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从戒子囊里翻出随身携带的躺椅躺下了,他抱着天倾剑站在小窗口,一瞬不瞬地盯着外面那些聚魂幡看。
雪后的天空像漆黑的明镜,原本模糊的月亮今夜又大又圆,清辉映照在他的身上,把影子拖得老长。
白清欢翻了个身,“你不开心?”
段惊尘的影子很轻地摇摇头。
“妖兽大概率是逃往了司幽国,我们肯定是要去那边走一遭的,你应该比我更想换回来,所以此事不可能让你不开心。”她冷静无比地当着他的面分析后顿了顿,然后便是直白不拐弯的一句:“你是不高兴我邀了空昙同行吗?”
“没有不高兴。”段惊尘转过身来,逆着明亮的月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从他说话的内容和语气里辨别后者的情绪。
他确实没有闹任何情绪,也不像宋兰台那样会旁敲侧击地表达不满,或是当面阴阳怪气刺上几句。
段惊尘现在这副样子,更像是刚被带回家的一只漂亮小犬,不能言语也没有表情,先前湿漉漉的眼睛亮晶晶的,尾巴摇晃;虽说如今依然听话乖巧,但就是不对劲。
她仔细打量着那边的人。
天倾剑还在他怀中,剑把贴着他的面颊,头发高束成一个马尾,身上所穿的也是平素穿的旧衣。白清欢本就身量高挑,不比男修低矮或是纤弱。
如此投映在躺椅边上的影子,看起来真是像极了段惊尘本人的影子。
影子的双臂微微一动,将怀中天倾抱得更紧,背脊更是挺得笔直,姿态变得更加郑重。
他低声开口,像是在承诺着什么:“接下来的一路我会竭力护卫,不会让他出事的。”
白清欢愣了一下,她不敢置信问:“啊?你竭力护卫他?你不该护卫我?这才是你的身体啊!”
这一连三问把原本神情肃然的段惊尘也弄得迟疑了,他抬起头来,眉头紧皱:“可是你方才说过,要随行护卫他。”
“这不是需要找个和他同行的由头吗?”白清欢伸出食指晃了晃,不紧不慢道:“你说了那妖兽似乎精通神魂方面的术法,先前就在你手下逃走过一次了,这次若是又逃走呢?我们上哪儿去找它?”
“而空昙小和尚乃是承光寺的佛修,承光寺素来最精通的便是神魂方面的各种术法,加之他手里的禅杖和法铃恰好又是最克制妖物的法宝,带上他,便多了一层抓住妖兽的保障。”
她笑了笑,云淡风轻道:“他要普度众生要修功德,我们要抓住蛇妖,二者并不冲突,又何乐而不为呢?”
白清欢条理清晰地分析着,并不避讳自己的利用意图,也毫不遮掩自己深沉的心机。
他默了片刻,微微颔首,很痛快地认错:“我知道了,是我没考虑周全。”
“所以你果然是因为他要同行,所以不开心了?”白清欢精准抓住关键处。
他装作没听到,高高的马尾在月色中飞快甩出一条弧度,声音冷冷清清:“我出去查看聚魂幡,你在屋里等我就好。”
白清欢却翻身离开躺椅,跟了上去:“我也去看看,免得咱们段小仙君不高兴了要躲在外面吹冷风生闷气。”
段惊尘低声:“白清欢!”
