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漪停下给手心擦汗时,不巧正赶上前方突然有人争执动起手来,周围人赶忙冲上去看热闹,人群躁动不安如浪花一般卷动起来。
就那么一瞬间的工夫,人浪卷到了苏漪身上,即便她飞快伸手想要抓纪云蘅,却还是没能成功,眨眼间就被人群冲到了几十步之外。
人潮汹涌,纪云蘅见周围人挤上来,也无法站立原地等待,只得顺着人群往前走,时不时回头张望。
苏姨母连带着两个随从全都挤散了,人头攒动,纪云蘅从一张张陌生的脸上看过去,根本找不到苏漪。
纪云蘅被人群推着往前走了不知道多久,待周围松散了些许后转头观察,已经完全是个陌生的地方了。
此刻也无法逆着人流往回走,纪云蘅只好找了棵茂盛的树,站在树荫下乘凉等待苏漪。
北城区她不常来,但身上带的有银钱,就算等不到苏漪,她也可以走出护城河一带,租一辆马车让人送她回西城即可,所以纪云蘅并不着急。
她站在树下等了许久,正觉得有些累,却看见几个半大的少年从面前飞奔而过,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叫喊,“有贼啊!前面的人,快帮忙拦一拦那几个小贼!”
纪云蘅闻声转头,就看见一个身着粉色衣裙的姑娘提着裙摆大步奔来,那声叫喊就是从她口中发出的。
许是练家子,嗓门极为响亮,声音传了老远,只是众人都在张望,无人出手相助。
待那姑娘跑到面前时,纪云蘅突然动身,一个飞扑上去,张开双臂抱住了她,硬生生将人给截停了,还险些摔倒在地。
她吱哇大叫起来,推着纪云蘅,“你做什么!我不是贼,贼是前面那几个过去的小孩!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纪云蘅抱得很紧,不撒手。
等那姑娘挣扎得没力气了,也不骂了,央求道:“我不追了,那荷包我也不要了,你松开我行不行?我要被你勒得喘不过气了。”
说完还力竭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
纪云蘅这才松手,歉然道:“抱歉,我不是有意抱那么紧的,我怕你挣脱。”
“你跟那些小贼是同伙?”她凶蛮地质问。
纪云蘅摇头。
那姑娘就气得跳脚:“那你好端端地,拦着我做什么!”
纪云蘅不紧不慢道:“那些小孩是城里的乞丐,平日会在热闹之地抢人东西,他们平日里就被训练跑步,你是追不上的。”
“我方才明明就快追上了!”她反驳。
纪云蘅又道:“是他们故意放慢速度让你以为能追上,就是为了将你一路引过去,到了偏僻地方时,再抢你其他东西,这是个陷阱。”
那姑娘听后脸色一变,仓皇转头去瞧,果然见拥挤的人潮到了这地方差不多就是尽头,再往前就是停泊马车之地,一排排马车相互遮挡,里面藏人不成问题。
若当真被引过去,届时中了圈套,她远不止丢一个荷包那么简单。
“这里那么多衙役侍卫看守,他们也敢造次?!”那姑娘咬着牙暗骂,“胆大包天的东西!”
“都是城中的乞丐,搜查起来也无处可寻。”纪云蘅道。
“那是我错怪你了,对不住。”她拉着纪云蘅的手,说了好几句道歉的话,又问,“你如何知道?难不成也被抢过?”
“年少的时候遇到过一次,后来就没有了。”当时抢纪云蘅的也是几个不大的孩子,将她身上的铜板全拿走后也没有为难,将她放走了,不过自那以后,纪云蘅就没再上过当。
“看来我的银子是拿不回来了。”粉裙姑娘泄气地叹了几声,“好不容易出来一回,我还想尝一尝这里的小吃呢!”
纪云蘅在旁边观察她,问道:“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泠州人。”
“我叫柳今言,是从游阳来的。”她道:“你呢?”
“纪云蘅。”她报上自己的名字,又说:“我身上还有些银钱,可以给你买。”
“当真?!”柳今言双眸一亮,捏着纪云蘅的手开心地跳起来,她身姿轻盈,嗓门敞亮,又生得貌美,一看就是个会唱会跳的,“那就当我先欠着你,等我回去了,再取了银子还你。”
纪云蘅点了点头,随后与她手拉着手又往回走。
她身上统共也没有多少文钱,加之河岸附近的东西卖得比别的地方贵,一路走下来都只买一份,然后两人分着吃。
柳今言当真是初次来泠州,许多东西都没见过,好吃的不好吃的都要尝一尝。
柳今言拍着胸脯说:“你放心,我有马车,可以送你回家!”
