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摆着数十染缸,坊内的工人正在忙活,见一少年骑着马飞驰而入,后面还紧跟着一匹载着两?人的马,当下就都停了手上的活盯着瞧。
监工见状便?甩了两?下手里的细鞭子喝道:“看什么看!做自己的活!”
他见许君赫衣着不菲,气度非凡,就谄媚着上前?,“大人,不知突然来?此是为何事?”
“你这坊中?可有一个名叫孙炳的工人?”
许君赫翻身下马,开门见山。
监工想了片刻,便?道:“好像是有。”
许君赫道:“带他来?见我。”
监工应了一声,转头去寻人,许君赫就站在院中?等着。
殷琅被马颠得头昏脑胀,脸色极其难看,扶着染缸缓神。
许君赫转头对?贺尧道:“去门口盯着,若有异常立即来?报。”
贺尧点头,上马返回了大门外。
等上半盏茶的时间,监工独自归来?,回道:“大人,恐怕要您亲自走一趟了。这孙炳今日害了风寒,正在床上躺着起不来?呢。”
许君赫眼眸稍转,看了一眼那监工。
就见他佝偻着腰背,搓着手掌,脸上的褶子因奉承的笑?尽现,不像作伪。
“上马。”许君赫偏头,低低对?殷琅说了一句。
殷琅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就见许君赫衣袍翻飞,已经飞跃上马,喝声道:“此处有诈,先走!”
只是为时已晚,还不等殷琅上马,就听得外面发?出一声巨响,如同惊雷穿越云霄落在地上。
院内所有工人被吓得抖身,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耳朵。
许君赫被震得耳朵嗡鸣,一刹那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看到门口的守卫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满面惊恐,嘴里大喊着什么。
等耳朵里尖锐的声音过去,风声呼呼地灌进来?,许君赫才听见那人喊着:
“桥!被炸断了——!”
许君赫站在风里,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凉透了。
那奔跑而来的守卫只喊了几声,忽而一支羽箭疾速飞来,从背后将他整个?射穿,箭头刺出心口,血液大片流出。
守卫扑倒在地的瞬间?,染织坊高大的外墙上同时翻进来一批身着黑衣的刺客,一些手持着刀刃翻进来便开始杀人,一些蹲伏在墙头上,弯弓搭箭。
被刺客的刀刃触及,便是从喉而过一击毙命,血腥味极快地散在空中的风里,所?有人在瞬间?乱成一团。
殷琅吓得眼睛通红,着急忙慌地将双臂一张,拔声喝道:“有刺客!保护殿下!!”
然而这山上的染织坊里并?没有皇家侍卫,不过都是些谋生的寻常百姓罢了。
这样的关头,他们只顾着自己逃命,谁也没听见殷琅这一声喊,撂了手里的东西就往后山跑去。
“走,跟着他们!”许君赫扯了一把殷琅的手臂,带着人顺着人群而跑。
正门处的桥被炸断,但下山的路应该不止这一条,在这里做工的人一定还知道别的路。
许君赫的脸上没有慌乱,越是到这种时候,便越是沉稳冷静。
顺着人群往后山上撤退的同时也在观察周围的地势和建筑,发现这里完全可以被当成一个?天然的牢笼。
这座山上似乎除了那座桥,几乎没有与外界相连的地方,染织坊建造在这里,怕是另有目的。
正经?营生不会在此处扎根。
“难为他们找来这样一个?地方设计我。”许君赫冷声道。
正在此时,殷琅发出尖利的叫喊:“殿下!当心!”
许君赫有一刹那的分神?,忽闻左耳处凌厉生风,他本能地侧身?躲避,就见锋利的长刃挑着他的发丝刺过来,断了墨黑的长发,在耳朵尖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他反应及时迅速,身?子往后一掠,两?手将身?后人持刀的手擒住,在瞬间?发力。
这招能够在一眨眼的工夫,折断来人的手腕。
但攻击他的人显然是练家子,立即打着刀柄将刀往前一推,同时脱手往后抽,不动声色就化解了许君赫的这一招断腕擒手。
许君赫旋身?拉开距离,在后腰处抽出短刀,顺手割破大?氅的衣带,将厚重的貂绒舍去。
转身?时,他看见贺尧站在面前不远处,正弯腰捡起方才丢下的刀。
许君赫从不曾适应泠州的寒冷。
大?氅脱去的那一刻,寒风似从四面八方咆哮而来,沿着他早已没有知觉的皮肤一寸一寸地刮着,直往心口里钻。
浑身?上下都是冰冷。
殷琅不可置信地看着贺尧,“贺尧?!”