她轻快地笑出声,在黑暗中轻轻拉了拉段惊尘的高马尾:“走咯,小仙君。”
他没说话,也没挣脱她的手。
推开半掩的木门,夜风不知在何时已经变得温和许多。
放眼望去,月色下天地苍苍茫茫,原野空旷无垠,屋旁溪水澄清,这偌大天地也只剩水面的人影月影并头顶花影。
再远处,在山溪对面的纯白雪地上,空昙和刀疤已经堆出一个歪扭的雪人,细犬抬了后腿就想做个标记的动作,急得空昙对着狗又是不断作揖求饶。
倏尔,他们似乎也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回头朝这边招手,像是在叫他们过去。
白清欢只轻轻摇摇头,便带了段惊尘沿着潺潺流动的山溪往前,绕着花溪村彳亍而行,将聚集了残魂的聚魂幡小心收好。
此去南荒,正好可以将这些亡魂送去凡人国度轮回,前世是一村人,这一世有缘再当同一城的人也挺好。
月色与雪色下,过往的所有恩怨情仇都被净化了似的,让人能短暂忘记所有教人伤怀的记忆。
白清欢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呼出了胸腔中萦绕许久的郁气。
“啊,真好啊。”
青霄剑宗。
“段师祖和白长老已经失踪三天了。”
自屏风聚会之后,这是小周和李长朝第三次假装不经意路过仙君洞府,然而里面静悄悄的,连声狗叫都没有。
“越是安静越是可怕。”
李长朝默默握拳,表情带了些视死如归:“总感觉那日我们撞破的事有点太大了,不被师祖拿剑削两下都不对劲。”
“师姐,你这话说得好像很期待被师祖削似的。”小周扯了扯李长朝的袖口,压低了声音:“失踪的不只是段师祖,我这儿有新人脉又送了点应家消息来。”
“你怎么三天两头就有新人脉?”李长朝纳罕不已,问他:“而且我记得应家那些龙侍很是冷傲难接近,你连他们都能收买?”
“这哪能叫收买?这叫投缘交好,聊得默契!”
小周辩驳一番后,嘿声笑道:“龙侍们全部都是哑巴,我和他们一句都没法聊,自然也无法交好。但是负责给龙族所在的客院洒扫的那个外门弟子是我新结拜的好兄弟——”
“等等,你上月才说和哪个医仙谷弟子结拜了!”
“那是十四弟,这回这个算起来该排成老十七了。”小周摆了摆手,云淡风轻道:“师姐你先别打岔,你听我讲。总之老十七告诉我,应家那位家主,在屏风聚会后连夜离了咱们青霄剑宗了。”
至于再仔细的行踪,却不是小周能够打听到的了。
“还有,宋长老这两日也离奇失踪了,更要命的是,我在承光寺的人脉也跟我说,他们佛子也数日不见踪影了。”
李长朝听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啊,小周。”
“我也觉得。”小周回忆着那一夜的剑拔弩张,表情逐渐严肃起来:“师姐,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两下,将声音压至最低,语速飞快:“会不会是应家主眼见白长老夜会众多新欢,恼羞成怒之下把他们都——”
小周嗷呜一声做了个撕咬的动作。
李长朝瞥了小周一眼,轻轻摇头:“你既然出自世家,难道不知道应家的存在对修真界和羽山上界来说,都极其特殊吗?应家主绝对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小周身后的周家是修真界最古老的世家之一,加之他人脉极广消息灵通,自然知晓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比如说,应家乃是龙族。
而如今那个倾覆仙庭的灭世邪魔,也是龙族。
应家的地位,在整个修真界都非常微妙。
小周想起这茬顿时沉默,又做了个持剑抹脖子的动作。
他嘀咕:“那难道是咱们段师祖动手清剿了情敌?不对不对,他每次见我都送我灵果灵酒,他人还怪好的,如此慈祥和善的段师祖怎么可能会杀人?”
两人一边小声说着话,一边做好了和前几次一样无功而返的准备。
然而就在这时,李长朝却忽然止步:“等等,有人给我传讯……嗯?是段师祖!”
