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檀疑惑地嗯了一声,然后问:“我怕什么?”
崔云昭用另一只手轻轻捏起单薄的剃刀,慢慢挪到霍檀最脆弱的脖颈前。
刀锋闪着寒光,一看便很锋利。
崔云昭笑眯眯说:“郎君不怕我趁机杀了你吗?”
霍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往前伸脖子,似乎无所畏惧:“我怎么会怕娘子呢?”
崔云昭不过是试探他,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吓,下意识往回收了一下手。
她没想过要伤霍檀。
下一刻,她就看到霍檀眼眸中闪动的笑意。
霍檀握着她手腕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竟是无赖地撒娇:“娘子,我很累了,你帮我剃须吧,好不好?”
“我家娘子最好了。”
不可否认,崔云昭被霍檀哄得有些高兴。
她瞪了他一眼,挣脱开手,斥责他:“油嘴滑舌。”
但她还是放下了剃刀,取了凳子过来,对着霍檀坐了下来。
“怎么做?”
前世,霍檀都没让崔云昭这么伺候过,崔云昭自然是不会的。
霍檀指了指皂角:“帮我在胡须上打泡沫,然后再贴着皮肤一点点刮去胡须就好。”
霍檀笑了笑:“娘子这般聪慧,大抵一学就会。”
崔云昭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然后就取了皂角,在他下巴上一点点打泡沫。
她的手很软,很细,也很柔和。
霍檀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他喃喃自语:“还是有娘子好。”
崔云昭没好气地说:“别说话。”
霍檀做了个遵命的手势,他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娘子,你想不想我?”
这一次,回答他的不是冷哼,而是冰冷的剃刀。
“霍军使,你小心着说话,我手生,万一剃刀没拿稳,那我就只能再嫁了。”
霍檀立即闭上了嘴。
他闭上了眼睛,全然放松下来,把脆弱的脖颈全部展露在崔云昭的剃刀之下。
崔云昭安静盯着他的脖颈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始小心翼翼给他刮胡子。
霍檀的胡须有些硬,这几日都没刮,长了一层青茬。
那剃刀很锋利,加上泡沫的润滑,很快,崔云昭就刮下来一小片。
确实是熟能生巧的活计。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崔云昭就帮他把胡子刮干净了。
她没有去碰浴桶里的水,直接起身在边上的水盆里打湿一条棉巾,回来重新坐到浴桶边,一点点给霍檀擦去脸上的胡渣和泡沫。
霍檀一直闭着眼睛,仿佛舒服得要睡着了。
等崔云昭动作停下,霍檀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容再度出现在眼前。
他微微仰起头,睁开眼睛去看崔云昭。
四目相对,旖旎滋生。
霍檀伸出手,轻轻勾住了崔云昭尖细的下巴。
他手上一用力,崔云昭就不自觉趴在了浴桶边上。
浴桶之中水汽蒸腾,氤氲了崔云昭的心。
霍檀深深看着崔云昭,他没有说话,亦没有笑。
在他深邃的眼眸之中,崔云昭清晰看到了渴望和烈火。
或许,从洞房花烛夜起,他就想把她拆吃入腹,据为己有。
崔云昭眼睫轻颤,犹如展翅的蝴蝶,勾人心弦。
她想要别开头,不去同霍檀对视,可下一刻,炙热的唇边侵袭而来。
这次的吻,很霸道。
一时间,浴室只剩下安静的水声。
涓涓细流,流淌进内心深处,浇灌了满心的花朵。
那声音不大,却让崔云昭浑身都出了一层汗,她被霍檀虏获了全部呼吸,此刻只觉得心神震荡。
热意如同野火燎原,点燃了浴室里的气氛。
崔云昭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吻打断了。
直到她觉得胸膛闷痛,才轻轻呼了一声:“唔。”
霍檀低低笑了一声,微微松开了她,在她唇畔边呢喃:“怎么还没学会呢?”