面前的男子相貌平平,身?体健壮,手持一把锋利长刀,正是跟随许君赫身?边多年的贺尧。
殷琅的眼睛被寒风吹得赤红,厉声质问:“你为何要背叛殿下?”
“换个?主?子效忠罢了,何来背叛一说?”贺尧擦着刀,回?答。
许君赫的面上没有一丝情绪,一动不动地盯着贺尧。
若论起年岁,贺尧还比许君赫大?上两?岁,也比殷琅待在他身?边更久。
许君赫不是没想过身?边的人会背叛,但他觉得至少殷琅和贺尧不会。
他看着贺尧,声音很?轻地问:“他们威胁你了?”
贺尧扯着嘴角笑了笑,“殿下怎么到了这种时候倒变得天真了?我是皇室暗卫组织出身?,举世?无亲的孤儿,能威胁我什么?”
许君赫将他眼里的嘲讽看了彻底,也跟着自嘲地笑了一下。
是他太过自大?,忘记了逐利为人之本,还以为贺尧的背叛是出于无可奈何。
殷琅怒声道:“这么多年的相伴,难道当真一点情分都没有吗?”
“情分顶个?几两?重?”贺尧面无表情地回?击,“人总要为自己追求点什么。”
殷琅还想再质问,却?被许君赫摆了摆手阻止。
他看着许君赫的背影。寒风卷着衣袍,将许君赫精瘦的身?躯勾勒,长发不断翻飞。他依旧站得直,只是脑袋微微低下去,难掩那一抹失意。
“殿下……”殷琅轻声唤道。
“无妨。”许君赫偏头对殷琅说:“你先跟着人群往后山去。”
“奴才岂能丢下殿下?!”殷琅恨声,“奴才又?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
许君赫有一瞬的迷茫,也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
贺尧是皇室培育的暗卫组织里,经?过一轮轮残酷的选拔最后登顶的那一个?。
这些年来他像影子一样跟在许君赫的身?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保护,没有出过差错。
他的身?手有多好,许君赫是清楚的。
对上贺尧,他恐怕没有多少胜算。
终究是他年少轻狂,行事不够谨慎小心,忘记了人心才是最难测,最难掌控。
算漏了跟在他身?边十多年,曾舍命护他,与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危险之局的人,有朝一日也会将刀刃指向?他。
“好。”许君赫站在风里,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是我识人不清,棋差一招,倘若死在这里也是活该。”
“殿下,不可胡言。”殷琅赶忙阻止。
“得罪了。”贺尧冷声一起,手中的刀就紧跟着飞跃而至。
许君赫以短刃相接,锋利的刀锋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鸣声,刺破不断咆哮的寒风。
他本来浑身?都要冻僵,四肢动起来比寻常迟钝,加之身?手差贺尧不少,十招之内手臂就被划破。
刀刃被磨过,仅仅一刀,许君赫身?上的层层衣袍就被割破,在手臂处留下伤口,血液涌出来。
殷琅不会武功,此时自是半点忙都帮不上,见许君赫那么快就受伤了,急得双眼冒泪,在一旁对贺尧破口大?骂。
忆往昔,数年相伴的情分,如今都化作一道道刀口,分布在许君赫的手臂,肩头,肋下。
许多东西都被卷在了风里,形成了独特的味道。
有各种染织水的气味,有被杀的那些工人的血,还有殷琅不断落下的泪,融在一起。
许君赫每呼吸一口,便是满口苦涩。
贺尧那种不要命的打法也没能从许君赫这里讨得便宜,纵然他在许君赫的身?上留下了伤口,却?也没能防住被短刀贯穿肩胛骨。
正当两?人缠斗时,忽而一支箭不知从何方飞过来,极为凌厉,快到肉眼都无法捕捉,只一个?瞬间?的工夫就刺进了贺尧的小腿。
他猝不及防被射中,惨叫一声,在刹那间?没设防,让许君赫抓住了机会,一柄短刀直接捅入腹中。
贺尧迅速往后退,咬着牙青筋尽暴起,将箭和腹中的短刀一起拔下来。
他喘着粗气往周围看,寻找射箭之人。
“既然来了,何不现身?,藏着做什么?”贺尧冷声道。
回?答他的是接连几支羽箭,每一箭都是直奔着他的头颅而去,贺尧只等频频往后退,仓皇躲闪。
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就被逼退至许君赫的几丈远外。
趁着停战的空当,殷琅上前去将许君赫给扶住,看见他身?上的伤口立马就哭着骂道:“这狗娘养的东西,敢伤殿下至此,死不足惜!”
