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金的衣摆与青色的衣裙叠在一起,许君赫单手扶在门槛上,小金冠被阳光一照,折射进了纪云蘅的眼睛里。
盛夏的小院里,怯弱温吞的少女与意气张扬的少年相对而望。
纪云蘅从未与同龄的男子靠那么近过,只刚往许君赫的眼睛一看,她就莫名有些脸热,像是发自本能的生理反应。
她微微偏头,很没出息地避其锋芒,语速慢慢,“不恨。”
“他这样对你,你都不恨?”许君赫十分诧异。
纪云蘅没有解释,或许她心中自有一番理论,只是没有说出来。
“那纪家的其他人呢?你爹娶的继室,还有她的那些孩子,你也都不恨?”
许君赫望着她的脸,很想出言嘲笑她。
说句难听的,性子软弱无能到这份上,被欺负也是活该。
若是纪云蘅心中有恨,只是迫于无奈而无法反抗,那到情有可原,可若是她心里都不恨那些伤害她欺负她的人,那她受到的欺负就不值得怜惜。
可是纪云蘅偏又生得讨巧,一双猫儿一样的眼睛,连带着眼瞳里的墨都是澄澈的,直直地看着人时,一汪赤诚。
许君赫不知道他这能不能叫做心软,先前说些恶劣的话玩闹就罢了,那些真正伤人的,尖锐的话,他对着纪云蘅的眼睛时,反而说不出口。
仿佛一句难听的话,就能让她那双漂亮的眼睛落下泪来。
许君赫心想,没必要。
“我讨厌他们。”
纪云蘅提及了那些人,脸上出现不明显的厌烦情绪。
他没有追问,将话题一转,“你那刚及笄的妹妹手里,是不是有一块碧绿的玉佩?”
纪云蘅极为惊讶,“你怎么知道?”
许君赫道:“你别管我怎么知道,你只说是与不是。”
纪云蘅答道:“是。”
许君赫又问:“纪家只有她一人有此玉吗?”
纪云蘅道:“她兄长也有一块,我就见过一回,他戴在脖子上,平日藏衣服里,瞧不见。”
许君赫:“你第一次在他们身上看见那东西是在什么时候?”
这问题就得让纪云蘅好好想一想了,她眼眸转动,落在院中的栀子花上,开始出神。
许君赫难得调用了性子里所剩无几的耐心,也不催促,自己在旁边的门槛处坐下来。
库房的门槛做得宽,也结实,当个小板凳正正好。
两人并排坐着,许君赫等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耐心不足,歪着头去看她,“用得着想那么久?”
纪云蘅慢慢将头转过来,回道:“两年前,七月。”
“时间准确吗?”
纪云蘅就突然说:“我及笄那年,苏姨母送了我一根簪子,不知道怎么被纪盈盈知道了,她带着人来我的小院抢。”
许君赫满眼疑问,“我问你时间可准确,你说起这旧事作何?”
纪云蘅没理他,继续道:“我不愿给她,她便让下人打我。”
许君赫沉默了一下,“然后呢?”
“然后她娘身边的大丫鬟来了,叫秋娟。”纪云蘅说话很慢,徐徐道:“她见纪盈盈大哭,便给她擦眼泪,劝她时说了一句话。”
许君赫道:“是什么话?”
纪云蘅似乎将那日的情形记得很清楚,即使隔了两年,她仍旧能学着秋娟当时的语气说话:“小姐,老爷前两日不是给了你一块玉佩吗?听说这满绿的玉价值千金呢,可比这一根小小的簪子宝贵多了,何须为此闹得不开心?”
“就是两年前的七月。”纪云蘅由此得出结论,“时间准确。”
许君赫将眸色一敛,伸手往她脑袋上按了一下,“小傻子,你放心,那簪子会回到你手里的。”
纪云蘅垂下眼帘,并未回应。
被抢走了两年的东西,说不定已经被记盈盈扔掉或是毁坏,纪云蘅早就不指望能要回来了。
许君赫说完这句话后,贺尧就买了热饭回来,在外面轻叩门。
许君赫去将饭接进来,放在纪云蘅平日吃饭的桌子上。
贺尧去的是北城区有名的酒楼,距离不远所以就算是步行也回来得很快。
买的是千丝鸡汤,面拉得极细,根根分明,再以菌子和葱花姜片撒盐清炖,鸡肉取得是鸡身上最嫩的地方,食盒一打开,鲜香味扑鼻而来。
纪云蘅正饿着,只闻了一下就口水直流。
许君赫也没有久留,将面给了她之后就离开了,等纪云蘅吃完了面去院中一看,已不见他的踪影。
只余下被扔在地上的碎碗和拴在树下的小狗。
今日是给薛久记账的日子。
幸而纪云蘅今日起得早,与突然到来的许君赫折腾了一番还有闲余时间,于是换上外出的衣装从侧门的门缝钻出去,快步赶去东城。
一路小跑过去,正赶上薛久也刚到店铺,开门往外搬桌椅和肉架。
还不等纪云蘅开口,他就转头看来,见纪云蘅跑出了一脸的汗,笑道:“看来佑佑今日拿不到那十文钱了,是因何事来晚了?”
