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昭便明白了。
这位阿丘士兵崇拜霍檀,想要被霍檀选中, 所以事事都以霍檀为先。
难怪他作为城防军会为霍檀办事。
城中关系错综复杂, 各营卫之间都是相互拉拢提防, 谭齐丘所在的押应该都听从霍檀吩咐,但没人有异议。
城防军的人也想进入先锋营,自然不会得罪霍檀。
崔云昭便点头, 她压低声音问:“阿丘, 前线那边可有消息?”
崔云昭其实是有些担心的霍檀的。
霍檀临走时说最快五日就能回来, 可如今已经八日, 依旧一点消息都无。
说不担忧是假的。
前世霍檀没有参与这一次的剿逆,这一次忽然被临时征调,崔云昭总觉得有些不妥。
不过这一次剿逆她记得没什么危险,李丰年根本就烂泥扶不上墙,即便节制一藩重镇,也佣兵无能,不过几日就战败自焚了。
不过那时崔云昭刚成婚,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不记得究竟用了几日,也不记得大军何时凯旋,这几日家中平顺,她不免就惦记起霍檀来。
她心里很清楚,霍檀天命所归,是当之无愧的未来帝王,他天命在身,不会那么轻易就殒命,可事无绝对。
万一呢?
况且,崔云昭刚同霍檀成亲,若是一句都不关心出征的夫婿,显然也说不过去。
她这般含蓄询问,倒是让谭齐丘了然于心,心道九娘子果然还是惦记军使大人的。
谭齐丘想了想,说:“九娘子,属下不过普通士兵,不太知晓前线境况,不过九娘子若是当真惦念,属下可以去问一问押正。”
“算了。”
崔云昭勉强一笑,说:“不用麻烦了。”
谭齐丘见她如此,有些不忍心,还是小声说:“不过属下听说,今次没什么危险。”
崔云昭点点头,给了他打赏,不管他退拒,还是硬塞给了他。
“郎君不在,多谢你为霍家事用心。”
等送走了谭齐丘,崔云昭回到东跨院,不由叹了口气。
夏妈妈以为她心中担忧,边催着她先用过午食,然后又哄她睡下了。
等午歇起来,夏妈妈还想着要如何哄她开心,就听外面桃绯的声音响起。
“小姐,舅爷来信了!”
夏妈妈的眼睛一亮,心情也跟着振奋起来。
崔云昭的母亲殷拒霜原是桐庐殷氏的千金,殷氏距离博陵并不算近,之间要隔着州府伏鹿,即便坐马车也要三四日,故而殷氏嫁过来之后,两边大多以书信来往。
不过殷氏产业遍布江南,崔云昭的外祖过世之后,舅父继任家主,曾来过博陵看望长姐。
那时候崔云昭见过舅父一家几次。
崔云昭父亲过世,舅父一家还登门吊唁,只是吊唁之后没有两月,崔云昭的母亲也生了重病,那时候舅父便又来了博陵一趟,专程陪伴长姐和外甥们。
崔云昭同舅父舅母还算熟悉,不过前世已经许多年未曾见面,她此刻也觉得有些陌生了。
她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成亲之后舅父是否来过信。
仔细回忆,大约是没有的。
重生之后,许多事请都有了变故,身边的人事,崔云昭也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所以现在忽然收到舅父的信,崔云昭一面有些欣喜,一面也有些担忧。
她怕殷氏有什么事。
崔云昭忙让桃绯进来,问:“信是怎么送过来的?从博陵到桐庐应当没那么快。”
她同霍檀的婚事,崔序自然不可能直接了当处置,当时也是给桐庐殷氏去过消息的。
不过他很精明,紧赶慢赶让崔云昭一月内就成了婚,发出信的时候已经开始纳采了,等三书六礼都走了,这样殷氏想要插手崔云昭的婚事,也已经有心无力了。
崔云昭成婚之时,博陵城中殷氏的商铺应该已经传回了消息,现在算算,这封信大约是婚后才送出来的。
桃绯把信递到梨青手中,梨青便取了信刀,一点点拆开了信封。
桃绯在边上说:“是家中门房送来的,说这信是殷氏送到崔氏的,不过因为写着小姐的名讳,门房贵叔使了个心思,没有往二老爷手里递。”
也就是说,这信是家里门房直接让送来的。
崔云昭心里感激,忙道:“记得好好打点一番,让门房回去谢过贵叔。”
桃绯点头,道:“小姐放心,已经打点过了。”
说话的工夫,梨青拆开信封,把信交到了崔云昭手中。
崔云昭展信速读。
她认得舅父的那一笔迫颇具风骨的小楷,故而看了第一眼便知道是舅父亲笔所写。
信上先问好,恭喜她成婚,又让她好好相夫教子,踏实过日子。
崔云昭看到这里,不由蹙了蹙眉。
她压下心中的不快,继续看下去,可越往她脸色越差。
夏妈妈在边上仔细看她脸色,见她如此,心里便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舅老爷还是那般脾气。
等崔云昭把信都看完了,夏妈妈才轻声开口:“舅老爷说了什么?”