“走,去后山。”许君赫低低地说。
殷琅含泪点头,扶着许君赫快步前去后山。
身?着黑衣的刺客大?批地往后山追赶,工人一旦被追赶上就只有丧命。
后山处建造了工人居住之地,房屋高低错落,形成了适合藏匿的地形,工人们如潮水般散去,跑向?四面八方,找地方藏起来。
“走水了!走水了——!”
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不知从何处而来,滚滚浓烟往上飘,隐隐有火光跳跃。
殷琅面色惨白,颤声道:“殿下,后山的路……”
“先找地方藏起来。”许君赫见状,只能快速地改变计划。
前山的桥被炸,后山的路被火封路,此时也别无他法,只能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况且许君赫受伤,血流不止,需尽快处理伤口。
两?人沿着屋宅深处去,越走越偏僻,最后停在了一排木屋外。
这些木屋似乎是囤积杂物的地方,门口都挂了锁,殷琅一间?间?搜寻去,发现其?中有一间?房的门锁很?轻易就能够拽下来。
“殿下,快进来!”殷琅赶忙呼唤。
两?人进了木屋中,暂避寒风。
屋中果?然放了一堆杂乱的东西,只余下一小块地方,不算宽敞。
许君赫盘腿坐下来,开始解身?上的衣袍。
他怕冷,里面也穿了夹绒的内衫,雪白的里衣几乎已经?被血给染透了,在视线不分明下仍旧能看见大?片刺眼的血红。
许君赫将衣衫尽除,露出洁白的臂膀和胸膛,上面的刀口更显狰狞。
“殿下,当心冻凉!”殷琅赶忙要脱身?上的衣袍给他。
许君赫淡淡地摇了摇头,从靴子里摸出手臂长的小刀递给他,道:“将我的外衣割开,给我包扎伤口。”
殷琅却?不肯,执意坐在一旁将自己的外衣拆得七零八碎,分割出一条条长长的衣带,然后给许君赫身?上的伤口给包起来。
许君赫平日里也是个?金贵的主?,吃不得一点痛,就连赤着脚时走路撞到了桌子,都要痛得生上老半天的气。
有时候脾气来了,气得连饭都吃不下,只能让一众宫人们哄着吃。
眼下他在这样的寒冬里脱了上衣,不断流着血的伤口翻开了新鲜的肉,殷琅用力包扎止血时的疼痛更是可想而知。
许君赫却?半点眉头都没皱,寒霜似乎冻结了他的眉眼,没有一丝情绪在上头。
伤口都不重,是皮外伤,但许君赫流了不少血,又?是恶劣天气,生命力似乎正快速流逝。
他敛着眼眸沉默地坐着,许久都没说一句话。
殷琅自幼跟在许君赫身?边伺候,看着他一点一点成长起来,渐渐成为人人敬畏,运筹帷幄的皇太孙。
可眼下许君赫低着头不说话,又?像是回?到多年前,那个?失了意就垂头丧气的少年。
殷琅将他的伤口都粗略地包扎好,再轻手轻脚地给他穿上衣袍,小声哄道:“殿下吉人天相,会没事的。”
“嗯。”许君赫低低地应了一声。
今日的天气似乎不怎么晴朗,方过了晌午天就渐渐暗下来。
纪云蘅吃过午饭之后搬了把椅子坐在檐下,将两?只手揣在一起,打算看会儿风景。
其?实小院里的风景也没什么好看的,纪云蘅在这看了多年,也没什么变化。
只是她往日喜欢坐在门槛边思考,想各种事情。
小院改建的时候,门槛被砸了重建,苏漪也不准她往地上坐,索性她就搬了凳子坐门口。
小狗卧在她的裙摆边上,安静着。
“学学怎么蔫蔫的。”纪云蘅弯腰摸了摸狗头,自言自语,“是心情不好吗?”
她刚坐了没一会儿,六菊就进了院子,见她坐在门外就赶忙大?呼小叫地跑来,“大?姑娘,大?姑娘!可不能坐在这里吹冷风啊!若是吹病了奴婢可是要被苏娘子责骂的!”
