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萧笙抬手碰了碰他的脸,有些突兀,“我说真的,那时能收养你就好了。”
许君乐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你别做梦了,我小时候身体很差,他们都以为我活不了了,后来好不容易身体好了,我又不说话了,带我去看医生,打我骂我,信迷信都没用,我就是不说话。”
“为什么?”
许君乐耸肩,“不知道,可能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人,说的话无足轻重,索性不说了,也可能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服务员上前来撤了餐盘,上了甜点,许君乐注意到纪萧笙从头到尾都没吃多少。
他趁着倒茶的空档说:“你似乎吃的很少?”
“嗯,不太饿。”
许君乐多看了他两眼,吹了吹杯里的热茶,多嘴道:“能有这么多食物供你选择是一种福气。”
他看向纪萧笙,“你是一个有福的人,不要浪费你的福气。”
纪萧笙点点头,莞尔,“你说的对。”
餐厅里开始放一首许君乐很耳熟的音乐,许君乐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于是向上指了指空气,问:“这是什么曲子?”
“肖邦的《夜曲》。”纪萧笙说,随后又补充,“升C小调夜曲。”
“升C小调是什么?夜曲不止一首?”许君乐说完感觉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自嘲,“看吧,我对音乐一窍不通。”
纪萧笙只笑笑:“对啊,回去找了给你听。”
“那这首,你会弹吗?”
“我从小练肖邦的曲子都觉得很不顺,不畅快,我总不按谱来。”
许君乐啊了一声,“所以你不喜欢肖邦?”
纪萧笙似乎因为不喜欢肖邦有些抱歉,他解释说:“肖邦太有名了……”
“那你最喜欢谁?巴赫?贝多芬?李斯特?”许君乐笑起来,“天啊,再多想一个凑五个我都想不起来了。”
“已经够了。”纪萧笙说,“要说最喜欢,那应该是贝多芬。”
“贝多芬啊……”许君乐抬眼看他,思索,“你之前说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喜欢贝多芬也不奇怪。”
他的目光似一种带有神性一样轻轻扫过纪萧笙,“你的性格里一定具有某种偏执……”
纪萧笙闻言暂停了动作,手中的叉子在盘里划出一声刺耳的声响,他抬头,听见许君乐继续说:“或者是某种狂热。”
许君乐似笑非笑,眼神却专注的可怕,像是能真的看清纪萧笙一样。
少年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进纪萧笙的耳朵,“你这样的很适合当艺术家,怪不得你能写出那么好听的曲子。”
“什么?”纪萧笙盯着许君乐,却又不像是在看他,他像是在透过许君乐寻找一种秩序。
许君乐瞧他不太对劲,回想了一下刚才说的话,有些懊恼,问:“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纪萧笙深吸了一口气,转过眼,将餐具放下。
许君乐见状微皱了一下眉,他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他想像纪萧笙这样的人,或许也可能也经历过一些不好的事。
好在纪萧笙很快恢复了,他是很周到的人,还先去安慰许君乐:“没事,我很惊讶,你…说的很准。”
“是吗?”许君乐看着他,“其实我刚才就是在瞎说,但……”
他高深莫测起来,“如果我询问你更多我所需要的信息,那我应该会说的更准。”
纪萧笙往后坐了坐,“说实话,小孩,这个听起来真的有些可怕。”
“嗯哼,所以,下次我问的问题你可得好好想想再回答了。”许君乐颇有些得意的说完,随后又笑着摇头说:“骗你的,你也太好骗了。”
“所以人还是得读书啊。”纪萧笙感叹。
他说完,两人对坐着笑了一会,许君乐说:“那我能不能跟你换一下吃的,我眼馋你盘子的甜点很久了。”
纪萧笙有些讶异的看看他,他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请求,“我可以帮你再点……”
“不,你根本一口都没动。”许君乐摇头,“别浪费食物。”
纪萧笙低头看了看,妥协。