纪云蘅慢步过去,将汗擦净,“与人说了会儿话。”
薛久将肉架抬出来,状似无意,“是你朋友吗?”
“不算是。”纪云蘅沾了水,低着头开始磨墨,又答道:“但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就好。”薛久站在她边上磨刀,说:“若是有坏人,你可要告诉薛叔,薛叔一刀剁了他。”
纪云蘅闻言笑了笑,抬起头看向薛久,忽而瞥见他左手臂的位置处有血色,便一下有些紧张,指着那处问:“薛叔,你这里怎么有血?是受伤了吗?”
第12章
薛久抬起胳膊,转头看了看,用随意的语气说:“不是受伤,是杀猪的时候没留意,蹭上去的,不要紧。”
话音刚落下,排队的众人就开始催促薛久,毕竟今日他已经是来迟了些许,眼下又在闲聊,一堆人等了老半天。
薛久好脾气地冲众人说了几句话,磨好了刀,开始卖猪肉。
纪云蘅也并没在意他胳膊上的血迹,坐下来翻开账本,开始记账。
薛久的猪肉一如既往地受欢迎,没多久就卖得七七八八了,还剩些零碎的肉他分成了两份,一份让纪云蘅带回去给小狗吃,一份留给了自己。
纪云蘅记完账,无所事事地坐在桌边发呆,看着薛久收拾刀具,忽而问道:“薛叔,你知道裴寒松是何人吗?”
薛久正背对着纪云蘅,听到这个名字时,收拾刀具的手猛地一顿,语气却稀松平常,“是何人?未曾听说过。”
她道:“有人跟我说,他是我外祖父,但此前我从未听说过。”
先前许君赫说让她提着裴寒松的名字去大街上随便问时,纪云蘅没放在心上,并不打算如此做。
只是她慢慢地将今早发生的事在脑中来回思考着,也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母亲在世时,提及外祖父的次数屈指可数,因偶尔的几次提起都落泪,纪云蘅便懂事地从不询问。
难道外祖父当真是泠州臭名昭著的贪官,所以才让母亲不齿,从不向她细说外祖父的生平?
“是谁告诉你的?”
纪云蘅回神,“今早跟我说话的朋友。”
薛久便问道:“你那朋友是个什么人物,还知道你外祖父是谁?”
纪云蘅一回想,发现自己还真不知道那少年的身份,只记得在涟漪楼里周围人都怕他,却并不知他的姓名和身份。
她答:“我不知道,好像是个大人。”
“那你可要当心咯。”薛久将肉架扛在右肩上,语重心长道:“来历不明的人,虽不一定是坏人,但也未必是好人,佑佑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纪云蘅领着薛久的叮嘱回家,一路都在琢磨那少年的来历,待到晌午的时候,下人敲门送饭。
她拿着了三十个铜板,穿成两串去开门。
门口的丫鬟名叫六菊,身着素衣,发髻绾起,斜斜地插了一根木簪,十六七的年纪,脸蛋圆圆的。
给纪云蘅送饭在下人眼中不是个好差事,所以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做,六菊多半也是被欺压后才接下了差事。
她将饭递给纪云蘅,又道:“大姑娘将早上的碗筷给我吧,我带去洗了。”
纪云蘅没接饭,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视线停在她的鞋子上面。
是一双平平无奇的绣花鞋,但看起来像是崭新的,所以有几分显眼。
“你这鞋子瞧着真好看。”纪云蘅指着她的鞋道:“是在哪里买的?”
