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雪时/云鬟湿by南川了了
南川了了  发于:2024年0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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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容娡屏息凝神,听到此处,脑中“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霎时沸腾着翻涌起来,再顾不得其他,满脑子皆是“解毒之法”这几个字。
她小跑着追上去,顾不得体面,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唤一声:“二位郎君且慢!”
两人齐齐停步,转身看向她,神情各异。
一个惊疑不定,一个若有所思。
惊疑不定的魏学益,率先开口问:“娘子何事?”
容娡沉浸在寻到解毒之法的狂喜之中,心跳飞快,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郎君方才说,寻到了解毒的法子,是什么法子?还请快些言于我!”
李复举与魏学益对视一眼。
后者讪讪的闭上嘴,伸手抓了抓脑勺,不说话了。
容娡观他们神情,心下了然,明白应当是不便同她说。
她脑中飞转,立即言辞恳切的哀求道:“你们只管言于我,若谢玹怪罪下来,概由我一人揽下罪名。”
二人皆是一脸为难。
容娡放低姿态,一声接一声,软声百般恳求,几乎要磨破了嘴皮,双目泛红,眼瞧着急的要哭出来。
见状,魏学益神色动容,看不下去,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唉!你和他真真是……罢了!我言于你。”
“你知道你与谢玹身上种着情蛊,他是用情蛊将毒引入自己体内的罢?”
容娡连忙眼泪汪汪地点头。
魏学益扫了她一眼,又道:“这味毒名为“断魂”,听名字便知毒性十分厉害,解药是没有的,不过呢,善蛊的仡濮先生手里养出了一种新的情蛊,叫同心蛊。这蛊能有法子将毒素从谢玹体内逼出,但是……这同心蛊十分凶险,还需要两个有情人同时种下蛊,利用体内原本存在的情蛊,来化解同心蛊本身的毒性,方可再用来引毒。”
“以毒攻毒,只有三成胜算,若是不成功,没准儿当场便归西了,你的那位好情郎,不愿让你陪他冒险,也想多陪你些时日,便不愿用此法解毒,选择用旁的药姑且吊着半条性命。好了,大概就是这样。——你可别说出去是我说的哈。”
容娡听罢,垂首陷入深思,喃喃道:“……三成。”
“对,三成。”
容娡沉思许久,再抬眼时,一双眼眸里流光溢彩,灼灼发亮,神情无比坚定。
“三成,足够了。”
余下的时日无多,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性,她也愿放手一搏。
史料记载,太子瑄降生,天兆祥瑞,是为神祇临世;而她容娡又被方士断言身负天命。
她二人合力,定会如有神助,所向披靡。种个区区的同心蛊罢了,决不会出问题。
况且,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已经向神明请过愿,愿她的恩人谢玹,逢凶化吉。
容娡向两人道过谢,去寂清大师处取回自己的手持,而后匆匆赶回青檀院,将自己心中所想言于谢玹。
谢玹听得皱眉,冷下脸来,不悦道:“谁同你说的?魏学益?”
容娡不答,只抱着他的胳膊,催促道:“哥哥,不妨一试!”
谢玹的体温很凉,她摸到后,百般滋味浮上心头,鼻尖一酸,顺势落下眼泪,哭哭啼啼道:“哥哥,你不是说爱我吗?难道你便忍心抛下我吗?你真是好狠的心……”
谢玹面容沉肃,难得没有伸手为她拭泪。
他睫羽垂覆,神色凝重,浓重的睫影遮住眼眸,眼中情绪难以分辨。
二人离得很近,容娡一抬眼便能瞧见他眼皮上的那颗小痣。
她撑起身子,轻轻在那小痣上印下一吻。
谢玹的睫羽极轻地颤了颤。
许久后,谢玹缓缓掀起眼帘,深深地望进她眼底,幽幽地问:“你,愿意为我种下同心情蛊?”
他的眸光极其幽邃,较平日黯上许多,与他对视的久了,极容易被他琥珀色的瞳仁吸引,不由得神魂震颤。
容娡怔怔地望进他眼底,有点不明白他怎么这样问,但还是乖乖的点头,回道:“愿意的。”
谢玹微微一笑,眸光轻闪,泛着轻涟。
“好。”
当晚,静昙便奉命去将仡濮先生请来。
而谢玹趁着夜色,避开众人,先行同仡濮会面,面容沉静,说明寻他来的意图。
仡濮先生并非中原人士,性情直爽,不拘小节。
听谢玹说完来龙去脉,他不禁纳闷道:“同心蛊在容娘子中毒时,臣便养好,君上当时不是不愿用吗?怎么又要用了?”