许君乐尝了一口,指着盘里的甜点问:“这个叫什么?也太好吃了吧。”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说起什么东西好吃,纪萧笙也颇有兴趣的介绍,“apfelstrudel,苹果卷?应该是这么……”
这小孩吃东西时架势足的很,脸几乎要埋进餐盘里,只看得见毛茸茸的脑袋,看的纪萧笙一时都忘记了要说的话……
眼见许君乐快吃完了,纪萧笙不由得又升起了一些坏心思……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坏,是一个很恶劣的人。
纪萧笙根本忍不住,他伸过手,稍加了一些力将许君乐的脑袋往下按了按……
许君乐毫无防备,整张脸直接被摁进了盘子里……
他身体顿了顿,心想这个纪萧笙究竟是有什么大病?而后缓缓的将脑袋从盘子里抬起来,他闭着眼睛无语极了,无语到甚至忘记了生气。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纪萧笙因为自己的恶作剧得逞了笑的正开心。
可他眼里波光粼粼,一泉的清水似乎要流到许君乐的心里。
许君乐丢盔弃甲,满腔正要发泄的怒气很轻易的被平息下来,最后变成无奈的一蹬眼:"笑屁啊。"
纪萧笙笑的更开心了,许君乐感到脸上,睫毛上全是冰激凌,导致他眼前都是模糊的一片……
他伸手想揉一揉眼睛,被罪魁祸首喝止住。
"别动。"
许君乐突然感觉鼻尖那股香变得更清晰了一些,随后眼睛上,脸上的污渍被轻轻擦拭掉,许君乐的心也随着他的动作颤了颤。
"好了,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目光落进那片水波温柔处,许君乐心中一暖,也对着纪萧笙笑了。
结束用餐,纪萧笙起身去了洗手间。
餐厅开始播放一首新的音乐,许君乐听了一会,叫住从他身边经过的服务员,“打扰一下,您能告知我现在正在播放的音乐叫什么吗?”
服务员很有礼貌的笑着,“您为什么不去问纪先生呢?这里的音乐单都是他编排的,他和我们老板是很好的朋友。”
许君乐愣住。
“先生,您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许君乐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哦,别在意,我的意思是没有了,谢谢。”
吃完饭,纪萧笙非要拉着许君乐散步。
彼时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调的蓝,阴沉沉的,风也很大,他们一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走。
曼城街道很有趣,随处可以听到音乐,随处可见一些街头的艺术表演,连河里将头埋进水里的鹅许君乐都可以看很久……
许君乐蹲在河岸上,纪萧笙在旁边站着,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稍微看到小孩的一点鼻尖与脸上那颗酒窝。
那只正在找食的鹅不知是哪里戳中了这小孩的笑点,他已经蹲在这里笑了七分多钟……
又一个五分钟过去,纪萧笙看不过去了,伸手拍他的后脑勺,“走了,”
“你快看,它屁股又撅起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纪萧笙:……
又一个十分钟过去,许君乐终于笑够了,拍拍手准备站起来,他动了动,“啊”了一声。
他抬起头皱着脸,“我腿麻了……”有些可怜兮兮。
纪萧笙朝他伸出手,“不麻才怪,你蹲了半个多小时。”
许君乐笑嘻嘻地抓住他,站起来时感觉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他扶着纪萧笙站了片刻,发现离他们不远处坐着一对正在聊天的情侣,他们交谈时声音有些大,许君乐随便听了一耳便得知他们大概在协调出游的计划安排。
两人似乎都不愿妥协,你来我往的,声音越说越大……
纪萧笙侧了侧身挡住他的视线,“好些了吗?”
许君乐点头,又听他小声提醒:“别一直盯着别人看,不太礼貌。”
许君乐收回眼神,“哦,抱歉。”
他有些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又忍不住看过去,才发现女方已经牵着狗走远了,只剩男方坐在门口长椅上看手机。
“你在想谁?宋优悠吗?”纪萧笙突然问。
许君乐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觉得荒谬,“怎么可能?”
纪萧笙像是不肯放过他了,追问,“你为什么会喜欢她?”