于是纪云蘅就真的放心,成功将身上的铜钱花得一干二净,用最后的钱买了一串糖葫芦,两人站在路边你一个我一个地分吃。
纪云蘅今日玩得尽兴,还交到新朋友,最后一个糖山楂放进嘴里时,她想要提出回家的想法。
正要开口时,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纪云蘅?”
她下意识回头,却看见王惠带着纪盈盈站在路中,身边还有一脸惊怒的纪昱。
纪云蘅倏尔脸色一白,吓得手里的糖棍掉落在地。
一个用力的巴掌甩在纪云蘅的脸上时,她的眼睛有一阵时间是花白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扑倒在地,紧接着耳边响起男人暴怒的声音,“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私自出宅,你眼里还有没有纪家的规矩!”
纪云蘅的脑子眩晕,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身处那热闹的花船河岸,惊慌与羞耻死死地将她钉住。
随后她又反应过来,她是已经被带回了纪宅。
纪昱向来是个在意面子的人,自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教训纪云蘅,只是忍着怒意将她带上了马车,一路没说话强忍着回了纪宅。
刚下马车,他就让纪云蘅去正堂跪着,随后拿了诫鞭来,先是甩了纪云蘅一个巴掌。
随后便是接连不断的怒骂。
纪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跟纪云蘅说过话,疏离冷漠也好,愤怒教训也罢,都不会让纪云蘅有情绪波动。
只是她害怕那细长的诫鞭,于是害怕地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脑袋。
盛怒的男人将鞭子抽打在她的背上,腿上,偶尔两下甩在手背处,白嫩的地方瞬间肿起刺眼的红痕。
纪云蘅痛得大哭,她想让落在身上的鞭子停下,却没有一句求饶出口。
王惠和纪盈盈站在门外,将正堂里的哭声听得清清楚楚,面上却没有半点怜悯。
王惠佯装叹息:“这孩子,怎么就自己跑出去了呢。”
纪盈盈低声道:“娘,你别管她,是她活该。”
打了二十鞭,纪昱才停手,仍不解气,喝道:“跪在此处,何时知错何时再回去!”
正堂的门被关上了,只留下纪云蘅一人。
诫鞭由于轻易和短,并没有将她打得皮开肉绽,只不过鞭子落下的地方都肿起来,红一大片。
她呜呜咽咽许久,身上火辣辣地痛着,缓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跪着。
幸而没跪多长时间,纪远就从花船节归来,带回来个天大的好消息,眉飞色舞地喊着今日他在花船上因着纪盈盈编的穗子被皇太孙青睐,还与皇太孙坐在一处吃饭。
这消息让纪昱和王惠一家四口都高兴疯了,两人抱着纪远和纪盈盈夸了又夸,笑声传了老远,穿过门缝飘到纪云蘅的耳中。
纪昱得了这等好消息,自是半点怒气都没有了,让下人驱赶纪云蘅回小院里,迫不及待要召其他兄弟们正堂炫耀此事。
纪云蘅拖着步伐,一瘸一拐地往纪宅最冷清的地方走去,六菊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了消息,匆匆赶来什么话都没说,背了她一段路。
夜幕降临,小院一如既往静谧。
许君赫这回睁开眼,没看见院子里点灯。
往常纪云蘅都会在这个时间坐在门槛处乘凉,今日院子却一片漆黑,寝房的门也关着,像是没有人在。
他走到门边,竖起一只耳朵贴着门缝听,隐隐听见纪云蘅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的声音,显然还没睡着。
没睡觉,却紧闭门窗,不出来乘凉,也不逗小狗。
许君赫立即察觉到了不对劲。
第15章
许君赫用爪子拍了拍门,虽然声音不大?,但因为夜很寂静,所以纪云蘅是一定能听见的。
她是个?一听到小狗有任何动静都会走过去跟小狗玩耍的人,晚上也喜欢带小狗进房睡觉。
但今日她听见门口有声音时,却没有任何回应。
许君赫又用爪子挠了挠门,仍旧没听见纪云蘅起身的动静。
正当他以为纪云蘅已经?睡着了时,却又听见纪云蘅低低的声音传出来,“学学,快去睡觉吧。”