谢玹面容空净明淡,眉眼间依稀能瞧出愉悦之色,不疾不徐地对答:“今非昔比。”
为何今非昔比?
“怎么个不一样法?”
仡濮先生来中原不久,不大懂得文绉绉的中原官话,心直口快的问出声,又想到什么似的,道,
“同心蛊尚未种下,不必容娘子亲自来,换作旁人,也是可以的。虽然同心蛊能驱出她体内的母蛊、进而取代,但臣也有别的方法。”
谢玹眯了眯眼,眼瞳泛出幽光,眼底幽邃如深渊,似是能将人的魂魄攫取入内,摔得粉身碎骨。
仡濮先生不经意瞧见了,心中大骇,竟忍不住后退半步!
只一刹那的异样,转瞬间,谢玹的神色便恢复如常,眸若雪湖,面容明净而清和。
他眼睫垂覆,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腕上的菩提珠,气定神闲,一字一顿道:
“你错了,非她不可。”
只能是容娡,只会是容娡。
仡濮先生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愈发纳闷了。
隔日一早,仡濮先生奉命为两人种下同心蛊。
种蛊的过程十分顺利,只待谢玹体内余毒排除。
虽然种下同心蛊后,基本不会出什么问题,仡濮先生也宽慰容娡大可放宽心,他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够成功。
但容娡种蛊后,见谢玹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双眸紧闭,清峻的面容失了血色,唇色发白,她便不由得心神不宁,紧张万分。
候了片刻,容娡忍不住焦灼的走动。
她怕自己影响到仡濮先生,识趣地离开了他进行医治的居室。
向来不信神佛的她,踟蹰片刻,抓着当年初见时,谢玹给她的那串手持,先行去佛殿祷告一番,又忍不住去祈愿树下祈愿。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寂清法师参禅归来时,执伞经过祈愿树,目光不受控制地,被撑着一扇二十四骨的油纸伞的白芷吸引。
伞面被雨丝雾湿,伞下的容娡长身玉立,神情认真而紧张。
寂清法师看过来时,她正踮着脚,不住地往枝梢上挂祈愿牌。
寂清法师遥遥望了一阵,偏头笑着同白芷打趣:“娘子当真是上心那位郎君,连贫尼这种佛门中人见了,都不禁心中感慨万分。”
白芷闻言也笑。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一个时辰,又兴许是许多个时辰。
容娡写下的祈愿牌,在树枝间挂的满满当当,木牌上的红绸被风雨吹的缠绕在一处,宛若在树冠上盖了一块巨大的红布。
祈愿树的枝条,被这些木牌坠的沉甸甸的弯垂,没了半点空隙,风雨都不能再撼动分毫。
树下众人,仰面望着树,正思索容娡新写的这块许愿牌该系在何处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静昙飞身掠过屋檐,眉开眼笑的落在容娡面前,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气洋洋:“娘子!容娘子!君上醒了!体内的毒也解了!您……”
“啪嗒”一声。
油纸伞摔落在地。
容娡心中狂跳,将多出的那块祈愿牌塞进白芷手里,眼睫剧烈的抖动。
不待静昙言明谢玹在何处,她便提着裙裾,不顾一切地迈步跑了起来。
他们心有灵犀。
她知道谢玹在哪里。
寂清法师目送属于容娡的那道倩影远去,率先回过神,看向白芷手里的那块写满字迹的祈愿牌。
“娘子写的什么?”
静昙好奇地凑过来,众人齐齐凝眸看去——
“一愿云玠逢凶化吉,平安顺遂,日后无病无疾。”
“二愿信女求得安身立命之所,此后再不必颠沛流离。”
“三愿,容月姣与谢云玠生同衾、死同穴,岁岁常相见,朝暮长相依,白首不相离。”
春风骀荡,沾湿云鬟,春雨渐歇。
容娡眸底含笑,坚定地向前迈步,裙裾在行步间被风抚起,广袖翻飞,像振翅而飞的凤尾蝶。
她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跑入大雄宝殿。
钟响噌吰,响彻云巅。
巨大的佛祖像前,焚香的烟雾被惊扰,幽幽轻晃。
容娡一眼瞧见那个,高阶之上,满身清冷的男人。
他一袭霜色长袍立在佛像前,春日雨霁后的第一缕日光,恰如其时的洒落他满身,一瞬间,好似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尽数落在他身上,宛若神祇临世,簪星曳月,衬的万物黯然失色。
一切皆如当年。
谢玹转过身,面向她,微掀眼帘。
烟雾摇漾着散去,露出他琥珀色的一双眼眸。
他面容雪净,眉宇间攒着霜雪,身形挺隽,整个人宛若他身后佛尊玉相,身在凡尘中,但不似凡尘中人。
然而,当他定睛望见容娡,微微一笑,恰如晴光霁雪,春色漫生。
通身上下超然物外的漠然感,宛若潮水般倏而退散。
一刹那间,贪痴嗔爱怨,往事如大梦三千。
他凝望着她,深深望入她眼底,低笑道:“过来么?”
