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赫周身充斥着?冰冷的气?息,纪云蘅几次张口,都没敢喊他?。
他?无?视一路的目光,将纪云蘅拽着?来到戏楼的后院处,施英就站在那里,手里还端着?不知从?哪里借来的盆,盆中盛着?清澈的水。
许君赫带着?人?过去,将她左手的袖子往上一捋,抓着?洁白的皓腕按进了盆中,竟然?开?始搓洗她的手腕。
水是温的,并不寒冷,许君赫两只手都涌上,沿着?她手腕的地方搓着?,力气?稍稍有些大了,轻易就在她的白皮肤上留下红痕。
他?没控制好力道,忽略了纪云蘅的皮肤其实很柔嫩,很快那些搓出来的红痕就连成一片。
纪云蘅被吓到了,也觉得有点痛,怯怯地看了一眼他?面无?表情的脸,低声?道:“良学,你干什么?”
“这里脏了。”许君赫淡声?说:“给你洗干净。”
第67章
纪云蘅不知道自己的手腕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不过按照许君赫这样的?洗法,想?必也已经洗干净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锦帕,胡乱地往她手上擦着,将水全部擦尽,期间木着脸,一句话没说。
等?手上的?水全部擦去之后,纪云蘅低头看着被搓红的皮肤,认真道:“谢谢良学,洗得很干净。”
许君赫见她答谢十分诚恳,心口堵了一口气,噎住。
他生这些没由来?的?气干什么?纪云蘅压根就不懂,也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做。
纪云蘅简直就是棉花,谁都可以戳她一下?,但没有?人能留下?痕迹。
许君赫倘若能分出一丝理智来?,就应该想?明白自己究竟在为何而生气。只是脑中频频想?起杜岩与她凑在一起说话,还伸手抓了她手腕的?情景,他难以让情绪平静下?来?。
他看了纪云蘅手上的?糖葫芦一眼,伸手道:“给我。”
纪云蘅没有?任何犹豫地将东西递了出去,问道:“你想?吃这个?我知道哪家的?糖葫芦做得好吃,如果?你想?吃我可以带你去买更好吃的?。”
许君赫没应声,接下?东西之后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将糖葫芦撇进了水盆里。
水是温热的?,糖葫芦刚一扔进去外面一层糖衣就开始融化,散开熬煮许久的?焦黄色糖汁儿。
纪云蘅往水盆里看了一眼,立即在心中给许君赫的?生气划分了等?级,意识到这不是说两句话就能让他情绪缓和的?,便抿了抿唇不再开口。
许君赫沉默了片刻,而后说:“送你回家。”
说完他便转身走,几个大步就出了后院。
纪云蘅见他离去,走到施英身边小?声道:“施公公,良学因何事而生气?”
施英赶忙将声音压低,说:“小?殿下?的?手被滚烫的?茶水烫了,所以心情不大好,纪姑娘不必在意。”
“那为何不去就医?”纪云蘅关心道。
施英答道:“小?殿下?不愿去。”
正说着,前方传来?许君赫冷淡的?声音,“纪云蘅。”
“哦。”纪云蘅应了一声,赶紧迈着小?跑的?步伐追上去,往他的?手上看了几眼,隐约能看见红彤彤的?掌心和指尖。
纪云蘅坐上了许君赫的?马车,六菊则是坐了纪家马车回去,施英还想?再逛逛,留了个伺候的?小?太监在身后。
马车里只有?两人,自打上来?之后许君赫就没再说话,闭着眼睛一副休息的?模样。
他双手抱臂,将手藏在了大氅的?狐毛之中,纪云蘅看不见被烫伤的?那只手。围绕着他周身的?戾气虽然在上马车之后消减了不少,但一直存在,所以纪云蘅也一直没有?主动开口。
待马车行出南城区,朝着纪宅驶去的?半道上,安静很久的?许君赫才在这时候突然开口,“那香囊你绣了打算送给谁?”
纪云蘅原本都有?些昏昏欲睡了,被马车里突兀的?声音吓了一跳,睁圆了杏眼看着他。
许君赫问完这句话像是没打算听到回答一样,不再说话。
纪云蘅悄悄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见他眉间平静无波,眼睛又闭着,遮住了瞳孔,难以从其中窥得情绪。
她想?了想?,回答道:“不知道。”
过了片刻,许君赫又问:“倘若你姨母让你送给杜岩呢?”
