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蘅想,哪有这样的道理,她不过是帮忙洗个菜,怎么就变成谋害别人了?她回答:“我没有谋害之心,这道菜与我无关。”
许君赫道:“可那厨子说,是你洗菜时不认真。”
“我常来涟漪楼的后厨打下手,今日是见后厨忙不过来才帮忙洗菜,每一棵菜都洗得很认真。”
“你有何证明?”
许君赫余气未消,话里话外都与她作对。
纪云蘅觉得这人就是存心欺负她一样,为何那厨子说的话他不要证明就轻易相信,反倒找她要证明。
同样的话,这人不信她,信那个厨子。
虽然进来之前苏漪叮嘱了几遍要一直低着头,不可抬头直视屋中的人,但到了这时候,纪云蘅忽而忘记苏漪的话,下意识抬头想看看这个刁难她的人是谁。
于是一抬脸,她的视线就与坐在前面的许君赫对上了。
纪云蘅的面容白皙,就更显得眉眼浓黑,尤其是一双眼睛,像是精雕细琢之后的黑曜石,光一照就闪,光不照就好似被浓墨晕染。
她就看见前方的正中间位置坐着一位身着月白衣衫的少年,窗子照进来的阳光落在他头上的金冠处,折射出的光落了满桌。
他浑身的意气张扬且极具攻击性,毫不遮掩。
那些锦衣华贵的公子哥都拘束地站在他身边,被压得黯然失色,气场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纪云蘅将他仔仔细细地观察,觉得他并不像什么凶神恶煞之人。
她没经历过这么大的阵仗,加之一直钦佩的姨母也慌张至极,纪云蘅受了影响,自然是有些害怕的,眉眼不自觉流露出无辜之色,“他的话也没有证据。”
许君赫头一回以人的模样与她对视,隔了这么远的距离,纪云蘅瞧起来反而没有那股傻气了。
他轻声细语地反问她,“这么说,你觉得我是非不分,错怪好人?”
纪云蘅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他就是如此,于是答道:“是。”
许君赫轻轻地眯起眼眸,让人听不出喜怒,“你倒是什么话都敢应。”
窗外街道上的哄闹声,倒衬得雅间里安静。
纪云蘅就这样与许君赫来回对话,许是距离隔得远,纪云蘅开口说了一句什么,正被外面的一声抑扬顿挫的吆喝给盖过了,许君赫没听清。
他眉头微微一皱。
殷琅见状,便亲自走到窗边,将窗子一扇扇地给关上,隔绝了那些吵闹的声音后,雅间里变得寂静无比。
“你再说一遍。”许君赫道。
纪云蘅就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微微提高声音,“大人过奖。”
许君赫“呵”了一声,满脸好笑。
苏漪吓得浑身冷汗,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淌,她压低了身子将头偏向纪云蘅,用惶急的声音低低道:“佑佑,别乱说话!把头低下来。”
纪云蘅听见了,乖乖低下头,不再看许君赫。
然而现在所做不过是亡羊补牢。
苏漪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就应该在纪云蘅来的时候立即就让她回去,眼下皇太孙将那么大的帽子扣下来,若是存心找事,纪云蘅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周峙自然也明白,谋害储君这样的罪名不该落在这小姑娘的头上,但许君赫若是想要如此,他当然不会扫许君赫的兴,本来将所有厨子提来问罪,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就是为了给皇太孙表周家的臣服,那顺着许君赫高兴来。
屋里其他公子都是跟着周峙来的,他不说话,其他人也不会轻易开口。
一时间,屋中众人心态各异,胆小的早已吓得浑身颤抖,俨然跪不住,半个身子趴在地上。
正当气氛焦灼的时候,许君赫慢声道:“既然你觉得我难断是非,那你告诉我这道菜究竟是怎么回事。”
纪云蘅一回话,头就又抬起来,“是厨子悄悄将菜换了。”
许君赫不满地低声,“声音还没猫叫大。”
殷琅听见了,便上前两步,笑眯眯道:“姑娘,到近前来说话吧。”
纪云蘅转头朝苏漪望了一眼,看见苏漪似惊怕得要落泪,竟急出了满头的汗,不免也跟着惴惴不安。
她起身,绕过人群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桌前停下,与许君赫隔了一张桌子的距离。
走得近了,就看得更清楚,她的鼻尖冒出小汗珠,两只手紧握着拳头,因为紧张,两只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许君赫。
她并不知道这主位上坐的是什么人,只是周围这些人的反应和苏漪那浓烈的害怕情绪,让纪云蘅明白面前这个模样俊美的少年应是个身份尊贵的人,且很有话语权。
就像纪老爷在纪家一样,从不敢有人忤逆他的话。
但许君赫脸上有笑,瞧着也好看,不是发怒的样子,所以纪云蘅并不是十分惧怕。
许君赫的声音也轻缓,“你说是那厨子栽赃陷害你?”
