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里的容娡,怎么都想不起来,耐心殆尽,变得焦灼,胸口闷痛不已,忍不住在大雾里横冲直撞的跑了起来。
可她怎么都跑不出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浓雾中忽然走来了一群装束奇怪的人。
他们捆住容娡,说要杀了她祭神。
容娡很害怕,害怕哭出声,拼命挣动。
混乱之中,她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清磁温冷,像是从前听过无数遍一样。
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知道他是在唤她。
听见这声音的一霎,容娡忽然记起,她要找的人是谁了。
他叫谢玹。
她要去找谢玹。
境随心转,漫天弥漫的大雾里,忽然迸出一道极其耀目的金光,劈开无边无际的混沌。
雾气骤然朝四面八方退去,容娡脚下一空,迅速下坠,失重的恐惧令她的心高高提起,不由得像个溺水的人般伸臂胡乱抓着。
——她抓住了一只冰凉的手。
半梦半醒间,有人掰开她的齿关,往她口中灌入难以下咽的药汁。
耳边乱嗡嗡的,混着许多她熟悉的不熟悉的声音,它们似乎在说,要醒了。
容娡从其中分辨出,一个她最想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
他死死攥住她的手,从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呢喃,
“说好要同枕共穴,你若胆敢死,我定不会放过你……”
“……容姣姣,孤不准你有事……”
容娡醒来时,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停了。
窗外新雪初霁,晴光正好,鸟雀啾啼。
喉咙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腥甜铁锈味,混杂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她蹙眉,稍微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只感觉胸口稍微有些闷痛,除此之外并无别的不适之处。
她这一动,伏在榻边的谢玹立刻被惊动,脊背僵直地绷紧,缓缓抬头看向她。
动作幅度极轻,连鼻息都屏住了,似是怕惊扰什么。
两人视线交汇。
他眼眸湿润,定定地望着她,雪净的脸上,错落着压出的红痕,鬓边发丝微乱,整个人不复从前的端方雅正,甚至有几分憔悴。
容娡瞧了他一阵,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过之后,她唏嘘不已,后怕道,“我还以为,再也醒不过来了。”
谢玹面色微变,倾身抱住她,嗓音低沉:“没事了,毒已经解了。”
他身上清浅的冷檀香,混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幽幽钻入容娡鼻腔。
容娡紧紧攥住他的衣袖,窝在他坚实的胸膛前,后知后觉害怕,缓了好一会神,才想起问:“不是说没有解药,怎地解开的?”
谢玹沉默一瞬。
容娡心下疑惑,纳闷地看向他。
谢玹错开视线,眼帘低垂,喉结上下滚了滚,扣住她的后颈,指腹摩挲着她颈侧的肌肤。
“找到解法了。”
不待容娡再说什么,他的眼皮向下压了压,倾身去吻她的眉眼,力度温柔而缱绻。
她心中一软,心房满溢着酸胀的情绪,当即将原本想追问的话抛在脑后,吸了吸鼻子,搂着他的脖颈,往他怀里钻,啄吻他的下颌、唇边。
“……有一件事,我骗了你。”温存过后,她惴惴不安的开口,“骗过了你。”
谢玹正凝神给她梳理头发,闻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上扬的音调,“嗯?”
容娡从他怀里爬出来,面对面跪坐在他面前,严肃地板住那张明丽的小脸:“你还记不记得,在云榕寺时,我为你挡过一次剑的事?”
提到这个,谢玹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黯了黯。
他自然记得,便点点头。
容娡咬了下唇瓣:“那是个意外,我本来没想帮你挡,但当时不知怎地,脚底绊了一下……我就顺水推舟的挡下了。”
她说话时,谢玹面容岑静,始终盯着她看,几乎一眨不眨,像是怕看一眼会少一眼似的。
待她说完后,他眯了眯眼,眸光粲然清沉,像是能看透她心中所想,沉吟道:“虽为身不由己,可你还是替我挡下了,不是么姣姣?不必太过在意。”
容娡心里一寻思,也对,顿时展颜一笑。
“唔……好像还有别的事也骗过你哦!”