气若游丝的声音,若不是穿成小狗的许君赫耳朵比常人灵敏,断然是听不见的。
显然她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情绪低落至极,甚至狠狠哭过以至于嗓音都变得沙哑无力。
许君赫没再拍门,而是走回树边卧下来,将脑袋搁在交叠的两只爪子上。
他现在是一只小狗,什么都做不了,想知道纪云蘅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等明日。
当然,不用想也知道,一定又是被哪个?尖酸刻薄的人给欺负了,偷偷藏起来哭呢。
许君赫心想,看在她虽然笨但是乖顺的份上,他倒是可以帮忙支个?招,教训那?些欺负她的人。
隔日一大?早,也就刚天亮,行宫里一番折腾,太监们给许君赫更?衣绾发?备马,恭敬地送着他下山去。
他不是头一回去纪云蘅的小院,但这次的速度比先前更?快,可能是想了一晚上纪云蘅到底受了什么欺负,导致他回到自?己身体之后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一路迎着晨风而至,许君赫下马翻墙,动作熟练无比。
他行至窗边,先是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原以为纪云蘅还在睡,却没想到她已经?醒了,不知道是碰到了哪处,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
许君赫轻叩门窗,唤道:“纪云蘅。”
房中人被吓一跳,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胆子这么小。”许君赫嘀咕一声,又道:“你开门。”
纪云蘅没有回应。
他停了片刻,又道:“为何不回话?”
等了好一会儿,纪云蘅的声音才从里面传出,听起来比昨晚沙哑得更?厉害,“你走吧。”
“我才刚来,你便要赶我走?”许君赫问道。
“姨母不准我跟你说?话。”纪云蘅回答。
他觉得这话十分好笑,先前她要出门找她那?苏姨母的时候还好好的,问话也都乖乖回答,怎么三日没来,她张口就是不准跟他说?话。
“原因呢?我也没做什么伤害你的事?,为何不与我说?话?”
谁知纪云蘅立马将话接上,“你三日前在我走路的时候绊了我一下。”
看起来像是一直记着仇。
“你也没摔倒啊。”许君赫道。
“你还把?我从窗子里拽出来。”
“我只是想让你出来跟我说?话。”许君赫顿了一下,“就像现在。”
纪云蘅又沉默了,不回应的时候,她完全寂静无声,让许君赫以为自?己在对着空气说?话。
“纪云蘅。”他将心中的躁意往下压,继续用平和的声音道:“我能帮你,不管是你被下人欺负吃那?些剩饭剩菜,还是你被锁在这个?小院里被纪家人磋磨,还是你爹要用你换好处随便将你嫁给一个?烂人,亦或是其他你想做的事?,我都能帮你。”
“你的苏姨母做不到的事?,我可以。”
纪云蘅脚步轻动,似听着他的话,慢慢走来了窗边。
许君赫能感觉到她站在里面,两人之间就隔着一扇窗子。
这窗子很薄,不是什么厚实的好木材所?造,许君赫一拳就能轻松打烂,但他并?没有如?此,而是循循善诱道:“你就当我发?善心,总之我不会伤害你。”
随后“咔哒”一声脆响,纪云蘅缓慢地将窗子半扇,水润的眼眸与许君赫对上。
天只刚亮,东方?的天际悬着微光,如?同巨大?的鱼泛起了白肚一样。
光线朦胧昏暗,但许君赫还是一眼看到她眼眶红肿,显然是狠狠哭过一场,鼻头被揉得通红,不知道是不是彻夜未眠,眼仁攀了些红血丝,看起来可怜又憔悴。
不过最刺目的,还是她左边脸颊上的掌印,如?此清晰地印出了一个?巴掌,在雪嫩的脸上尤为明显。
她站在屋内,比许君赫高了些许,面对面说?话时许君赫要微微仰起头看她。
先前他是很在意这些的,特地将纪云蘅拉出来说?话,眼下却见了她脸上的巴掌印后,将这些抛之脑后。
他抬高手,捏住纪云蘅的下巴,将她的脸往右边一偏,不仅将掌印看了完整,还看见她侧颈处有几道红肿的鞭痕,延伸至后脖颈以及被衣服拢住的后背。
许君赫面上没什么表情,目光顺着那?几条红痕描摹,一寸一寸地看着。
纪云蘅说?话时下意识抬手,攀上许君赫的手腕处,讷讷道:“我昨日挨了一顿打。”
许君赫收回手,回道:“我没瞎,看得出来。因何事??”