“对!”纪云蘅有心照料这位耳朵不好的大人,特地扬高了声音答。
许君赫眉梢一扬,“这么大声做什——”
话没说完,被冯厨子打断。
“冤枉啊大人!”那冯厨子听见纪云蘅说他栽赃,立即高声叫喊着,“此女是个傻子,她所说之词,并不可信!”
许君赫原本面上还带着笑意,听到这尖锐的叫喊,面色一沉,“怎么,就你这张嘴会说话?”
殷琅瞄一眼他的脸色,立即对候在边上的侍卫道:“掌嘴。”
那魁梧的侍卫上前去,一把就将冯厨子提起来,左右开弓连打十个巴掌,每一声都清脆响亮,伴随着凄惨的痛嚎声。
纪云蘅悄悄回头看,看见那冯厨子已是满口的鲜血,被打得半死不活扔回了地上去。
吓得周围人噤若寒蝉,纷纷压低身体,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
纪云蘅看见这随从打人那么狠,还出了血,也觉得怕。
许君赫好似喜怒无常,这会儿又笑了,说:“看来是这家酒楼的东家御下不严才闹出此事,我证你清白,先罚了东家,再将这酒楼查封了如何?”
“不行!”纪云蘅一听,顿时急了,“姨母并不知此事,犯错的是厨子,为何惩治酒楼?”
“既然犯错的是厨子,那我便将他们都打入牢中,惩以杖刑。”许君赫又道。
此话一出,屋里跪了一地的厨子立即哀声求饶。
纪云蘅被曲解了意思,比后面跪着求饶的厨子们都急,连声道:“我并非此意!大人!”
她着急时,双眉拧起来,急着要澄清但语速又慢,笨拙又着急的模样落在许君赫的眼里,顿时让他笑出了声,散了昨夜被拴在树上的那些不痛快。
许君赫一笑,雅间内焦灼的气氛就松弛了不少。周峙虽摸不着头脑,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也在这时候似乎明白了一点,于是跟着笑了笑,插话道:“这丫头倒是看起来傻傻的,苏老板,这是你外甥女,从前怎么没见过?”
苏漪的一颗心吊起来许久,被点了名之后赶忙回话,“回周大人,这是我远房表姐的遗孤,早产降生,自小就反应慢,不机灵,今日不过是碰巧来寻我才去后厨帮了会儿忙,这些事与她无关呐!”
许君赫抚着下巴,冒出一句,“难怪。”
他没兴趣一直逗弄一个半傻子,便站起身:“周大人,看来这顿饭是吃不成了,改日得了空闲我做东,请你们吃一回。”
他随手拂了拂衣袖,奢贵衣料制成的袍摆滚落下来,稍一偏头,给殷琅递了个眼色。
伺候那么多年,殷琅岂能不知他的意思?便立即后退几步,来到贺尧边上,靠近低语,“主子让你今日晚点回。”
这话的意思,是让贺尧去跟着纪云蘅调查。
许君赫如此一站,纪云蘅才发现他非常高,自她身侧走过时,身上还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味。
不过三两句话,人就要走了,周峙连忙想要挽留,跟着往前两步,还没等他开口,许君赫又停下来,道:“险些忘了,这厨子还没处置。”
许君赫转身,望向纪云蘅,“你觉得该如何处置他?”