纪云蘅赖在椅子上不想起来,“我就坐一会儿。”
“不成不成!”六菊道:“今日风大?,大?姑娘身?子弱,稍稍风点风就会生病,皆是发起高热就糟了!”
纪云蘅将脑袋缩起来,反驳道:“我穿得很?厚,而且这里不是风口,没什么风的。”
“不过是大?姑娘自己觉得没什么风罢了,奴婢倒觉得这里的风大?得很?!瞧着天色这么阴,许是要下雪了。”六菊去拉车她的胳膊,央了好几句,“大?姑娘快回?屋里去吧。”
最终纪云蘅还是拗不过她,被拉着站起来,长长地叹一口气。
六菊弯腰将凳子搬起来,正要开门,就听见“砰”的一声重响,将两?人同时吓了一跳。
纪云蘅转头看去,就看见自家墙上竟不知从哪里射来一支箭,直愣愣地插在墙中,箭杆上似乎还挂着什么东西。
她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六菊一声惊叫,动作飞快地推开门将纪云蘅给拽进去,“有刺客,有刺客!”
六菊的动作太大?,这么用力一扯,直接就纪云蘅扯得摔进了房中,扑在柔软的毯子上。
门砰的一下被关上,六菊用椅子挡住了门,俯身?去扶纪云蘅。
“六菊,你别怕。”纪云蘅边爬起来边说:“倘若真是刺客,这人射箭的准头也太歪了。”
“大?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笑!”六菊急声道。
“我没有说笑。”纪云蘅很?认真地回?答。
随后她贴着门处往外听,院中仍旧是一片寂静,没有别的动静。
六菊心惊胆战,怕得要死,见纪云蘅往门边凑,又?着急忙慌地上去拉她。
纪云蘅拍了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随后自己扒在门缝处看了好一会儿,确认外面的确是没有人之后,这才将门给拉开。
六菊断然不同意她贸然出去。
可纪云蘅却?觉得自己一没有什么仇人,二则是这箭若真是为取她性命而来,绝不会射得那么远,那么偏,更何况箭上还带着东西。
两?人在门口拉扯了一会儿,苏漪就带着家丁进了门。
纪云蘅与六菊这才出了寝房,正见这家丁将箭拔下来,递到苏漪手上。
纪云蘅小步跑过去,发现箭上系着的其?实是一个?布条,展开之后上面只有一行字:北郊十里染织坊,太孙遭困。
苏漪脸色一变,将布条往手里一握,转头吩咐道:“所?有人去门外等着。”
家丁们应声,一齐出门去,不多时院中只剩下了苏漪与纪云蘅两?人。
苏漪上前,抓着纪云蘅的手臂进了屋内,将布条放在桌子上,神?色凝重地看着纪云蘅,“这是谁给的?”
纪云蘅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
她看着上面的字体,低声念了一遍,而后道:“良学有危险。”
“佑佑,皇太孙我自会派人去努力营救,但此事你不可参与,知道吗?”苏漪道:“皇太孙如此尊贵的身?份都有人敢将他困住,说明背后之人定是权力遮天,胆大?妄为,这不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能够插手的事。”
纪云蘅说:“姨母,我不过是一个?平凡人,哪有什么能耐去救皇太孙?”
苏漪点点头,“你知道就好。”
可随后,纪云蘅又?道:“但为何这求救之箭会送到我的院中?”
苏漪一愣,“你……”
“姨母,非我能力大?能够救他,而是良学需要我,对吗?”
“他堂堂一个?皇太孙,为何会需要你去救?!”苏漪急了,“佑佑,此行极其?危险,你万不能去呀!”
纪云蘅不知道此行会有多危险,她只知道良学翻过小院的高墙,为她枯燥而炎热的夏天送来一缕清风。
只知道良学被困。
纪云蘅双眸澄澈,映着灰暗的天空,不明亮的墨黑中透着执拗,“姨母,娘亲教过我知恩图报的道理,我谨记多年,并?一直如此,今日也不会是例外。”
她性子虽软弱,可遇上了自己坚持的事,竟然是谁都阻止不了。
坚毅的眉眼中,似有了几分裴韵明的影子。
苏漪想起裴韵明。昔日如骄阳般明媚肆意的她,余生被困在院中,处处受阻,被限制到死。
苏漪自然不希望任何人来强迫纪云蘅,也包括自己。
“好。”苏漪道:“我与你同去,但是一旦有任何危险你必须返程,不能再往前。”
纪云蘅点头,“多谢姨母!”
