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娡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谢玹不是死了吗?
殿内人影幢幢,似乎还有其他人在, 但此刻容娡无暇分给旁人眼神, 眼中只能看得见谢玹。
她神情恍惚, 目不转睛地盯着死而复生的他, 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跳一滞,仿佛被人拿刀牢牢钉死。
一时竟无法确认, 自己是不是置身于梦里。
好半晌,容娡阖了阖眼,用力掐了把自己的手心,几乎要掐出血来,这才找回了自己的神志。
——能感觉到痛。
她不是在做梦。
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谢玹。
谢玹回来了。
确认这一事实后,容娡的心里漫上一层潮水般的欣喜。
但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霎时头皮一麻,宛若雷劈一般僵立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她说错话了。
容娡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然而余光瞥见龙椅上奄奄一息的贺兰铭,喉间却好似被密集的砂砾堵住,浑身僵直,一个字也说不出。
原本挂满缟素的宫殿,如今处处溅上殷红的血。
金灿灿的金銮殿内,御案与龙椅底座溅满凌乱的血滴,粘稠的血液,蜿蜒着流淌在白玉阶上,腥甜的血腥气,幽幽钻入容娡的鼻腔。
容娡僵硬地看向那些血,瞳仁猛地一缩,脸上血色飞快褪去。
她喉间发紧,胸腔里喜与惧交加,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试探着轻声唤他:
“……谢玹?”
谢玹气定神闲地站在玉阶上,闻声,慢条斯理地换了只手拿剑,面色平静,并没有回应。
容娡遥遥望着他,澄澈如琉璃的眼底晃出水波,似是要哭出来。
她有许多话想问他,可话到嘴边,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只嗓音发颤道:“他们……都说你魂归冥府了……”
谢玹极轻地笑了下,语气淡淡:“你很希望我死,好另嫁他人?”
容娡眼里水光更甚,立即用力摇头:“不是的,我绝没有那样想过。”
谢玹沉冷的目光滑过她身上的吉服,眸中渐渐泛出轻嘲之色,冰冷的讽笑一声,未置一词。
顶着他那极具压迫感的、宛若能窥破一切的眼神,容娡不由得心里一沉,睫羽簌簌颤抖两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吉服的裙摆,一时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十指蜷缩着将精美的袖口揉出褶皱。
她咬着唇,犹豫片刻,小声为自己开脱:“我……”
才发出一点气声,倒在龙椅上的贺兰铭忽然阴森地笑出声,打断容娡想说的话。
他捂着胸口,费力挣扎起身,有气无力的喘息。
“谢玹啊谢玹,你听不见吗?容娡她想嫁的是我,还是说,你在自欺欺人?”
他笑得狰狞可怖,说话时唇齿间往外喷溅着血沫,笑声里带着一种不可抑制的疯狂,令人头皮发麻。
摇晃的旒珠哗哗作响,噼里啪啦砸在容娡心头。
容娡心慌意乱,额角突突急跳,不禁提着裙摆上前两步,狠狠瞪了贺兰铭一眼。
而后她想到什么,脚步一顿,惶惶看向谢玹,对上他深渊般的眼,哀婉凄艳地摇头,衣襟上露出的一截纤细的颈项,宛若暴雨中不堪一折的花枝。
她心惊肉跳,浑身紧绷。
她要被贺兰铭这疯子害死了!
迈入金銮殿后,能清楚的看见,殿内站了许多听命于谢玹的兵卫。此刻,他们正有条不紊地地清扫打斗的血迹,将死尸从侧门搬出。
此情此景,容娡如何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贺兰铭大势已去,谢玹才是那个生杀予夺的人!
她将碾压式的战况尽收眼底,感到恐惧,哭腔道:“哥哥,你信我,我方才那番话只是为了自保……”
谢玹视线自她身上挪开,提起寒光粼粼的剑,横在眼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剑刃,眉宇间渐渐覆上一层霜雪,瞧不出在想什么。
光可鉴人的剑身,映出他昳丽的眼,在他脸上折射出一道明晃晃的剑光。
他凝视着剑上的那双眼,若有所思。
见状,一旁的静昙与李复举对视一眼。
李复举会意上前,拱了拱手,哀痛欲绝道:“君上,贺兰铭设计谋杀臣妻,可否交由臣处置?”
谢玹端量着剑,没说好还是不好。
龙椅上苟延残喘的贺兰铭,反而目眦尽裂,神色癫狂,死死抓住龙椅的把手,气喘如牛地怒吼道:“谁敢动朕?!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都该去死!来人!护驾!护驾!”
