应也慢,旁人总是没有耐心同她说话,可崔云岚却最怕崔云遥那样的快嘴,同霍新柳在一起永远也没人训斥她。
小姐妹倒是意外投缘。
趁着年关,族学休课,崔云昭便让崔云岚过来家里,同霍新柳一起玩。
今日两个人玩了一会儿,崔云岚说想去逛街,霍新柳难得也说要去。
家里人都不得空,崔云昭就让刘三娘和宿二跟着她们俩,一起出去逛了一整天。
对于很少出门的小姐妹来说,今日这一趟,不啻于新年玩了,回家之后,霍新柳和崔云岚都合不拢嘴,小脸红扑扑,别提多喜悦了。
崔云昭看了她们给家里人买的礼物,挨个鼓励了她们,这才让人送崔云岚回崔家。
临走之前,崔云岚还跟霍新柳约定,过几日还来她玩。
今日林绣姑在给家里孩子收拾过年新衣,没注意两个孩子做了什么,这会儿听到崔云昭的问话,也把目光放到了霍新柳身上。
霍新柳难得反应快了一回。
她腼腆一笑,说:“好玩。”
她说着,想了想,继续慢慢说:“我们去了听泉街,逛了铺子,还去了嫂嫂家的铺子,看了新年的料子。”
她们准备的礼物,大多是从崔云昭的铺子里买的。
崔云岚同崔云昭说过,崔云霆一直忙着读书,没时间准备礼物,她就替两个人都买了。
三堂叔一家的有,未来的小侄子也有,甚至崔序等人的崔云岚也准备了。
即便不喜欢二叔父他们,崔云岚也不想让人说他们家的闲话。
这两个月,崔云岚成长许多,崔云昭特别欣慰。
此刻听到霍新柳的话,林绣姑眼睛一亮,跟霍新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眸中看到了喜悦。
就连霍成朴也笑了起来,小少年说:“二姐,下次我休沐,我也陪你们去玩。”
霍新柳笑容纯净,她那双大大的眼眸中不谙世事,有着世间最纯粹的亲情。
“好,一起去。”
林绣姑感慨:“没想到她们两个玩得好,霆郎同十一郎、十二郎也能玩到一起去,以后咱们换了大宅子,就把孩子们接过来,两边换着住。”
她说这个,就是为了让崔云昭安心。
崔云昭笑了一下,也说:“好。”
一家人说了会儿话,屋里气氛很是融洽,直到一顿饭吃完,霍檀还未归家。
林绣姑就又有些担忧了。
崔云昭刚要安慰她几句,就听外面传来了福婆子的声音。
下一刻,堂屋的门帘被掀起,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中。
霍檀面上素白,只有脸蛋被冻得有些红,他眉眼间皆是沉静,仿佛天上正在落下的雪。
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坐在薰笼边,屋里是饭菜香气,霍檀勾唇,露出一个爽朗的笑。
“我回来了。”
他说着,一边进屋,一边解开斗篷。
崔云昭便起身给他准备帕子,问他:“用过晚食了吗?”
霍檀摇了摇头,林绣姑就立即喊福婆子去小厨房再叫菜。
等晚食上来的工夫,霍檀坐到了林绣姑身边。
他先看了看崔云昭,然后目光就落到林绣姑身上。
“阿娘,我明日要出城。”
霍檀便拍了一下母亲的胳膊,说话的声音很温和。
“阿娘,这一次是救灾,没有危险,我几日就归,小年还会回来阖家团聚。”
林绣姑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她看了看崔云昭,见她一如既往沉静优雅,心里有些心疼。
若不是嫁给了儿子,她一个高门千金,嫁入同样的世家大族中,大抵也不必经历这些担忧和等待。
林绣姑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只叮嘱霍檀注意安全,早日归来,便让他们夫妻自去说话了。
回去东跨院,崔云昭便催着霍檀洗漱更衣,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自然,霍檀又耍赖,央求她给刮胡子。
崔云昭倒是也没推辞。
暖房里热,水汽蒸腾,崔云昭只穿单薄中衣,衣袖轻挽,仔细给霍檀刮胡子。
“这次去哪里?”崔云昭问。
霍檀睁开眼睛看她,见她眸色沉沉,脸上少了几分笑容,便轻轻哼了一声。
崔云昭手上动作不停,一直等到她刮完了,用帕子帮他擦下巴上的泡沫,霍檀才轻轻握了一下崔云昭纤细的手腕。
“这一次去东北郊县处,那边是归我救灾。”
崔云昭点点头,擦干净霍檀的下巴,伸手在他下巴上轻轻摸了一下。
她的手很热,也很软,触碰在脸颊上,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痒。
霍檀手上不由紧了紧。
“皎皎,”霍檀喉结滚动,“晚上听我的,可好?”
