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尚恭敬道:“殿下放心,大姑娘是顾家嫡女,顾家人不止备有衣物被褥,还有糕点吃食之类。”
司马睿不放心地回头,再次看了眼天牢的方向,随即想到什么,豁地握紧拳头,面色沉郁。
顾九卿遭此大难,都怪太子和康王。
他们要争便争,要斗便斗,凭甚将无辜的顾九卿牵扯其中?
天牢内,顾九卿低眉凝着掌心的药瓶,瓶身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少女身上的清甜香味,他略微犹豫,抬手打开药瓶,取出一粒药丸缓缓放入嘴里。
指腹那抹柔软的触感犹在,素日难吃的药似乎都染上了一丝软糯甜腻味。
妹妹以为他忘记带药,实则这几日本不用服食此药。
药丸入腹,顾九卿视线转向旁边的食笼,打开之后,里面是两种不同的糕点,一种是他最爱的茯苓糕,一种是她新做的桃花糕。
桃花糕,形似桃花,看着就令人赏心悦目。
若他没猜错,桃花糕取材于她院中开得正艳的桃花。
顾九卿扯起唇角,伸手捻了块桃花形状的糕点,意图压下舌尖仅存的一丝苦药味,刹那间,唇齿间被一股桃花香溢满。
“呵,这个便宜妹妹真是有心了!”
御书房。
“陛下,臣妾亲手熬煮了一碗滋补的参汤……啊!”
吴皇后正要将汤碗递过去,就被魏文帝扬手打翻,“出去,朕要批改奏折!后宫一片乌烟瘴气,朕可没心思吃皇后的汤食。”
吴皇后看着手背上深红的烫伤,跪地请罪道:“陛下息怒,是臣妾未能约束后宫诸人。”
魏文帝冷笑道:“约束不了,莫如退位让贤?”
朝堂后宫,没一件让人省心的事。
吴皇后心知魏文帝只是迁怒与她,未必会废后,依旧让她心中骇然无比。
“御书房乃议政重地,皇后日后切莫涉足。”
魏文帝是真动了怒,从未如此严厉地苛责吴皇后。
吴皇后威仪尽失,气得狠狠踹了一脚太子妃杨清雅,厉声叱道:“愚蠢的东西,瞧你干的好事?杨玄蔺那个老匹夫就是这样教导你,凡事不计后果,你怎敢……怎敢利用百业经生事?”
杨清雅吓得脸色惨白,跪在地上,一手捂着剧痛无比的肚腹,哀声求饶:“母后息怒,是儿媳的错,求母后饶了儿媳一回,儿媳以后再也不敢了。”
定是杨玄蔺老糊涂了,在家里妄议当年旧事,才让杨清雅偷听了去。否则,杨清雅怎会想得出用百业经做局陷害顾九卿。
十二年前的政变,太后,魏文帝,以及皇后,没一个手里是干净的。吴皇后自然不希望旧事重提,太后亦是利用百业经暗害了情如姐妹的先皇后,偏偏杨清雅这个蠢东西竟敢利用此事去刺激太后。
自己养育的二公主蠢也就罢了,杨家培养的太子妃也如此愚蠢,真真是让她受不了。
太子妃虽只是被小惩大诫,但魏文帝却将怨怪尽数落在吴皇后这个发妻头上,连带对太子也越发不满。
吴皇后越思越怒,看着地上惊恐哀求的太子妃,犹嫌不解气,气得又踹了太子妃一脚,再次唾道:“蠢东西!”
杨清雅捂着肚子惨叫一声,脸色霎时失去了血色。
杨清雅哆嗦着唇,断断续续道:“儿媳新婚,太子……疑心儿媳……不洁,儿媳自幼……自幼便知太子是我的……夫君,我怎会……都是华贵妃……害我害我……遭受太子猜忌,我……不甘……不甘哪。”
自小就知道自己的夫君是一国储君,哪里会有莫须有的青梅竹马,偏偏宫里流言四起,还有新婚夜竟没有落红,可她未与任何男子勾连,太子是她的第一个男人,那种破瓜的疼痛感历历在目,她怎会不洁?