“都这么多次了。”
崔云昭面上如火一样烧起来。
她想要伸手推开霍檀,却忽然想到他还在浴桶里,胸膛□□,水珠淋漓,当即就不知道要如何躲闪了。
霍檀似乎看出了崔云昭的犹豫,他变本加厉,右手牢牢固定在崔云昭的脑后,带着她再度进入了自己的领地。
又一个霸道的吻袭来,崔云昭的心跳骤然加快。
似乎过了很久,似乎又只一瞬,霍檀才倏然放开了崔云昭。
崔云昭坐在边上,大口喘着气。
“无赖。”她低哑着嗓子说。
霍檀的声音也比方才还要低,他似乎有些压抑,却又有说不出来的爽快。
“多谢娘子夸奖。”
崔云昭闭了闭眼睛,等她心神定下,才睁开眼眸看向霍檀已经打湿了的手臂。
在他小臂上绑着一块还未来得及拆下的药布,因为已经被打湿,鲜血染红了药布,看起来非常吓人。
崔云昭却并非初次见血的弱质女流,她并未被吓住。
反而蹙着眉头:“你这人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注意。”
她念叨着起身,一边往边上的柜子前走,一边问:“药在哪里?”
霍檀含笑的眼看着她窈窕的背影,眼底有着说不出的愉悦。
“在下面的抽屉中,有金疮药和药布。”
崔云昭弯腰取了东西,然后就回到霍檀身边,搬着凳子坐在他身边另一侧。
她轻轻拆开霍檀手上的药布,看到里面有一条指长的伤口,虽然泡了水,看起来有些慎人,不过伤口并不是很深,没有伤及骨头,应该没有大碍。
崔云昭一直蹙着眉头,却没有显露出害怕的模样,霍檀便放下心来,认真看着她给自己上药。
“没想到娘子还会清理伤口。”
霍檀随意问了一句。
崔云昭的手微微一顿,她会处理伤口,是因为前世跟着军医学过,给霍檀和十一郎都清理过伤口。
“以前霆郎顽皮,从树上摔下来过,我帮他换过药。”
崔云昭淡淡道。
霍檀应了一声,说:“没想到霆郎也有顽皮的时候,他可比十一郎懂事多了。”
这话题就说到这里,霍檀没有继续说,直接话锋一转,问:“娘子不好奇武平的事?”
崔云昭帮他清理完伤口,就用棉布一点点擦去上面的水渍,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能说?”
霍檀不在意地道:“有何不可?”
他说完,便道:“李丰年这厮真不是东西。”
霍檀简明扼要道:“当今称帝之后,他便一直觉得当今不会留他,所以在武平作威作福,不仅强抢民女五十余人,还放纵手下的兵痞打劫附近村庄的百姓,就是为了让他们能聚敛财富,在被清缴之时可以保护自己一条命。”
“你可还记得朱先生说过的事,当时那群山匪并非山匪,就是从武平流窜出来的兵痞。”
崔云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霍檀语气平静,即便崔云昭往他的伤口上上药,他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若非这几年朝政动荡,各地都有兵痞藩镇造反,否则陛下早就收拾他了。”
这是实情。
如今这年月,只要手里有兵,人人都觉得自己能当皇帝。
所以当今杀废帝,自立为王,登基为帝,这让其他藩镇节制都动了心思。
哪怕不占领大块疆域,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称王称霸,不也很美?
故而这几年中朝廷战争不断,便一直没有腾开手动一直没有称帝或者以王将自居的李丰年。
“到了今年,各地战事稍歇,李丰年这边的问题便凸显出来。”
“他实在太过分了,武平这几年灾害不断,他不仅不赈济灾民,还把灾民往外赶,任由兵痞们抢占大片良田,短短几年,武平已经民不聊生了。”
崔云昭给霍檀上完药,便用药布仔仔细细给他包住伤口。
“所以这一次,朝廷势必要拿下他。”
霍檀点点头,他低声道:“李丰年手里不足五万人,大多数都只能欺凌弱小,根本不足为据,不过三日博陵军就攻进了城,我因率领先锋营,这才受了点轻伤,不打紧的。”
霍檀看了看崔云昭,见她神情有所缓和,这才松了口气。
他笑了一下:“这一次虽然不知为何忽然把我调过去,却是好事,毕竟我挣了头功。”
霍檀右手一晃,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木盒。
崔云昭下意识朝他看过去。
霍檀眼眸里闪着笑,看着崔云昭的时候颇为专注。
“娘子嫁与我,我还没给娘子买过礼物,”霍檀把那盒子送到崔云昭面前,“这一次出去,给娘子也挣了个礼物回来,娘子看是否喜欢。”
崔云中倒是没想到,霍檀还有这般仔细的一面。
他出门打仗,还记得给自己带礼物回来,这份细心和体贴,原来倒是不曾有。
思及此,崔云昭忽然愣了一下。
或许,也不是没有。
她想到,曾经那些年时,霍檀每一次打仗回来,她都会多几样首饰,簪子耳铛,荷包香囊,不一而足。
那时候她没怎么关心过,只以为是家里的铺子送来的新货,现在想来,每一次有新首饰,都是霍檀打仗回来。
但霍檀却从来没跟她说过。
崔云昭垂下眼眸,看向霍檀有些期盼的眼睛。
或许,曾经的霍檀是不能同她说。
她对他一直不冷不热,夫妻两个也说不上几句话,他可能想要对她好,却怕她无情的拒绝。
霍檀的脾气就是如此。
他想要对谁好就对谁好,不需要明说,也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
只要崔云昭头上戴着他买的簪子,似乎就足够了。
这人还真是。
崔云昭心里叹气,不由沉浸在回忆里,没有回过神来。
霍檀眸子里没有任何失望的情绪,他依旧举着那个朴素的木盒,认真看着崔云昭。
“娘子,怎么了?难道是高兴傻了?”