许君乐往前走了走,坐在一个石坎上,想了想说:“大概,她是福利院里唯一一个愿意陪我很久的人。”
他望向湖心,聚焦在破浪的中心,“我们那儿也有一条河,岸上有一个很旧的路灯,每天晚上熄灯后我都跑到路灯下读书……”
“那里夏天蚊子很多,我记得我总是一边打蚊子一边读书。后来宋优悠发现了,她每天都陪我在路灯下坐着,拿一把蒲扇帮我赶蚊子。”
许君乐叹了一声,“我那时不说话,别人都当我是哑巴,只有她会很安静的陪着我,不和我说什么,只是陪着我。”
纪萧笙不说话了,许君乐转头,正好与纪萧笙的眼神对上,不知怎么,他感觉纪萧笙表情有些微妙,许君乐一时有些抓不准。
两人对望了几秒,纪萧笙走到他旁边,又说:“被蚊子咬也要读书?怎么这么爱读书啊?”
“没事做,而且我发现,只要我在读书,就不会有人过来打扰我,对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们只会看我一眼,然后找其他人。”
“那会有人欺负你吗?”
许君乐闻言抬头去寻找纪萧笙的目光,几秒后,他收回视线:“怎么可能没有呢?”
他在撒谎,他是出了名的不怕死活的人,根本没人敢惹他。
就在刚才,他明明跟自己约好了,在纪萧笙面前要用最真诚的态度,讲最准确的话。
不要像那对情侣一样,男方明明不想出游,还编出数条站不住脚又可笑的蹩脚理由来迫使女方先放弃计划。
这样很卑鄙,也很愚蠢。
许君乐觉得他不要这样,所以在纪萧笙问到宋优悠时他还是很坦诚的。
但他马上就食言了,他忍不住的想耍一些小心思,想在纪萧笙面前表现出很可怜的样子,他在一群小孩间长大,特别擅于此道。
他想获得纪萧笙的怜爱……或者同情。
什么都好。
果然,纪萧笙坐了下来,问道:"谁欺负过你?"
有些义愤填膺,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去替许君乐讨回公道。
许君乐貌似为难的想了想,"呃……很难说具体是谁。”
“那你说个印象最深的。”
许君乐看他的样子觉得好笑,想了想说:“你可能很难理解,这世间的权利法则不是单一的,小孩之间,大人和小孩之间,父母与子女之间,老师与同学之间,同学与同学之间,每一种关系里,权利都在很巧妙的完成互换。”
“在上一种关系中你是权利的受害者,那么在下一种关系里你就又变成了权利的拥有者。"
他将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而我,很小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也不说话,所以只能长久的处于受害者的角色……”
“因为谁都可以来我这里施暴,用来满足他们在一种关系里处于上风的需要。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当然了,我也绝不可能只是受害者,后来我长大了,当我发现我也拥有权利这把刀时,我一定也举刀挥向了谁。我也一定向别人施暴过……”
许君乐摇了摇头,将下巴放在屈起来的膝盖上,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过了一会,他说:"难的不是拥有权利,而是当你拥有它时,你还能不对别人施暴。”
“你能明白吗?所以,没有父母的孩子能顺利长大简直是个奇迹。"
其实许君乐真正想说的是,所以,一个这样长大的许君乐能不远万里的来到这里,为了来爱一个人,这简直是奇迹。
蒋晴是对的。
他转过头朝着纪萧笙笑,他觉得纪萧笙配的上这个奇迹。
纪萧笙也勉强笑了,看上去却莫名的很伤感,他说:"你确实是一个奇迹。”
他看着许君乐,若有所指的说:“许君乐,我觉得重点是绝不要向自己施暴。”
许君乐没说话了,只是懒懒的支着一只手,捧着脸看了他半天,方才开口:“纪萧笙,你真好,我怀疑你被什么鬼神附了身,否则根本无法解释你为什么这么好。”
纪萧笙有些骇然,“你…别动不动就说的这么吓人。”
许君乐笑起来,“你真的不回国吗?英国这个国家不仅会让人生病还会让人脱发,脱发诶,纪萧笙,你想想,还有比这更吓人的事吗?”
纪萧笙骇然更甚,听他说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许君乐看着他,忍不住歪着身体大笑起来。
几滴水落到了他的脸上,很凉,许君乐摸了摸脸上的水渍,“下雨了?”