可她没有落红。
太子划破手指,帮她遮掩过去,但疑心已存。
除了新婚夜的热情,太子对她冷眼相对,再也未曾碰过她的身子。
太子不信自己,让她如何不恨?
“华贵妃!”吴皇后眸眼陡然沉戾,咬牙切齿道。
太子司马承大步入内,看见地上狼狈可怜的杨清雅,皱了皱眉,随即对吴皇后道:“母后,是儿子无能,未能约束内子让她惹出事端,还请母后责罚。”
吴皇后冷哼:“本宫罚你做甚,事情并非出自你手?朝堂内外的事就够你焦头烂额,东宫尚不能让你宽忧,尽拖累你。”
太子躬身道:“儿子以后定加严厉管束太子妃,母后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气也出了,母后千万保重凤体。”
“太子妃,好自为之!”吴皇后冷冷瞥了一眼杨清雅,正欲离去时,忽闻身边的景嬷嬷惊叫道,“啊!娘娘,太子妃出血了!”
吴皇后仔细瞧去,赫然发现杨清雅腿间裙裾渗出点点血红,大脑当即一滞,急道,“快,宣御医!”
太子妃小产了。
吴皇后见胎儿未保住,将杨清雅贴身伺候的宫人狠狠责罚一番:“太子妃有孕这般大的事,竟无一人察觉,一群无用的废物!”
罚完宫婢,转向床上睁着眼睛默默流泪的杨清雅,叹息一声:“可怪母后?你说你这孩子有了身孕,自己怎么都没感觉身子不对?”
杨清雅不说话。
“罢了,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吴皇后不甚走心地劝了一句,憋着一肚子火气离开东宫。
真是流年不利,无一件顺畅事。
太子看着目光空洞的杨清雅,沉默半晌,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冷漠道:“没了,也罢,我没有替人养孽种的爱好。”
杨清雅心寒无比,眼泪流淌的更汹了。
“是你的,是你的,为什么不信我?”
太子没理会杨清雅的无能狂吠,再次往她心上戳刀子:“为何对付康王未婚妻?”
杨清雅忽的直直盯着太子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因为,太子惦记未来弟媳!”
太子一愣,随即气笑了:“荒谬!
丧子之痛犹如锥心之痛,甚至掩盖了不被太子信任的痛苦,杨清雅幽幽道:“我都看见了,你书房的那幅画。”
“什么画?”太子问。
杨清雅惨然一笑:“白衣女子,弹琴。”
不是顾九卿,还能是谁?
太子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怒道:“不可理喻!此女并非顾九卿,而是……”
“而是谁?”杨清雅披头散发,状若疯妇,“事到如今,太子还要骗我?”
“随你怎么想。”
太子是一国储君,随口解释的话被堵了回来,哪还有耐性,当即甩袖离去。
书房内,书案上摆放着一幅画卷。
画的是一个白衣女子席地坐于山水间,优雅抚琴,画像上并没勾勒出弹琴女子的正面,而是一抹仙姿飘飘的背影。
太子看了两眼,随即从抽屉里取出另一卷画轴,画上内容与方才的美人画像极为相似,但画工明显不及第一幅,画技明显粗简许多。
宣纸末尾印有齐王司马贤的私印,第二幅则出自司马贤之手。
司马贤的丹青远不及太子纯熟,不满意自己所作的美人抚琴图,前些日子便拿着这幅旧画请太子重画一幅,以便挂在寝殿观摩欣赏。
画上女子乃司马贤相识的琴娘,绿柳。
只是同样身着白衣,但若细看之下,并非顾九卿。
此女身形娇小,不及顾九卿身量高挑,且没有顾九卿那股子清傲出尘的姿态,远不及其十之如一的风华。
诸事缠身,司马贤离京就藩前,竟未能及时将画作送出去,却让太子妃误会成顾九卿。
太子原本有意解释一二,可想起新婚之夜,面色倏然沉下。
东宫这边一片惨淡凄楚,钟粹宫的气氛亦是沉闷不堪。
“骁儿,糊涂,糊涂啊。”华贵妃指甲上艳丽的丹蔻几欲戳破司马骁的额头,又气又痛,“顾九卿的案子自有大理寺查探,你怎可在春闱舞弊案东窗事发之际,巴巴地跑到御驾前只为顾九卿陈情,不想着如何补救学子舞弊案,你让陛下如何想你,陛下只会觉得你沉溺于儿女情长,懈怠朝政,不堪为用。”
司马骁被魏文帝狠狠一顿斥骂,本就懊恼无比,此番又被华贵妃耳提面命,整个人憋屈到不行。
“可是,顾九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总不能不闻不问。而且,她属实冤枉,被莫须有定罪,还不许我为她喊冤么?”