纪云蘅怔愣半晌,支支吾吾道:“那、那我就送吧。”
许君赫一听这话就火了,压了一路愣是没压住,像是被点炸了的?火药,睁眼看着她,“你说什么?”
纪云蘅被吓住,不敢面对?他的?逼视,将头微微转过去躲过了对?视,低声说:“若是苏姨母让我送的?话,我……”
“她让你做什么,你就会做什么?”许君赫冷声道:“纪云蘅,你不是知道的?吗?杜岩先?前拿我父亲的?画像骗你,挑拨我们的?关系,安的?是什么心,你想?不明白?”
此刻纪云蘅才明白,从前许君赫那些生气都算不得真正的?生气。
现在的?他语气森冷无比,眉眼含霜,质问裹着汹涌的?怒意直冲冲向她奔涌而来?。
纪云蘅一下?白了脸色,答不上话来?。
许君赫的?语气骤降,坠进冰水里,冷得刺骨,“好,那些暂且就不说了,你与我相识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就算是被挑拨了关系你不在乎也无所谓。”
纪云蘅动了动苍白的?唇,想?说不是的?,她在乎。
只是还没开口,就听许君赫继续道:“杜家表面上是喜欢开仓放粮,救济乞丐难民?,出钱修路的?大善人,实则杜家与一个庞大的?买卖人口的?势力同流合污,杜家造的?那艘在花船节上展示的?大船,其实就是用?来?运送那些从各地拐骗来?的?孩子,如今那些人都藏在泠州,我追查了许久仍没得到线索。从前你不知,现在我将此事告诉你,你还要听你姨母的?话,与他往来?吗?”
纪云蘅惊愕地瞪大眼睛,从没想?过杜家的?背后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事。
苏漪总说杜员外是泠州的?大善人,他经常散财帮助很多很多人,且杜岩又是洁身自好的?文人,从不流连那些花月场所。
苏漪还说杜岩会是好的?择婿人选。
因此纪云蘅便听她的?话,前去赴约。
倘若这事为真,纪云蘅断然不会再与杜岩往来?。
无凭无据,单凭一张嘴,如何让苏姨母相信此事?
她道:“我回去会跟苏姨母说清楚,不再与杜岩往来?。”
许君赫看着她的?脸,心中很明了,问题并不在杜岩的?身上。
没有?杜岩,还会有?下?一个张三李四,问题出在纪云蘅身上。
从前许君赫只觉得纪云蘅性子乖顺柔软,说什么话都听,如此省事。
今日今时却突然觉得她那乖顺的?性子可恨起来?。
仿佛任人拿捏一般,别人说什么就听信什么,好像不管给她安排什么事,她都能坦然地接受,顺从,任人摆布。
“纪云蘅。”许君赫已经尽力控制语气,听起来?却还是充满冷意地质问,“你到底在为谁而活?”
话说得有?些重?了,纪云蘅低下?头去,长发遮了脸,没再说话。
其后的?路上两人都沉默,僵硬的?气息在马车中弥漫,一直到马车缓缓停下?来?,外头的?侍卫喊道:“殿下?,纪宅到了。”
还不等?许君赫开口,纪云蘅就站了起来?,动作有?些匆匆,似乎想?要飞快地逃离这个地方。
许君赫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紧紧盯着她,就见她的?手扒着车门边上,将下?未下?的?时候突然停住动作,而后缓缓转过头来?。
许君赫看清了她的?眼睛。
眼眶红了一圈,在白皙的?皮肤上很是明显,黑眸水润润的?,倒是没有?落泪,看向他的?目光中像是盛满了难过一样。
她低着声音,慢慢地说道:“良学,我听施公公说,你的?手烫伤了,回去之后让医师看看吧。”
许君赫在这一瞬只感觉心脏猛地一缩,掌中烫伤的?地方连同心口之处传来?清晰的?痛楚。
那种并不尖锐但数量极为密集的?痛将他的?心给扎软了一样。
纪云蘅在被他训斥之后还红着眼睛关心他手上的?烫伤,饶是他还为纪云蘅毫无主见,软弱顺从生气,却还是忍不住汹涌的?疼惜在心口泛滥。
他没有?开口,纪云蘅也不再说话,又看了他两眼,随后撩开车帘下?去了。
纪云蘅往前走了两步,就听见许君赫闷闷的?声音隐约传来?,“回行宫。”
她转头看,见马车掉转了个方向,渐渐驶离。
纪云蘅收回视线,眼眶依旧是红的?,像是努力忍了忍才没落泪,低着头进了门。
寒风将她身上的?衣物吹得冷透了,纪云蘅回到寝屋自己点上了暖炉,在软椅上坐下?来?,整个身体往柔软的?裘毯中陷入,然后被包裹起来?。