谢玹眉梢微挑,抬手箍住她的腰,神情无奈:“……小骗子。”
容娡:“哼。”
谢玹将她揽入怀里,轻吻她的眉心,眼神惆怅,叹息着笑:“可我……爱慕你,又能如何呢。”
容娡微怔,心房好似被什么轻轻的敲了一下,泛起酸涩又甜蜜的涟漪。
他知道她骗她,却依然选择爱她。
她也愿意学着爱他。
“以后不会了。”
“好。”
窗外,不知名的树抽出新芽,日光摇漾。
冬去春来,春晖渐暖。
万象更新。
贺兰铮一党的叛军于建安伏诛,战事初定,百废待兴。
军中有诸多事须得谢玹亲自前去处理,书信与案牍堆成小山。但先前因着容娡出事,谢玹寸步不离的陪在她身边,余事一概不问,只好一直拖着。
容娡醒来后,谢玹便变得忙碌起来。
律回春至,草长莺飞,等这边的事务解决后,不日便要启程回洛阳。
谢玹旰衣宵食,忙的成日不见人影,只留下静昙护在容娡身边。
容娡怕他过于劳累,去军帐寻了他数回,只有第一回 见到了他的人。
春日负暄,不知怎地,这人的手却冷的像冰块,比容娡的手还要冷。
她牵住时,忍不住皱眉,告诉他添些衣裳。
谢玹心不在焉地应下。
往后再没见到他的面。
没几日,远在北地的白芷与白蔻,兴师动众的奉命前来,而一向在容娡身边严防死守的静昙不知去了何处,没了踪影。
白芷一见容娡,便忍不住红了眼眶:“娘子受苦了。”
白蔻在旁边端详她良久,也道:“娘子瘦了许多。”
容娡摸了摸自己的脸,对她们笑道:“没事,都过去了。”
白芷摇头,仍不停流泪,容娡安慰她两句,她反而更加泪如决堤。
容娡心下奇怪,目光狐疑。
白蔻急匆匆地将白芷拽走了。
容娡细细回想一番近日发生的一切,联想到不见人影的谢玹,愈发觉得古怪。
过了一日,她寻了个借口支开白蔻,不动声色的盘问白芷:“你昨日哭什么?”
白芷忍不住又红了眼,支吾道:“……没什么。”
容娡双眸微眯,拨着菩提手串,淡声道:“你们瞒不过我。说罢,你们君上为了解我身上的毒,做了什么。”
白芷慌了神:“不能说!”
言罢,她自知失言,神情僵住。
见状,容娡心中一沉,指尖身不由己的颤抖起来。
她定了定心神,似笑非笑地盯着白芷,语气不容置喙:“说!”
在她叠声压迫下,白芷终于红着眼,将实情一一道来。
原来那日,容娡中毒昏迷后,谢玹遍访名医与毒师,仍寻不得解药。
只有一名南疆的蛊师,看出两人身上种着同脉连心的情蛊,而容娡身上的蛊又恰好是母蛊,便提出一计。
即,利用情蛊,将毒引到谢玹身上,之后再设法压制、清除。
此计不亚于一命换一命。
但谢玹毫不犹豫地应了,召来随军的近臣,交代后事。
臣子们听后大惊失色,坚决反对谢玹的做法。魏学益的反应尤为激烈,冒雪立在军帐外,唇枪舌剑,唾骂了他一夜,骂他被情爱冲昏了头脑,骂他是个疯子。
但任凭他如何说,谢玹心意已决。
皇位也好,性命也罢。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只要他的容姣姣。
当晚,蛊师剖开谢玹的心脉,取蛊引毒。
子蛊亲近母蛊,将容娡体内的毒尽数吸收,再钻回谢玹体内。
引毒用了三日三夜。
大雪漫天,风声如泣,遍地苍白,万籁俱寂。
整整三日。
剖心取蛊,煎熬无比,须得清醒着进行,非寻常人能忍受之痛。
谢玹生生熬过剖心引毒,强撑着等到容娡醒来。
但毒性逐渐在他体内发作,虽有暂时压制毒性的法子,但不过是杯水车薪,微乎其微。
至多不过……能延续一年性命。
白芷回忆说,当蛊师引完毒,将谢玹余下的时日告诉谢玹和他们这些近卫时。
谢玹神情依旧淡然,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死期,只是若有所思,不紧不慢地沉吟道,