崔云昭脸颊微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总归不用眼睛看他。
“不好。”她气鼓鼓地道。
霍檀就压低声音笑了。
“我自然不好,但皎皎最好。”
等折腾完,又换了一次水,崔云昭才终于躺到了拔步床上。
她有些困,又有些慵懒,轻轻捏了一下霍檀的胳膊。
“明日就要出行,真是一日都闲不住你。”
方才实在有些累,她的嗓子都哑了,听起来却分外婉转温柔。
让人念念不忘。
霍檀有一下没一下拍她后背,声音低沉:“皎皎,你放心,我会很小心的。”
“我也会把弟兄们都带回来。”
崔云昭的心有些酸涩。
她说不上来,但这一次送霍檀离开,她确实是有些不舍的。
即便不是出征,她也总是悬着心,觉得不踏实。
只有此刻,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崔云昭才觉得安心。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霍檀应了一声,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了一个吻。
“我与皎皎承诺,决不食言。”
这一夜,崔云昭有些失眠。
她不想打扰霍檀,便没有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天光熹微时,霍檀醒来,才听到她呼吸声时快时慢。
从她的声音里,他知道她夜里没睡好,也知道她担心自己。
被人念念的滋味很好,却也有些心疼和愧疚。
霍檀捏了一下崔云昭的手,声音有些低哑:“皎皎,把鹅梨香点上吧,我也有些睡不着。”
别看霍副指挥是个武将,可心思却很细腻,平日里总能注意到这种容易被人忽视的细节。
果然,崔云昭一听他这么说,才起来燃起鹅梨帐中香。
等香的燃起的时候,霍檀重新把崔云昭搂在怀中。
“皎皎,你不用怕。”
“没有得到我想要的,我不会死。”
霍檀声音很轻柔,仿佛做梦时的呓语,让人有些恍惚。
崔云昭当然知道霍檀不会死,知道他以后会荣登九五之尊,成为开国之君,可此刻,霍檀不过只是个普通的副指挥。
他依旧要面对很多危险,用自己的血肉步步攀升。
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担心是另一回事。
崔云昭闭了闭眼睛:“我总觉得七上八下的,这都不像我了。”
霍檀没有笑,他安静了一会儿,才道:“皎皎,对不起。”
崔云昭愣了一下:“怎么同我说这些?”
“若非嫁给我,你也不用经历这些。”
霍檀声音很平静,可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却有着说不出的苦恼和痛苦。
平日里沉稳冷静的青年副指挥,在娘子面前的时候,才有了青年人该有的模样。
他也会为了经历的事情痛苦,也会犹豫不决,也会担心害怕。
甚至,因为家里的各种事端,他对这桩婚姻也有些犹豫。
霍檀声音沉沉的,仿佛压着大石。
“从你嫁进来,霍家就有各种各样的事,甚至还有恶人要害你性命。”
霍檀一字一顿说着:“我们这桩婚事,无论如何你都吃亏。”
崔氏女,金尊玉贵,金枝玉叶。
可崔云昭却阴差阳错低嫁给了他,嫁给了这么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
若是如此倒也还好。
可他家中却有那么不让人省心的老太太,她的所作所为,都让霍檀怒意横生。
也更让他心里愧疚。
他觉得,是因他拖累了崔云昭。
若非崔云昭细心仔细,聪慧机敏,否则那白头煞可能真会害了她性命。
每每想到这里,霍檀就心里发寒。
他喜欢崔云昭。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皎皎这么好,谁会不喜欢她呢?
可越是喜欢,霍檀越会瞻前顾后,越会心疼愧疚。
活到十九岁,霍檀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他不知道要如何做,只知道要用尽全力对她好。
让她每日都开心,幸福,健康而长寿。
这是霍檀最简单的愿望,也是最深刻的想法。
可也是因为他,崔云昭不停面临危险。
所以当得知是老太太要害崔云昭时,霍檀立即就想杀了她。
想让她再也不能伤害崔云昭。
在冷漠的亲人和爱人之间,霍檀毫不犹豫选择了真心相待的爱人。
其实他当时什么都没想, 没有斟酌过要如何把这件事掩盖过去, 他只是单纯想要把祸害抹除。
后来, 是崔云昭劝住了他。
等到他自己清醒过来, 也觉得后背发寒。
若是他当真弑亲灭祖,杀害长辈,一旦被人知晓,那他不仅要赔上性命,甚至也会连累全家,连累崔云昭。
还好,崔云昭是相当冷静的。
即便事情已经过去,老太太也得到了惩罚,但霍檀还是觉得对不住崔云昭。
不能因为她聪慧大度,不去计较就认为她没有受到伤害。
事情只要做了,伤害就已经达成。
霍檀叹了口气。
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又想说什么,那些话就跟不过脑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现在,你还要为我担惊受怕,夜里都不能安寝,”霍檀声音干涩,“这门婚事,于你是拖累。”
崔云昭慢慢坐起身来。
此刻过了平旦,外面天光熹微,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亮光。
那光并不炙热,却也能驱散黑暗。
拔步床的帐幔厚重,遮挡了大半天光,却也依旧有调皮的光芒从缝隙里钻进来。
藉着那一点光,崔云昭认真看着霍檀。
她忽然有些生气了。
她在这里翻来覆去担心一整夜,担忧他的安危,担心他一路吃穿不继,可他在说什么?
崔云昭坐在霍檀身边,头发散落在脸颊边,若是平时,配上那双带笑的眉眼,会显得她婀娜多情,婉转妩媚。
可现在,她眼眸里只剩下冰冷的光。
拔步床里太暗了,霍檀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以至于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崔云昭的表情。
崔云昭的声音冷冷响起:“霍檀,你在说什么?你又想要说什么?”
霍檀闭了闭眼睛。
他甚至不敢去看崔云昭,他只是看似平静躺在那,内心却波涛汹涌。
“我想说,我想说……”霍檀拳头紧攥,满心都是抗拒。
可他又不得不把话说出口。
若是不说……
霍檀最终叹了口气:“皎皎,我会保护好自己,让自己努力赢过每一次战事,一步步往上攀升,我也会努力保护你,让你不会再受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