这是她遗世拔俗的神祇,因着她的心心念念,向她投来独一无二的注视,为她甘愿坠入不曾入眼的红尘。
容娡心中剧烈震颤。
如当年那般,她朝着他奔过去了。
谢玹将她揽入怀中,她紧紧抱住他劲瘦的腰身,埋进他怀里,轻轻吸着气。
顿了顿,闷声道:“你站在这里,像九天之上的谪仙,不像凡间的活人,太不真实了。”
谢玹低笑,胸腔深处笑得发颤,震着她的耳。
他微微俯面,吻她的发顶,眉心,眼皮,薄唇辗转向下,在她的唇角印下一吻。
琥珀色的眼底,粲光轻曳,温柔的不成样子。
如春潮带雨,草木葳蕤。
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而后轻笑道:“这般呢,可真实了?”
这可是在佛像前,饶是容娡再怎么没脸没皮,也还是不禁微微脸热。
她一抬眼,便被谢玹无比温柔的眸光旋吸进去,半晌才回神,嘀咕道:“哥哥,你不皈依你的佛了么?竟敢与我在佛前破戒。”
谢玹垂眸,深深凝视她,话音含笑。
“不皈依佛了,只皈依你。”
她是他的明月。
我观汝之净,如见五色旌。
饰汝以珠璎,姣好如画屏。
姣姣入我心,始觉欲与情。
正如明月来,意乱为卿卿。*
他是谢玹,是贺兰瑄,更是……她一人的,云玠哥哥。
他只皈依他的明月,他的姣姣。
—正文完结—

甲辰年阳春三月,一场春雨过后,新绿如茵, 绿意盎然。
春风化作润物的雨丝,眷顾了槃桓山中遗世独立的山寺。春意顺着潺潺雨水, 渗入云榕寺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中。
江东战事初定, 北上之期将近。
谢玹如今虽处尊居显, 高坐明堂、贵为君主, 却素来贤明果决, 深谙帝王之道, 始亲万机, 厉精为治,诸般政事皆亲力亲为。
先前毒性发作,谢玹不得不放下政务,隐居山中,修身养性。然而如今,仡濮先生将他体内余毒清除,解决了掣肘他的一桩要事, 除却容娡, 再无其他什么事能将他牵制。谢玹便成日勤于政事, 宵衣旰食,着手准备北上洛阳的事宜。
这日, 风和日暖。
这样好的天气, 本应着手清点北上要带的行囊, 然而政务突发而来, 绊住了谢玹的脚步。
当地的官员们上山前来汇报政事,乌泱泱的围在用作议政的佛殿外。谢玹抽不开身, 思忖过后,只得命静昙先行去他的居室一趟,整理书案上尚未来得及收拾信件与案牍。
青山远黛,云淡风轻。一身黑色劲装的静昙,领了谢玹的授意,迈入谢玹在云榕寺中,那间日常用于处理政务的居室。
谢玹一向是个有条有理的人,他的书案,就犹如他这个人一般整齐洁净。
虽是命静昙前来收拾,但静昙进门后,打眼一瞧,案上的书籍信件,皆摆放的井然有序,并不算多乱。
居室窗明几净,明灿的春光透过菱花窗,斜斜洒进房内,春意盎然。
静昙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将书案上横陈的信笺,按日期整理好。
他转而去尚未收好的经书,因着太过专心,没留神身旁的情形,抬手间,腰间佩剑的剑柄随身形一动,不慎将案上的一卷经书碰掉,“啪嗒”一声,摔落在地。
书页哗啦啦翻开,有一封信笺自书中滑落出来。
静昙被这动静惊得回神,连忙去捡地上的经书。
俯下|身后,他的视线却被从经书中摔得滑出的那封信笺吸引。
静昙动作微顿,凝目看去。
信笺崭新,一看便知保存的很好。信的外封上,写着银画铁钩、隽秀有力的四个字——
与吾妻书。
这四个字的字迹,静昙很是熟悉,是属于他的君上谢玹的。
迟疑一瞬,静昙俯身拾起信与经书。
他小心翼翼地拍掉经书封皮上站着的微尘,将经书安放进架几案,而后不知所措的捏着那封摔出的信笺,几经思量,心道坏事,不禁没好气地拍了把自己的佩剑。
信笺夹在书中,想来君上应是不愿让别人看到。
他绝非存心拿到这封信,然而既然掉在他跟前了,他又不能视而不见,一时很是无措,拿不准主意,不知是该将这封信原位放回,还是该另做处理。
静昙很清楚,自家君上至圣至明,绝不是会随意处罚下属的昏庸之辈。