“朕是皇帝!朕今日继承大统,连你谢玹心心念念的人也要与我成婚!谁也别想成为我们的阻碍!”
李复举怒喝一声,拦下贺兰铭伸向谢玹的手。
谢玹眯了眯眼,眼底愈发晦暗。
容娡听着贺兰铭的疯话,宛若被人给了当头一棒,一个激灵道:“哥哥,且别杀他!”
贺兰铭这种恶人,死不足惜。
可他如今是国君,不该死在谢玹手里。
谢玹那般的人,不该被扣上弑君篡位的污名!
然而这句话落入旁人耳中,却是别有意味。
贺兰铭话音一顿,欣喜若狂的看向容娡,眼里燃起一簇明亮的光:“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哈哈大笑,笑的前俯后合,几乎要笑出眼泪来,无不得意道:“谢玹——不,贺兰瑄,你听听!容娡她分明是对我有意!她舍不得我,她想嫁我!你强求不得!你就该去死!死在十七年前!”
“容娡就算不嫁我,也有的选!她嫁贺兰铮,嫁谢玉安,嫁随便什么人,都不愿嫁你!”
李复举大怒,铮然拔剑指向他:“鼠辈尔敢!”
容娡气得发抖,啐骂一声,怒道:“谁管你死活?我只是担心谢玹他的名誉会因你有损!若不是你强行逼迫,我才不会换上这身吉服!”
说这话时,她悄悄觑着谢玹的脸色,生怕谢玹会因贺兰铭的话而迁怒于她。
谢玹缓慢地眨了下眼,怜悯地看向她,似乎被她的话触动,竟然和沐一笑:“好啊。”
容娡松了口气,眼眸转了转,想借机为自己开脱:“哥哥,你信我,我……”
话未说出口,她忽然发现,谢玹虽然含着笑,眼尾却眯起一个危险的弧度,一种堪称暴虐的占有欲盛满他的眼瞳,原本空净明淡的面容,骤然闪过狠戾之色。
容娡哑然失声,心尖一颤。
下一瞬——
谢玹抬手挥剑,霜白的广袖宛若展开的鹤羽般鼓起。
他挥剑的姿势极为好看,像是在抚琴弄弦。
然而这赏心悦目的一剑,却斩出遒劲如弯刀的力度,眨眼间削去了贺兰铭的头颅。
尖锐的笑声戛然而止,鲜血如瀑,喷涌而出,溅红了谢玹的一角衣袖,也映红了容娡的眼。
象征国君身份的旒冕咣当落地。
贺兰铭的头颅,重重落在御案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噗通砸在谢玹脚边,一双死不瞑目的眼,恰好直勾勾的对着不远处的容娡,其状惨不忍睹。
李复举倒吸一口冷气:“君上!”
容娡如坠冰窟,呼吸都停滞了一下,胃里猛地一抽。
她根本无法直视那令人作呕的惨状,僵硬地转动颈项,看向谢玹。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他的神情,竟觉得他像一只嗜血的妖邪,随时随地会扑上前,将她撕碎。
谢玹不该是这样的。
他从前一向衣不染尘,也将她护的很好,从来不会让她直面这种血腥的场景。
身为国君的贺兰铭,就这般轻而易举地死在他的剑下。
那曾经允诺要等他归来再续前缘、却另觅他人的她呢?
恐慌如潮水蔓延,淹没容娡的心房,拍打着她脑中紧绷的弦,使她几乎无法呼吸,吉服下的身躯更是难以抑制的战栗。
容娡并不觉得自己为了自保,寻觅旁人的庇护有什么过错。
总不能得知谢玹死了后,她便跟着不活了,总得利用长处,为自己博取一线生机。
只是容娡不曾料到,谢玹并没有死,甚至扭转局势,杀入宫城。
更是万万不曾想到,这个自初见时,便满身神性、渊清玉絜的男子,有朝一日竟会站在皇位之上。
她僵直地站在原地,看着俊美不似凡人的谢玹,抬起皂靴,随意踢开贺兰铭的头颅。
染血的头颅,骨碌碌顺着玉阶滚落,发出“咚咚”闷响。
容娡眼瞳骤缩,当即吓得眼泪汪汪,宛若被施了定身咒般动弹不得。
她知道自己躲不掉。
众目睽睽下,谢玹一步一步走下玉阶,漏窗的暗淡光线笼罩住他,映亮他眉宇间锋锐的倨傲,以及眼底翻涌着的暴虐的占有欲。
李复举退至静昙身侧,后者担忧地唤:“……君上,宫中尚有几处余孽未曾清剿。”
谢玹置若罔闻,步履不停,“当啷”一声,若无旁人的丢开染血的剑,走到面无血色的容娡面前。
清冽馥郁的冷檀香,幽幽钻入容娡的鼻腔。
她下意识地抬头,咬着唇,眼泪汪汪看向谢玹神姿高彻的脸,忍着头皮发麻的惧意,讨好般的攥住他一角干净的衣袖,唇瓣微微翕动。
“哥哥……你信我,这身吉服是贺兰铭逼迫我换上,绝非我本愿……我更不是自愿入宫……与谢玉安,也早早划清了界限……”
谢玹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修长如玉的手捏住她的指尖,眯了眯眼,低声问:“那贺兰铮呢?他也曾逼迫过你么?”