“嗯,我们真的该走了。”
雨并不大,两人便进了一家咖啡店,站在门前避雨。
雨打在屋檐上发出一种清脆的声音,纪萧笙听了一会,脑子里冒出一段音乐,他想起昨天也这样和许君乐看了雨……
远处开始升腾起一股雾气,纪萧笙看着远方如同陷入了一种半睡眠状态……
他回过头,许君乐站在他旁边,不知在想些什么,表情严肃。
他发现自己总是在好奇,这小孩此刻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
音乐继续流淌,世界活过来了。
街上没有什么人撑伞,行人淋着雨和身旁的人说着话。
纪萧笙想,他身边有许君乐。
自由的,崇高的,深切的关怀着人类的,能让现实生活变得可以忍受的许君乐。
他低下头凑在许君乐耳边,指着雨中雾气重重的远方,“那边经常会有画展,要去看看吗?”
雨越下越大,许君乐看着那栋其实离他们很远的建筑,迟疑,“走过去吗?雨下的有点大,等一会吧。”
纪萧笙感到某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他等不了,他的音乐也等不了了,就是现在!
他不再给许君乐思考的时间,抓住许君乐的手腕往雨帘中跑去……
此时盛大的音乐在纪萧笙脑子里炸开,他看到水花在他们脚下盛开,电线杆上的鸟雀在雨中,在风中,在他们头顶上兀自飞来飞去……
还有许君乐。
他侧过头,目光下移,他发现自己抓住的手腕,少年的骨骼很细,居然能堪堪容自己的手一握……
纪萧笙脑子里的音乐乱的不像话,他偷偷伸过手揽住他,跑动时他们的肩膀会触碰着肩膀。
冰凉的雨线与薄纱一样的日光交错,穿过了纪萧笙,他感到他如果活着,就是为了活这一瞬……
淋着雨去看的画展却有些出乎意料的无聊,他们进去还没十分钟就走出来。
两人湿着头发,垂着手重新站在门口,目光对视时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雨停了。”许君乐说。
“是啊,这里的雨就是这样,回家吗?”
“去哪都行,反正我不认路。”
“跟紧我,别走丢了。”
“纪萧笙,我刚刚就想说,英国的雨淋不得啊,我刚才就摸了一下头发,你猜怎么着,掉了一大把。”
“……”
青色的天依然沉重,空气潮湿而甜蜜,并肩行走在街上的伙伴交谈时都带着微笑,他们似乎拥有某种温柔又浩大的气息,污浊的雨水淅淅沥沥,落下时散发出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甜香。
到家后,纪萧笙催促他去洗澡换衣服。
许君乐累的很,懒得动。
他先是趴在房间的躺椅上和群里的同学聊了半天,又回了刘思喜的消息,最后摆弄了一会那个会发光的巴斯光年,才磨磨蹭蹭的拿了衣服去洗澡。
再从浴室出来,他抱着换下来的衣物去了洗衣间。
洗衣间的门微掩着,许君乐稍推开就看见张媛媛正靠着洗衣机坐在地毯上读书。
纪萧笙家的洗衣房也特别令人震撼,一整面墙整整齐齐的全是各种洗涤机器。
现在张媛媛身后面的滚筒正在工作,发出一种嗡嗡的噪音。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张媛媛看见他有些惊讶,"老纪不是带你出去玩了吗?"
"哦,刚回来没多久。"他对她笑了笑,躬下身研究洗衣机。
张媛媛放下手里的书,走过去,"需要帮忙吗?"
许君乐点头,"谢啦,媛媛姐。"
"客气什么。"
不一会儿,这一台洗衣机也开始运转起来,张媛媛歪着头看了看他,"跟老纪出去玩挺无聊的吧,他这人,又不说话又挑剔的要死,你不要嫌弃他。"
许君乐觉得这个描述跟迷惑行为很多的纪萧笙完全不符。
大概是觉得这样说有些过分,张媛媛又补充:"其实他也挺好的,呃…那个…对了,他很会看路,跟他出去玩不用担心迷路。"
许君乐被她努力的样子逗笑了,补充,"还很会气人。"
张媛媛不能更赞同,"这简直是他的天赋。"
她话锋一转,"昨天……真的抱歉啊,还害你喝醉了。"
"这有什么。"
张媛媛看向他的眼睛,"还有,老纪不让我喝酒是因为我有酗酒史,昨天是我太兴奋了,真的很抱歉,希望我没影响你的心情。"
许君乐不可置信,"酗酒史?"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张媛媛点头,唇边笑意更显一如既往的明媚,"嗯,那时我还在美国读书,先是我爸车祸死亡,过了没两个月我妈在国内也重病去世了,然后我就疯啦,磕药喝酒,几乎把自己毁了。"
"那时候老纪状态也很差,比我好不到哪去,我俩还约好一起去死来着,用现在的话说、真是中二得很。"
许君乐的心缓缓下沉…下沉……关于纪萧笙的猜测,他的预感是对的。
他将手放下来,胸腔被一点一点的塞满,发堵。
张媛媛摆摆手,“别这副表情,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老纪,我们年纪比你大很多,也都只是各自有各自的不幸的普通人而已。”
“嗯,知道了,真的谢谢你,媛媛姐……”他迟疑了一下,问:“那你现在……还好吗?”