“一年,足够孤安排好她的后路了。”
听到此处,容娡心中大恸,有如刀割,不禁潸然泪下,竟拿不住手中的菩提手持,任由它掉在地上。
她浑身颤抖,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却失声般的说不出一个字。
半晌,才哽咽着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谢玹这个人,不是动辄想将她关在身边,让她独属于他一人吗。
他不是最爱掌控她了吗。
他怎么敢抛下她去赴死。
他怎么敢死。
情蛊一事,是横在容娡心里的一根刺,她曾心烦意乱,唯恐谢玹利用蛊控制她,想发设法想让他解蛊。
却不曾想,谢玹竟能为了她,甚至不顾性命,爱她爱到如此地步,
心甘情愿,虽死不悔。
闻言,白芷犹豫了一瞬,心一横,道:“君上如今还算安好,只是怕被娘子瞧出端倪,才去了临近的丹阳郡疗毒。天下之大,能人众多,兴许能寻到旁的解毒的法子。”
“若能寻到解药,等再下雪的时候,君上便会回来见您。”
春回大地,春暖花开,等再下雪,不知是何时了。
容娡立即下定决心,哀求道:“我要去见他。”
“白芷……我要去陪他。”
她一刻也等不了,迫切的想见谢玹。
他们说好要同枕共穴。
无论如何,哪怕时日无多,她也不能不陪在他身边。
容娡亲历过追捧与遗弃,自此看破人性,头脑一直都很清醒。
连血脉相连的至亲,都能置她于不顾之地,可见人心不过如此。
世人多利己,各司其职,各谋其利。
究其一生,到死也在追逐权势名利。
她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免不了落俗,一直以来,都只想谋个安稳的去处,求得安身立命。
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哪会有人,因为虚无缥缈的情爱,便既会心甘情愿为她奉上一切,也甘愿为她放弃所拥有的一切。
爱她爱的入骨,甚至不惜以命相护。
可谢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他谢玹,就是做到了。
贺兰铮伏诛后, 江东失陷的城池一一收复。
邻近巍军营地的丹阳郡,临山傍水,郡中有恬静清幽的槃桓山, 适宜人修养,隐士众多。
将毒引到体内后, 随着毒性侵入, 谢玹身体每况愈下。为防容娡窥觉端倪, 他便搬进山中的云榕寺养伤。
槃桓山与世隔绝, 昨夜下了一场濛濛的细雨, 晨起时, 山岚叠嶂, 杳霭空蒙。
屋舍里外,透着一股青草味儿的潮湿气息。
静昙端着熬好的汤药,走进青檀院时,听到从前容娡住过的那间房内,传出一阵压抑的咳声。
谢玹并未歇在自己的禅舍里,思及此,静昙心神一凛, 当即加快脚步, 推门而入。
咳声在门响的那一瞬停了。
谢玹一身霜色缓带轻裘, 端坐在靠窗的案前,侧脸清峻, 神色如常, 睫羽垂覆, 正翻看着案上的经书。
有春光自支摘窗洒进来, 映亮他过于苍白、但仍不失雅净秀丽的一张面庞。
静昙见状,脚步一顿, 心神稍定,恭声道:“君上。”
这一声落下后,谢玹才不紧不慢地掀起眼帘,朝静昙看来。眼若点漆,面容清和,画中人似的端坐着,仿佛方才咳得那样剧烈的人不是他。
静昙明白他面上这般风轻云淡,是为了不让旁人担忧自己,当即心中酸涩不已。
谢玹清沉的目光朝他望过来,面上若有所思。
静昙心下一凛,收敛心神,将药碗搁到他面前。
“君上,白蔻来了信,说容娘子知晓您在此处,执意要前来。”
谢玹正在翻书页的长指一僵,神情也不复方才的从容:“她……知道了?”