容娡指尖一蜷,仿佛被人灌入一盅哑药,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余浑身战栗。
谢玹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忽然自嘲般的笑出声,漠然道:“骗子。”
他阖了阖眼眸,浓长的睫羽随之垂落,在眼底投落一层阴翳。
“容姣姣,孤想要信你。”
“可你惯来巧言令色,孤实在是信不过。”
再睁开眼时,他一贯清沉的眉眼,眼尾晕开薄红,目光一寸寸割向她。
薄红在他眼尾挑起一抹危险的弧度,他脸上不达眼底的笑意敛去,露出谪仙般皮相下,堆叠的阴暗掌控欲。
容娡心虚不已,根本无法承受他这种灼灼的、洞若观火的目光,慌乱的别开视线。
谢玹却挑着她的下巴尖,迫着她抬起头,与他对望,直至将她逼退到角落,退无可退。
在殿内待命的兵卫,极有眼色的移开视线,抬着尸首分离的贺兰铭,悄无声息退出金銮殿。
谢玹微微俯身,一缕墨发垂在容娡的肩头,与她的长发缠绕在一处。
他的语气很温缓,然而这种反常的平和,却像是风暴来临前平静的海面,压抑着某种能将她吞噬的狠戾。
“你分明说过,要与我再续前缘。”
“你也说过,要与我同枕共穴,若我身死,你不会独活。”
“可你转头便要另嫁他人。”
他呼出的温热的鼻息,洒在容娡脸上,有些发痒。
容娡双腿发软,不自在的偏了偏头,嗓音里染上了浓重的哭腔,竭力为自己开脱。
“我……我找他们只是为了自保,我知错了……唔——”
谢玹平阔的肩,遮住了大半光线。
他将娇小的她完全笼罩在墙角,看着她满是潮气的眼眸,听着她求饶般半真半假的话语,心里忽然挤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喉结上下滑动,一把掐住她的后颈,摁着她强势地索吻。
阴孽的掌控欲在此刻暴露无遗,谢玹禁锢着她,唇舌极具侵略性地探入她的齿关,汲取着她口中所有的空气,牢牢地将她掌控。
容娡仰面承受着他激烈的吻,没多久便浑身绵软,倚着墙一点点向下滑。
谢玹仿佛被这个吻安抚住,眼眸翻涌着幽冷情绪缓和了些,鸦色的眉睫,覆上一层霜雪似的岑静。
“……你总是骗我。”
他似叹非叹的低喃,半阖着眼,气息不匀,顿了顿,垂眸看向眼瞳上笼着水雾的容娡,将她捞入怀里。
如玉的长指暧昧地箍住她的腰侧,嗓音噙着阴沉的低哑:
“孤在此,你再说一遍,想嫁谁?”
以往容娡习惯给自己披上一层伪装,说出的话总是半真半假,只有在这种处于弱势的时候,被逼的无路可退了,才能迫着她说出一两句真话。
谢玹何等熟悉她,自然深谙这一点,语气里含着逼迫与命令的意味。
容娡的腰被他箍的生疼,眼眸泛出一层盈盈的泪光,濡湿眼睫。
他更换了自称,容娡不知该如何称呼现在的他,想了想,只得顺着他的心意,“我想嫁你……哥哥。”
顿了顿,她想到贺兰铭瓜熟落地般掉下的头颅,不禁打了个哆嗦,哭腔道:“我真的知错了,另觅旁人不过是为了保命,我爱慕你是真,心悦你是真,想与你再续前缘亦是真,云玠哥哥……别杀我。”
谢玹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睨她,“我自然不会杀你。”
“可若你仍旧见异思迁,是否杀你,便未必。”
容娡倏地噤声, 吓得大气不敢出一下,双目睁的溜圆。
见状,谢玹眼尾晕着的薄红更甚, 鼻息发沉,目光若有实质, 刀刃似的割着她, 径直望进她眼底, 神情似笑非笑, 说出的每个字, 都透着寒彻脊髓的冷意。
“这般畏怕, 莫非你当真意志不坚, 还存有另觅他人的心思?”