崔云昭看了看梨青,挥手让她跟桃绯退下了去。
然后才对夏妈妈说:“舅父想让霆郎去桐庐。”
夏妈妈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了下去,她沉默片刻,不死心问:“那岚姑娘呢?”
崔云昭摇了摇头:“只字未提。”
夏妈妈就不说话了。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她今日一天经历了大起大落,本来就精神困乏,此刻忽然收到这样一封信,心里更是沉甸甸的,说不出的难受。
“我那时候确实期盼过的。”
她同殷氏关系冷淡,也并非没有理由。
崔云昭回忆起早年的事,淡淡道:“当时母亲忽然病逝,那病来势汹汹,一下子从头晕脑胀变成了卧床不起,我跟弟妹都吓坏了。”
夏妈妈也不由想起那段往事来。
崔云昭以前有什么委屈,都憋在心里不说出来,时间久了,夏妈妈知道她心里头一直不舒坦。
就说当年父母过世的事,在崔云昭心里一直有不小的疙瘩。
后来她遇事不求人,总是委屈隐忍,同当年的事有很大关系。
崔云昭看向夏妈妈,眼眸中没有眼泪,只有淡淡的伤感。
时过境迁,十几年匆匆而过,崔云昭已经死过一回,现在再去回望当年事,所有的委屈和不甘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她只是想说一说当年的事。
“当年母亲生病的时候,我就有了预感。”
崔云昭动了动嘴唇,她沉默片刻,还是继续道:“从小到大,母亲一直对我们很温柔,可孩子都很敏感,母亲心里最在乎的是谁,我跟弟妹都很清楚。”
“母亲最在乎的只有父亲,也唯有父亲。”
“父亲病了,她会不眠不休照顾,我跟弟妹病了,她一贯都是叮嘱你和刘妈妈。”
崔云昭叹了口气:“年少的时候,我其实很委屈,委屈自己的母亲最爱的不是自己。”
“但后来我渐渐长大,我发现也没必要那么委屈,母亲只是她自己,她愿意更爱谁,那是她自己的事,我也做好孩子的本分就够了。”
“我心里都头明白,可我还是会委屈,”崔云昭看向夏妈妈,眼底有了些水汽,“妈妈,小时候是真的克制不住觉得难过。”
任何一个孩子,都渴望父母的关心和爱护。
这不是自私,只是作为孩子的本能。
崔云昭已经很懂事了。
“父亲更关心霆郎,关心他的课业,关心他能不能能做合格的继承人,母亲则更关心父亲,关心他的身体,关心他的前程。”
“我跟岚儿成了没人在乎的人。”
这些话,这些事,夏妈妈自然都看在眼中,但听崔云昭说,听她这般回忆,却是第一次。
这也是崔云昭第一次同旁人说起此事。
她忽然意识到,虽然十几年过去,已经有了时过境迁的味道,可她却还是在乎的。
随着那一句句话说出口,她忽然就放松了不少。
现在的她,才同过去的年又无助的自己和解,她在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
没有人爱我,我可以自己爱我自己。
这是她死而复生,过尽千帆之后,才慢慢明白的道理。
夏妈妈心里一阵酸涩,她在替崔云昭难过。
崔云昭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夏妈妈的手,冲她温婉一笑:“妈妈,我没事,现在说出来,我觉得好多了。”
崔云昭出身博陵崔氏,又生来便是家主的嫡长女,她虽并非男儿身,可博陵崔氏的女儿一样能有好前程。
她从小就是金尊玉贵长大的。
锦衣玉食,膏粱锦绣,她生来就拥有旁人羡慕的一切,合该幸福而快乐的。
然而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也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崔云中生下来后,面对的不仅仅是母亲的忽视,还要在偌大的崔氏中,肩负起作为长姐的责任。
崔云昭苦笑一声:“我从来不敢说,自己曾经过得很无助。”
崔云昭说着,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都已经过得这般衣食无忧了,还在这里悲春伤秋,实在太过矫情了。”