静昙摇头,“娘子还不知道,只是闹着要见您,兴许是想您想的紧了。”
谢玹眼中晕开一点笑意,神情略显无奈,摇头叹息。
“你们拦不住她,她若想来,便由她来罢。”
静昙抓抓后脑勺,不大好意思地讪笑:“我等确实拦不住娘子,人已经在路上了。”
谢玹眼中笑意更甚,垂眉敛目,长指拢着广袖的袖口,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窗前栽种着一棵梨树,满树梨花开的正盛。春风微漾,有一片梨花瓣打飐儿飞入支摘窗中,颤悠悠落在谢玹手中的经卷上,幽香混着淡淡的水渍,在纸上缓缓晕开。
静昙觑着谢玹的神色,斟酌道:“可是您身上的伤,若是教容娘子得知……”
谢玹注视着经卷,目光清沉而隽永,似是在思索,听了这话后,久久不语。
“迟早会知晓,能瞒几日是几日。你去将仡濮先生备下的药熬了,我服下且撑几日。”
仡濮先生正是为谢玹剖心引毒的那名蛊师,他开下的药,能短期压住蛊中毒性,使中毒人与常人无异。代价是极为损害身体,每服用一回,便要减去许多寿数。
上回容娡醒来时,谢玹为了不在她面前露出破绽,提前饮下了药。那时他刚历经剖心之痛,身体撑不住,隔日便毒发吐了血,此后情况凶险万分,身体每况愈下,险些去了半条命,直把魏学益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骂。
静昙心中大骇,脸色变得极差,有意制止。
然而抬眼看向谢玹时,却见他双眸沉静,面上神情不容置疑,心知劝不动他,暗自叹息一声,只好依言去熬药。
待静昙离开后,谢玹看向书页间的那片花瓣,睫羽垂覆,陷入沉思。
回想前半生,他自幼便被教导心怀天下,端方自持。
冷血寡情,算无遗策,从未心软。
唯一的失算,便是让容娡入了他的心,动了他的念。
由着她,以并不高明的引诱,挤入他循规蹈矩的人生。
将他拖入世间无数俗人沉沦的情海里,令他心中生出贪嗔痴的虚妄念,坠入她编织出的情网,再难以将她割舍。
可如今历经生死,步步走来,从头再看,却是甘之如殆,心甘情愿。
若没有容娡,这人间将了无生趣,他实在是无法忍受她不在身边。
无论如何,他都想让容娡好好活着……哪怕自己去赴死。
容娡这次重回丹阳郡,才知道她当年为了躲流民爬上的那座山,叫做槃桓山。
当年她一心扑在谢玹身上,成天算计着要得到他的人,根本无暇留意旁的东西。
而今得偿所愿,故地重返,自是万般滋味浮上心间。
近来战事频繁,原本香火旺盛的云榕寺,如今人迹寥寥,容娡乘马车上山时,一路上没遇见几个香客。
山下草木葳蕤,枝梢树叶上朝露晶莹。
晨风阵阵,车帘轻晃,容娡素手抚开帷帐,走下马车,身上的裙裾被风吹的泛起一道道涟漪。
容娡走了几步,在白芷的陪同下,站在通往寺中的长阶前,思忖一瞬,偏头对白芷道:“我们下车,走上山罢。”
白芷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不解道:“娘子?”
一步一步,迈上石阶,往往是有求于神佛的虔诚信徒才会做的事,容娡并不是一个会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佛的人,白芷一时没太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
容娡侧目看向她,神色温和,说话的语气却很坚定。
“我知道。只是……我总得为他做些什么。就当是祈福罢。”
白芷哑然失声,觑着容娡的神情,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一阵难受。
她用力点点头,抛下马车,陪着容娡,一同踩着石阶往山上走。
长阶三千,漫漫无边。
不知过了多久,她们到寺里时,天气晴朗,青山远黛,春风和畅。
容娡问过静昙,在寺中的祈愿树下寻到谢玹。
她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他。
这个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卸下肃杀的玄甲,换上霜色的宽衣博带,隽长的身形,宛若簪星曳月,与佛寺清雅幽静的环境融作一体,却又格外凸显。
仿若天地间所有的华光,皆凝集在他一人身上,一下子便攫取了容娡所有的视线。
容娡来到时,谢玹正背对着她,往树上系着许愿牌。
系完后,他转身看见她,面容明净,未见病容。
这人似是对她的到来早有预料,神情没有半分意外。