六菊愣了一下,似乎对纪云蘅主动向她问话一事极为意外,答道:“昨日出去采买时,我去东城区的小市里买的。”
纪云蘅将串好的铜板递给她,说道:“你早上送来的碗被我不慎打碎了,你帮我买两个新的碗补上,再帮我买一双你这样的鞋可以吗?我的鞋码是六寸五。”
那两个碗最多几文钱,而东城区小市的东西都便宜,这双鞋子也不过十来文,她串了三十个铜板,将东西买了还剩二十多文钱。
这就是许君赫先前教她的方法。
他对纪云蘅说,不必与下人交谈什么,只需顺口夸一句她的簪花或是鞋子,再给银钱让她帮忙捎带一个,给钱的时候多给一些就是了。
也不用给太多,十几,二十文就足够。
纪云蘅追问为何,许君赫只让她照做,没有解释。
实则给纪云蘅送饭的下人,必定是纪家中处于末尾位置的丫头,属于卖身契都不值钱的那种,领的工钱自不必说,被欺压一番后,到手能有个五文十文的就不错了。
纪云蘅递上串了三十个铜板的钱串,对这六菊来说已经是非常多。
她惊诧地瞪着眼睛,生怕纪云蘅要反悔一样,连忙道:“好好好,大姑娘还想要什么?后天出去采买时,奴婢一并买来。”
纪云蘅接过了午饭,摇头说:“没有了,别向别人说起此事。”
“奴婢自然晓得!”六菊高兴得满脸笑意,走时甚至给纪云蘅行了个不大像样的礼,顺手带上了院门。
纪云蘅端着饭菜去屋中。
午饭稍微比早上看起来要好一些,但仍旧寒酸,不过半碗泛黄的米,一碟清炒的小菜,不见半点荤腥油水。
她坐在屋中,静静吃完了饭,收拾了碗筷放在门口,而后回到房中背书去了。
纪云蘅买了很多诗书,也不管懂不懂其中之义,闲来无事就拿起来背,虽然收效甚微,很多时候当时背着记住了,转头又给忘记。
因为母亲说腹有诗书气自华。
纪云蘅想往肚子里装满诗句,不让别人觉得她是个傻子。
六月酷暑的正午,热得连小狗都没精神,趴在纪云蘅的脚边吐着舌头。
纪云蘅出了很多汗,但这小小的院落也无处乘凉,她只得用手绢擦了又擦,因此也总是觉得口渴。
她烧了开水晾凉,喝得满肚子水,不停地如厕,一整个下午倒是十分忙碌。
待到快到日落时,风里才有了些许清凉,纪云蘅撂下书,跑去院中坐着乘凉。
这会儿也到了丫鬟送饭的时间。
平日里的晚饭大多都是一碗米水配上拳头大小的馍馍,运气好的话碰上半碗煮得黏稠的面条,也能把肚子填得饱饱的。
门被敲响之后,纪云蘅前去开门,就见六菊手里举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三碟小菜一碗乳鸽汤,配上一个白面馒头,一碗稠的白米粥。
纪云蘅很是惊讶,瞪着杏眼,疑惑地看着她。
“大姑娘,奴婢悄悄告诉你。”六菊低声说:“其实您一直吃的都是我们这些宅子里地位最低的下人所吃的饭食,是先前给你送饭的下人偷偷替换了自己的,先前我接手的时候,还不准我抖搂此事。”
她将托盘往前一递,道:“其实这才是您的饭菜,跟宅里的主子们吃得都一样。”
下人们给纪云蘅送饭当差,也只有这一点好处了,别的油水半点没有,自然就没人愿意给纪云蘅送饭。
纪云蘅今日给了六菊不少铜板,加之她年纪也不大,没那么多心眼子,于是将此事全盘托出,承诺道:“日后给大姑娘的饭,我就照常送,只是大姑娘别声张就好。”
纪云蘅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己的饭菜一直被下人私扣,一时神思恍惚,吃饭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今日闯进她小院的少年。
他是坏人是好人纪云蘅暂且没想明白,但明白他应是个非常厉害的人。
他说只要按照他教的做,日后的饭菜就不会是猪食了,没想到竟然真的如此!