苏漪拿上布条,“走,报官去。”
苏漪让人将这东西送去了衙门。
新上任的刺史是个?憨厚老实的性格,日日都泡在官署里,是以第一时间?就接到了衙役的传报。
虽说只凭借这一个?莫名其?妙的布条难以分辨事情的真假,但事关皇太孙的安危,已经?没有时间?去调查真伪。
倘若真是假的,回?来再收拾报假信的人也不迟,倘若是真的,救了皇太孙那就是上等大?功。
刺史少一思考,立即下令调派人手前去北郊的染织坊。
苏漪带了家丁,与纪云蘅同乘一辆马车。
北郊十里处,马车终究要慢上不少,等到达染织坊的山涧处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天色阴沉,越来越暗,山口处的风呼啸不止,凭空发出令人心惊的声响,像是野兽咆哮。
到山脚处,前方探路的衙役回?来禀报,称前往染织坊的桥被炸断,从前门不可进入。
衙役领队一时拿不定主?意,坐在马背上踌躇。
正在此时,苏漪撩开车帘,对马车边上的家丁道:“传话给前面的大?人,这染织坊我曾来过一回?,知道后山还有一条路,若是前门的路被炸,从后山也能进入。”
家丁前去传话,少顷,衙役的领队打马而来,对苏漪道:“劳烦苏老板带路了。”
苏漪点了点头,下令让马车掉转。
从前门绕到后山也花费了一段时日,加之从后山上去的路并?不算好走,到了后面马车甚至无法通行。
纪云蘅就下了马车,披着厚厚的大?氅提着裙摆跟随人群步行往上。
她的体力算不得好,走了小半时辰就气喘不止,脸和手都被冻得冰冷,仍没有一句抱怨或是喊累。
她紧绷着小脸,不想让自己的脚步慢下来,心系着受困的许君赫,只想更快一点。
天很?快就黑了,零星雪花飘落下来。
是熙平四十二年的第一场雪。
小木屋内没有烛灯,天黑之后屋内就一片昏暗,只剩下微微光芒照明。
殷琅与许君赫紧紧挨在一处,他的外衣全部裁碎,只靠着加棉的内衫抗寒。
许君赫安静许久,那双手跟死人一样,一点温度都没有,冷而硬。
模糊中殷琅看着许君赫的眼睛,仍是睁着的,只是不说话,连呼吸声都微弱下去。
殷琅越发担心,低声唤道:“殿下……”
良久之后,许君赫回?应一声,“嗯?”
殷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干脆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许君赫淡声道:“少说点话,留存体力御寒。”
殷琅确实很?冷,但纵然如此,他还是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能让许君赫分散一点注意力。
他抬起双手,拧在一起,说道:“奴才之前在宫里跟小太监们学了些小玩意儿,可以用手拟成小动物,奴才做了让殿下来猜是什么。”
许君赫的眼眸轻动,说道:“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见,我如何猜?”
殷琅错愕了一下,“殿下……”
他的话没说完,外面突然响起了许多零碎的脚步声,似乎正往这边而来。
屋内的两?人同时警戒起来,许君赫本能地摸上脚边放着的短刀。
殷琅压低声音道:“说不定是有人来救咱们了。”
话音才刚落,就听外面传来贺尧的喊声,“太孙殿下,您是藏在这里吗?快出来吧,别麻烦我们一间?间?搜寻。”
第42章
比起后山的大火熄灭,比起援兵的到来,贺尧到底还是先一步找到了许君赫和殷琅的藏身之处。
贺尧跟在许君赫身边十多年,太了解他的性格。
知道?他在这种情况下不会铤而走险,冒火而?逃,只会暂时在这些?仿佛中找一个地方暂时藏身,所以他带着人搜寻而?来。
许君赫眼睛看不见的时候,耳朵就异常灵敏。
他听?见了外面的喊声,听?见一间间房屋被踹开了门,听?见脚步声渐近。
越是在这种时候,他越是平静得可怕,极力将自己的呼吸声降低。哪怕是挨在旁边殷琅,若不是在昏暗的视线中看着他的轮廓,都?还以为这小木屋里只剩下他自己。
“殿下,其实有一事,奴才未曾跟你说?。”
殷琅在这时候突然开口。
“有什么事之后再说?。”许君赫微微偏头,专心致志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殷琅却摇了摇脑袋,轻声道?:“前几日殿下带着纪姑娘去牢狱中时,迟大人曾来找过奴才。”
许君赫将眼眸一转,双瞳无法聚焦,却仍准确地找到了殷琅的位置,虚虚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
“他跟奴才说?了几句话。”殷琅道?。
那日在牢狱中,侍卫将殷琅带去了迟羡所在的屋子里,门一关上,就只剩下了两人。
迟羡转身看向?他,“左相有话,要我带给你。”
“内阁得皇上下旨,近日拟定新政,想创立东辑事厂,左相属意殷公?公?,想向?东辑事厂举荐,不知殷公?公?意下如何?”