张媛媛脸上开始呈现出一种茫然,她摇头,“我不清楚,我会定期的看心理医生,努力去工作,跟所有人一样生活,可我不敢去细想。”
她笑道:“先这样吧,这已经是我能保持的最好的状态了。”
她看着洗衣机转动的滚桶,转过头来朝他眨眼,“你看,我们大人是不是也不怎么样。”
许君乐很柔和地说:“别对自己要求那么高。”
张媛媛弯腰将摊在地上的书捡起来,合上,“我也没对自己要求有多高,只是…弟弟,等你再长大一点你就知道,生活能够给予你最好的……哪怕是最好的,也只是十分普通的平静。”
“却要从你身上拿走那么多。”
许君乐捻了捻手指,抿着嘴笑,似感叹,“媛媛姐,你的中文可比纪萧笙好太多了……”
“这…算是夸奖吗?”张媛媛举起手里的书,看上去很不满,“虽然我俩中文都不怎么行吧,可纪少爷一出生就被他父母发配到这了,中文字都不认识几个,真的辱我了,弟弟。”
她说完,两人很默契的相视而笑,在取笑纪萧笙的中文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许君乐见她笑了,这才看着她说:“关于你说的,我倒是有些心得,我姑且一说,你随便听听。”
张媛媛很感兴趣,“你说什么呢,我就喜欢听聪明人讲话。”
“也不是多好的话。”许君乐说。
“我小时候思考的最多的就是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后来我总结出了两个方法。”
“第一种呢,就是无条件接受这个世界的一切,好的坏的,全盘接受,强迫自己去融入它,最后成为它的一部分。”
“第二种,是很痛苦的,要保持清醒,提高警觉,长久的学习,然后在这世上寻找或者创造属于你的人和地,当然,很大可能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嗯……那你是怎么选的?”张媛媛问。
“我选不好。”许君乐摇了摇头,说,“长久以来我都是在这两种之间反复的横跳。”
“但你不一样。”许君乐望向她。
“我?”张媛媛指了指自己,有些意外,又说:“有什么不一样?我向我的医生描述过,我最常有的一个感觉是……”
她顿了顿,说:“坠落,无止尽的坠落,在一个深渊里。你看,我根本连选的资格都没有。”
许君乐摇头,“不对,我会算命,这个你必须得相信我。”
张媛媛噗呲一声笑出来,问:“你认真的?”
“我非常认真。”他望向张媛媛的目光很坚定,“据我观察,上帝在创造女孩时,给了她们很多苦难的同时也给了她们一双翅膀。”
“所以你可以随心所欲的选择,落入深渊也没关系,有了翅膀就算是在深渊里也处处都是活路。”
“不要总想着在废墟上重建生活,不要这样,你要想象你拥有翅膀。”
许君乐表情很认真,甚至认真的有些孩子气,他说:“你要这样想,你浑身都是翅膀。”
张媛媛说着,将灶台旁放着的红酒倒进锅里,刺啦一声满屋的香味。
她将炒好的肉类全部放进珐琅锅里,盖上锅盖。
夹子放在餐盘里,张媛媛转过头,“你敢信吗?我一个快三十岁的人被一个小孩说的几乎要哭了……”
纪萧笙望见她手上的空酒瓶没有说话。
他打开冰箱,与有荣焉,“现在你信我说的话了吧。”
他说到这顿了顿,疑惑地问:“怎么冰箱里还有个蛋糕?你买的?”