纪云蘅满腹惊叹,忽而觉得裙摆有拉扯感,低头一看是小狗在咬拽她的衣裙。
她弯身,将小狗抱上了旁边的椅子,说道:“学学不急,等我吃完了给你吃,今晚的饭菜很多,我吃不完。”
许君赫忙碌了一整日,紧赶慢赶地在日落前回了寝宫,睁眼看见这破旧的小院时,第一件事就是跑进屋里,正看见纪云蘅在吃饭。
被抱上椅子后,他亮起前爪撑着桌子站起来,扬高了脖子一看,桌上果然放了好几个碗碟,虽然瞧不见里面是什么菜,但看见纪云蘅的筷子从碗里夹出了肉时,他就知道这小傻子的确是按他教的去做了。
如此也就够了,算她小小聪明了一下。
许君赫跳下桌椅,跑去院子的树下乘凉,骂骂咧咧地汪汪几声。
天杀的纪家人,这么热的夏夜,屋子里连个冰桶都没有!迟早给他们都收拾了!
晚饭吃了一半就饱了,纪云蘅将剩下的倒去狗碗里,自己站在院中消食。
许君赫看着面前的狗碗心烦,干脆扭过去,用嫌弃的背影对着狗碗。
纪云蘅见小狗不吃也没有强迫,单方面与小狗玩耍了小半时辰,手臂被蚊虫叮咬了好几处,这才挠着痒去沐浴,再站在门口唤小狗进屋,当然,小狗没理她。
纪云蘅自个回房睡觉,躺上床榻时,她心中只有一个疑惑。
她的小狗为什么每晚都在生气呢?
纪云蘅睡得沉,做了个梦。
梦中她还是在那方小小的院落里,只不过院中的栀子花树竟开满了朵朵金灿灿的花,密密麻麻遍布枝头,经日光映照便闪烁着万千光辉,刺得纪云蘅无法直视。
她站在门边,用手挡着金花折射的光芒。
“你挡什么?”清脆的少年声音从树上传来。
她撇开仰脸一看,就见先前突然出现在她墙头上的少年正坐在树上。
他身上穿着赤红的织金袍,衣襟袍摆处挂满了剔透的各色宝石,头戴一顶华丽官帽,全身上下竟是一副财神爷的打扮,十足气派奢华。
唇红齿白的少年冲她一笑,“不喜欢这样的树?”
纪云蘅眼睛一睁,从荒唐的梦境中醒来,茫然地坐起身。
她素来少梦,大部分时候都是一觉睡到天亮,从未有过陌生人入梦的情况,还是如此奇特的梦境内容。
正当她迷瞪着眼睛发呆时,忽而有声音自院中传过来,隔着一道窗落入纪云蘅的耳中。
“蠢狗,这样都咬不中,要眼睛干什么用?”
她赶忙起身下床,将衣裳给穿好,拿一根发带束起长发,推门而出。
阳光洒在身上的瞬间,她看见身着墨黑长衣的少年站在院中,手里捏着一根细长的棍晃着,将小狗逗得团团转。
许君赫听到动静转头,瞥了她一眼,说道:“方才下人来给你送过饭,在门口放着。”
纪云蘅揉着眼睛,惊诧道:“你、你怎么又来了?”
许君赫理直气壮,“你这墙又拦不住我,我想来便来。”
第13章
纪云蘅刚睡醒,脸上都是惺忪的懒色,扶着门框站,惊讶地看了许君赫很久,也没想明白他是从哪里得出这样无赖的结论的。
小院里的墙已经足够高了。
至少纪云蘅在幼年时站在遮天蔽日的墙下时,甚至以为这就是世间最高的墙,还以为自己会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而如今,面前这人轻易翻过了墙,来去自如。
“你到底是谁?”纪云蘅呆了很久后,才问出了疑惑她昨日一整天的问题,尽管她语气太过温吞,听起来半点不像质问。
许君赫终于是将小狗逗生气了,蹦起来冲他汪了几声,他勾着唇轻笑一下。
他眼下并没有暴露身份给纪云蘅的打算,便道:“你可以叫我良学。”
纪云蘅又问:“姓什么?”
许君赫随口答道:“李。”
纪云蘅:“那你是从何而来?”
这里许君赫倒是没有隐瞒,坦然道:“京城啊。”
纪云蘅一下又陷入沉思。
先前她去前院的时候,曾从纪老爷的口中听说过,说这次皇上来泠州带了些朝中重臣随行,而那些朝中的大人们也带了自己的孩子。落在纪老爷的口中满是艳羡,似乎想破了头地去攀交情。
纪云蘅想,或许眼前这个,也是纪老爷口中的那些世家子之一。
但不论是谁,他擅闯自己的小院都是不对的,如若被人发现了就更是大祸事。
“你日后别再来了。”纪云蘅与他商量着,“被发现了的话,你我都会有危险。”
许君赫不以为意,“你不往外说,谁能知道?你这小院子还有别人踏足吗?”