霍檀甚至还笑了一下。
崔云昭回过神来,先接过了木盒,然后才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郎君,你真是无坚不摧。”
霍檀挑了挑眉,崔云昭补充道:“你的脸皮可真厚。”
霍檀低低闷笑起来。
崔云昭帮他把伤口包扎好,才打开那个木盒。
盒子里放着一支精致的银簪。
簪子上面用黄豆大小的珍珠镶嵌了朵朵团花,中央一点红,有一种寒梅赛雪的美感。
簪子的造型很古朴,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工艺,大抵是老师傅用心做出来的。
不可否认的,崔云昭心里又升起一股甜。
她轻轻摸着那支簪子,唇角止不住上扬,声音也带了些娇嗔:“怎么想起给我买礼物?”
霍檀见她的目光就没离开那簪子,终于踏实下来,然后就道:“要送娘子,还需要什么理由?”
“见了觉得好,自然就要给娘子买回来。”
崔云昭瞥他一眼,扬手就把簪子戴到了发髻上。
“看来郎君这次所获颇丰。”
霍檀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水房里闷热,崔云昭已经出了一身汗,她直接起身,指了一下他手上的伤口:“别再沾水了,小心着些,我先出去了。”
霍檀应了一声,目光一直追随在她身上,等她离开了水房,霍檀才长长舒了口气。
崔云昭从水房出来,先凉快了会儿,然后便坐到妆镜前,仔细看霍檀给她买的簪子。
不得不说,霍檀的眼光是真的好。
这簪子一看就做工考究,用料也扎实,尤其是那十几颗珍珠,颗颗圆润饱满,一看就不是便宜货色。
这一支簪子,怎么也要值个几十两,还是有钱也难买到的那种。
因为长海白珍珠是稀罕物。
崔云昭坐了一会儿,霍檀就从水房里出来了。
他已经擦干了头发,却没有束发,满头乌发随意披散在身后,显得落拓不羁。
霍檀身上只穿了中衣,一出来就灌了一大杯温茶,这才松了口气。
“终于活过来了。”
崔云昭便问他:“可去见过母亲和祖母了?”
霍檀点点头:“回来时去说了一声,待晚上过去那边用晚食再说体己话。”
崔云昭又问:“下午可还有事?”
霍檀摇头:“这两日都没事,将军给了假,可以休息一日。”
崔云昭便也坐到桌边,给她讲霍新枝的事。
她说话简单干脆,没有过多的赘述,把事情从前到后一一说了一遍,霍檀倒是没有大怒而起。
只是他的眉头越发紧蹙,一看便是隐着怒火。
崔云昭把话都说完,霍檀才道:“娘子,多谢你。”
“若非你,当日肯定要被完颜氏再度讹诈。”
崔云昭便道:“那完颜氏人心不足蛇吞象,实在太过恶毒,既然都诓骗家里一回,还想着再诓骗第二回 ,也真是胆大包天。”
霍檀垂下眼眸,又灌了一碗茶。
崔云昭发现,不过三五句话的工夫,霍檀已经平复了情绪。
真是厉害。
霍檀这般强大的心态和自制能力,难怪能从一众武将中脱颖而出,一步步走到最高位。
“郎君想要如何做?”