“你来了。”
容娡眼睫轻轻一颤,心下一阵阵泛酸,难受的厉害。
她忍住情绪看,慢慢迈步走向他。
“我好想你。”她吸吸鼻子,眼眶中泪花打转,双臂张开,比划出一个很大的形状,“很想很想。”
谢玹的瞳仁剧烈地晃动起来。
容娡走到他身畔,几乎不用看,便知他许了什么心愿。
但她还是抬头看了过去。
新挂上的那个祈愿牌上写着:“容姣姣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耳边同时响起他清磁的嗓音:“愿我的姣姣,逢凶化吉,岁岁安康。”
容娡眼中蓄着的泪当即便落下来了。
她转头去看谢玹,泪眼婆娑,视线里一片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他冰凉的指腹划过她的眼尾,轻柔地拭去她的泪。
“若是做了皇后,还如这般孩子气的爱哭,”谢玹略显无奈的叹道,“那可真是让礼官贻笑大方了。”
他的手指很冰、很凉,冰的她的肌肤上泛起一阵阵战栗。
容娡知道他这是在为她铺好日后的路,心中钝痛,眼泪无法遏止地落得更凶。
一见到谢玹,她便控制不住,连带着佯作不知他中毒的伪装,都维持不下去了。
见状,谢玹神情微顿,只好用袖口给她拭泪,垂眉敛目,语气似叹非叹:“这么多眼泪。”
容娡不知他从她的反应中瞧出什么没有,总归她从前也爱哭,索性也不忍了,恶狠狠地扯着他的袖子擦眼泪,哽咽道:
“要做皇后,也只能做你一人的皇后。我容月姣素来眼高于顶,只会爱慕这世间最出色的男子,旁人皆不及你好,可入不了我的眼。”
谢玹的动作顿住了。
他整个人宛若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在原地。
泪珠不断从容娡的眼中掉下来,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好去抓他冰凉的手。
抓住了,便狠狠地握住,像是怎么都不愿松手,哪怕他的手冰冷而毫无温度。
谢玹迟钝了一瞬,乍然回神,用力反握住她温软的手,牢牢回握住。
即便如此,他仍控制住了力气,将手劲控制在不会伤到容娡的范围内。
容娡察觉到,越发泪如泉涌。
过了好半晌,容娡胸腔中翻涌的情绪平定下来。
她擦净泪,飞快的瞟了他一眼,明明知道怨不得谢玹,却仍忍不住埋怨:“都怪你,惹得我哭。”
谢玹低低地笑,眸若雪湖,折射着细碎而璀璨的光芒:“都怪我。”
容娡不再哭了,忍不住好奇地看向余下的祈愿牌,然后愕然发现,枝叶间数不清的木牌上,满满当当写着她的名字,尽数是与她相关的心愿。
她一脸震惊地看向谢玹,“这是……怎么回事?”
谢玹睫羽垂覆,错开视线,薄唇微微抿起,神情中有一丝极为罕见的难为情:“……我每想你一次,便会来此挂一次祈愿牌。”
容娡喉头哽塞,说不出话。
她心绪纷乱,不由得唏嘘道:“你这般离不开我,若我那时醒不过来,你当如何是好?”
谢玹倏地抬眼望进她眼底,回答的毫不犹豫:“我不会独活。”
容娡的心脏,仿佛被一只长满尖刺的手狠狠握了一下。
她强忍泪意,佯作不经意地问:“那,若当时中毒的人是你呢,你当如何?”
谢玹沉吟,琥珀色的眼底漾着细碎的光芒,深深地凝视着她,眸光若有实质,沉甸甸的。
他缓声道:“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哪怕我独赴阴司。”
哪怕容娡心中早有预料,在听到他亲口说出这句话时,心中还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你不怕我忘了你吗?”
“怕的。”谢玹深深看了她一眼,睫羽颤了颤,垂覆着遮住眼眸,低低地道,“可我仔细想了想,人死如灯灭,这盏灯还亮着时,烛焰明亮炽热,吸引飞蛾扑火。若你为灯烛,我愿为飞蛾,贪着爱乐,赶在你熄灭前,入中赴死,短暂地在你心中燃烧,化作尘烬,不分你我。*”
“但若入欲灯,则堕地狱。姣姣,我不愿你成为那样愚痴的飞蛾,我宁愿你为明色可爱的长明灯,独自明亮,独自快活……哪怕你余生蹉跎,会在日后的某天忘了我。”
容娡听罢,心中不知从何处冒出一团火:“愿我独活?”
“……是。”
容娡心中的火气烧的更甚,忍怒不发,追问道:“你从前不是说,要与我共枕同穴,若你死了,不会让我独活,怎地改口了?”
“你怎地变了心性,愿意放过我了?你不是说过,不会放任我另嫁他人吗?你不是说过,我们至死都会在一起吗?你不是……最爱迫着我留在你身边吗?”