“所以啊,能不说就不说,想想好日子,大抵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夏妈妈轻轻握着她的手,眼眸里只有关心和慈祥。
小姐从小到大的日子,她都看在眼中,从来就只有心疼。
她不觉得小姐矫情,因为对于小姐来说,从小到大,她缺失了很多东西,有些并非金钱能弥补的。
有些东西,崔云昭想要过,却始终没有得到。
夏妈妈说:“小姐哪里的话,是人就有在意的事情,无论什么出身,什么境遇,总有好的和坏的。”
她说话很直白:“没有十全十美的日子,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若是从来都不会心烦和委屈,那简直是圣人了。”
崔云昭笑了一下,心里松快很多。
她点点头,继续道:“没人在乎其实也没那么可怕,我有岚儿,岚儿也有我,我们可以相互关怀,后来大了些,对于这些我就没那么在乎了。”
“我是长姐,我可以为弟妹撑起一片天。”
崔云昭很早就长大了。
就如同霍檀曾经同她感慨过的那样,高门世家膏粱锦绣,满地珠翠,可想要把那珠光宝气都攥在手心里,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但我撑起的那一片天太脆弱了,风一刮,立即就要碎掉。”
“父母在时还好,父母一走,我的天就立即塌了。”
“其实早年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只是朝政动荡,藩镇称霸,前废帝昏庸无能,愚昧无知,父亲这种心怀天下的清官孤臣,立即就没人待见了。”
“我依稀记得,那时候父亲辞官回家,日日夜夜都睡不着觉。”
“他心里装着天下。”
崔昊心里有家国天下,有黎民百姓,或许也有妻子占据一个角落,却唯独没有年幼的儿女们。
“我知道,父亲是气死的。”
“他看着那些被屠城后死不瞑目的百姓,看着血流成河,看着礼崩乐坏,他的心碎了,他也坚持不下去了。”
崔昊是旧时文臣,他秉性忠良,心怀天下,是崔氏百年来文臣家主的代表。
你只要看他一眼,就能想到崔氏的百年风骨。
这样一个人,还是被废帝和乌烟瘴气的朝堂气死了。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她垂下眼眸,声音压得很低,仿佛不敢让人知道她心里的黑暗。
“妈妈,父亲过世的时候我虽然很痛苦,却不觉得天塌了,因为父亲不在,我们还有母亲。”
“只是,母亲心里最重要的只有父亲。”
夏妈妈知道,自家夫人是抑郁而终的。
在老爷死后,她自己没了求生的意志,跟随者亡夫的脚步撒手人寰。
她是自己不想活了的。
可这对于年幼的儿女们太残忍了。
母亲选择跟父亲一起离去,却没有想到剩下的遗孤要如何生活,如何在偌大的崔氏生存。
当时崔云昭十三岁,一双弟妹才六七岁的年纪,茫然无措,孤苦无依。
殷拒霜在崔氏生活十几年,她能不知道崔序是什么品行?她能不知贺兰氏是什么德行?若是只剩下年幼的儿女,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如何?
她都没想过,亦或者说,痛苦让她不再去关心别人。
哪怕是自己的儿女,她也不关心了。
崔云昭安静了许久,然后才说:“我知道的,母亲只是她自己,我不能苛责她,可我还是痛苦和委屈,我还是舍不得她跟父亲。”
夏妈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暖香的茉莉香片抚慰了崔云昭的心,让她从过往的痛苦里挣扎出来。
崔云昭饮下一杯热茶,顿时觉得好过许多。
她眨了眨眼睛,让眼底深处的泪意都倒流回去,不想做出这幅软弱无能的模样。
“可事情已经发生,我同弟妹们还是要面对,当时舅父过来的时候,我们都很高兴。”
夏妈妈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只是到当时舅老爷很不高兴,等到夫人头七过了,舅老爷就直接离开了。
这些事崔云昭一直没有提起过,现在因为这一封信,她才旧事重提。
也不过是同夏妈妈说一说心里的不甘。
崔云昭垂下眼眸,淡淡道:“当时舅父觉得留我们在崔氏生活,会让人觉得殷氏不够关心外甥,所以他提议把霆郎带走,由殷氏教导。”
夏妈妈有些吃惊:“什么?”