容娡被那仿佛能看破一切的眼神压得头皮发麻,躯体不由自主的发僵,做不出任何反应。
直至谢玹微凉的长指,如游弋的玉蛇般绕上她的颈侧,她才猛地一个激灵,泪眼汪汪地看向他:“没有,真的没有……”
谢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眸色翻涌, 仿佛要将她吸进深不见底的眼里, 让她跌进去,摔得粉身碎骨。
容娡怕他真的会醋意大发而杀了她, 绞尽脑汁思索一阵, 没了辙, 只得踮起脚, 硬着头皮凑上去主动吻他的唇,以此来示好。
“我只同哥哥这般亲密过……”她攥着他的衣襟, 生疏地舔舐他的唇瓣,含糊不清道,“有哥哥这般谪仙般的人在身边,旁的凡夫俗子怎会入我眼……你消消气……”
谢玹任由她毫无章法地乱亲,低垂着眉眼,神情没什么变化,须臾,松开她的颈项,用鼻腔哼出一声低低的“嗯”,不知是在回应她的示好,还是在嘲讽她的惺惺作态。
他语气不明,容娡拿不准他的意思,莫名有些委屈,亲不下去了。
她大概明白谢玹是在吃醋,可他这醋意未免也太大了些。
哪有像他这般爱慕人的!
成天想将心爱的女子关起来不说,如今可倒好,吃了些醋,竟变本加厉想将她杀了!
她越想越委屈,松开他的衣襟,别开脸不愿再看他,眼里渐渐蓄出泪。
谢玹缓慢地眨了下眼,看向她。
容娡感觉到自己的眼尾有温热的泪水滑落。
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咬紧牙关,暗骂自己太过没出息。
然而一脸冷漠的谢玹,却在她的眼尾渗出泪时,下意识地伸手拭去那颗泪珠,手上的动作,是与他漠然的神情,截然相反的温和。
他的指腹很凉,触碰到容娡的肌肤时,两人同时一愣。
容娡吸吸鼻子,窥觉到他言行之间的反差,缓缓抬眼看向他。
她忽然有种直觉,谢玹刚才说要杀她的话,不过是在吓唬她。
这人是怕她爱上旁人,才会那样说的。
她琢磨了一阵,蓦地福至心灵——
谢玹拿她没办法。
他无法掌控她的心意,所以只得说出那番话,以她的性命要挟,想发设法将她困在身边。
原来……竟是如此吗?
容娡倚着墙,思绪万千,心跳都不由自主快了几分。
谢玹单手撑墙,圈着她,两人挨得很近,鼻息清晰可闻。
容娡一抬眼,便清晰地看见他眼白上覆着的、浓密如蛛网的血丝。
她想了很多,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眨了眨眼,小声嘀咕:“……你才舍不得杀我呢。”
谢玹被她的不以为意气笑,面色沉郁:“不信孤?”
尾音上扬,很好听,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薄愠。
容娡确实是不信的。
她之前暗器暗算他,做到那种地步,谢玹都没同她计较,又怎舍得杀她。
至多将她再关起来,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不假思索,张口欲说:“难道不是吗?”
可转念想到贺兰铭那双死不瞑目的眼,她轻轻打了个哆嗦,又有些不确定自己的揣测是否正确,便谨慎地闭上嘴,决定不说话,生怕自己说错话惹到他。
谢玹同样没出声,只用一双幽邃的眼眸盯着她,鼻息微沉,像是在隐忍着某种阴暗的情绪。
他发现自己无法狠下心来,即便他此刻醋意滔天,妒怒又不安,却拿她毫无办法。
良久,谢玹阖了阖眼,叹息一声,手臂绕过她的肩背,略一用力,将她摁入怀里,贴在她耳侧,低低地发问。
“若我始终不曾来,你当如何?”