她浑身颤抖,简直恨不得扑进他怀里,恨恨捶打他一气,但谢玹心口处有伤,她万不能那样做,便只能颤声道,“你说话啊谢玹,怎么不说话了?”
“你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啊!”
这个可恶的人。
他怎么能。
怎么能替她去死。
如若没有她,他坐明堂、握皇权,明明可以活的很好。
谢玹岑寂的眼底,隐有痛色浮动。
容娡仰面看着他,心中猜想,他应该知道她得知情蛊的事了,但她已无暇去顾及那些。
——在她神思纷乱之际,谢玹用力将她抱进怀里,鼻息沉而紊乱,似是在压制着某种极为浓重的情绪。
“……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
所以愿意为你转变心性,愿意放手,愿意为你赴死。
容娡的强作镇定,在听到这三个字后,霎时溃不成兵,不由得潸然泪下。
“骗子!谢云玠,你个骗子!”
她死死揪住谢玹的衣袖,哭骂道,“我不要一人独活,我不要你死……我喜欢你……你说过的,战事结束便成婚。我心悦你,我要做你的皇后,你休想抛下我!”
眼泪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对谢玹说,但眼下没有机会了。
谢玹扳过她的肩膀,死死将她扣在怀里,深深地吻住了她。
他吻的那样用力,容娡几乎喘不上气。她什么都听不到了,也什么都看不到了,浑身上下都被这个人的气息给严密包裹住,冷檀香铺天盖地的灌入她的口鼻,她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
亲吻的间隙,谢玹在她耳边低低的喘息,从喉咙深处发出近似梦呓的呢喃:“……我爱你。”
一声又一声,缱绻而不舍,像是怎么都说不够。
“姣姣……我爱你。”
容娡浑身无法遏制地剧烈颤抖。
她捧住谢玹的面颊,吻他的下颌,流着泪道:“会有办法的……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谢云玠会逢凶化吉,平安顺遂。我们会在一起。”
容娡此次来到云榕寺,做好了长住的架势。一住下后,便命人四处打探擅长解毒的医者,连民间谣传的能生白骨活死人的神医也不曾放过。
谢玹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由着她上山下山折腾,自己不慌不忙,按时参禅清修,坐镇寺中,处理江东的政务,时不时派兵去清剿叛军的余孽。
民间传的神乎其神的神医,大多是打着幌子招摇撞骗,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名副其实的,却是对谢玹体内的毒束手无策——然后被谢玹请去医治民间盛行的瘟疫。
忙活了小半月,一无所获,容娡心里无比沉重,每日早出晚归,变得沉默寡言。
她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情绪,唯恐心思缜密的谢玹窥觉到她的异样。
因着战乱,寺中的僧侣离开许多,偌大的寺院少了这些晨钟暮鼓的僧人,变得空旷冷清。
不过,当年与容娡交好的寂清法师并未离开。有时她心里难受的厉害,不想被谢玹察觉,便会找寂清法师谈心。
这日她谈心出来,走往青檀院时,迎面遇见两个熟人。
是前来寻谢玹一同商讨政事的李复举与魏学益。
李复举瞧见她,拉着身侧的魏学益行礼。魏学益瞟了她一眼,一脸不情不愿,但还是勉强以礼相待,躬身行了一礼。
容娡停下脚步,还他们一礼。
几人并不是很相熟,互相行过礼后,便继续各走各路。
但容娡走了两步,忽然想起自己的菩提手持落在了寂清法师处,便匆匆折返回去。
岂止那李复举与魏学益并未走远,容娡原路返回时,刚好听到魏学益烦闷的话语。
她心中莫名浮出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驱使她不由得放慢脚步,侧耳细听。
“我和云玠的师父,就是上任国师,你晓得罢?他还活着的时候,曾预言云玠日后会为情所困,因为一个女子乱了心念,如今看来,着实灵验,我师父果真是神人也,当真是奇哉。”
“你说云玠那样的人,分明自小冷清冷性,怎会被情爱迷惑至此?寻到解毒的法子也不肯用……”他叹息一声,“依我看,此女是否背负天命尚未可知,但可见着实是个祸水。”
李复举倒是神态自若:“君上如何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我不必庸人自扰。”
魏学益又是一声长叹,抬头看天,满脸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