崔云昭点点头,道:“是的,就是带走霆郎。”
一般出现这样的情况,夫人的娘家来人吊唁,若是真的心疼孩子们,都是主动请表小姐回去抚养,这样表小姐的婚事不会被胡乱婚配,也能好好教养小姐,毕竟儿郎们一般不会被苛待。
殷长风此举,确实不合规矩。
夏妈妈有些疑惑:“这是为何?”
崔云昭放下茶盏,道:“因为舅父认为,只要好好教导霆郎,让他替父母光耀门楣,父亲的遗志就不会被人遗忘。”
夏妈妈简直咋舌。
崔云昭笑了笑:“这是冠冕堂皇的话,实际上来说,舅父就是认为儿郎更重要,他却没有想过,若是霆郎离开了崔氏,我跟岚儿的日子会更难。”
“不,舅父可能也想过,但他不愿意把三个孩子都带走,这样就同崔氏闹了嫌隙,脸上不好看。”
夏妈妈叹了口气:“难怪那几日,霆少爷哭了好几回。”
崔云昭忽然又笑了一下,这一次,她笑容里有着欣慰。
“还好霆郎是个好孩子,他说若是不带两位姐姐走,他也不走。”
“我知道的,舅父最是古板持重,他不会让崔殷两家起矛盾,故而便求了舅父,说我不去,让他带着岚儿和霆郎一起去殷氏,吃用花费,都由母亲的嫁妆来出。”
“可是舅父还是没有答应。”
想要带走霆郎,已经是殷长风表现出难得的关心了,这有悖于他一贯的认知,他是典型的古板文人,不喜欢做出格的事。
把亡故长姐的孩子带回家中抚养,本来就算越界,现在又说要带走两个,就更是不能同意了。
现在又多加了外甥女,以后还得操心外甥女的婚事,这让殷长风立即就有些踟蹰。
“当时舅母也不答应,所以霆郎就干脆表示自己不想走了。”
所以那时候,姐妹三人都留在了崔氏。
“这么多年,舅父也只在逢年过节来一封信,现如今我成亲了,怕是才来信问一问。”
“我原以为是如此的,结果看了信,舅父其实也根本不关心我的婚事。”
这封信上,殷长风只问了一件事。
他认为崔云昭直接同崔序闹事,又让三堂叔教导崔云霆,有忤逆长辈之嫌,她以下犯上,又以外嫁女的身份掺和娘家事,更认为她丢了殷氏的面子。
他要求崔云昭立即回家,给崔序夫妻二人道歉,并让他们重新教导崔云岚和崔云霆。
崔云昭是崔氏女,可她母亲是殷氏女,同样的名门望族,同样的大家闺秀,崔云昭不能丢了她母亲的面子,也就相当于给殷氏脸上抹黑。
这短短一封信,没有关心她仓促的婚事,没有过问她在霍家过得好不好,夫婿如何,也没有问两个年少的外甥如今身体如何,简单一句带过之后,直接就是质问。
前世崔云昭循规蹈矩,知礼守礼,大抵因此,所以殷长风对她没多少苛责。
可现在,她不过为了弟妹挣扎了一下,就被殷长风来信训斥。
崔云昭同夏妈妈对视一眼,倏然叹了口气。
“现在想想,还好当年岚儿和霆郎没有跟着舅父回殷氏,若是当年由殷氏教导他们,还不知教导成什么模样来。”
夏妈妈见她说着神色放松了,似乎不再因为舅父的训斥生气,便也道:“是了,咱们这是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这话都说出口,崔云昭心里松快许多,她看着那张薄薄的信笺,不知为何,又有些烦躁。
“舅父说过几日要来博陵。”
崔云昭说到这里,喃喃自语:“我都不知道要不要见他。”
“说实话,我有些不敢。”
崔云昭话音落下,外面忽然响起低沉的嗓音。
那嗓音有些沙哑,却是那么熟悉。
“有何不敢?到时我陪娘子去见舅父便是。”
崔云昭一惊,眼眸里瞬间涌上欣喜,但她同夏妈妈对视一眼,却还是努力克制住了心中的欢喜。
霍檀竟然回来了。
崔云昭也不管他听去多少,只迅速起身,快步绕过屏风。
珠帘摇晃,落日夕照,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而来,遮挡了下午西斜的阳光。
霍檀身上穿着干练挺拔的青色军服,手腕处的衣袖被尽数束在护腕中,立即便显得他臂膀修长,干练有力。
再往下,就是窄腰,直身,鹿皮靴。
霍檀头上束着青色的发带,随着他的走动,脑后的发带随风飘扬,带起一阵青色光影。
