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春知处—— by风歌且行
风歌且行  发于:2024年0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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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睡得深了,纪云蘅安静下来,身体也不再发?抖,但身体的热意却在不断提升,像是昏迷过去了一样,很长时间都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如?果这不是六月酷暑,而是凛冬的一个?夜晚,纪云蘅一定会死在这样的夜晚。
许君赫坐在她身边,从倾盆大?雨坐到雨停,从夜晚坐到了天亮。
许君赫活了二十年,从记事?起他就一直以为自?己是铁石心肠之人,他甚至分不出一丝怜悯去可怜别人。
而今他用了一个?漫漫长夜,直到天亮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他的心也是血肉做的,也是软的。

纪云蘅身体向来弱,她在玩泥巴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会生病了。
泠州很少会有这样的大雨,以前下雨的时?候,纪云蘅会用盆接住然后去院中倒掉,虽然辛苦,但不至于让寝屋被水泡得无处下脚。
但是这次的雨实在太大,纪云蘅一个人根本来不及。
这盆刚倒出去,那盆就?要满了,到后来她干脆坐在一旁,看着雨水在屋中泛滥。
许是夜晚还很长?,知道自己今夜睡不上榻的纪云蘅为了打发时?间?,干脆找了块被雨水泡软的地方,抠着泥巴玩。
她捏出了想吃的糖葫芦,捏出了好几只小?泥狗,最?后在感?觉身体开始热时?赶紧将手脚洗干净,爬上桌子睡觉。
若是睡着,生病时?的那些难受就?能缓解许多,这是她生来多病积累的经验。
然而这一夜纪云蘅睡得并不安稳,夜半的时?候她察觉小?狗跳上桌了,蹲坐在她的身边。
她想睁开眼睛看看小?狗,或者抬手摸摸它,却因为越来越重的病将她困在模糊的意识里,多番挣扎之后,她终究昏昏沉沉睡去。
后半夜的时?候雨就?停了,纪云蘅有短暂的清醒。
以前生病时?,纪云蘅都是在床上躺着,直到身体稍微好受些了,才会起身溜出去自己买药。
但她想起,后院的侧门已经被换了门锁,她不能再跑出去了,所以这次只能自己硬扛着。
纪云蘅经常发高热,心?中已然有底,大约清楚自己不吃药需要扛多长?时?间?才能慢慢恢复,有时?候生病时?碰上天气寒冷了,她懒得出门,就?是窝在被子里默默等待身体退热。
所以她并不担忧身体,只是觉得这几日真的有些不走运。
雨停后,那些噼里啪啦的声响就?消失了,纪云蘅意识昏沉,耳力跟着减退,许多细微的声音听不见,于是觉得周围十分寂静,连小?狗都没了声音。
好像回到了从前,整个小?院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
“纪云蘅。”
有人喊她的名字。
纪云蘅没听见。
而后那声音又?喊了一声,“纪云蘅。”
她的意识在这声音下清醒些许,好像知道是真的有人在叫她。
“纪云蘅。”这一声响起时?,就?在身边很近的位置。
紧接着有手臂穿过她的肩膀和腰身,凭空而现的力道将她整个人从坚硬的桌子上抱起,随后纳入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中。