然而信封写着“与吾妻书”四个大字,显而易见是写给谁的。事关容娘子,静昙忽然有些又不确定,谢玹是否会因此不悦了。
正心乱如麻的思忖着,静昙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竟瞧见信封的一角上,起了一块铜钱大小的褶皱。
静昙心下猛地一惊,以为是自己手劲太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留意到给捏出来的。
他慌乱不已,连忙收敛心神,定睛去看。
细细看过之后,却发现这褶皱不是捏痕,倒像是某种水液溅上去后干涸的水渍,当即重重的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静昙看清这水渍后,第一反应竟是泪痕。
信笺没拆封,想来应是并未送至容娘子手中,一直存放在经书里。而谢玹的经书,惯来不会有侍者敢去碰,若是泪痕,也只会是谢玹的泪浸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
他被自己的念头荒谬到了,不禁觉得好笑。
然而笑过之后,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却在他的脑中愈发强烈,挥之不去。
静昙略感诧异,不禁蹙起眉头。
他去岁及冠,跟在谢玹身边近二十年,从未见过他落泪。
谢玹仿佛天生便合该是端方雅正、从容不迫、镇定沉稳的,哪怕是在他尚且年少时,亦不例外。
只唯有一回,便是不久前,容娡替谢玹挡剑,中毒昏迷不醒之际,静昙见到了谢玹从未有过的失态。
那时候,风雪交加,静昙带兵赶到明月台下。
飞雪漫天,周遭的城墙与地面被雪花淹没,放眼望去,皆是清一色死气沉沉的白。苍凉的白雪无边无际地延伸向远方。
谢玹颓然跪坐于雪地中,身形清隽,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几乎被裹成了一个雪人,遍身清冷,宛若冰雪铸就。
待走近了,方见他的手上与袖口沾满鲜血。
静昙瞧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担忧的唤:“君上……”
谢玹一动不动,睫羽上落满碎雪,像一尊毫无生气的冰冷石像。
他像是被什么无形而庞大的东西击垮一般,惯来淡然的神色,流露出几分无措的仓皇,整个人失去了端庄沉静的气度。
他死死地拥着昏迷的容娡,鼻息沉乱的不成样子,双目赤红,眸中情绪决堤,眼尾隐有泪光。
静昙仔细想了想,能令谢玹悲恸到几近落泪的,确实只有那一回。
他又仔细回想一番,而后愕然发现,自家君上为数不多的失态,皆是与容娘子息息相关。
譬如谢玹为她破了杀戒,因她动了心念,染上俗世的红尘,做出诸多违背他清风朗月的行事准则之事。
曾有一段时间,静昙也如魏学益、迦夜等人一般,不怎么赞同谢玹将容娡留在身边。他也认为,自家君上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才做出如此不清醒的举动。
只是他将想法藏在心中,并未表露出半分。
然而一路走来,静昙看着他们历经波折,至今虽仍不大赞成谢玹某些不顾性命的举动,却也不得不感慨一句,他们二人,实乃天生一对,天作之合。
这万丈红尘,这情路坎坷,携手踏遍之后,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容娘子愿意为君上挡剑,君上愿意为她以身涉险。
不会再有比他们更适合彼此的人了。
往事浮现在眼前,静昙不免有些唏嘘,心里沉甸甸的,一时说不上来是何种感受。
诸多滋味,最终化作无边无际的怅然。
稍稍平复了情绪,他叹息一声,回过神来,正欲将手里拿着的信放好,门外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静昙侧目扫过去,未见其人,先听到一道甜润的声线:“静昙,你怎么在这儿?你手里拿的什么呀?”