容娡听着他的心跳,眼眸闪动,想了想,如实道:“我不知道。”
谢玹搂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鼻息沉了几分,像是被她的这句话点燃了怒火,周身气息霎时凝固,清泠如霜雪。
他嗓音低哑,再次染上命令的意味,几乎咬牙切齿道:“不知道?容姣姣,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容娡被他勒的喘不上气,推了推他,反而被不容置喙地拥的更紧。
“你……”
她皱起眉,想让他松手,然而瞥见他泛红的眼尾、不复从容的神情,想到这一切是因何而起,不禁哑然失声,惧意亦无声无息地消减。
僵持片刻,容娡在他怀里挣动两下,费力抽出自己的左手,举在他面前,将腕上伪装成手镯的暗器给他看。
谢玹的目光短暂地在手镯上停留一瞬,继续看向她,眸色沉的浓黑的夜,仿佛要将她吞噬。
容娡放下手。
“是真的不知道。”她垂着眼帘,小声道,“可能会想办法逃出宫。”
顿了顿,她仰面看向他,声音更小:“……我在身上藏了几件暗器,若贺兰铭逼人太甚,我做好了杀他的准备。”
看着谢玹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容娡的喉咙忽然仿佛被什么攫住,说不出任何瞒骗的话。
好一阵,才揪住他的衣边,哽咽着道:“我问过许多人,他们……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当真以为贺兰铭杀了你……若不是知道你身死……我又怎会……又怎会……”
眼泪不受控制,啪嗒啪嗒砸落。也不知怎地,容娡泣不成声,仿佛这些时日的担惊受怕与所受的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开了闸似的往外涌,怎么都流不尽。
泪珠滚落到谢玹的衣袖上,很快没入衣料,洇开点点湿痕。
谢玹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面上蓦地一片空白。
容娡泪眼婆娑地瞥见他的神情,心里大致有了底,越发委屈,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不小心呛了一口,便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谢玹被咳声惊得回神,眨了眨眼眸,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容娡抽泣不已,满脸是泪,揪起谢玹的衣袖擦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干净,气得呜咽两声,没好气地挠了把袖子,犹豫了一下,没舍得松开。
“都怨你!”
分明哭的语不成调,却偏偏要虚张声势的抱怨。
“若论背信弃义,也是你假死在先……我已经解释过,今日种种并非我本愿,你为何不信我?我……我讨厌你!”
若她先前说的那番心悦谢玹的话,并非出自真心,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哄骗的假话。
而眼下她所说的字字句句,却着实是真情实感。
谢玹待她如何,她是看在眼里的。
她知道谢玹待她情深,无论怎样,都不愿意看着这样一个人身死。
谢玹望着她婆娑的泪眼,瞳仁微微一缩,隐约明白她的意思,胸腔内翻涌着的怒火,忽然间没由来地偃息了。
他沉默着看着她。
妒怒、醋意、戾气,最终化成一声极轻的、略显无奈的叹息。
“对不住,是怨我。”
谢玹认下她没道理的责怨,面上的冷意一点点消融,捧着她的脸,细致地为她擦拭眼泪。
他眼帘低垂,眨眼时,浓密的睫毛像鸦羽那般轻颤,眼眸像浸了水的琥珀,泛出粼粼的光晕。
美的摄人心魂。
容娡渐渐止住哭声,眼巴巴的盯着他的脸,想了想,犹豫着问:“你是在哄我吗?”