纪云蘅烧得意识模糊,下意识要挣扎。
“是我。”许君赫将手臂的力道一收,不准她挣扎,道:“我带你去看病。”
纪云蘅并没有清醒,无法去辨别他的话,只是在挣扎中闻到了一股清淡的香气。
那是一股刻进骨子里的香味,沉淀在旧的岁月里,让纪云蘅陷入了安心?的温床,从而松懈了手臂的力气,放弃挣扎。
甚至主动往人怀里钻了钻。
许君赫走了两步停下,低头?看去,就?见纪云蘅用毛茸茸的脑袋拱着他的心?口。
纪云蘅真的很轻,她全身的骨头?上似乎也没带多少肉,许君赫将她抱起来的时?候都有些惊讶。
她将身体蜷缩起来,像是尽力汲取许君赫身上的温暖,半张脸都埋入他的衣袍里,满心?依赖的样子。
许君赫心?口被烫了一下,觉得这样的纪云蘅倒是有几分可爱。
他在翻墙进来的时?候发现后门被换了新的,外面?挂了个铁锁,心?中不由生了些许怒气。
稍一思索就?知道是纪家?人发现纪云蘅偷跑出去之后,就?让人换了后门,彻底将纪云蘅关?死在这小?院里。
对纪云蘅不管不问?,却又?不准她离开。
许君赫的心?口被这冷血又?残忍的纪家?人惹出了火,暗自打算着要让纪家?吃够教训。
他这次来得匆忙,没任何东西能够破坏后门的锁,也就?无法将纪云蘅带出去,只能抱着纪云蘅去了床榻边上。
她的床榻是竹子做的,已然很旧了,上面?刷的那些防虫防潮的漆也已褪尽,竹子被磨得失去了本来的颜色。
夏天炎热,纪云蘅就?没往竹榻上铺东西,淋了半夜雨早就?湿透。
许君赫在进来时?就?已经把?外袍脱掉,铺在竹榻的一角。
他俯身,将纪云蘅轻轻放上去,正?待起身时?,却发现她的手不知何时?抓住了自己的衣襟,拳头?紧紧握着,把?衣裳揉进掌心?里。
许君赫试着拽了两下,纪云蘅的脸上立即出现了不安的神色,不肯松手。
“纪云蘅,松手。”许君赫低低道。
纪云蘅没有回应,紧紧闭着眼睛。
他将手掌覆在纪云蘅的脑门上,感?受到她皮肤散发出来的蒸腾热意,知道这种程度的热显然已经把人烧傻了,就?算跟她说话,她也听不进去。
于是他只得将纪云蘅的拳头?反过来,再用指头?撬进她握紧的掌心?中,将她的指头?一根一根地给?掰开。
纪云蘅用了很大的力气,仍不能阻止拳头?被掰开,捏在掌心?里的东西抽离,她呜咽一声。
继而她悲伤地哭出来,泪珠几乎是瞬间?就?溢出了闭着的眼帘,横过鼻梁往下淌,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什么。
许君赫吓一跳,没想到她会突然哭出声。
昨晚上她烧得厉害时?在桌上辗转反侧,难忍身上的痛苦时?都没哭,没想到现在只是将自己的衣裳从手里抽出来,她反而哭声不止。
许君赫看着纪云蘅。
她侧身蜷缩在自己宽大的外衣上,手掌保持着被掰开的姿势,又?黑又?密的睫毛上浸满了泪液,哭得可怜。
许君赫企图破解她为什么哭。
是床板太硬,还是雨水浸透了衣袍,又?或许是高热让她太难受。
他已经吩咐了殷琅去买药,只是熬药和来回都需要时?间?,眼下纪云蘅只能暂忍着。
正?想着,许君赫看见纪云蘅慢腾腾地用一只手在身边摸索,像是在寻找什么,没有找到她想要的,哭声就?比方才更大了。
许君赫了然,原来是她陷入了不安之中,需要陪伴。
他两三步走到桌边,将趴在上面?睡觉的小?狗给?提起来。
经过一夜的热风,它身上的泥巴已经完全干了,有些硬邦邦的,许君赫嫌弃得差点下不了手。
他提着小?狗的后脖子几步走到床榻边,飞快将小?狗扔到纪云蘅的身边。
本意是想让小?狗陪伴纪云蘅,却没想到这小?狗好像能感?知到主人生病,竟不肯靠近,在纪云蘅身边两尺远的地方坐下来。
许君赫负手立在床边,教训道:“平日里恨不得把?皮都黏在她脚上,现在她难受了,你倒是嫌弃起来。”