纪云蘅抿了抿唇,泄气道:“运气不好,昨日去河边游玩,遇见了我爹。”
“因为花船节?”
“嗯。”纪云蘅点?头,又道:“我想上船玩,但是人太多了,我上不去。若是能上船的话,或许就不会遇见他们了。”
许君赫没应声,眸光往下一垂,看见她搭在门框处的手背上也有红痕,问:“手上怎么也有?”
“我怕他打到我的头,就用手抱住了头。”纪云蘅说?话时情绪很平静,没有半点?伤心难过,将自?己的袖子捋起来,露出半条白玉般的手臂来。那?上面纵横交错的伤痕让她的手臂完全红了,像是起了疹子一样,凸起的鞭痕显得极为骇人。
“他们总说?我是傻子,万一打到了我的脑袋,我变得更?傻了怎么办?”纪云蘅说?:“我怕我的脑袋不好使,记忆会出问题,有些事?情我还不想忘记。”
许君赫低声问,“你怕忘记什么?是不是怕忘记你的亲人们怎么折磨你,宅中的下人们怎么欺负你?你想记住这些仇恨,日后壮大?自?己的羽翼,然后狠狠报复回去?”
纪云蘅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片刻后她摇头,“当然不是。”
许君赫没有追问,把?她的手抓起来看了看手背,“转过身我看看。”
纪云蘅听话转身,许君赫往她背上看一眼,没看见血痕,就知道这些鞭痕并?未将肉抽开,因此便不需要敷药,等个?几天就自?己消散了。
他道:“眼下我有事?要忙,就不多留了。你有什么事?想要我帮忙,或是有什么东西要我带来,尽管说?。”
纪云蘅转回身,她现在不能扭腰和扭头,于是整个?身体和脑袋保持成一条僵硬的线,动作起来十分笨拙。
她道:“昨日我在河岸不小心与苏姨母分散,后来就被带回了纪家,近几日我可能出不去了,你帮我去涟漪楼转达一声,我已经?回了纪家,让她别担忧。”
“这伤不说?吗?”许君赫用手指点?了点?她的手背。
纪云蘅将手缩回去,“不说?,苏姨母会难过的。”
许君赫点?头,道:“过了晌午我再来。”
“良学。”纪云蘅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又喊他,墨黑的双眸浮上一丝希冀,“那?你来的时候,能给我带一串糖葫芦吗?”
许君赫应允,走得也很快,没有回头。
纪云蘅原本心情很差,又因为背上的疼痛一夜未睡,本来还坐在房中伤心,却没想到许君赫竟然会在这么早的时候来她的小院,敲了她的窗子。
房中没有点?灯,昏暗无比,于是外面的那?一点?晨曦微光,就将许君赫的影子映在窗上。
纪云蘅看着他的侧脸,听他站在窗下温和地说?着话,忽然有那?么一瞬觉得心情没那?么坏了。
她走过去将窗子推开,看见少?年微微仰着俊俏的脸,眸光深邃沉着,与她对望时,让纪云蘅在刹那?间产生了他好像什么都能做到的念头,于是由此长出了信任的苗芽。
与许君赫说?了一会儿话,纪云蘅的心就顺畅了许多,原本一直记挂的事?也落下,不再怕着苏姨母忧虑她,于是爬上床去开始睡觉。
她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一阵咣当吵闹的声响将她吵醒。
她从床上爬起来,外面日头正烈,背上手上那?些有着鞭痕的地方?变得更?加疼痛,她嘶嘶地倒吸了几口气,出门查看,发?现声音是从后院传来的。
纪云蘅慢步走过去,就看见院门破破烂烂的侧门如?今已经?换上了新的门,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外面应是在钉锁,咣咣当当的声音极其刺耳。
她静静站在原地,直到那?声音消失。
崭新的门,崭新的锁,彻底将纪云蘅出去的路给封上了。
她回到前院,去门口拿了六菊送来的饭,发?现食盒里还放着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一闻,扑鼻而来的药味。
应当是六菊看见她身上的鞭痕,所?以悄悄放了药在里面。