自然是没有的,纪云蘅独自在这里生活多少年了,清楚知道只有在月末的时候会有下人来清理茅房,其余时间这小院都无人进来。仿佛只要每日派人送了饭,纪云蘅在此是死是活都与纪家无关,俨然一副放任她在此自生自灭的样子。
也正是如此,纪家到现在都不知道纪云蘅能够从侧门偷偷离开。
纪云蘅小声嘟囔着:“那你也不该闯别人的家里,你昨日还说我,分明你才是不知礼节的那个……”
后半句声音越来越小,许君赫没听清楚,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夸赞他的好话,于是数落纪云蘅,“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昨日来才传授于你妙计,让你不再每日吃那些剩饭剩菜,你今日就忙着赶我?”
纪云蘅害怕被斥责,语气稍微重一点,她就缩着脖子要跑,赶忙逃往后院去打水洗漱了。
井水甘洌冰凉,她掬一捧往脸上扑了扑,洗净了倦怠的懒意,整个人变得精神起来。
去前院时发现许君赫站在檐下,正上下打量,而后指点道:“这地方可以挂个水帘,夏日里风一吹,屋里就不会那么热了。”
纪云蘅不知他在说什么胡话,没有搭理,去门外取了饭,往桌子上一搁,许君赫自己就走过来瞧。
食盒打开,里面是肉丝粥配煎饺,还有两块甜口糕点。
许君赫道:“虽然看着不怎么样,但比你先前吃的那些倒是好许多。”
纪云蘅说:“这已经很好了。”
“日后还有更好的。”许君赫自顾自在她对面坐下来,又道:“等那丫鬟把买的东西给你之后,余下的钱就是还给你,你也别要,只说是给她的辛苦费,再给她些钱让她买别的东西。”
纪云蘅咬了一口煎饺,“再买什么呢?”
许君赫偏头,目光从她的发上,耳垂和手腕掠过,道:“买什么都行。”
泠州的人爱美,不论男女。
许君赫头一次来的时候,往街上一看,街道来往的姑娘都有着漂亮的发髻,耳坠,那脖子上,手腕上,都要戴些东西。
甚至有些年轻的男子都簪花,敷面,花枝招展。
纪云蘅身上却干干净净,长发就用一根麻布发带束着,碎发垂下来就是一张俏生生的脸蛋,脖子手腕干净得很,半点不见金银。
正是如此,所以她让丫鬟去买什么都能用得上。
纪云蘅吃完了饭,将碗筷收拾进食盒里放在门外,然后给寝房的门上锁,说:“我要出门了,你还不走吗?”
许君赫是特地推了早上的事来找她,见她出门,顿时不爽道:“你去哪?”
“去找苏姨母。”纪云蘅回道。
“涟漪酒楼平日里生意那么红火,你那姨母忙得脚不沾地,你去找她做什么。”
“有事呢。”纪云蘅将锁咔哒一合,将布包斜挎在身上,抬步往后院走。
“什么重要的大事,非要今日去找她?”许君赫跟在她身边。
“今日得闲。”
许君赫就不乐意了,伸脚绊了她一下。
纪云蘅走得慢,也没绊倒,只踉跄了一下,往他脸上觑一眼,见他臭着一张脸,于是站住脚步询问,“做什么?”
“你今日怎么就得闲了?我不是在这吗?你的院子来了客人,合该好好招待才是,往外跑什么!”