小?狗听不懂,被他一凶,就?趴下来,用圆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许君赫。
许君赫还想再教训它两句,让它别装可怜,却见纪云蘅翻了个身,呜咽的哭声中飘出一个微弱的字。
声音很轻,几乎一出口就?散在了空中,但许君赫却听见了。
他的目光落在纪云蘅的脸上,视线在她湿润的两只眼睛处游移。
而后他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
天色刚亮,殷琅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时?间?还早。
许君赫心?道,反正?已经做了一回好人,也不在乎多一点少一点了。
他抬脚上了床榻,在纪云蘅的边上坐下来,俯身过去时?右手往前探,先是用手背试探着贴了贴她的脸颊。本打算一触即离,却没想到纪云蘅感?觉到了有人靠近,顿时?就?像是久旱逢甘霖般,迅速用双手缠上了他的右臂,将他往下拉。
许君赫没有抵抗这股力道,他只感?觉纪云蘅的双手烫得厉害,皮肤相触时?犹如落下了火星。
她像好不容易汲取到水源的植物,慢慢地用柔软炽热的双臂,往许君赫的身上缠去。
许君赫险些让她桎梏得动弹不得,便主动揽起她的肩,带着往后挪了一段,他背靠墙壁坐着,将右臂大方地分给?纪云蘅抱着。
纪云蘅嫌不够,攀着许君赫的肩膀寻找舒服的位置,往他怀里一钻,手臂搂上他的脖子。
这下许君赫不适应了,他从未让人这样缠在自己身上,更何况还是个姑娘。
可他一用手推,纪云蘅就?发出难过的嘤咛,往他的怀中挤,眼泪全蹭在了他的衣裳处,嘴里不停地喊着,“娘、娘……”
她此刻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企图用可怜的哭声来挽留已经死了八年的娘亲。
许君赫低低啧了一声,手上推拒的力道就?变小?了。
“就?这样,别再得寸进尺。”他佯装凶狠,低声警告怀里的人。
大雨洗刷了整个泠州,将盘旋上空多日的暑气冲散了不少。
天气放晴,太阳慢慢从厚重的云层后探出头?,将光芒照耀在大地。
破旧的小?院一如既往地安静,寝房的门紧闭着,窗子开了半扇,但从外面?却瞧不见里面?的景象。
六菊来送早饭,在门口敲了几下后,思及昨日大姑娘才挨了一顿鞭子,定然伤心?难受睡得很晚,便没有高声喊她,只将食盒放在门口就?走了。
寝房内,容貌俊美的少年靠坐在床榻的里面?。他虽刚及弱冠,但手脚完全长?开,臂膀精壮,身体已经是成年男子的样子。
他怀中抱着正?睡得昏沉的少女,即便是她将满十八,但由于常年吃得寡淡,身条十分纤瘦,尤其与身边的人对比,体型有着极为明显的差距。
奢贵的外衣随意地垫在身下,已经被揉得一团糟,早就?失去了原本的价值,相拥在一起的两人都毫不在意。
纪云蘅到底还是得寸进尺了,她一边喊着娘,一边用手臂紧紧搂住许君赫的脖子,将脸靠在他的颈窝处,枕着他的臂膀,寻到了一个非常舒服的姿势,然后就?安静下来。
许君赫雪白的里衣已经被眼泪和泥巴蹭脏了,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他靠着墙不动弹,任由纪云蘅将灼热的呼吸往他脖子里灌。
好像抱个大火炉。
许君赫心?想。
纪云蘅高烧迷糊,并非有意将人认错。
许君赫心?里清楚,她之所以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凑,搂着不撒手,是因为他身上有与她母亲生前相同的气息。
来自裴寒松。