崔云昭问。
霍檀放下茶杯,双手交握,眼神坚定。
这一刻,崔云昭甚至觉得他已掌控天下。
霍檀一字一顿说:“做了错事,就要受到惩罚,既然一再欺辱到我头上,无论谁要保他,都不可能了。”
霍檀道:“我要让完颜氏求着给长姐道歉。”
这话说得异常笃定。
崔云昭并不觉得霍檀在大放厥词, 他一向言而有信,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他说了, 就能做到。
崔云昭等他说完,才道:“我已经告诉完颜氏的人了, 让他们好好清点长姐的嫁妆,过几日你回来,就去他们家要回。”
霍檀点点头, 他慇勤地给崔云昭倒了一杯茶, 然后便举着自己那杯茶,主动同她的茶杯轻轻碰了一下。
茶杯发出清脆的声响。
“再次谢过娘子, ”霍檀笑笑, 神情显然很放松, “应当不用咱们特地跑这一趟, 完颜氏自己会把东西送回来。”
崔云昭知道霍檀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至于他要做什么, 崔云昭便不多问, 只是有些疑惑:“我平日里瞧着,祖母对长姐是很关怀的, 长姐对她那般冷漠, 她还是嘘寒问暖, 也很听长姐的话,为何当时给长姐选了那样一门亲事?”
虽说霍氏一直在岐阳,对博陵不太熟悉, 但完颜氏这样的人家, 若是仔细打听, 还是能听说些大概的。
而且除了世家大族或早有姻亲关系的, 一般而言,小门嫁女都是嫁在当地,霍新枝当时从岐阳嫁来博陵就有些奇怪。
不过后来因吕继明调来博陵,霍檀跟随而来,这娘家倒也不算远了。
当时因为被吕继明看中,又赏赐宅院,霍氏一家就都搬来了。
但霍新枝可是在霍氏搬来之前就已经嫁到博陵的。
这一点,崔云昭是很不解的,但她没有直接问。
霍檀倒是聪慧,一听就明白,于是便从头讲起。
“说来,也是祖母太过固执了。”
“那时候父亲忽然战死,家里上下都很难过,母亲强撑着处理完父亲的丧礼便病了。”
“我那时候年纪尚小,还不太懂事,许多事请就没有太过上心。”
霍檀微微叹了口气。
“若非如此,我也没有注意到长姐的异常。”
崔云昭抬起眸子看向他,说起长姐,这个一向冷静的男人也不由有些懊悔神色。
“你也知道,刺史算是虚衔,是上礼下仁的一种表现,父亲实际的官职是岐阳兵马营骑兵副统制,手下有一营的人马,身边也有亲兵。”
当时霍展的官位已经很高了,他上面是吕继明,是岐阳厢军都统制,再上面就是节度使郭子谦。
这些崔云昭都知晓。
如果霍展还在世,再往上走一走,成为一方统制,那她跟霍檀的婚事便是门当户对,美满联姻。
只可惜,霍展过世太早了。
他刚翻身就死在战场上,剩下一家子孤儿寡母。
霍檀见崔云昭对霍展的官职很清楚,便没有多谈,直接说:“当年父亲身边有亲兵百人,其中亲兵军使名叫符嘉树,能文能武,是父亲身边最得力之人。”
“当年那一场大战非常惨烈,父亲为国捐躯,而符嘉树也毁了容,受了很重的伤。”
崔云昭心中一动:“难道这位符军使……”
霍檀点点头,道:“符大哥十五岁就入父亲麾下,同长姐算是年少相识,说一句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只可惜那时候符大哥受了伤,又因为父亲的战死受到牵连,直接被降级降罪,贬至幽云十三州中燕州戍边。”
崔云昭抬起眼眸:“长姐想要同他一起走?”