“可你是不请自来呀。”
话是没错,但傲慢的许君赫听不得,脸一黑,“我是为正事。”
“我也是正事。”纪云蘅继续往前走,说道:“先前我回绝了夫人为我择亲的事,得罪了夫人,我要去请教苏姨母,问问她我该如何做。”
七月份一过,纪云蘅就十八了。
她知道,虽然先前口头推拒了王惠的择亲,但这是没用的,王惠必定还会找别的人选给她,看她这火急火燎的模样,像是想在今年就解决她的亲事。
纪云蘅要去求助苏漪。
他道:“你不必找她,我给你出主意。”
纪云蘅不想回应,正往前走时,被许君赫拽住了小布袋的绳子,迫使她停下。
“你都不知是什么事,出不了主意。”
巧了,许君赫还真知道是什么事,他道:“我都不用细问,稍一想就知来龙去脉,你坐下,我与你细说。”
纪云蘅看他一脸认真,不像是捉弄人,于是当即就要坐下来,听他如何说。
许君赫手疾眼快地捞了一把,结结实实地握上她的手臂,“你坐地上干什么?我是让你去屋中坐。”
“门锁了呀。”纪云蘅说。
许君赫就是想让她把寝房的门锁打开,两人回屋里去,坐下来细说,不让她出门,“你打开不就是了。”
但纪云蘅的脑子虽然楞直楞直的,目的倒是很明确,一听许君赫让她开锁,就把头一摇,“那不成,我要出门了。”
许君赫看着她,开始考虑要不要威吓她一番。
其实许君赫已经发现了,纪云蘅去涟漪楼的计划,怕是昨日就已经想好。
她去涟漪楼时,与平日里的着装有些许不同。平日她都穿着单色的素衣,只有去见她那苏姨母时,才会换上颜色鲜亮的衣裳。
今日她就穿着鹅黄色的窄袖衫襦,浅青色的长裙外拢着一层淡黄色的纱,斜挎着一个白色的三彩绣花挎包。
虽然并不奢华,但因为这衣裳不常穿,就显得很新,让人眼前一亮。
许君赫知道纪云蘅胆子小,当然可以用一些凶狠的话吓唬她,让她放弃今日出门。
“良学。”
纪云蘅见他不说话,水凌凌的眼睛望着他,轻声催促道:“你快说啊。”
这表字被她唤出来,像是一根羽毛落在许君赫的耳朵上,蓦地一痒。
他眸光一落,思绪在瞬间拐了个弯。
他的确多的是欺负人的手段,但没必要去对付纪云蘅。
许君赫望着她道:“这纪家主母又不是你亲娘,自然不会真心为你考虑,若是觉得你年岁大,早在年初就该为你择亲,怎么会挑在这时候,便是现在成了事,操办下来也要等年底了,这般匆忙,显然是另有目的。”
两人站在树下,斑驳的树影零碎地落在两人身上,与一高一矮的影子融在一起。
风一吹,叶影纷扬飘动,人不动,空中尽是栀子花的味道。
“前段时间你那妹妹不是刚及笄?你是家中嫡长女,你未出阁她便无法择亲,是以纪家主母着急要你嫁出去,不过是为了她自己的女儿罢了。如此,她才不会管你嫁得好嫁不好,甚至会故意给你找一些不好相处的婆家,你过得不好,她才舒坦。”
“西城那木材家那姓赵的,前段时间死了妻,这些日子不是正张罗续娶?”
纪云蘅的脑中浮现出那个肥胖而满身金银的背影,点头道:“我知道他,夫人先前与我说的媒就是他。”
许君赫当然知道,他先前让人调查了,故意在纪云蘅这里提起,“你知道他前头那个妻子怎么没的吗?是让他打死的,你若是嫁过去,你这小胳膊小腿,够他打几顿?”
纪云蘅吓得一抖,“打死的?”
许君赫道:“活生生给头打得裂开,浆白的脑子流了一地……”
纪云蘅赶忙要走,“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再说了。”
许君赫看着她仓皇的背影,唇边噙着一抹淡笑,随后又跟上去,看着她从侧门的缝隙中钻出去。
身子刚钻了一半,又退回来,瞪圆了眼睛,满脸的惊吓。
“怎么了?”许君赫问。
纪云蘅吭哧道:“外面、外面有个人。”
许君赫走过去,就看见殷琅站在外面,一脸无辜,望着许君赫喊:“少爷。”
他原本在门外守得好好的,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就见这姑娘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身子,两人只对视了一眼,他甚至连个和善的笑容都没来得及扬起,姑娘又赶快缩回去了。
殷琅不是成心吓到她的。
“是我带来的人。”许君赫对她解释了句,然后吩咐殷琅,“撑着门,让她出去。”
殷琅就用手将两扇门前后一摆,把缝隙撑到最大,笑着道:“姑娘当心点头,别撞着了。”
纪云蘅一听这人是许君赫带来的,自然也就不怕了,小心地钻出去,刚站定身边就一声轻响,转头一瞧,原来是许君赫从墙上跳下来。
果真这高墙对他来说形同虚设,翻越起来毫不费劲。
“良学,我要走了。”纪云蘅不放心地叮嘱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进我的院子。”
许君赫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就你那破院子,我稀罕进去是不是?”
纪云蘅一见他又凶起来,便不再多说,赶紧转身走了。
她加快了步伐,踢着轻盈的裙摆,很快就远去,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