裴寒松年少便对香料感?兴趣,原本想以香料立业,结果被抽着打着押去学堂。后来他一举高中走上仕途,也未曾放弃过自己制香,逢人便送自己研究的香料。
当时?皇帝因处理?朝政之事太过劳累,夜间?难以安眠,白日经常头?痛发作,裴寒松得知此事后,特地钻研古籍,制作了一种安神香奉上。
没想到这香还真大有用处,此后许多年,皇帝的寝宫里便没换过香料,许君赫的父亲便是在这种香里长?大的,久而久之太子也用惯了这香,直到传到许君赫这里。
爷孙仨都钟爱此香。
裴寒松研究的香料,在他女儿这里就?断了,没能留给?纪云蘅,却在他们姓许的那里传下来,而今再与裴家?血脉相遇,可谓是难得的缘分。
在纪云蘅陈旧的记忆里,每次窝在母亲怀里时?,她的衣服上就?会有这种清香,仿佛已经刻入潜意识中。
她烧糊涂了,以为是已经故去的母亲借着那场狂风暴雨悄悄回来看她,于是就?抱着许君赫不撒手,想将思念到骨子里的人留下来。
所有行为都出自本能。
许君赫被枕得手都麻了,低头?忽而瞥见她脖颈处刺目的鞭痕,倏尔想起自己临走时?是带了药来的。
就?一个小?瓶,在外袍的衣兜里,他坐起身伸长?了手臂前去摸索。
纪云蘅睡得很沉,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了两下头?,没有其他动静。
那滚烫的手掌在他的脖子处搭着,几乎都要把?许君赫热出汗。
他一只手臂拎着纪云蘅,另一只手在揉得皱巴巴的衣裳里摸,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将药给?摸出来。
打开之后将里面?的软膏抠出放在掌心?里揉搓,掌心?的热度很快就?将软膏融化,他将整个手掌覆在纪云蘅的侧颈处。
许是感?觉到了疼痛,纪云蘅开始瑟缩,将头?让他颈窝里埋,用肩膀顶他的手腕。
“别乱动。”许君赫低声斥她,同时?手掌往下一按,将融化的药全涂在她侧颈的鞭痕上,随后将另一只掌心?的药抹在她的手背和手臂处。
背上和腿上的许君赫就?不方便抹了,便合上药瓶,垂眼见纪云蘅睡得沉稳,便试着将她从身上剥离下去。
肩膀总算得到解放,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被她压着,有些酸麻。许君赫一边揉着肩膀一边下榻,起身去后院打水洗净了手,再回到寝房时?,却发现纪云蘅已经醒来,正?坐在床榻上。
她的头?发揉得凌乱,随意地垂在肩头?,脸蛋烧红之后更显得皮肤白嫩,吹弹可破一般。
墨染的眼眸像蒙上了雾一般,半敛着眼皮显得没什么精神,正?在发呆。
“醒了?”许君赫抬步进去,问?道:“可好受些了?”
纪云蘅没有回应。
许君赫就?走到她的边上,“给?你退热的药应该快买回来了,你先忍一忍。”
说着,他想伸手再探探纪云蘅额头?的温度,却在手刚抬起来的时?候,忽而被纪云蘅给?牵住了。
她的手掌还是跟方才一样热,但由于许君赫刚用冰冷的井水洗过,整个都是温凉的,于是就?更衬得她手指滚烫。
许君赫被这样一烫,将手抽回来。
“醒了就?别动手动脚。”他板着脸教训道。

纪云蘅用无精打采地看了看许君赫,嘴角往下沉着,似乎有些不高兴。
但许君赫并不吃她这套,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从侧面看去,纪云蘅的脸颊上都是有些肉,呈现出一个柔软的弧度。
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坐着一动不动。
满身泥巴的小狗贴在她的身边。
感觉像是脑子烧傻了。
许君赫腹诽,但她本来就是个傻的,难不成还能更傻?