她这样坐了许久,好似睡着了。
直到六菊回到院中轻轻叩门,纪云蘅才像是从梦中醒来?一般,缓缓坐起身,只是那双眼睛仍旧分明,没有?半点困倦之意。
六菊在外面询问她是否有?事,毕竟许君赫将她带走的?时候脸上的?怒气完全遮掩不住,谁看了都打哆嗦。
“我没事。”纪云蘅的?嗓音有?些沙哑,应道:“我想?睡会儿。”
六菊应了声,随后便不再打扰她。
纪云蘅慢吞吞地起身,脱了外衣和鞋子爬上床榻,将自己卷入厚厚的?被子当中,蒙住了头。
这日之后,纪云蘅就不再出门了,连去邵生那里作画都不再去。
邵生站在门口盼了许久只盼到纪家下?人来?送信,因此颇为心痛,拿着算盘来?来?回回地打着,算纪云蘅没来?他亏损多少银子。
苏漪从六菊的?口中听说了那日的?事,长叹一声后去纪云蘅房中走了一趟,给她送了些吃的?,哄了她两句,没有?多说。
临近年关,涟漪楼的?生意也忙碌起来?,除却每日来?看一眼纪云蘅,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外面。
纪云蘅不出门,整日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时而坐在院中,时而在书房。
她这段时日比先?前安静了许多,经常望着一处发呆,走神?许久。
不过由于她以前也经常发呆,所以六菊并没察觉出她有?什么不同,只是心情稍比于从前低落了不少而已。
纪云蘅偶尔也会在宅中遇见纪盈盈和纪远二人。
如今纪家完全变了天,这兄妹二人再没有?以前那样嚣张的?气焰,见到纪云蘅之后尾巴都要夹起来?走路,避得远远的?,害怕纪云蘅记恨从前,仗着如今的?势来?报复他们。
实则纪云蘅并没有?那个心思?,她根本不想?搭理这两兄妹。
十来?天的?观察看下?来?,六菊才发现纪云蘅有?些不同。
她像是冻蔫吧的?萝卜似的?,无精打采,对?什么都失了兴趣一样。
这将近半个月的?时间,许君赫也没再出现过。
腊月二十,一场雪落了下?来?,泠州披上银白的?衣装。
柳今言上门来?寻,瞧见纪云蘅站在檐下?仰着头看雪,面上表情很呆滞,有?股傻乎乎的?感觉。
柳今言笑?着上前,问道:“云蘅,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呢?”
纪云蘅低下?头将视线收回,与柳今言对?望,惊讶道:“外面下?着雪,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找你出去玩呀!”柳今言上前去拉她,“你都半个月没去找我了,今日下?雪,正适合出去玩,庙会要开了,外面街道上热闹着呢。”
纪云蘅半个月没出门了,她缩了缩脖子,有?些不想?出去,“外面冷。”
“不冷,你多穿点就好。”柳今言晃着她的?手,说:“过了年我就要去游阳咯,到时候你再想?喊我出去玩可就没机会了。”
纪云蘅顿了一下?,当下?转身,“好,我去披一件外衣,等?等?我。”
纪云蘅与院中的?下?人说了一声,随后跟着柳今言一同出门去。
街上果?真热闹,自打腊月进了二十开始,泠州的?庙会就开始了。
庙会从二十持续到年三十,在这十天里泠州的?街上会张灯结彩,聚集各种摊贩,卖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以庆新年。
纪云蘅以前会在年二十五时偷溜出来?玩,因为那天和年三十是庙会最热闹的?时候,街上行人多得摩肩接踵,还有?很多表演戏法杂耍的?人。
庙会才刚开,还不是特别盛大,路边摆着零星的?花灯。
雪飘落下?来?,落在纪云蘅撑的?伞上,很快就堆积了白茫茫的?一层。
柳今言像是没怎么参加过庙会,对?街边的?所有?东西都表现出热情和喜欢,拉着纪云蘅逛了一个接一个摊位。
纪云蘅不想?扫朋友的?兴,就脸上带着笑?,尽量给予积极的?回应。
就算如此,柳今言却还是看出来?了。
她放下?手中的?发簪,在纪云蘅的?脸上仔细看了看,而后说:“云蘅,你怎么看起来?像是心里有?事呢?不开心吗?”