殷琅拱手行礼,笑着道?:“迟大人说?笑,奴才不过是宫里一个小太监,何德何能?得左相青眼,入厂为官?”
迟羡平淡道?:“殷公?公?何必自轻,皇城内外谁敢在太孙殿下面前大小声,您又是殿下跟前的红人,担得起。”
殷琅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便是迟大人拎不清了。”
他缓步走上前,朝迟羡靠近,肩膀几乎与?他的肩头蹭在一起,小声道?:“我和你都?是一样的人,说?得好听?了,我是殿下面前的红人,您是左相座下的鹰犬,说?难听?了,你我不过都?是主子养的一条狗罢了。”
“只不过,您是左相的走狗,而?我呢,是殿下的爱犬。这才是我与?您的不同之处。”殷琅笑呵呵道?:“奴才是宫里出来的人,说?话直了点,迟大人莫要介怀。”
迟羡倒没有因?为这难听?的话而?变了脸色,仍是淡无波澜地看着殷琅,“看来公?公?是对这个官职不大中意了。”
殷琅摇头,摆了下手转身就要走,“我家?主子脾气不好,若是知道?奴才跟迟大人说?小话,怕是要生气,奴才就先告退了。”
“那殷公?公?可曾想过皇宫外的家??”迟羡看着他的背影,又道?:“你那兄长前两年成了亲,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你进宫那年,你父母也给你添了个妹妹,今年也及笄了,公?公?都?没想过回家?看看吗?这人活得好好的,哪天突遭不测,说?没就没了,日后可就见不到了。”
殷琅说?到这,低低笑了一下,声音在寂静的小木屋中显得尤为清晰,带着他一贯的温柔,“殿下,你说?他们笨不笨?奴才自幼被卖进宫,割了几两肉,从那以后就是孑然一身的孤儿,哪还有什么亲人呢?”
许君赫一直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吭。
“奴才原本想着,这些?糟心的事儿就不与?殿下说?了,免得殿下生气。只是没想到他们不仅找了我,还找了贺尧,此?事是奴才办得不好,不该隐瞒。”殷琅说?着,悄悄落下了两滴泪,只是声线还保持着平静,听?不出什么。
许君赫的眼睛看不见,自然也不知道?他边说?边哭。
“这种事也是没办法,自古人心最难测,殿下莫要因?此?伤怀。”殷琅用手掌狠狠蹭了一把泪,说?:“要怪就怪奴才,隐瞒了那件事,让殿下没有防备。也怪贺尧,他生了反心,就该死?。”
许君赫低声开口,“与?你无关,老实待在我身边。”
“殿下,奴才一直都?是一个颇多算计,唯利是图之人。那年初见,正是春雷暴雨,御花园里没有一个人,只有殿下站在雨中。”殷琅想起了当年。
那年的许君赫刚册封了皇太孙,身着金织黄袍,头戴金冠,背着手站在御花园中。
大雨将他浑身浇透,长发湿答答地垂在肩头。许君赫那会儿还小,方七岁,脸蛋又圆又白嫩,眼眸黝黑漂亮。
彼时的殷琅无依无靠,在宫中受尽了欺负,一心想要攀附这位年幼的皇太孙。
他悄悄跟了许君赫一路,等他在雨中站了许久,淋得湿透了,才举着伞上前去,为他遮雨。
“其实殿下知道?对不对?”殷琅低声,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殿下知道?奴才跟了你一路,等你淋了许久才去送伞,但殿下却从未计较过这些?。世人都?说?您命中犯煞,没有仁心,实则在奴才看来,在那偌大冰冷的皇宫里,只有殿下的心,才是滚烫的。”
其实说?到这,许君赫已经察觉殷琅的意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