纪云蘅原本还在出神发呆,被这么猝不及防一问,就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要他认错,再罚他的工钱。”
许君赫点了点头,看似认可,实则却说:“如此无能的惩罚,也只有你想的出来了。”
他看着那满嘴是血的厨子,轻描淡写道:“想来那背后之人给了你不少好处,才让你如此胆大包天,既然喜欢在饭菜上做手脚,那便废了双手,此生不能掌勺。涟漪楼给你养家糊口之事,你却背地里伙同他人构陷东家,不忠不义也不配在此地谋生,逐出泠州,不得再返。”
说罢,他停了片刻,再补充道:“搜查他的住所,将他所受之贿尽数没收,罚光他的工钱。”
撂下此句,许君赫不再停留,抬步就离开了雅间。
周峙大为震惊,原以为是这骄纵暴虐的皇太孙当真要连坐整个涟漪楼的人出气,却没想到他竟真的能分辨是非,想出这道烂菜背后的关窍。
正如他父亲所言,许君赫只是脾气暴戾,却并非无能草包。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道烂菜是为何而端上桌子,方才的那些问话,不过是他无趣时的消遣罢了。
周峙惊出一身冷汗,恍然意识到许君赫并不是好糊弄的人,或许已经猜到他两次宴请的背后目的。
一晃神,许君赫已经带着侍卫下楼,周峙赶忙追出去。
雅间内的公子和侍卫撤离得很快,一眨眼就全部离去,屋中顿时宽敞不少。
所有人都在同时松了口气,苏漪更是全身瘫软,一口气没喘上来,厥倒在了地上,其他厨子惊叫着上前查看。
纪云蘅擦了一把汗,想上去关心姨母,却被厨子们挤到了门边,看着她们抬起苏漪出去,就跟在后面。
其后就是请郎中,诊脉过后说苏漪是本身就中暑,又惊吓过度,这才晕了过去,并无大碍。
出了这事,涟漪楼的客人都走空了,留下的侍卫查抄了冯厨子所有的东西后,废了他的双手,便也离去。
酒楼中安静下来,纪云蘅守在苏漪的床头,时不时打一盆清凉的水给她擦额头和双手,不做事时就坐着发呆,守了一个时辰,人才慢慢醒来。
苏漪醒后抱着纪云蘅说了许久的话,连声庆幸那些大人辨明是非,没有降罪于无辜之人。
纪云蘅询问那些人是谁,苏漪又模糊不言,转移话题。而后得知她从中午开始就没吃饭,于是强撑着身体不顾阻拦,去后厨给她煮面。
纪云蘅说:“姨母注意身体,我不怕饿。”
苏漪听后,竟是当场冒眼泪,不敢让她看见。
多年来她心中一直有愧,纪云蘅在纪家过的什么苦日子她是知道的,所谓的不怕饿,不过是经常挨饿所以才习惯如此。
她曾向纪老爷提出要将纪云蘅接出来,甚至不惜将这些年挣的钱全部给纪家,但纪老爷不肯松口放人。
苏漪每年都给纪家送一大笔钱,为的就是希望纪家能够待纪云蘅好一点。
可出了当年那桩事,纪家早就没人把她当成嫡长女了。
纪云蘅出不来,被锁链锁住困在了纪家,苏漪也无能为力。因此性子刚强的女老板,总是因为纪云蘅一句无意间的话而湿了眼眶。
苏漪看着她吃完了面,又给她塞了几两银子,让她早些回去。
纪云蘅是要在天黑之前回家的,今日出来本是找苏漪说一说择亲之事,但看苏漪面色如此疲惫,酒楼出了此事约莫还需要她去打点处理,纪云蘅就懂事地将自己的事先放下,收了银子又与苏漪道别,踏上回家的路。
她赶在日落之前回家,还没坐下来喝两口水,就有下人前来敲门,说是夫人有请。
纪云蘅不免有些生气。
今日怎么那么多事!
纪云蘅被下人领着,却不是前往上次面见王惠的厢房,而是穿过一段游廊,去了宅中西侧的小池塘边。
小池塘的边上堆放了几座假山,周围种了些花和树,虽然占地不大,但景色却尤为别致。
多年以前,纪云蘅的寝房就在小池塘的旁边,她记得一到夏天,池塘边就会有很多蛙叫,到了秋天时,又会有很多蜻蜓。
只是后来搬进那座小院之后,纪云蘅再也没踏足过小池塘。
她不知下人将她带来此处是为何,正要出声询问,就看见游廊的尽头处站着王惠的贴身婢女秋娟。
她余光瞥见纪云蘅,马上转过头来,面上带着亲热的笑,“大姑娘,奴婢等你许久了。”