传讯玉简中浮出的文字并不多,说得也很清晰了然,然而李长朝却越看越诧异——
“春日将至,我受白长老之邀去合欢宗赏花,劳烦替我照看天梧树。”
很客气的语气,李长朝和小周却面面相觑。
“照看天梧树倒是简单,不过……段师祖原来是送白长老回合欢宗了?”小周迷茫问道。
“我看不止。”李长朝仰头思索了片刻后,眼中情绪不断变换,从迷惑到震惊再到深思,最后变成了由衷的钦佩。
“我懂了!”她缓缓抚掌摇头,口中啧啧称奇。
“段师祖的行动力恐怖如斯,在意识到自己拥有众多情敌之后,他果断使出一招釜底抽薪,直接带了白长老回合欢宗,先取得亲友的认可,随即进一步商量后续的结成道侣之事,快速抢占正宫身份!”
“待到段师祖再归来之时,怕是就已敲定大婚流程了。到时候什么应家主,什么宋长老,什么空昙佛子,那都是昨日黄花了!”
小周听得一愣一愣的,很快便无条件相信了李长朝逻辑环环紧扣的分析。
“师姐明智!”他心中兴奋难掩,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向仙君洞府:“那我们要不,提前替段师祖布置一下?”
李长朝在片刻的思忖下,沉缓地点头。
“好!我们定要在师祖归来之时,亮瞎他和刀疤的狗眼!”
崎岖的山道间,三人一犬悄无声息落下。
和先前满目绵延不断的荒芜雪山比起来,此地目之所至几乎全部都是苍翠的碧色,原始粗犷的苍天巨木与密集的荒草藤蔓肆意生长。
这里是南荒的一处古林。
从巨大化的天倾剑上跌跌撞撞落下来的空昙脸色惨白,手脚并用爬到了一处树丛后开始呕吐起来,负责操纵天倾剑的刀疤则要了摇尾巴淡然立在段惊尘脚边,狗眼斜瞥,很有些狗眼看佛子低的鄙夷。
起初空昙还想要将苦修秉持到底,异想天开表示想靠自己两条腿走到南荒来。
但白清欢一听段惊尘说若是靠走的,从北灵洲到南荒至少要半年时间,就果断把小和尚拎着丢到了天倾剑上。
“等你走到司幽国,那儿已经可以改名叫地府,你也不用当佛子了,去当阎王吧。”
白清欢这句话成功让空昙成功打消了亲脚苦修的念头,小和尚老实巴巴地抱着天倾剑上天了,只是万万没想到……
空昙在这之前真的都在苦修,不曾用传送符或是传送阵法也就罢了,连飞行的法宝他都没体验过,甚至这次修界大会,他都是提前半年从承光寺走到青霄剑宗的……
意料之中的,这小和尚晕剑了。
眼看着空昙就要吐在天倾剑上,刀疤毫不犹豫就选择操纵天倾剑落地。
于是一行人还未到司幽国的都城,便只能匆匆落在司幽国边界的这片密林中。
空昙还在远处密林中昏沉歇息,段惊尘则亲眼看着白清欢给李长朝传了那条古怪的讯息,他微侧目,低声问:“为何要让她去照顾天梧树?”