华贵妃冷声道:“为了江山大业,就是舍弃一个顾九卿又算得了什么?没了顾九卿,日后还有林九卿,霍九卿之类的绝色美女供你挑选,如今不是耽于女色之际。”
“一个顾九卿就让你昏了头,可见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一个狐媚子!”
司马骁和司马睿同为恋爱脑,在对待顾九卿的事情上,根本无法理智思考。但见华贵妃对顾九卿偏见极深,司马骁只能强压内心真实想法。
华贵妃道:“春闱舞弊一案,以及顾九卿被陷之事,皆与太子党派有关,太子和皇后誓要我们的命,焉能心慈手软?”
司马骁冷冷握拳:“我知道。”
华贵妃无力地挥挥手:“记得去慈宁宫侍疾,被赶出来也没关系,多去几回,陛下见你一片孝心,总会对你宽恕一二。”
事涉科举舞弊案,华家这回是伤筋动骨,这么多年,积攒的势力至少要被拔出将近一半。
陛下对她也是心生不满。
司马骁离开后,有宫婢上前对着华贵妃耳语一番。
华贵妃立马笑了:“好的很,流的好!得亏太子妃这个蠢货,即使太子成功对付了康王,那又如何,还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对了,埋在东宫的棋子拔了没?”
“已经处理掉,无人会发现帕子有问题。”
华贵妃伸出双手,仔细瞧着指甲上的丹蔻,啧啧道:“我们这位储君倒真能忍,也是,哪个男人愿意将‘绿帽子’广而告之呢?”
魏文帝一边批改奏折, 一边问道:“可有查出什么?”
大监恭敬禀道:“回陛下,老奴并未查出顾家人同可疑之人接触过,顾家这位大姑娘常年在闺阁和静安寺打转, 对佛法痴迷成性,生活轨迹极为简单, 因其寡淡的性子,不喜同人亲近,在燕京连个相熟的手帕交都没有,似乎只同家里一个庶妹稍微亲近些。”
魏文帝抬头,略沉吟一番, 方道:“再关个三五天,便将人放了,权当给康王一个警醒。”
“是, 陛下英明!”