霍新枝绝非柔弱的性子,若不是完颜氏对她进行了非人的折磨,又经历了种种磨难,在崔云昭看来,霍新枝绝对是个很有骨气的女子。
她不会怕吃苦。
霍檀又叹了口气:“当时长姐就说要嫁给符大哥,陪着他一起戍边,她相信符大哥能攒够军功荣归故里。”
故事听到这里,若以此为结尾,当真是可歌可泣,让人敬佩。
但故事终究只是故事,现实似乎从来不尽如人意。
霍檀道:“祖母当时就晕了过去,母亲因在病中,没有叫她知道这件事。”
“那时候家里太乱,父亲过身之后我立即去请见郭节制,父亲头七刚过,我就参军了,同样不知家中这些事。”
霍檀真的很坚强。
他当时做了最正确的选择,想要最大限度保护住家人,想要尽快撑起这个家,他只能一往无前,拚命向前冲。
在军中,霍檀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最好,他用最快的速度升至军使,也渐渐代替父亲,成为霍家的顶梁柱,成为人们谈论霍家时,交口称赞的那个年轻英雄。
可他毕竟不是万能的。
他不能同时做好两件事。
因当时母亲逐渐好转,让霍檀心无旁骛,所以他忽略了家中的种种事端。
最终,在他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祖母同完颜氏谈好了长姐的婚事。
霍檀道:“后来开始行三书六礼时,我才知晓这一切,当时我问过长姐,若她不愿,我去找完颜氏请罪,拦住这门亲事。”
“但长姐说她愿意。”
“我不知道,是祖母以死相逼才促成的婚事,当时符大哥已经离开了岐阳,长姐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同心上人相隔两地,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崔云昭听到这里,心里沉甸甸的,没想到顾老太太竟还做过这样的事。
霍檀说起这件事,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崔云昭却能隐约听出他是很自责的。
自责自己当时没有问出长姐的真心,没有知道事情的真相,也没有让长姐提前离开完颜氏的牢笼。
时过境迁,岁月倒转,谁又能知道看起来光鲜亮丽,蒸蒸日上的完颜氏,竟是那等阎罗窟。
霍檀道:“当时长姐非要跟符大哥去边关,祖母是怎么也不同意的,自从父亲过世之后,祖母就有些固执,总是认为自己所想才是对的。”
“她怕长姐同符大哥一起死在边关,怕家里又有亲人一去不回,所以当时她以死相逼,非要让长姐留在家里。”
“长姐妥协了,从小到大,祖母都对她很好,对她最是偏心。”
崔云昭叹了口气。
“我说过,当年兄长早夭,家里只有长姐一个孩子,所以祖母对她格外疼惜,后来即便有了我们,祖母也最疼她。”
“长姐从小就聪慧,又漂亮,在岐阳也是小有名声,祖母每次提起来,都与有荣焉,很为长姐骄傲,谁知道最后竟然闹到这个地步。”
崔云昭道:“长姐没有跟符大哥走,祖母又是如何选中的完颜氏?”
霍檀眸色微闪:“当时长姐妥协了,没有跟符大哥走,但祖母总担心她苦等符大哥回来,耽误了好姻缘,偏巧完颜大郎的父亲去岐阳公干,同人吃酒时听说了我家的事,又恰好完颜大郎同我长姐年岁相当,于是便动了心思,请了冰人上门。”
崔云昭若有所思:“如此说来,竟是完颜氏先请的媒人。”
霍檀点点头,眸色幽深:“现在想来,我们家最符合完颜氏选儿媳的标准。”
“没有背景,没有根基,父亲早亡又小有薄产,能瓜分儿媳的嫁妆又不会打上门来,甚至还是异乡人,岂不是更好?”
崔云昭听到这里,不由有些厌恶。
“真是丧良心。”
霍檀没有发表意见,继续说:“当时我们身在岐阳,不知道完颜氏的根基,只听说完颜氏一家也是军户,而且完颜大郎名声很好,已经参军,颇得上峰看中,听闻年纪轻轻就做了伍长。”
这已经是很不错的年轻俊才了。
“所以祖母就动了心?”
霍檀点头:“祖母会同意这桩婚事,还是因为当时完颜氏出手大方,送来的礼物都很隆重,而且完颜氏远在博陵,同岐阳隔了一座山,如果长姐嫁来完颜氏,即便以后符大哥回来,长姐大抵也没机会再见他。”
老太太的初衷或许是为了孙女,那时候完颜氏也会做表面功夫,可她却不想想,让霍新枝孤身一人嫁来博陵,没有娘家撑腰,受苦也说不出来,如何能过得好?