纪云蘅无端笑了一下,先将肚子填饱,然后把?剩下的饭菜倒在小狗的碗里,随后回到房内,将药抹在手臂和脖子处,后背她无法触及,只能放弃。
六菊送来的药虽然不是什么名?贵药物,但出奇的好用,摸上之后没一会儿就开始发?热,随后又变为淡淡的清凉,痛意大?大?消减。
纪云蘅的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
因为六菊给她送了药,也因为过会儿能吃到许君赫买来的糖葫芦,这些东西她以前是没有的。
吃过午饭后,纪云蘅坐在门槛处发?呆,她身上的疼痛让她难以集中精神,索性呆坐着胡思乱想。
不能出去,那?么她就不能再给薛叔记账,也不能再生病之后去晴姨那?里喝豆花,也不能去见苏姨母。
先前路边的那?些总是让她嘴馋的食物也吃不到了,还有那?些喜欢堆坐在树下闲聊的爷爷奶奶们所?说?的东西也听不到了。
纪云蘅将一条条不能出去而失去的东西细细数过,发?现自?己会失去很多,于是心情慢慢低落。
但一想到等会儿许君赫会带着糖葫芦来,伤心的时候还会有一丝欢喜支撑着。
正午过后,太阳开始西斜,晌午之后过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纪云蘅坐了许久,没能等到许君赫,却等来了一场大?雨。
泠州闷热了好几日,仿佛就是在酝酿这场大?雨,所?以雷声降下来的时候劈得极响,吓得纪云蘅连忙藏进了屋中,害怕这雷声把?自?己的房子给劈碎。
紧接着就是瓢泼大?雨,豆大?的雨滴搭在瓦顶,门窗上,发?出咚咚闷声。
天光黯淡,屋中没有点?灯,雷雨交加声中,纪云蘅呆呆坐在床上。
她这才恍惚意识到,今日良学不会来了。
许君赫是昨日在宴席结束后,邀请了几人前往长兴谷赏花,其中就有纪远。
长兴谷倒是不远,许君赫本就计划好晌午之前回来,却没料那?几人之中有一两个?不会骑马,只得坐马车去,于是一来一回就用了半天的时间。
回来之后他因应付了那?几个?蠢人半日,只感觉浑身疲惫,心中烦躁不已,转头就回了山上的行宫,一时间将与纪云蘅的约定抛之脑后。
正逢殷琅送上了纪家近几年的流水账目,他坐在房中开始查,等到第一声雷落下的时候,他的思绪才从账本中剥离,想起今早走的时候,与纪云蘅定下了约定,要带糖葫芦去找她。
许君赫皱着眉起身,来到窗边往外一看,已是狂风暴雨,树叶飘摇。
天阴得像入夜一样,几乎看不见外面的景色,他扬声道:“殷琅。”
宫门应声被推开,殷琅的脚步声渐近,“奴才在。”
许君赫问:“什么时辰了?”
殷琅答:“回殿下,已是酉时了。”
泠州的夏天虽然白日长,但临近戌时太阳就会落山,现在就算是冒雨前往纪云蘅的小院,再快的脚程也无法在日落前回来,许君赫那?一闪而过的念头被否决,心想也只能等明日雨停了才能去找纪云蘅了。
“备水。”许君赫下令。
来泠州之后,许君赫日日都在日落前沐浴入睡,殷琅已然习惯,早就让太监们将水备好,只等他吩咐。
许君赫沐浴后换上睡袍,躺上床的时候脑中还闪过今日与纪云蘅分别时,她那?双带着希冀的眼。
短暂出现的眼睛让许君赫心中突然涌起一阵烦闷,他翻了个?身,将脑中的思绪抛却,全心入睡。
等再次睁眼时,他已然变成小狗。
只是这次与之前不同,瓢泼大?雨落下来发?出的声响在小狗的耳朵极其的响,让他一时间有些难以适应。
其后就是他感觉身上湿稠黏糊,似乎是浑身的皮毛都淋了雨,毛发?打结在一起的重量。
许君赫低头一看,就见小狗的皮毛上糊满了泥巴,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脏得如?同在泥潭里打了一百个?滚一样。
饶是他已经?习惯穿成小狗这样的怪诞事?,却还是在此时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汪!”
倏尔,身后传来纪云蘅的声音,“学学,不要乱叫,吓我一跳。”
许君赫转头,看到了让他极为震惊的一幕!