“朕好像已经许久未曾出宫了。”魏文帝忽然叹道。
登基初期害怕遭受先太子党余孽的报复,魏文帝从不出宫涉险,四年前心血来潮出宫秋猎,结果遭遇暗杀,更是就此歇了巡游狩猎的心思。
“筹备半月后的春猎,朕这把老骨头也该动动了。
五日后,魏文帝下令释放顾九卿,并赏赐了一堆金银财帛以示安抚。
出狱那天, 阳光正好。
顾桑乖巧地站在石阶上,翩跹裙裾随风轻扬,她眉眼弯弯地望向顾九卿,莹白如玉的小脸上荡漾着璀璨的笑容。
“大姐姐, 我来接你了。”
顾九卿置身阴暗的天牢,乍然触及刺目的光线, 他略有不适地抬手遮了遮眸眼,待适应过后睁眼,一眼就瞧见小姑娘脸上比阳光还晃眼的笑容,如桃花般娇研绽放。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顾九卿一步步走过去,待走到顾桑面前,他伸手去牵她的手,一枝柳条横空挡在他面前,他的手略僵在半空,随即掩入袖中。
“妹妹何意?”顾九卿睨了她一眼,面色似有不虞。
顾桑晃悠着柳枝条,扬手往他身上掸一掸:“去去晦气,以后便都是好运。”
说罢,小手握着柳枝条,踮起脚尖,来来回回将他周身拂扫数遍。
柳枝拂过白衣,那抹如小蜜蜂般忙碌的娇俏身影近在咫尺,顾九卿略低眉,漆黑的瞳孔映着她亮晶晶的眸眼,如星如月。
她在他眼里,在他身边,似乎触手可及,触手可得。
“这还不算完,回去还要跨火盆,洗柚子叶水,才算彻底去了霉运。”顾桑没察觉顾九卿目光中的异样,一边挥手甩着柳枝条,一边说道。
顾九卿抬手握住碍眼的柳条,薄唇轻启:“可以了,回家吧。”
顾桑仰着小脸抬眸,对上顾九卿过于深邃如黑洞的目光,微不可查地抿了抿唇,随即眨巴了一下眼睛,软声道:“好,回家。”
施氏早已等在府外,亲眼见到顾九卿全须全尾的出狱,连日的担惊受怕总算彻底消散,再见顾九卿只是略清减了些,脸色轻微透着一丝苍白,精神面貌尚且算佳,全然不像受过刑讯之人,一颗忧思过重的心总算落归实处。
“我儿受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施氏仔细打量着顾九卿,而后又道,“天牢这种污糟之地可别让我儿沾染上了晦气,该有的规矩不能少,先跨火盆,再用柚子水洗手,然后再进府,将一切霉运挡在外面,不许近我儿的身。”
燃烧着干艾草的火盆摆放在门口,顾九卿不喜艾草之味,但只是微微皱了皱眉,便依言跨了过去。
随即,便有丫鬟端着铜盆上前。
顾九卿洗罢手,方才抬脚踏入顾府。
“先回屋洗漱换衣,然后用膳。母亲特地准备了洗尘宴,都是你爱吃的。”
“我儿平安归家,母亲十分高兴,今日亲自下厨,让你好好尝尝母亲的厨艺。”顾九卿一声‘味道不错’,施氏竟重拾洗手作羹汤的爱好。
从顾九卿回府,施氏的眼睛一刻都不舍得从顾九卿身上移开,顾九卿略有不适,但面对施氏的过分热情,只是隐忍着不耐与烦躁,却没现于面上。
这是施氏的慈母心肠。
虽然,他是个可恶的小偷,偷了原本属于顾九卿的人生。
“女儿此番转危为安,不枉为父辛苦奔走疏通,当然,女儿本身就是个有大气运的……”一旁的顾显宗不甘落后,也想表现出一片拳拳慈父之心,奈何对上顾九卿冷漠扫过来的眼神,慈父之语一下子卡壳了。
施氏瞥了一眼顾显宗,毫不客气地拆台:“女儿化险为夷,除了自身福泽深厚,全赖六皇子明察秋毫,及时查清事情原尾,还女儿清白。”否则,单凭顾显宗疏通关系,如何能顺利将顾九卿摘出牢狱。
曾经籍籍无名的六皇子逐渐展露人前,着实让施氏刮目相看,查案审案效率之高,是个真正为百姓谋福祉的,比那些官场混子诸如顾显宗之流正直高义。
不止施氏这般想,就连燕京百姓也这般称赞。
在太子和康王党争愈发激烈之际,六皇子在民间的风评越来越好。
顾家嫡女安然无恙地出狱,自然受到了顾家所有人最高规格的迎接,阖府仆婢婆子亦跟着忙碌起来,府上竟比过年还要热闹,就算顾显宗被施氏当着下人的面狠狠呛了一顿,也不在意,乐呵呵的。