他面上有些风尘仆仆,下巴处也有青色胡渣,可这样的霍檀,让崔云昭一眼便印刻进心里去。
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扑面而来,在他身上,崔云昭感受到了磅礴的生命和力量。
霍檀从来不是个会被困难击溃的人,遇到困难,他总是迎难而上,让自己在一次又一次的磨难里大步前行。
就如此刻。
不过两三步,他就来到了崔云昭的面前。
兴许是换过了衣服,兴许因冬日寒冷,崔云昭没有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和血味,只能感受到雪松的清新。
霍檀就是这般,如山如岚,如松如柏。
崔云昭猝不及防看到他回来,眼睛里的喜悦收也收不住,被眼神锐利的霍檀尽数收进眼底。
“你回来了……”
崔云昭下意识的话被霍檀的动作打断,他直截了当伸出手,结结实实把自家娘子抱了个满怀。
炙热的胸膛一下子温暖了崔云昭的心。
崔云昭听着霍檀胸膛里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忽然就觉得踏实了。
霍檀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娘子,我回来了。”
崔云昭以前并不觉得霍檀是个细心人。
相反, 可能那时候两个人聚少离多,话不投机,她总觉得霍檀粗心大意, 就是个莽撞的军汉。
不懂温柔,也不知体贴。
可是现在, 她被男人稳稳抱在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和笑声,她才忽然意识到, 霍檀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
安慰她因为过往旧事, 因为舅父的为难而受伤的心。
崔云昭被他抱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推了他一下:“做什么呢!你身上那么脏还来抱我。”
霍檀听到她这么活泼有力气的声音, 就知道她已经恢复了心情, 便笑呵呵松开了手, 没有再去把她按在怀中。
但他的双手还是锁在了崔云昭后背。
霍檀垂眸看着眼前几日不见的娘子, 心底里生起一股说不出的喜悦和妥帖来。
他说不上来好在哪里, 但就是觉得很好, 很舒服, 很高兴。
霍檀冲她笑了笑,低头轻轻磕了一下她的额头, 作怪似地说:“换过衣衫了, 哪里脏。”
崔云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做什么怪呢。”
“不做怪, 有点想你。”
霍檀直白地说道。
崔云昭脸上一热,伸手推了他一把,心里却有股说不出的甜来。
不是那种甘醇的蜂蜜, 也并非熬制粘稠的红糖, 只是果子里带出的天然甜味。
不浓, 不烈, 甚至若有似无。
可就是很好吃。
让人觉得回味无穷。
崔云昭怎么不记得霍檀也会油嘴滑舌?
霍檀自己说完,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咳一声,松开了手。
“让丫鬟准备热水,我得沐浴一下。”
崔云昭便红着脸去忙了。
等浴水准备好,霍檀进了暖房,崔云昭就坐在外面发呆。
夏妈妈不知道去了哪里,丫鬟们也不见了,正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崔云昭坐了一会儿,又不自觉地吃了两碗茶,然后就听到里面霍檀的声音:“娘子,娘子。”
真难得,霍檀会在沐浴时唤她。
崔云昭眼睛一转,不知道为什么,竟是有些期待来。
毕竟许多年未亲眼所见,不知道霍檀那一身漂亮的腱子肉是否一如往昔。
崔云昭清了清喉咙,道:“什么事?”