纪云蘅摇了摇头,“没有?,我没事。”
柳今言显然不信,她沉吟片刻,随后问道:“是跟太孙殿下?吵架了吗?”
纪云蘅睁圆了眼睛,“怎么会。”
她不会跟人吵架,因为嘴笨,吵不过别人,更怕别人生气时一个暴起,要揍她。
更不会跟许君赫吵架。
“那是什么事?”柳今言说:“你看起来?不高?兴,能跟我说说吗?我们是朋友呀。”
纪云蘅想?说自己没有?不高?兴,但她的?确提不起什么兴致来?,既是强颜欢笑?也被人看穿。
于是只得承认,然后像泄了气一样,肩膀垮下?来?,说:“我只是……在思?考一些事情。”
十二?岁那年,纪云蘅长成半大的姑娘。
由?于她的东西?总是被纪盈盈抢去,所以纪云蘅很少从苏漪那里接受漂亮的衣裙或是什么头饰,就算拿了?也会悄悄藏起来,只有偷偷跑出去的时候才会换上?。
每次出去见苏漪,纪云蘅都觉得这是一场赴约。
所以她会拿出崭新的衣裙,给自己辫一个不算精致的发髻,戴上?花簪。不说打扮得多么华贵,至少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的,向苏漪表示她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她提了?些水果去寻苏漪,问过涟漪楼的伙计之后得知她在后院,便自己找去后院。
恰巧遇到苏漪在跟人争吵,尖锐的声音隐隐传来,也不知是摔了?什么瓷器,声音传到纪云蘅的耳朵里,吓得她躲在拐角的墙后不敢上?前。
争吵没有持续多久,纪云蘅只隐约听见苏漪喊着让人滚,随后就有一个男子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
那男子生得高大,面如冠玉,纪云蘅见过他?几回,姓楚,每回来都?在苏漪的旁边,笑眯眯地喊她“小云蘅”。
纪云蘅想与他?打?招呼,但见他?当下在怒着,面色极红,戾气满身,又不敢贸然开口?。
不过很快,那楚公子就发现了?她,顿时将脚步一转走到她面前。
纪云蘅见他?脸色冰冷至极,半点没有先前见面时的和善模样,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
就见楚公子居高临下地逼视她,“小云蘅,你没有家吗?为何总是来找涟漪?”
纪云蘅往后退了?两步,将手里的水果往身后藏了?藏,小声道:“我?来看看姨母。”
“姨母?”楚公子说:“你跟她毫无血缘相连,算哪门子的姨甥关系?你知不知道她今年都?多大年岁了??她与我?早就订下婚约,却总是一拖再拖,不愿与我?成婚,你知不知道是因为谁?”
记忆中楚公子的态度并没有那么咄咄逼人,又或者是因为他?当时在气头上?,所以对纪云蘅的语气没有那么好。
纪云蘅当时只觉得害怕,后来才想明白?楚公子的迁怒源于何处。
那次的争吵过后,楚公子就离开了?泠州,也不知是去了?哪里,后来再也没回来过。
纪云蘅听说涟漪楼的伙计说苏漪曾几次三番托人打?探楚公子的消息,只是后来得了?个什么消息,纪云蘅就不得而知了?。
她记得苏漪提起楚公子时的失神,明白?她藏在眼中的落寞和难过,那是让纪云蘅记了?很久的眼神。
纪云蘅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拖累,所以她一直很努力地生活,用自己的方?式去回报那些爱她的,对她好的人。
她一贯这样认为着,直到半个月前,许君赫用压着怒气的声音向她问出那个问题。
纪云蘅在这十来天神思恍惚,时而在梦中重新听到那句话,时而在发呆走神时想起许君赫那时的表情。
“今言,你以后想跟什么样的人结为夫妻?”
纪云蘅向身边的人询问。
柳今言认真想了?想,说:“我?想找个其貌不扬,但踏实肯干的男人,不过由?于我?是舞姬,在楼里我?是决定?不了?自己归宿的。”
纪云蘅道:“所以你会听从楼里那些嬷嬷的话吗?”
“当然也不。”柳今言说:“我?最恨别人摆布我?,等我?有了?很多钱,我?一定?要想办法从楼里出去,自己找心仪的男子成婚。”
纪云蘅听见这话就有些走神。
柳今言说的这些,与纪云蘅的认知不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由?家中长辈做主。
纪云蘅的娘死得很早,父亲不将她放在眼里,只有苏漪十年如一日地爱着她,在纪云蘅的心里,苏漪就是她的长辈。
“那如果是你家人给你安排的夫婿,你会听从吗?”