嫡长女是他的面子和底气,看在施氏生了个好女儿的份上,顾显宗不跟施氏一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一顿家宴吃得其乐融融。
顾明哲也被顾显宗从国子监唤了回来,原本春闱失利的郁闷亦被长姐归家的喜事冲淡了几分。施氏则将韦姨娘及她的一双儿女叫了过来,一起庆贺。
唯有蒲姨娘被排斥在这份热闹之外,施氏压根就不想看见她。蒲姨娘从年头上就被施氏一直罚站规矩请安,好不容易施氏牵绊顾九卿的安危无心搭理妾室,便让蒲姨娘滚蛋莫要碍她的眼,顾显宗自然也不愿触施氏霉头。
顾桑暗道:施氏当真是厉害,一边为顾九卿庆贺洗尘,一边不忘给蒲姨娘这个小妾添堵。
被顾显宗视若透明的韦姨娘都到场了,蒲姨娘这个宠妾却连漏面的资格都没有,蒲姨娘背地里怕是气得够呛,估计便宜老爹饭后又要被宠妾痴磨一番。
如顾桑设想的那般,蒲姨娘得知顾九卿无罪释放,当即气得胸口泛疼。
原本以为顾九卿被御林军大张旗鼓地下狱,必是大罪定会重创施氏,说不定连同康王的婚事都没了,哪知道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到最后竟然屁事都没有。
再得知,连韦姨娘这个小透明都被叫去参加家宴,她这个宠妾却无人搭理。
蒲姨娘更气了,气得狠狠打摔了一个茶盏。
“韦姨娘算个什么东西!”
又得知,顾明哲从国子监回家,竟直接去了主院,都没来探望她这个生母。
蒲姨娘心里愈发不平了。
简直就是三连击,蒲姨娘被气的几欲吐血,摔了个茶盏不解气,又挥手打翻一个花瓶。
此番发作下来,引得膝盖一阵阵疼的紧,是雪天里站规矩落下的病症。
“施氏就是故意恶心我。”
蒲姨娘揉着疼痛的膝盖,恨的牙痒痒,柔媚的脸上闪过一抹狠色。
柳嬷嬷命人收拾掉满屋的碎片狼藉,将从前院打探得来的消息说出:“老奴听说大公子是老爷叫回来的,并非主母之意。”
“有什么区别?他是我十月怀胎而生,却亲近施氏这个嫡母,不亲我这个生母,是不是也觉得生母的身份上不了台面,给不了他更多。”蒲姨娘显然在气头上,使劲儿绞着帕子,尖声厉气地骂道,“白眼狼,白养了他一场。”
柳嬷嬷惊得眼皮直跳,赶忙劝道:“姨娘莫不是昏了头,切莫有此想法,且忍耐一段时日,等大公子独当一面,他自是要敬你这个生母的,大公子寻常从国子监回家,有何好物件都会孝敬给你,姨娘怎可疑心大公子的孝母之心?”
“哼,他跟我就不是一条心,除夕宴偏帮顾桑也就罢了,就连对韦姨娘他们也是维护有加,我这个生母倒显得多余。”
“说到底是我这个当娘的没用,护不住我的皎皎,也给不了明哲荣辱尊华。”蒲姨娘骂完又哭,满心憎恨,既恨施氏,又恨自己。
若非蒲家家世不显,怎能委身为妾?
明明她和顾郎相识在前,却事事连同她的一双儿女都要屈居于人后。
顾明哲站在门外,敲门的动作顿了片刻,随即扣响房门,神色如常道:“姨娘,可用过膳了?我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你做喜欢吃的黄焖鱼翅,姨娘赶紧趁热尝尝。”
“不吃,拿去孝顺你的嫡母。”蒲姨娘咬着牙,负气道。
柳嬷嬷压低声音劝道:“姨娘莫要置气,大公子春闱失利本就心情郁结,正是需要姨娘的宽解,姨娘切莫将大公子往嫡母跟前推。”
春闱上虽然发生科举舞弊的丑闻,但剔除蛀虫的名额,顾明哲依旧榜上无名,备受打击。
蒲姨娘倒底是听进去了几分,抬手轻抚云鬓:“进来。”
昭南院。
顾桑趴在书案上,一遍遍地临摹顾九卿的字帖,除了惯常视于人前的簪花小楷,这一手龙章凤舞的狂草实在难以模仿,自练习以来,不仅形不似神更不似。
最大的成就约莫就是将《关雎》倒背如流。
顾桑表面认真练字,实则心绪早已被琴音拐跑。她抬头看了一眼身旁优雅抚琴的顾九卿,暗自诽谤,哪有让人于琴声中练字的,到底是该让人静心写字还是聆听琴曲?