说到底,还是眼皮子太浅,看中了人家的聘礼。
“婚事定下之后,我是见过完颜大郎的,其实这位姐夫人品不错,”霍檀叹了口气,“他同完颜氏家中人都不太一样,对长姐也不错,平日里也能护着她,只可惜姐夫走得太早了。”
崔云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说了一句:“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
霍檀道:“当时在岐阳,已经没什么晋升的机会了,所以吕将军被调遣至博陵时,我就申请跟来,一方面是想要求得更多的机会,一方面也是为了母亲和长姐。”
“虽然母亲如今看来总是笑呵呵,开朗活泼的样子,但她心底深处还是怀念父亲,我不想让她一直留在家中,便直接把家搬来了博陵,幸好,我们搬来得及时。”
搬来了博陵,才在霍新枝被完颜氏欺辱时,霍檀能第一时间知晓此事,并且直接打上门去,把霍新枝救了出来。
“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总觉得钱财乃身外之物,与其一直同他们扯皮那些身外之物,还不如早点把长姐带回家,让她远离那些是是非非。”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完颜氏做的局。”
霍檀说到这里,日影西斜,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天边云霞飘摇,余霞成绮,瑰丽动人。
堂屋中门紧紧合闭,阻挡了呼啸而来的风。
崔云昭忽然意识到,不知何时,竟又落了雪。
大雪簌簌,瞬间便描白了整座博陵城。
堂屋中薰笼辟啪,里面的木炭燃着热意,温暖了翠云昭的手心。
就在崔云昭发呆的时候,霍檀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崔云昭的手。
他的手很热,她的手很暖。
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就是最美满的圆。
霍檀的声音在静谧的屋子里回响,好似虔诚笃定的梵音。
“娘子,多谢你把长姐从泥潭里救出来。”
“我知道的,即便长姐人回到家中,可她的神魂,还被囚禁在完颜氏那个黑漆漆的冰冷柴房里。”
“现在,她终于重新活过来了。”
霍檀真心实意说话的时候,是非常诚恳的。
他的那种诚恳,会让人不自觉点头,应和他的每一句话。
崔云昭看了霍檀一眼,便倏然别开了眼眸,然后她就道:“该过去用晚食了。”
霍檀应了一声。
霍檀自己梳好头发,随意穿了一件家里常穿的直身,便同崔云昭出了门。
不知何时,小雪转成了大雪。
大雪纷飞,凛冬已至。
崔云昭呼出一口热气,看着白雾在雪中蒸腾而上。
她感叹一句:“这个冬日不好过。”
霍檀说:“是啊。”
今年入冬之后,已经落了两场雪了,尤其这一夜的雪这样大,许多家贫的百姓就难过了。
两个人踩着脚下的雪,一路往西跨院行去,脚下咯吱咯吱,声音空灵又好听。
霍檀道:“武平那边的流民,最近一股脑往博陵这边来,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崔云昭愣了一下:“他们不回武平吗?”
“家没了,地也没了,亲人可能也都没了,还回去做什么?吕将军治下极严,对士兵管束严格,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民一窝蜂来投奔他,也在情理之中。”
崔云昭点点头,她披着斗篷,小脸在风帽里还没有巴掌大,只凸显了那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
“明日里看一看,若是有需要,我就让粮铺的掌柜带着人去城外施粥。”
霍檀有些意外地看了崔云昭一眼,见她满眼认真,片刻后,他笑着握住了崔云昭的手。
走了这几步路,崔云昭的手就有些凉了。
所幸他的手还热,可以温暖她的。
“娘子心善,定有福报。”
崔云昭笑了一下,只说:“倒也不是为了什么福报。”
重生回来,许多事请她都还未查清,但她却明白一个道理,只要力所能及,她就要把前世未尽之事都做好,哪怕只救一个流民,也是值得的。
重生的意义是什么?并不是单要让自己过上好日子,否则她自己都不觉得,自己能担这么大的福泽。
施粥,救人,对她来说并不困难,力所能及的事,为何不做?
崔云昭如此想着,心里就很畅快。
“流民也同我们一样,若是哪一日我们自己落了难,大抵也希望有人可以救命,我不过将心比心罢了。”
崔云昭如此说。
霍檀倒是听出她嘴硬来,他家娘子聪慧大方,嘴上厉害得很,心却是嘴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