纪云蘅在思绪恍惚中问出了?这个问题,随后想到柳今言是没有父母的,顿时觉得有些冒犯了?她,正想道歉,就听柳今言说。
“云蘅,爱这种?东西?其实没有多大的用处,存在于男女之间时,时间更?是短得可怜,我?们?楼里的姑娘从男人嘴里听过太多爱,没有一个字为真,或者也没有任何价值当真。”
纪云蘅听得懂,并且很赞同。
因为她从王惠的口?中得知,自己的父亲在很多年前似乎也很爱她的母亲,爱到为她亲手画了?一堆画,为求娶她反抗自己的父亲。
可是后来都?化作泡影,至少纪云蘅从未亲眼见过任何从父亲那里表达出来的爱,不管是对她母亲,还是她。
柳今言捏着纪云蘅垂下来的小辫子,用发尾在手掌心画圈,声音里有些漫不经心,“但成亲不是小事?,假如你能?活到八十岁,那么你还余下六十二?年的岁月。在这漫长的年岁里,你要与一个男人同床共枕,生儿育女,朝夕相处。不是书院里的同窗,不是日落就分别的朋友,你们?要共同走过很多个年头,那么你愿意找一个你不爱的人吗?”
纪云蘅当然是不愿的,但她不知道什么才算是爱。
她将憎怨分明,知道自己讨厌什么人,却模糊了?爱的界限,以为只要不是讨厌的人,就可以一起生活。
纪云蘅将苏漪的事?说给柳今言听,丧气道:“我?只是想让苏姨母早点放下我?这个拖累,开始自己的生活。”
柳今言听后长叹了?一声,说:“云蘅,你好像不明白?,你的苏姨母之所以如此爱护你,照顾你,是为了?给自己心灵慰藉,这是她自己做的选择,与你无关。”
“没有人不为自己而活。”
纪云蘅抬头往天上?看,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来,似乎要将泠州的一切掩埋。
也是这样的一场大雪,她那时还年幼,害怕唯一疼爱自己的苏姨母因为那场争吵将她抛弃,让她日后别再踏足涟漪楼。
她得到过亲人的爱,但很快又失去,尽管她非常珍惜。
所以她极其惧怕让苏漪失望,也怕她像那个楚公子一样,就这么一走了?之,再也不见。
正是她这样懦弱地害怕失去,才让她变得盲目了?,险些踏上?一条错误的路。
“我?明白?了?。”纪云蘅伸手,去接漫天飞舞的雪花,低声说:“人都?要为自己而活。”
与柳今言的分别是在一场鹅毛大雪之中,雪已经漫过脚踝,两人都?觉得再走下去就很难回家了?,于是在街头道别。
“小年夜的晚上?,你吃完了?饭后可以来找我?玩吗?我?们?一起去逛庙会。”柳今言这样问她。
“当然。”纪云蘅点头应答,然后与她拥抱,“谢谢你,今言。”
柳今言拍了?拍她的后背,“何须言谢。”
纪云蘅走回了?马车上?,回了?纪宅。
这次没有第一时间就回到小院中,反而在前堂等了?许久,直到苏漪回来。
纪云蘅将她请到正堂来,两人面对面而坐。
“姨母,喝口?热茶。”纪云蘅倒了?茶推到她面前,
苏漪抿了?口?茶,随后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打?量许久。
纪云蘅并不习惯被人这样看着,但是苏漪看着她时的目光总是充满柔和,不带有任何压迫力,像是将性子里所有的温柔倾注一样。
“佑佑,其实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等你来找我?。”苏漪将茶盏慢慢放下,先开口?了?,“那日你回来之后就一直不大高兴,像是有了?心事?,时不时露出烦恼的表情。我?没有追问,就是想等你主动来告诉我?。”
“我?确实有一事?想与姨母说清楚。”纪云蘅道:“我?不愿想再跟杜家嫡子往来,抱歉。”
苏漪却笑了?,“何必跟我?道歉,我?先前就说过了?,我?会尽全力给你择婿,倘若你不喜欢,我?再去物?色别人就是了?。”
纪云蘅摇摇头,又道:“不仅仅是他?,我?现在并没有急于成婚的心思。”
苏漪愣了?一下,没有应声。
纪云蘅继续道:“我?从前很怕失去你,因为我?娘去世之后,只有你还会给我?温暖的拥抱。这些年你给纪家送的银子,给我?买的东西?,为了?我?屡次上?纪家来讨说法,这些我?都?记着。年幼时我?不明白?父亲为何不爱我?,同样也不明白?姨母是为何爱我?,但我?一心一意想要回报你的好,努力讨你喜欢,顺从你的每一个决定?,就是害怕变成姨母的拖累,然后也将我?抛弃。”