就见一道细长的水柱从屋顶往下落,而纪云蘅就蹲在水柱的旁边。她将袖子和裤腿卷起来,露出的左臂和左腿满是刺目纵横的鞭伤。她身边摆着两个?木盆,里面已经?装满了浑浊的水,由于地上没铺地砖,导致水浸湿了地面之后,变成了稀软的泥巴。
纪云蘅就蹲在水盆旁边,正用手将手里刚抓起的一团泥巴团成球。
许君赫从来不知,纪云蘅的这间破旧的寝房竟然漏水。
雨势太过凶猛,于是那?些水便不是滴下来,而是形成了细细的水柱。
纪云蘅应该是接了许多盆,但漏水的地方?不止一处,连床上都完全湿了,地上更?是泥泞得一塌糊涂。最后纪云蘅大?概是累了,任由雨水浸湿了地面,而后她干脆在此捏起了泥巴。
许君赫满心震撼,他从未见过这么会苦中作乐的人。
纪云蘅的脸上并?没有伤心的表情,相?反,她笑得很开怀。她脚边摆了很多被捏成了没有形的泥巴,看不出是人还是动物。
她兴致勃勃地将手里的泥巴捏好,甚至递到许君赫的面前看,“我又捏了个?学学!”
然后那?个?看不出形状的泥巴团就放在许君赫的身边,纪云蘅扭身回去,又挖出一块泥巴,哑哑的声音传来,“很多只学学,就不孤单了。”
许君赫仰着头,盯着纪云蘅看。
他与纪云蘅就近在咫尺,两三步的距离就能触碰到她,可许君赫却觉得他们身处两个?不同的世间。
纪云蘅也会孤单吗?
许君赫原本以为她独自?在这里生活那?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一人吃饭,一个?睡觉,习惯没有人与她说?话,习惯坐在院中一坐便是一整天的日子。
许君赫看着她的背影,恍然明白纪云蘅其实是十分孤独,且害怕孤独的。
否则她不会捡一只小狗回来,即便那?小狗突然变了性情对她又凶又咬,她也没有丢弃。
也不会在一个?陌生人闯入她的小院时,没有用十分坚决的态度和敌意逼人离开。
更?不会在房顶漏水,浸湿了地面时,挖出泥巴捏了一只又一只被她称作学学的小泥狗。
她对小狗说?,其实就是在对自?己说?。
有很多小狗陪伴着,佑佑就不孤单了。
许君赫在顷刻间心脏紧缩,一时间呼吸有些困难,他不知道小狗也会有这么多情绪。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能称作后悔,只是想着,若是今日在回来的时候没有忘记与纪云蘅的约定,或许他就能带着糖葫芦来小院里。坐着与纪云蘅说?些话,暴雨来临时,他就能在第一时间发?现纪云蘅的寝房屋顶漏水,从而帮她修理好。
又或许他会将纪云蘅带走,带去行宫里,在柔软而安静的地方?安心入睡,不会被雷声和乒乓作响的雨声惊扰。
总之不会像现在这样,让她在泥水中度过漫长的夜。
许君赫坐在原地许久没动,直到纪云蘅自?己玩累了,这才起身用盆里接的水洗干净了手和脚。
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转头看了许君赫一眼。
“学学,你也太脏了,我现在很累没精力给你洗,明日再给你洗吧。”
纪云蘅小声说?了一句,然后走到外室的桌边,开始整理上面的笔墨纸砚。
这桌子是纪云蘅平日看书写字的地方?,只有床榻的一半长度,但她的床榻现在完全湿透,仍不断滴着水,已经?不能睡人,所?以她要在桌上将就一晚。
纪云蘅很熟练了,桌上的东西收好之后,她取了一件长衣披在身上,爬上桌子侧躺,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而后静静地闭上眼,入睡。
周围很吵闹,什么声音都有,只有纪云蘅是安静的。
若不是她的身体还在微小地起伏着,许君赫都以为她就这样死去了。
他抬爪子走过去,奋力爬上椅子,借着桌子边缘立起身体,看见纪云蘅的脸颊尽是绯红,呼吸也不似平日那?般绵延平缓,略微有些急促。
许君赫想起先前她那?姨母说?过,她是早产儿,自?幼身体虚弱,想来是在凉水中玩了泥巴,又浸湿了衣裳,患上了风寒,发?高热。
纪云蘅身体不舒服,昏昏沉沉间拧起了眉头,高热致寒,她用力将身体缩起来,甚至到最后不停地打着颤。
此夜漫长,不仅仅对于纪云蘅,对许君赫来说?也是。
他跳上了桌子,蹲坐在纪云蘅的脑袋前,几乎一整夜的时间都在看着她。
起初她紧皱着眉,身体约莫是太过难受,以至于就算是睡着了,也有几声微弱的嘤咛从唇里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