谢玹颔首:“嗯。”
他在她哭红的眼尾印上一吻:“别哭,姣姣,我并未死。”
容娡舔了舔唇角,并不领情,轻哼一声:“刚才不是还威胁要杀我?才不稀罕你哄。”
谢玹没再说话,深深凝视她,眼尾始终噙着一抹红。
过了一会儿,他阖上眼,揽住她的腰,道:“姣姣,我不是什么圣人,真的动过杀念。”
“我曾想过很多次,你既然不愿独属于我一人,那好,你爱上谁,我便杀了谁。若你始终不愿真心喜爱我,那也无妨,我会杀了你,死人总不能见异思迁,待你死后,只能乖乖留在我身边,与我同枕共穴。”
他的语气平静又淡漠,像是在与她谈论稀松平常的小事,嗓音里甚至带着点薄冷的笑意。
“至于贺兰铭,由你看着我亲手斩杀他,已算手下留情。我其实本想利用他来教你如何杀人,让你来杀他。”
容娡听得瞪圆了眼,小脸皱成一团,又要哭了。
可旋即,谢玹话音一转,像是妥协一般,略显无奈的笑了笑:“可我没料想到,情爱竟能如此蛊惑心智,令我无法对你狠下心来,终究还是……罢了。”
容娡眨了眨沾湿的眼睫,听懂了他的意思,怔怔地望入他昳丽冷湛的、带着纵容的眼,心尖一颤。
她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谢玹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神祇了。
他那样的人,因她沾上了这万千红尘。
仿佛有温热的泉水溢满容娡的心房,她心里发软,抬手摸了摸他眼皮上的那颗小痣。
谢玹眨了下眼,睫羽扫过她的指尖,有种微妙的痒感。
容娡发现自己不抗拒谢玹的心迹,但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情意。
她心乱如麻,只顾左右而言他,轻声道:“秋日又至,我第一次见你,也是在秋日。”
那时的他,高不可攀,清冷矜贵,超然物外。
直到她不择手段,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的端方自持,被她的引诱打破。
他们之间的一切,因她贪妄的心念而起。
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改变,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谢玹沉默一瞬,不知想到什么,低低一笑,没接她的话茬,只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了。”
容娡疑惑:“啊?”
谢玹的声线里含着清冽的笑意:“爱慕我是真,心悦我是真,想与我再续前缘亦是真?”
容娡的心跳莫名有些快。
她觑着他的脸,认真地想了想,纠结的掐着手心,犹豫不决道:“……应该是吧。”
谢玹低头,同她额头相触,鸦色的长发顺着肩头垂落到胸口,泼墨般的流泻,与她的发丝缭绕在一处。
两人鼻息相闻,他垂敛眉眼,指尖点在她的心口,久久停留。
怦怦怦。
两种不同的心跳声,渐渐交融。
须臾,谢玹像是确认了什么,蓦地掀起眼帘,眸底蕴着星海一般的光亮,直勾勾地望着她,嗓音慵懒蛊人,又隐约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压迫,点破她的反应。
“姣姣,你心乱了。”
“你喜爱我。”
容娡脸上倏地一热。
不知为何,她嗅着他身上的冷檀香,有些头晕目眩,脚底也轻飘飘的。
她听见自己鼓点般的心跳,面上滚烫,说不出反驳的话。
喜爱谢玹么?
……怎么会。
她不该被谢玹的话扰乱心绪的。
一定是那枚蛊在作祟。
一定是。
好在,谢玹并未继续追问她。
两人厮磨之际,殿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打破殿内的宁静。
谢玹反应很快,将面红耳赤的容娡护在身后,抬眼看向殿门口,神情骤然冷下去。
不多时,兵卫护着口中喋喋不休的魏学益,走进金銮殿。
瞧清楚殿内情形,魏学益气急败坏:“谢云玠!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卿卿我我!贺兰铮那厮快要攻过来了!指名道姓要你交出容娡!”
谢玹冷笑,眼中显出轻蔑之色:“他尽管来。”
魏学益看向他身后的容娡,视线来回扫视着二人,欲言又止,须臾,拂袖而去。
待她走后,谢玹含笑看向容娡,声音刻意放的极缓:“贺兰铮,你惹出的风流债。”
这是又打翻醋坛子了。
容娡心虚地别开眼。
顿了顿,她小声道:“他算不上。若要论起来,你才是我惹出的风流债。”
谢玹微愣,喉结上下滚动,叹息着笑。
没过多久,殿外便响起刀剑交错的铮鸣声。
容娡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拉住谢玹的衣袖。
谢玹察觉到她的不安,拍拍她的手腕,侧目看向暗卫,眉眼变得锋锐而尽显睥睨之色,低声吩咐两句。
随后他牵起容娡的手,领着她从暗道离开金銮殿。
暗卫上前护送两人,穿行在复杂的宫道之中。
宫中兵荒马乱,他们却走的不急不缓,一路东行,闲庭漫步般,走到一处戒备森严的幽静宫院。
白芷与白蔻领精兵守卫守在宫殿外,见谢玹带人走来,他们纷纷恭敬行礼。
时辰渐晚,天色昏暗。天幕上堆积着浓密的雨云,雨却迟迟不曾落下,风势反而越发大。
甬道间,不时有飒飒风声掠过,谢玹霜白的广袖被吹得鼓起,像鹤影展翼。
容娡与他比肩同行,身上的吉服层叠繁复,裙摆很长,迤逦拖地,像一朵盛放在她身后的巨大的鸢尾花,有些不便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