思及昨日失约,许君赫心里有点不自在,道:“昨日忙了些事,就忘了来这里,想起来时又突降暴雨,这才耽搁了。”
纪云蘅没?有应声?,她的眼眸很?慢地?眨着,好似随时就会倒头睡去。
许君赫又道:“我一早来看你,喊你没?反应,这才擅自进了你的寝房。”
纪云蘅仍没?有反应。
他就喊她的名字,“纪云蘅。”
纪云蘅这才有了动静,眨了几下倦怠的眼睛,转头看了许君赫一眼。
“你在做什么??”许君赫这下真的感觉高热好像把?她的脑子烧坏,又站起来向她走了几步,想去探一探她身?上的温度。
“我梦到了我娘。”纪云蘅很?是没?头没?脑地?开口,哑哑的声?音传出,“但是我一醒来,她就不见了。”
纪云蘅睡了一会儿后,身?体的高热已经开始消退,虽然?头还痛着,但意识逐渐恢复。
她已经许久不曾梦到母亲。
她年幼体弱,身?体不舒服时就会哭闹,裴韵明总是将她抱在怀里,只要闻到她身?上的香气,纪云蘅就会安静下来,很?快入睡。
后来母亲病逝,不知?是谁派了人来将小院搜查一空,几乎将裴韵明的东西全部拿走,留下的几件旧衣裳被纪云蘅穿在身?上洗了又洗,最后只剩下皂角味儿。
裴韵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带着那样的香气入她的梦。
梦中她拥有一切,醒来则尽数消散。
“但是我娘的胸膛变得好硬。”纪云蘅喃喃自语着,又往床榻上倒去,“我应该再睡一会儿。”
她躺下去后,自己将铺在竹榻上的外袍给卷起来,裹了半边在身?上。
竹榻被水泡过?之后有股奇怪的味道,混着潮湿的腐气,与?外袍上淡淡的气味儿混在一起,纪云蘅时而能闻到,时而闻不到。
她抓着袍子送到鼻子边,深深地?嗅着。
许君赫站在床边,觉得她这举动十?分怪异。
毕竟那是他的衣裳,被纪云蘅抓起来像只小狗一样嗅来嗅去,让他心中有一丝别扭。
许君赫上前将人捞起来,把?揉皱的外袍一卷随手扔到床榻另一边,料想殷琅应该带着药快回来了,就道:“别睡了。”
纪云蘅就坐着发愣。
“你这屋子被水泡成这样,你打算如何?”许君赫挑起话?头,打断她的出神。
“过?两日就干了。”纪云蘅回答。
“若是今晚再下雨呢?”
“那就等雨停。”纪云蘅说。
她又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飞上屋顶将漏雨的地?方给补起来。
许君赫像是存心与?她较劲,“若是雨下不停,你当如何?”
“没?有雨会一直下。”纪云蘅语速极慢地?说着,记忆中,这样大的雨在泠州很?少有,但若是再这样下几场,怕不是房顶漏水那么?简单了。
她转头看向许君赫,眼眶烧得有些红,眸子像水洗过?一样,很?亮。
“你帮我修一修屋顶好吗?”
许君赫将视线移开,只当没?听见,“你就从未想过?离开这里?”
“这是我的家?,我为何要离开。”纪云蘅道。
“那你又是为什么?而来?”纪云蘅看着他的侧脸问。
有片刻的安静,许君赫偏头与?她对上视线,说出的话?倒一点不像是斟酌过?的,“来看看你。”
“看看我?”纪云蘅疑惑地?重复。
“我父亲与?你的外祖父曾是旧识,如今你外祖父已不在人世,我来了泠州当然?要来看看你。”许君赫说:“你不知?道你看起来很?可怜吗?”
纪云蘅听到这话?,不知?怎么?的乐了起来,病弱的眉眼覆上很?浅的笑,向他反驳,“我才不可怜。”
许君赫没?与?她争论。
他只需往屋内扫一眼,就足以表达他的想法。
满地?的泥泞,湿透的床榻,还有病了一夜,硬生生扛到身?体好转的纪云蘅。
难怪每回纪云蘅去见苏漪都要将全身?上下都拾掇一番,这等景象若是让苏漪看见了,怕是会冲到纪家?来拼命。
“你是比村头的乞丐好一些。”许君赫道:“房顶虽然?漏水,但好歹不用风餐露宿,跟狗抢食。”
话?说到这,又绕回来了,纪云蘅问他,“那你会帮我修屋顶吗?”