如鸣佩环的琴音落在耳畔,娓娓动听,但也有些犯困。
顾桑小脑袋一点点的,抬手撑住下颚,才不至于睡死过去。如果女主知道自己弹奏的琴曲犹如催眠曲,怕是会觉得她不知好歹。
无怪她犯困,实在顾九卿今日所弹之曲似乎与往日大不相同,女主惯常喜爱弹奏的是类似《山海止息》这种高雅清绝之曲,容纳山海百川,然今日的琴曲调子有些婉约低沉,似乎多了一丝似水柔情。
而且,琴音似乎越听越熟悉,也越听越困。
顾九卿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对自己新谱的曲子甚为不满意。
“调子似乎过柔……”
本是询问顾桑的意见,哪知转头就见小姑娘趴在书案上,呼呼大睡,啪嗒一声,手中的狼毫笔脱手坠地。
“呵,竟然睡着了?”
顾九卿抚琴的动作一顿,随即起身走到顾桑身边,闻得耳边轻微的鼾声,顾九卿眉心微凝,转而将视线投住在宣纸上的字迹,唇角肆意扯了扯。
竟没听出来?
屋外,陌花恭敬的声音响起。
“大姑娘,夫人过来了。”
顾九卿随手拿起一件狐裘披风,盖在顾桑身上,转身走入隔壁的小厅。
施氏端坐上首,放下茶盏,笑着看向顾九卿:“听说桑桑也在这儿,怎么没见人?”
顾九卿说:“写字累了,正在睡觉。”
施氏素来知道顾九卿对待顾桑练字一事近乎严苛,隧道:“你也别太过拘着桑桑,过犹不及。”
顾九卿颔首:“母亲说的是。”
施氏本打算让顾桑一起听听陈年旧事,那日只简单给顾桑提了两句,却并未细讲。谁知顾桑正在睡觉,便也就作罢了。
“九卿,我今日要同你讲讲十二年前的旧事,事关当今陛下的夺权之路,也是你被太子妃用百业经陷害的真正内情。”施氏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面色异常沉重,“本不该与你说这些,可你如今是康王的未婚妻,早已被迫卷入局中。”
顾九卿打开桌上的棋盒,伸手抓了一把棋子,若有似无地勾了勾唇。
被迫入局?