“但现在我?发现,我?回报你的方?式可能?错了?。”纪云蘅抬眼,与苏漪对视,平静道:“我?希望姨母能?够将我?的事?放一放,先考虑自己。”
纪云蘅是个性子很内敛的人,苏漪几乎从来没有从她的嘴里听过如此强烈的情感表达,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总是让纪云蘅与她有一层隔阂一般。
苏漪想过是因为血缘上?没有关联,再加上?无法日日与纪云蘅生活在一起,所以无法培养出真正亲密的关系。
但其实纪云蘅心里都?清楚,好像都?记着那些过往,也将她看得很重。
苏漪听到这,眼睛一热,滚下泪来。
她知道答案,纪昱之所以不爱纪云蘅,是因为恨她的母亲。
而她之所以疼爱纪云蘅,也是因为纪云蘅的母亲。
纪云蘅所经受的这些,都?是从裴韵明身上?转接的情感。
或许渐渐长大之后,她已经想明白?其中的关窍,但从来不说。
因为她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即便那些东西?不是为她而来,她仍是努力地给予回报。
苏漪绕过桌子,来到纪云蘅身边将她抱住,哽咽道:“是我?的错,该说抱歉的人是我?。”
纪云蘅反手回应她的拥抱,将脸靠在她的肩头,轻声道:“姨母没有做错什么,谢谢你那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抛弃我?。”
纪云蘅不管苏漪的爱从何而来,只知道这份疼爱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着,对她来说就够了?。
聊了?许久,起身要走时,苏漪说:“杜公子前两日以庶妹的名义送了?东西?过来,既然你没有心思与他?来往,我?今日就让人退回去。”
纪云蘅想了?想,说道:“姨母将东西?给我?吧,我?亲自去退。”
顺道也要跟杜岩把话说清楚,免得他?几次三番再来纠缠,说一些见不到就很挂念之类的话。
将心里话说出来之后,纪云蘅心头的大石头完全落下,好似一身轻松,心情也跟着大好。
隔日一早,她跟随苏漪出门采买年货。
算起来,这还是纪云蘅头一次以纪家的名义出来买年货,从前过年都?是她自己从门缝里钻出去,然后买些红纸自己写上?些吉利话,给自己的小院子贴上?春联。
这次要买的就多了?,苏漪要她亲自挑了?句子然后去请秀才写,届时给纪宅的每一扇门都?贴上?她亲手选的春联。
其后苏漪说要给她买一块好玉戴,于是又去了?泠州名气非常大的一家玉石楼。
这楼中的玉基本是上?等货,因此价格也是相当昂贵,偌大的楼中没几个客人,所以纪云蘅在一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了?站在其中的许君赫。
他?身着墨黑色衣袍,长发以玉冠束起,垂下长长的青丝坠在身后。腰带束出精瘦的腰身,尽管冬衣有些厚,但仍能?衬得他?身体匀称修长。
荀言捧着他?的大氅,静静候在一旁。
他?应当也是来买玉的,背对着门口?,听着掌柜介绍手里的两块玉。
纪云蘅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进门的脚步停住,让身后的苏漪误会了?。
“佑佑你别怕,我?手里还有点存银,在这里买块玉足够了?。”苏漪笑着推了?推她的肩膀,说:“进去吧。”
纪云蘅便往前走两步,再抬头,许君赫已经转过头来,正看着她。
她心头一跳,有些呆地与他?对视着,不知该作何反应。
毕竟上?次不欢而散,许君赫看起来气得很厉害,且一连十多天也没给她任何联系,就是不知道气消了?没。
纪云蘅怕自己上?前与他?说话,再遭一顿训斥。
许君赫果然没有开口?跟她说话,只是眉眼间的情绪看起来相当平静,没有发怒的样子。
纪云蘅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就先躲开了?视线,转头跟苏漪说话。
苏漪自然也是瞧见了?楼中站着的这尊大佛,顿时后悔今日来了?这里,心中大呼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