这话?好像从许君赫的左耳朵传进去,右耳朵冒出来,他说:“我出去看看你的药送来没?。”
说着推门出去,就正好听见后院传来乌鸦的叫声?。
这是殷琅呼唤他的暗号。
他朝后院走去,站在侧门边上。
原先那扇门不知?道多少年了,早就褪色成褐白色,底下被虫蛀了许多,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眼下换了新门,崭新的红漆刷在上面,折射着光芒。
许君赫看着那显眼的红门,脚步顿了一下,有片刻的出神。
殷琅在门外又学了两声?鸟啼,他三两下爬上墙头,动作轻盈又熟练,对另一头的殷琅道:“东西给我。”
殷琅这一来一回累得不轻。
熬煮好的药装在罐子里被封上,但他还是怕骑马回来的路上颠洒了,便一路小跑着回来的,此?时正大汗淋漓,累如狗喘。
他将手里的食盒高高举起来,递到许君赫的手中,又道:“殿下,砸锁的东西奴才也带来了,何时动手?”
许君赫坐在墙头,将食盒打开一看,里面只放着一个药罐和小碗,“糖葫芦没?买吗?”
殷琅一惊,擦着汗道:“奴才给忘了!现在就去买。”
“罢了,明日再买。”许君赫喊住他,道:“你在此?处等着。”
他带着食盒落地?,回到寝房后将食盒放在桌上,转头一看,发现就在他出去的这一会儿时间?,纪云蘅自作主?张地?将他原本卷起来扔到一旁的外衣展开,披到自己身?上。
宽大的衣袍能完全将纪云蘅的身?体笼罩住,肩头松松垮垮,袖子更是长了一大截,跟台上唱戏的人穿的衣裳一样。
许君赫觉得好笑,喊道:“过?来喝药。”
纪云蘅慢吞吞爬下床,来到桌边一坐,把?药罐里的汤药倒在碗中。
药已经不烫口了,她倒上满满一碗,捧起来就喝,神色平淡,好似完全感觉不到汤药的酸苦一样。
许君赫自己喝药的时候,虽然?不会做出夸张的反应,但也会因为难以忍受的味道皱眉,却没?想到纪云蘅竟然?能如此?平静地?大口喝药。
他说:“先前答应你的糖葫芦明日再给你买。”
纪云蘅喝完了一碗,又往碗里倒,殷红的唇抿着褐黑的药汁,说:“不要了,昨日想吃,今日不想。”
许君赫又问,“有别的东西想要吗?”
纪云蘅点了下头,十?分没?有眼色道:“想要你帮我修屋顶。”
许君赫抬脚就走了,“把?药都喝完,不准余下。”
笑话?,他堂堂一个皇太孙,上房顶给人修瓦像什么?样子,又不是瓦匠,传出去他的脸面往哪搁?
许君赫翻墙而出,与?殷琅一起,开始动手拆锁。
虽说这地?方偏僻无人,但许君赫来此?地?一直都是秘密行程,除却殷琅和贺尧之外没?带其他人,所以换锁这事还真得他自己动手来。
许君赫将挂在外面的锁给卸了,虽然?技艺不娴熟,但他一身?的蛮力,硬生生在木门上打了孔,将锁扣装在了里面。
就这简单的一个活,两人合力整了许久。
殷琅的手掌磨得通红,累得吭哧吭哧喘,半点东宫里大总管的气度都无,由此?也记恨上了纪家?人。
若不是这些人将姓纪那丫头的小院换门换锁,殿下就不会来亲自换锁,也就不会牵连他一起受累了。
连他都尚且如此?,向来脾气不好的太孙殿下就更不用说了。
殷琅悄悄瞄了一眼,见许君赫的脸色比烧过?的煤炭都要黑,分明是六月暑天,眉眼跟染了霜雪一样冷。
约莫是在心里盘算着怎么?从纪家?人的身?上刮几层皮下来了。
许君赫垂着眸将殷琅买来的新锁挂上,忽而问道:“瓦顶漏水……要怎么?修补?”