她一把拉住了纪云蘅的手,将她带着往前走了一段路,停在尽头处,用细微的动作指了个方向,低声道:“你瞧那边,跟老爷站一起的,是西城区以木材发家的赵家嫡子,今日老爷正巧将人请来了宅中,夫人便让奴婢领你来看看。”
纪云蘅回想了一下,才想起秋娟口中所说的西城木材的赵家,是昨日王惠提起的其中之一。
是两年前娶了媳妇,又丧妻,膝下无子的那个。
她循着方向看去,就见远处的假山旁站着几个男子,高矮胖瘦各不同,其中有个身量高挑的男子,身着青竹花纹的长衣,发冠束得利落整齐,露出一张清俊的侧脸。
他似乎是察觉到谁的目光,倏尔一个转头,与纪云蘅对上视线。
这男子瞧着二十余岁,面容白净,面上带着微笑,瞧着就像是温和的性子。
“是哪个?”纪云蘅问。
“就是老爷左手边站的那个,穿着织金料子的衣裳。”秋娟道:“这袍子一瞧就不便宜,先前我打正面看了几眼,见赵少爷身上戴的玉佩扳指也颇为华贵,当真是个家财万贯的主,若是大姑娘嫁过去,怕是有享不尽的福了。”
纪老爷左手边站着个肥胖的男人,身高还比不得纪老爷,身上套着一件蓝色锦衣,腰间束得紧,浑厚的背部和腰上一圈一圈的赘肉便十分明显。
秋娟在一旁劝说道:“虽说赵少爷瞧着是壮了些,但脾气极好,待人也温和,据说十分宠妻,过日子嘛,也不是瞧着脸过的。”
纪云蘅的目光将那几人一一看过,既没有表现出抗拒,也没有附和秋娟的话,兀自沉默着。
秋娟说了半天,也没得到一句回应,自然是讨厌纪云蘅这闷不吭声的性子,便将王惠布的任务草草了事,觉得纪云蘅只要遥遥看了一眼便可以了,随后带着她去了厢房。
王惠坐在厢房里,手上正绣着东西,纪盈盈挨着她坐,母女俩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纪云蘅进门时,正听到王惠的笑声,“等将来你哥哥高中了,咱们就搬到京城去,听说皇城脚下遍地都是青年才俊,若是有幸嫁入高门……”
话说到这,秋娟扬高声音通报了一声,王惠当下就止住了话头,连着笑也压下去不少,唤道:“云蘅来了?”
纪云蘅就这段走进去的功夫,脑子里都在出神。
她觉得纪远很难高中,因为纪远到现在连个秀才都没考中。
她走到王惠面前,都还没开口,就被纪盈盈白了一眼。
纪盈盈不过十五岁,又是被娇宠着长大,丝毫不会掩饰自己的喜好和情绪,她厌恶纪云蘅,所以每次见面都没有好脸色,总要出言嘲讽个两三句。
今日许是王惠也在,她便没有开口。
王惠开门见山地问:“人可见到了?”
纪云蘅没有回话,就这么站着,一双墨黑的眼眸盯着王惠,竟将她盯得有几分心虚。
王惠便转头朝秋娟看了一眼。秋娟回话:“见到了,带着大姑娘远远看了几眼。”
“见着了就好,那赵家公子尚年轻,身边没几个人,你嫁过去生个嫡长子,往后的日子就轻松了。”王惠将手中的刺绣搁下,又道:“西城离纪宅也不远,何时想家了,也随时能回来。”
纪盈盈轻哼一声,“听说赵家富裕,大姐能嫁过去当真幸运。”
“可不是吗?赵家早就有为儿子续娶的打算,婚事催得紧,若是快的话,今年秋里就能完婚。”
“多谢夫人挂怀。”纪云蘅接上她的话,说:“不过婚姻大事,我一人做不了主。”
“这不是有我和你父亲帮你操持吗?”
“我要问过姨母,才能给夫人回答。”
即便是看见那赵少爷是个肥头大耳的人,即便是听了王惠母女这些刺耳的话,纪云蘅的情绪依旧是平和的,她的面上没有丝毫愤怒,像是很认真地在陈述自己的想法。
“姨母?”王惠一愣,“你哪来的姨母?”
“我娘的远房表妹,苏姨母。”
王惠自然是知道苏漪的,因为后宅这些金银首饰和日常的流水中,大半都有苏漪送来的银子顶着。
她笑容立即淡了很多,表情变得刻薄,“你父亲给你的安排你不信,偏要去问什么远房姨母,我们都是纪家人,还能害你不成?”
纪云蘅低头不语,装作没听见。
纪家人平日里总是傻子傻子地叫着纪云蘅,可真到了她不愿说话回应的时候,也让人颇为无可奈何。
王惠阴沉着脸,往后一靠,说道:“也罢,你回去拟了信送来,我派人送去你那苏姨母面前,问问她的意思。”
纪云蘅这才像是耳朵又好了,点头道谢,随后告退。
她走后,王惠将手绷往桌上一拍,气道:“不知好歹!”