“什么蛋糕?”张媛媛走过去看了看,“啊”了一声,“今天早上隔壁的Emily过来找许君乐,说是要谢谢他,人家小姑娘亲手做的蛋糕,我给忘了,看我这记性……”
“Emily?隔壁老头的孙女?”纪萧笙问,“他们怎么认识的?”
张媛媛将冰箱关上,嫌弃,“你管他们怎么认识的,老人家就别掺和人家青春少男少女的事啦。”
“我的意思是,他才来一天,而且除了睡觉就跟我在一起,怎么会跟她认识?”
张媛媛擦着灶台漫不经心的说:"该认识的人怎样都会认识,该相爱的人怎样都会相爱,你别管……"
纪萧笙愣了一会,问:"所以你觉得他们会相爱?"
"哎,快,递个盘子给我。"张媛媛催促,"拜托,你管别人呢,管好你自己。我的盘子,快!"
这话不知怎么听的纪萧笙心中不悦极了,他报复性的将手里的餐盘用力的搁在岛台上,精致的骨瓷碰撞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听的张媛媛一阵心疼,她冲过来抱着餐盘宝宝贝贝的仔细检查一番,忍无可忍,烦他烦的要死,"纪萧笙,你有病就去吃药,别站在这里发疯。"
纪萧笙闷闷地走到起居室。
他坐在钢琴前仔仔细细的回想,许君乐会在什么时候认识隔壁的女孩。他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来,明明除了睡觉,许君乐就一直跟他在一起,那他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总不可能如那戏里唱的一样竟是梦中相会的?
张媛媛说该相遇的人总会遇见,该相爱的人总会相爱。
他该接受这世间的真相就是这样的。
如同哥哥的自杀,父亲的不伦,母亲的崩溃一样……
它们都在纪萧笙不知道的时间里悄然滋长,最终全部发生,以极惨烈的方式收了场。
所以在那些他不知道的时间里,这些神秘的空隙里,宿命正在起作用。
这种时候特别让他感到痛苦。
但他很快警觉起来,交叉着握了握手。
眼前是一片混沌,纪萧笙抬起手来,发泄似的,用力按下眼前的黑白琴键……
顷刻间,庄重的,带着极大回音的《命运交响曲》的前奏响彻整栋房子……
纪萧笙弹琴的力度很大,几乎是在砸琴。
他在少许极优美的泛音间隙能听到几句张媛媛的骂声。
具体在骂什么他听不见,一切声音都很遥远,他耳边只有母亲幽幽的一句:“我受够了,带他走吧。”
我受够了……
谁没有受够啊,他又开始想象在脑子里放火。
他从小就想放一把火,把一切都烧了,烧成灰烬,他就好了……
许君乐听到了楼下的动静,他打开房门站了一会,几乎要被这琴声里汹涌澎湃的激情绊住脚。
他带着头皮发麻的震撼走下楼,看见张媛媛正在靠在走廊上一动不动。
张媛媛回头与他递过去的目光相遇,她眼里带着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愤怒与不满,有些无力的朝他挤了一个笑。
不远处纪萧笙正在弹琴。
与平时的笔直的姿态不同,他弹琴时微躬着身体,有些僵硬,看起来像是被生命中无法承受的事物压弯了背脊,决绝又凄凉。
“他怎么了?”许君乐问。
张媛媛疲倦地按了按眉心,“没事,挺正常的,还能弹琴就没事……”
许君乐没有再追问下去,又凝神听了半天。
到后面居然有种跑了十里地一样的兴奋和乏力,直听的背上都出了一层汗。
许君乐弱弱的指了指,问:“媛媛姐,我不懂音乐,但弹成他这样的是不是算很厉害?”
“他啊。”张媛媛顿了顿,用英文说,“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许君乐看她神情缓和了一下,又说:“一个被自己毁了的天才。”
“好了,我锅里还煮着东西呢,你…”她看着许君乐,“你过去跟他聊一聊吧,马上准备吃饭了。”
一曲弹完,纪萧笙将双手放到眼前,看着仍微微发抖的手指松了一口气。
他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过头,是许君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