以己为棋,以身入局,我即是棋子,亦是执棋人。
“当今陛下身为魏王时,并不受先帝器重,他非嫡非长,倒不是因为他能力欠缺,碌碌无为,而是先帝的嫡长子怀仁先太子太过令人惊艳,虚怀若谷,高山景行,仁善厚德,功绩斐然,深受朝臣和百姓爱戴,先帝亦是极重视这位储君。在怀仁太子的光环下,所有皇子王爷都黯然失色……”
“怀仁太子的储妃亦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出自正经施氏,母亲这一脉属于旁系都快出了五服……”
施氏陷入过往那段血腥而残忍的回忆,说起曾经的怀仁太子,说起那位同样纯善温柔的远房表姐,说起先皇后,也说起当年的德妃、如今的太后。
在施氏口中,他们都是好人,心怀良善,以仁善治理天下后宫。
但,所有的美好止步于十二年的血腥政变。
谁也没想到魏王竟在先帝薨逝的头七,发起政变……
顾九卿神色淡淡地听着施氏重提陈年往事,修长好看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弄着棋子。
没有人比他知道的更清楚,他甚至比施氏知道的更多,比如先皇后的‘重病不治’,比如谁都不知道魏王血洗东宫的当日,那位备受朝堂百姓推崇的怀仁太子为了保全先太子妃及无辜稚子,曾愿矫诏禅位。
还真是天真啊。
顾九卿想。
第65章
细碎的阳光透着窗棂洒落琴室, 落在顾桑晶莹剔透的小脸,长睫卷而翘,盈润朱唇微翕, 折射的光线如流光将她周身笼罩,那般状娇憨的睡颜, 也不知做了何种美梦,让人不忍惊扰。
顾九卿伫立良久,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顾桑,却始终没有踏入。
直到小姑娘偏头换了个舒适的姿势,细肩上的狐裘披风滑落, 他方缓步上前,抬手拾起恍然沾染了少女香的披风,重新盖在她背上。
他站在她身后, 手依旧落在她肩上,似不舍抽离。半晌过后,另一只手轻轻环抱住她的肩膀,而他的头则抵在她头顶。
顾九卿手臂缓缓收紧,黑瞳幽邃深沉,逐渐渗出一股子彻骨的寂寥,他环抱的力气愈来愈大,好像是从小姑娘香软的身躯、香滑的发丝汲取什么东西, 试图填补内心的荒芜。
那抹圣洁的流光似乎亦能驱散他心底的黑暗。
坠于后背的重量越来越沉,桎梏她肩膀的力量也越来越盛,鼻息间是丝丝缠绕的幽香,她被顾九卿身上独有的气息包裹侵袭, 几欲窒息。
顾桑再也无法安然入睡,嘤咛一声:“好痛!”
“别动。”
一声低暗哑随即响在耳畔, 微凉的气息喷洒在颈间。
顾桑浑身僵硬,正欲挣扎,顾九卿却将她抱的更紧了:“别动,让我抱抱,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向来清磁悦耳的声线,夹杂着前所未有的脆弱。
顾桑抿着唇,想到方才偷听到的谈话,心中一动,女主是因为施氏说起十二年前的血腥政变才会突然变得如此脆弱,也就是说,女主的身世与此有关。
死于那场权力倾轧的除了怀仁先太子一脉,牵扯其中的无辜者数不胜数,且不知谁?
难怪女主隐姓埋名蛰伏燕京,原来意图报复整个司马皇族,颠覆朝纲,谋夺其江山。
女主骨子里狡诈多疑,冷血无情,深负血海深仇,却用了一种兵不血刃的方式改朝换代……
顾桑心中震骇无比,面上却是一副将将苏醒的迷茫懵懂状态。
“大姐姐,怎么了?”
顾九卿的下颚抵在她头顶,让她头皮有些发紧,顾桑试探性地说道:“大姐姐,你压着我头疼,可不可以先松开我?”
“不行。”顾九卿闷声道,却不经意抬了抬下颚,并未将全部力量置于她头顶。
解救完头顶,顾桑动了动发疼的肩膀,下一瞬,浑身鸡皮疙瘩骤然而起。
“大……大姐姐。”她颤声道。
顾九卿竟低头埋首顾桑颈窝,这般亲密无间的姿态让顾桑无所适从,差点惊得跳将起来,却受锢于顾九卿的双臂无法成功逃离。
“安静一会儿,不行吗?”顾九卿状态明显不对,声音暗哑沉寂,“如果再乱动,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
顾桑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试图动弹,但不妨碍她的眼睛乱瞟。
目光游离至墙角的落地铜镜,镜里一个白衣似雪的高挑女子从身后紧紧搂抱着一个娇俏的少女,满头墨发尽数铺散在她周身,将她环绕其中。
似亲昵,似缠绵。
如果抱住她的不是一个绝色女子,而是绝色美男,她必定觉得无比享受。
顾桑哎哎的想。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顾桑觉得手脚都快麻了,顾九卿总算松开她。他坐在她身侧,目光落在书案上的宣纸上,突然问道:“我方才新谱的曲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