殷琅吓得失声?,“殿下??”
纪云蘅喝了药就爬回竹榻上睡了,许君赫忙活完之后进门见她睡得正熟便没?打扰,将钥匙和药放在她桌子上而后悄声?离开。
他回到行宫沐浴更衣,吩咐殷琅往纪家?传口谕,邀纪远一同游湖。
口谕传去纪家?的时候,纪昱的庶弟正在宅中作客。
先前皇太孙做东的宴席上特地?点了纪远坐在他身?边的事已经传开,加上纪昱有心宣扬,几个早已与?他分家?的弟弟纷纷提着礼赶来贺喜。
谁人不知?皇太孙是什么?人物,就算是在京城上赶着攀附的人都数不胜数,而纪远这种八品小官的儿子,能在皇太孙跟前说上一两句话?都已经是奢望,更遑论在宴席上被皇太孙点了名。
更为重要的是,太孙殿下一开始注意到纪远,竟是夸奖他腰间?的穗子好看,这话?头一扯,就落在他妹妹纪盈盈的身?上。
今年刚及笄的纪盈盈也是个美人坯子,即便面容还未长开,在同龄人中也算出挑,如今正是开始择亲的年纪。
再往后的,纪昱自己都不敢想。
正接受庶弟的吹捧时,口谕就传到宅中,纪昱欣喜若狂,赶忙让宅中下人出去寻自己那争气的嫡子。
王惠闻讯飞快赶来,确认是皇太孙传口谕邀请儿子去游湖之后,欢喜得语无伦次,再没?有平日里当纪宅主?母的那副端庄模样。
纪昱夫妇俩一时都觉得自己生了这么?争气的儿子,脸上有光,腰背都挺得比平时要直,甚至打赏了些下人,纪家?上下喜气洋洋,就差敲锣打鼓宣告着天大的喜事了。
纪昱那没?出息的庶弟见了,一边嫉妒得心梗,一边又强颜欢笑地?谄媚。
这些吹捧让纪昱极是受用,直言自己人到中年鸿运才姗姗来迟,仿佛是已经瞧见自己儿子日后青云直上的场景。
纪云蘅对纪家?的热闹和喜悦全然?不知?,她喝了药之后睡得极是安稳,出了一身?汗,再醒来时头不痛了,高热也完全消退。
这会儿脑子才像是真的清醒了,回忆起生病的时候许君赫来过?,又看了看身?上穿着的宽大衣袍,竹榻上那潮湿的腐味褪去,余下点轻浅的香气,将纪云蘅包裹起来。
她看见桌上放了一把?钥匙和一个描金小瓷瓶,瓷瓶打开之后是满当当的棕色药膏。
她动作有几分匆忙地?推开门,就见院中空空如也,给她送了药的人已经离开。
纪云蘅捏着钥匙去后院,只一眼就看见原本紧闭着的,光秃秃的朱门,此?时却挂了锁在上面,嵌在门上的孔像是粗暴打出来的,参差不齐。
她走过?去用手中的钥匙一试,锁就开了,从门环上取下,她尝试着推了一下。
这门不是实木的,并不沉重,被她这么?一推就开了。
夏风像是在门后排了很?久的队,门刚开了个缝就迫不及待灌进来,吹拂在纪云蘅的脸上,满是雨后的清新气息。
这扇门在她的用力下完全被推开了。
这也是纪云蘅在小院里生活那么?多年,头一次站在院内以完全敞开的大门的视角看外面的风景。
终究与?以前那条从门缝里透出来的些许风景,或是她钻出去之后所看见的景象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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