“夫人莫生气,这大姑娘脑子不好,自然是不懂夫人的好心。”秋娟忙上前倒了杯茶,劝她,“等大姑娘嫁过去,明白这门亲事的好处,就会感激夫人了。”
王惠冷笑一声,“她还真以为自己还是纪家的嫡长女,让她自己选择已是给了她脸面,还敢忤逆我,能嫁进万贯家财的赵家,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纪盈盈看见自己母亲如此生气,便道:“娘,你别跟那傻子置气,我去教训她。”
“别惹事。”王惠头痛地抚了抚额头,眉毛紧皱,“你不必管她的事,我自会解决。”
纪盈盈装作乖巧地应了一声,又坐了一会儿便跟王惠道别。
王惠正烦着纪云蘅的事,因此没注意她脸上带着跃跃欲试之色,挥手让她离开了。
纪盈盈出了厢房,便带着贴身婢女一路往后院追赶。
纪云蘅脚步慢,走回小院的时候太阳正落山,门一推开,就看见小狗学学站在院中,扭着头看她。
“学学。”纪云蘅唤了一声,转身关上门,见小狗还站在原地未动,没像平时那样飞奔上来迎接,便抬头去看天色,果然天边的霞光几乎褪尽。
到了晚上小狗就不待见纪云蘅,她已经习惯,走过去想蹲下来摸一摸小狗。
许君赫见她这样,就甩着小短尾巴往旁边走了几步,避开她的手。
纪云蘅不依不饶地跟过去。
“汪汪!”许君赫叫了两声,像是小狗的呵斥,随后走到树下卧了下来。
纪云蘅还想跟过去,却在此时响起了拍门声,她只得暂时放弃,起身将门打开。
就见纪盈盈盛世凌人地站在门外,因个头比纪云蘅矮了些,她仰头看着纪云蘅时,脸上的那些轻蔑和厌恶便被纪云蘅尽收眼底。
“你来做什么?”
纪云蘅不想放人进来,把着门问话,也将自己不喜欢纪盈盈的情绪泄露出来。
“我丢了块玉,怀疑是你的手不干不净,走的时候给顺走了,就带人来找找。”纪盈盈环着双手,将瞎话说得理所当然。
“什么?”纪云蘅的眉头一下就紧紧拧起,没想到会听到这样荒谬的话,“我都没有靠近你,何来的能力拿走你的玉?”
“方才只有你去了我娘那里,不是你拿的还能有谁?”纪盈盈往前走,用肩膀重重地撞了一下纪云蘅,将人径直从门边撞开,再对身后的下人道:“进去搜!”
她带了四个婢女,一声令下,四人就进入这破旧的小院,开始肆意乱翻。
纪云蘅看着这些人如强盗一般在小院搜刮,明白这是纪盈盈故意来找她的麻烦了。
这么多年来,纪云蘅顶着嫡长女的身份却被关在这个小院,若说没受过欺负那是不可能的,纪盈盈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就经常来这里找事儿,只是那时候的她年纪尚小,做不出什么过分的事来。
转眼纪盈盈及笄,也学会了栽赃,借着诬赖行事。
纪云蘅从不会与纪盈盈正面起冲突,就静静地看着她指挥着婢女将自己的院子翻得一团乱。
许君赫也很是稳重地卧在树下,将眼前的场景纳入眼中,波澜不惊。
这种冲突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些小打小闹。
而且纪云蘅这样的性子,被欺负再正常不过了,不稀奇。
不多时,整个小院都乱七八糟,没眼看了,幸而纪云蘅出门前将寝房给挂了锁,婢女们无法进屋乱翻。
“搜查完,你们可以离开了吗?”纪云蘅问她。
“玉佩还没找到,我岂能离开?”纪盈盈反问。
“你心里清楚,你的玉佩不在我这里。”
“是,我来找你并不全是为了玉佩之事。”纪盈盈将话锋一转,“我娘给你安排的婚事,你为何要拒绝?”
纪云蘅满脸疑惑地问:“既是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的忤逆让我娘心烦,她近来身子弱,我不能再让你的这些琐事让她烦忧,你现在去找我娘,改口答应,我便不再找你的麻烦。”纪盈盈以强硬的语气命令纪云蘅。
纪云蘅当然不会照做,以沉默拒绝。
纪盈盈看见她这副模样就来气,声音一下子扬高,尖酸刻薄起来,“你还以为你是纪家的嫡长女?十多年前若不是我娘帮你娘求饶,你们母女早就被沉塘或者乱棍打死,如今你却不知感恩,存心想气坏我娘身子!”