话音才落,与此同时,容娡那张秾丽明艳的小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春晖和煦温暖,容娡褪去厚重的冬装,换上轻便的春裙,眼下身上正穿着一件修身的妃色曲裾。
她身姿窈窕,体态轻盈,裙裾随着步履,翩翩摇漾,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木芙蓉。
方一进门,容娡的目光,便被静昙手里的信笺吸引。
“你们君上正忙,我闲来无事,不想打搅他处理政务,便过来随意逛逛。”她的视线仿佛沾在了信笺上,眼眸亮晶晶的,折射着明灿的春光,走进门后,笑着又问了一遍,“静昙,你手里拿的信哪里来的?是写给谁的信呀?”
静昙心知躲不过,暗暗叹息一声,无暇去想谢玹是否愿意让容娡看到这封信,权衡一瞬,一咬牙,心一横,索性将这信笺递给容娡。
他心道,给了容娘子总不会出错,哪怕日后君上追究起来,也不好挑他的错处。
“这信笺是属下整理书案时,无意间翻出,应当是君上写给娘子的。”
容娡伸手接过信,瞧见信封上书写着的“与吾妻书”这几个清峻的字,目光微顿,微微挑了挑眉。
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几个字,不知想到什么,眉眼间展露出笑意,神情很是愉悦。
然而,待她轻手轻脚的拆开信,展开信纸,目光落在行云流水的字里行间,看清楚信中所写,眼睫忽地颤了颤。
一旁的静昙眼观鼻鼻观心,不知谢玹在信中写了什么,大气不敢出一下。
容娡盯着谢玹的字迹,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乃至消失,神情也变得渐渐凝重,眼眶悄无声息的变红了。
谢玹在这封《与吾妻书》中写道:
姣姣,见字如晤。
快雪时晴,春寒料峭,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自吾与卿别,已三日又三日。
山寺阒寂,长夜霜冷,明月照彻孤影,风抚檐铃,奏音泠泠,如见卿卿。吾甚是思念,辗转不能眠,遂成此书。
今毒性入骨,解药无觅处,吾虽不舍卿卿,但身染沉疴,终不能长伴身侧。
窗下新雪初霁,月影浮流银,吾见之,则忆卿卿甚爱雪,欲与卿于明岁雪时,共赏新雪,然时日无多,寿数将尽,恐不得见。
思及此,忽难以继书移,数次搁笔。
待明月雪时,姣姣展信之际,吾盖已赴黄泉、入阴司,往生归寂,不复再见姣姣笑靥。思卿不得相见,此乃吾生之一大憾事也。
吾常念冀州某日,是夜微雨,卿卿枕我膝,笑语不知憩。及寐,东风卷挟桃花,渐暴雨如注,檐上若有飞泉,窗外疏枝乱舞。卿为之惊扰,于梦中呓,声声唤我名姓。吾观你睡容,心遽生欢喜,竟忘时之流转。
少顷,倏闻莺啼,昏昏晨起。棂外雾正浓,金乌渲红映,清露滚落英。
卿卿未足觉,呼吾阖窗牗,而后卧于吾怀。吾拥卿卿眠,卧仍不寝,于心中暗思,若能恒与卿同,则甚为美哉。
吾生于霜华十月,为洛阳人士,曾姓贺兰,名瑄,出身皇族一脉。而后死里逃生,更名换姓,如今姓谢,名玹,字云玠,今岁二十有二。
夫贺兰者,宗室之族也。
吾幼年则钦为太子,得以为皇嗣,食馔奢靡,衣冕饶溢,处尊居显,听从傅训,学为政,学守礼,学百家,学典籍,学经文,学六艺,学焚香,学品茗,学兵书,学抚琴,学对弈,兼以学太上之忘情,修身养性,超脱六欲。
其后社稷倾覆,我固当为一孤魂野鬼矣,然阴差阳误,冒为谢氏者,受谢氏规训,冠谢氏名姓,为谢氏行事。言行举止,视为一表。
然趋行学之半生,虽超然物外,处尊居显,达官显赫,昼锦之荣,却是随波逐流,未尝有一事从于己心,皆庸庸而度。
唯思慕卿卿一事,是为吾之心意,方得入红尘,尝情爱滋味,乃知我谓何求,何谓生而为人。
吾知汝好权势,好钱财,好繁华,好美衣,爱之遥胜于爱吾。然吾孰审之,吾甚爱汝,爱之胜于吾之性命。
吾常记汝言,恨不能同吾生同衾、死同穴,若吾身死,汝当不得独活。
然历经情爱,生死攸关之际,吾却惟愿卿卿善生于世。
情蛊一事,乃吾慨然赴死。玹不敢为鳏寡,不能视卿卿玉殒离世,故宁为己死。日后若卿卿知之,当宜不以挂心。
提笔至此,概以言讫。然,又思及卿卿或忘我、及别嫁他人,心存不甘。