暖房之中,霍檀的声音若隐若现。
“帮我拿一样东西,麻烦娘子了。”
霍檀身边自然没有侍从的侍奉,他也不会让娘子身边丫鬟伺候他沐浴,能求的似乎只有自家娘子了。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被霍檀这么一闹,什么过去的不甘和埋怨,什么被舅父指责的委屈,似乎立即就忘却了。
崔云昭不由开始回忆前世霍檀满身水珠的模样。
她抿了抿嘴唇,努力压下心底的期待,板着脸推开了暖房的门。
暖房在隔间一侧,并不大,里面只能摆下一张一人用的浴桶。
崔云昭推门而入,立即被眼前的青纱帐挡住了视线,青纱帐之后雾气袅袅,水汽蒸腾。
光想,崔云昭就想像出一派活色生香来。
这年月,美丽的女子稀奇,漂亮的男人也同样稀奇。
崔云昭绕过青纱帐,立即便看到霍檀如墨的长发披散。
他已经洗过了头,长发垂在肩膀之后,湿漉漉的,一直追到地面。
霍檀兴许洗得很专注,没有听到崔云昭的脚步声,正在认真解开手臂上的药布。
崔云昭安静了片刻,忽然开口:“郎君?”
“哎呀。”
霍檀被她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从浴桶里坐起来,直接把手伸进水中,如同被登徒子调戏一般捂住了要害。
“娘子……”
也不知道是因为暖房太热,还是因为难得的羞窘,霍檀竟是红了脸。
霍檀甚至不敢看崔云昭。
“娘子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进来了。”
他虽垂着眼眸,但唇角却微微扬起,修长的睫毛卷翘着,带起一抹魅惑的弧度来。
即便是个男人,可美人出浴也是极为养眼的。
崔云昭轻轻哼了一声:“郎君唤我过来,怎么自己没先准备?”
她同霍檀也算是老夫老妻,霍檀这般一看就是故意而为,现在做这羞窘状,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霍檀听到崔云昭的话,脸上的羞窘立即散去不少,他抬起眼眸,用那张沾染着水汽的英俊面孔向崔云昭看来。
一滴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滴落在凸起的喉结上。
此刻他脸上虽多了些胡须,却并不能掩盖他英俊的面庞,只在身上多了一股不羁和磊落。
那是同平时不一样的俊美。
说真的,时隔多年再见,这幅画面的冲击性还是太强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霍檀宽厚的肩膀和结实的胸膛,还是勾起了崔云昭心底深处的隐秘情绪来。
她确实喜欢霍檀这一身骨肉。
此时此刻,她都想直接把手伸进水中,去摸一摸她朝思暮想的肌肉来。
不过,也只是想想。
崔云昭深吸口气,她闭了闭眼睛,不让霍檀的美色搅乱自己的神智。
这男人,可真是不要脸。
堂堂军使,竟还用这种方式勾引人。
崔云昭努力调整思绪,再睁开眼时,她眼眸中已经恢复了清明。
“郎君唤我来,可是需要取什么?”
霍檀眼眸中闪过一抹失望,不过那失望情绪稍纵即逝,他很快就振作起来,指了指一边的桌架。
“劳烦娘子,帮我把剃刀取来。”
崔云昭看了一眼,就来到桌架边,把放着的皂角和剃刀的托盘端到浴盆边。
她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看浴盆中男人修长的躯体。
霍檀这会儿倒是放松了下来。
他摊开手,悠闲地搭在浴盆边,仰头看向崔云昭。
他方才没有撒谎,也不是故意逗她开心,他确实有些思念她。
明明两人刚刚成婚,彼此之间其实并不算熟悉,他如今也没有完全看清自家娘子的性格,但在每个休息的夜晚里,他闭上眼睛,都是她唤他郎君的模样。
崔云昭是很美,但霍檀记住的却不光只是她的美。
或许霍檀的眼神太过深邃,崔云昭的脸上还是泛起了热意:“郎君还有什么事,若是无事,我便出去了。”
霍檀忽然握住了崔云昭纤细的手腕。
他的手上还沾着热水,一下就染湿了崔云昭的手腕,让她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当然不是因为惧怕。
崔云昭垂下眼眸,目光坚定,稳稳落在霍檀英俊的面容上。
霍檀对她笑了一下,笑得很是无赖:“娘子,你帮我剃须可好?”
崔云昭眯了一下眼睛。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啐他不要脸,她只是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问:“郎君不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