纪云蘅敛起眼睫,慢声道:“十多年前的事,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你娘当年与别的男人私通被当场抓住,你究竟是不是纪家的血脉还存疑,想必你也知道自己是个杂种,所以才像个虫子一样寄生在纪家,生怕讨不到这一口饭,饿死在这破地方吧……”
许君赫竖起一只耳朵来,目光落在低着头的纪云蘅身上,这下才将她被关在这破落小院里的原因弄清楚。
后宅里的女人与皇宫的嫔妃差不离,若是被逮住了红杏出墙,那便只有一个死字。
但她的母亲似乎当年因此事被抓住,纪家却留了她娘俩一命,只给关在了此处,不知是何缘由。
纪盈盈方十五岁,按理说是说不出这些尖锐的话的,眼下却如此熟练,想也是从周围人的口中听惯了,可见这小傻子在家中已是完全被放弃了。
“我娘不是。”纪云蘅打断了纪盈盈的话,抬眼望着她,语速虽慢,却也坚定,“你不要胡言乱语。”
“我何时胡言乱语?你娘当年偷人被抓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些年我爹早就不把你当成女儿了,你还在自欺欺人吗?”纪盈盈眼里的嘲意像是一把把利剑,往纪云蘅的身上扎。
九岁时,纪云蘅的母亲就过世了,剩下的八年岁月,都是她独自在这小院中度过的。
她早就不期望父亲的目光和爱,也明白纪家没人看得起她,更知道她在这里孤立无援,没有人会帮她。
纪云蘅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怯弱胆小,被欺负也很少敢抗争。
但此事是她唯一的逆鳞。不允许任何人,在她的面前如此侮辱母亲。
她毫无征兆地扑上去,用双手掐住了纪盈盈的脖子,声音钝钝的,却也响亮,“不准,侮辱我娘!”
许君赫见状,也腾地站了起来,颇为惊讶地张开狗嘴。
心道,果然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纪云蘅在捍卫自己所珍重的东西时,并不像别人口中所说的傻子。
她双目赤红,原本淡然呆滞的脸上终于带了些怒意,即使这些攻击并不强烈,却也足以让站在一旁的许君赫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几天的相处,许君赫完全知道纪云蘅是什么样的人。
在此之前,不论小狗如何凶她咬她,如何在院中吵闹至半夜不休,她从未有过厉声的呵斥,哪怕一句。
最严厉的惩罚,便是将小狗拴在树下,晾了一晚上。
许君赫还以为她天生不会发怒。
如此气红了眼睛,掐着人脖子的模样,倒显得顺眼了几分。
纪盈盈没有纪云蘅高,手臂自然也没她的长,被猛地掐住之后,脖子立即传来疼痛和窒息的感觉,立即朝纪云蘅胡乱抓去。
她尖利的指甲划伤了纪云蘅的脖子,留下刺红的血痕,纪云蘅也像感知不到疼痛一样,“你胡说,你胡说!”
婢女们见状也惊呼一声,赶忙上前去阻拦,但纪云蘅愤怒之下力气太大,婢女们又害怕伤了纪盈盈,以至于一时间竟没能将两人给拉开。
正闹成一团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你们在干什么!”
慌乱中纪盈盈一转头,就看见自己的兄长带着身边的小厮朝这边走,她挣脱不开纪云蘅的双手,惊叫道:“哥哥,快救我!”
纪云蘅听见纪远的声音时,已经松开了手,本能地往后退,却不想纪远几个大步上前来,粗暴地扯开她的手臂,一个巴掌就甩了上来。
只听“啪”一声响亮清脆,纪云蘅顿时感觉到左脸火辣辣地疼痛起来,身形不稳地往旁边踉跄两步,站稳后却没再扑上去与人撕扯。
她捂着左边的脸颊,抿了抿唇,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眶通红地看着面前这对兄妹,软弱又倔强,不肯落一滴泪下来。
许君赫站在侧面瞧,看见她眼中覆上一层晶莹的液体,左眼角的那颗黑痣让她看起来相当破碎。
或许她正被愤怒冲昏头脑,并不知道她这样站在那里,孤身一人,模样十分可怜。
“这杂种方才掐着我的脖子,想杀了我!哥哥,你快帮我教训她!”纪盈盈捂着脖子站到纪远的身侧,哭着让兄长撑腰。
纪远今日精心准备了许久,到最后却连皇太孙的脸都没看见,那些飞黄腾达的美梦全成了泡沫空影,竹篮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