吾但以姣姣为唯一之妻,生亦当唯爱姣姣一人。然吾妻之慕者,多于过江之鲫,数不胜数,无玹在身侧,更有他人可择焉。
故而,待吾身死后,吾愿吾妻姣姣,若待吾有半分情谊,当为我守节足年,方可再另嫁于他人。
然,若吾妻展信过后,心有不悦,不能遂吾遗愿,吾亦当早已身死,为地府阴司一孤魂野鬼,无可奈何,莫能知晓也。
言至此,吾但有一愿。如其可得,愿吾妻容娡,恒念谢玹于心。
诸般身后事,吾皆以妥当安排。吾欲搁笔,却仍觉言之未尽,思及吾妻笑靥,无玹之余生,何以安身立命,总以为并未交托妥善。
余下千言万语,不过希求吾妻善存于人世,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吾妻生于孟春肇岁,犹春于绿之际,长于江东,生性甚爱观雪。
吾犹有一恨事,尚未与吾妻共度生辰。
待百年之后,六道轮回,周而复始,逢明月雪时,吾当再与卿卿共赏之。
愿卿安好,如是而已。
甲辰年二月初七,夜阑秉烛,谢玹诀书。
临别神驰,书不成字。
若复重逢,相晤梦中,莫念云玠,伏惟珍重。
容娡屏息凝神,所有的思绪皆被信上的字迹牵引。
她逐字逐句地,默读着谢玹留给她的这封诀别书,心中的弦被用力拨动,眼尾不由得滚落一滴滴清泪。
不知不觉间,待她将全信看完时,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二月初七。
那大概是一月前,谢玹将断魂之毒引入体内之后不久。
那时这人假借政务之由,消失在容娡身边,搬进云榕寺里养伤。
容娡纤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上的笔迹,柔荑难以遏制的颤抖起来,带动着信纸窸窣发颤。
她设身处地的思索一番,能在脑海中描摹出,谢玹提笔时神姿高砌的模样。
却有些无法想象,长夜霜冷的山寺之夜,谢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字字陈情的诀别信的。
只稍微一想,她便心痛不已,心脏像是被什么用力挤压,压的她喘不上气来。
然而痛心之余,却又有些庆幸的想,还好谢玹如今安然无恙。
一时又哭又笑,泪珠落得更凶,喉间溢出似哭非哭的细小呜咽。
听见哭声,静昙心中一咯噔,无法再若无其事的旁观下去,慌里慌张地看向容娡,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女子,最后只局促不安地唤:“……娘子……”
容娡哭声一顿,这才记起身旁有个静昙来。
当着旁人的面失了仪态,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小心翼翼地收好信纸,背过身去,掏出帕子飞快拭净脸上的泪水。
随后她收敛心绪,清清喉咙,缓声道:“我无事,你且退下罢。”
静昙瞟向容娡手里的信纸,有些踟蹰,心下暗暗揣摩。
也不知信里写了什么,竟能使容娡哭成这般模样。
他满腹疑惑,但君主夫妻间的密信,岂是能由着他随意看的,便只好压下好奇,打消了这个念头,识趣地离开居室。
离开之际,静昙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容娡再次垂眸看向手中的信纸,唇角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不知瞧见什么,她吸了吸鼻子,笑着笑着,再次落下眼泪。
春和景明,满堂春风。
粲然的日光,透过漏窗洒进明堂内,为堂中布设镀上一层明晃晃的金漆。
前几日,巍军收复了叛军分布最多的一座城池,今日前来议事的官员格外的多。
佛殿临时充作议事堂,文臣武将分列两侧,唇枪舌剑,各执己见,争执不下。
谢玹一袭霜色宽衣博带,端坐于明堂的尊位之上,身形如鹤,面容雪净,神情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地听着臣下的争论。
待时机成熟,他眼眸微动,适时开口,给出一个众人皆大欢喜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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