白清欢收起传讯符,微微一笑:“你的那两个徒孙是好孩子,我拜托的事一定会照做的。”
她的笑容又深了一些,小声道:“这些年轻弟子人脉还很广,消息流通很快。这消息一旦传出,不多时青霄剑宗的人就都以为我们出发去合欢宗了。而两宗从上到下从无往来,所以他们无法求证这消息的真伪,绝对不会想到我们其实来的是司幽国。”
段惊尘安静听着,随着她明快的讲述,清朗的眉眼竟然也微微弯了一下。
“来,把我的传讯玉简拿出来,我等会儿也给我师姐传讯。”
段惊尘依言做了,取出自两人碰面后,就被他丢到芥子囊中,许久不曾过问的传讯玉简。
他正要开口询问要给合欢宗的掌门乔向溪传什么文字时,就发现传讯玉简中十多道不同的光点浮动不断,如催命似的热闹非凡——
宋兰台——
【阿姊我知道错了,我今晚就来负荆请罪,这次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阿姊你在哪儿?我穿了你最喜欢的鲛纱衣在床底下等了你两天,你怎么一直没回来?】
宿泠风——
【对不起白仙子,我不知道我祖父居然敢去合欢宗暗算你,没来得及给你报信,我决定从今天开始不做他孙子了。】
【对了,白仙子前日在殿上的凄美破碎妆也真是该死的迷人!!!】
万本利——
【你怎么不早说屏风后面那么多人啊白仙子!你这是想要我死啊!】
【话说回来,这么多人等着你采补,你要不要我给你送张新的床?万宝阁新到了一张丈宽的灵玉床,你需要吗?我给你抹零头。】
应临崖——
【我在老地方等你。】
乔向溪——
【无论你是何方妖魔鬼怪,速速从清欢身上滚下去!】
丁雨闲——
【敢夺舍我白师叔,我要杀你全家!】
【脏话x99】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清欢察觉到身旁原本眉眼明朗的段小仙君,眼中的光芒好像又一点点,黯淡下去了。
第31章 铁锤,狗蛋,段清光
白清欢:有一群过于坦诚且口无遮掩的亲友,有时候真的挺想装死的。
段惊尘垂着眼,视线在应临崖所说的“老地方”三字上停顿了片刻,什么也没有说,而是抿了抿唇,将注意力又放在最后面。
“这是……合欢宗的掌门吗?”
“嗯,这是我师姐和她的弟子。”白清欢有些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发现段惊尘没有要追问前面那几条传讯后,微微松了口气,顺势就快速转换了话题。
“但是你不是一出关就被绑到青霄剑宗了吗,到底是怎么被看破的?”
段惊尘轻轻摇了摇头,他同样不明白自己哪里露了馅。
在白清欢的追问下,他缓缓沉声叙述起当日的情况——
“那日我察觉外面有数道强大的气息靠近,且来者不善,便自打坐入定的状态中脱离,准备出洞府去查看情况。在出门之后,我先遇到了一个金丹期的年轻弟子,她和我说了外面有人要绑了我回青霄剑宗审问妖兽之事,人已经围在山门外了,我便去了山门外——”
白清欢打了个响指,扬眉:“好,你在这里被丁雨闲看出不对劲了。”
段惊尘皱眉:“可是我什么都没说。”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说所以才露馅了,段仙君,我可不像你这般好脾气。”白清欢弯了弯眼,理所当然道:“被一群人泼脏水还堵在门口了,白长老竟一句不骂也不挽袖去打,反而真把自己交出来。啧,他们惹到你可算是踢到棉花咯!”
段惊尘神色淡淡的望过来,漆黑的瞳仁中映着白清欢的倒影,“你误会了,我脾气不好。我愿意出去,只是因为懒得自己飞回青霄剑宗,和他们一道更省力罢了。”
“然后呢,出门就被绑着扛过来了?”
“那倒不曾,起初乔掌门拦在山门前,不愿开启山门大阵。”段惊尘回忆着那日的画面,面无表情道:“我才开口,她就开了大阵一言不发放走我了。”
白清欢听到这儿不免好奇,“你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段惊尘回想着那日的画面,眸底也有些无奈,原本乔向溪守在山门前大有死不交人的架势,但是他才刚一出口叫了一句“大师姐”,后者的表情突然就变得奇怪。
他为了不暴露身份,曾在心中默默演练了千百次模仿白清欢语气口吻,也想好了如何让对方放自己去青霄剑宗的说辞。
然而一句都没有。
乔向溪干脆利落地开启了山门大阵,一句劝阻都没有。
段惊尘甚至有种错觉,若非外面围了太多人,乔向溪手中的鞭子甚至想往他身上抽了。
“原来是在这儿,你的第二条小辫子被抓住了。”白清欢勾起食指,拨下了一下段惊尘垂在肩膀上的散发。
他怔了一下,“我哪里做错了吗?”
“我从未叫她大师姐。”白清欢掂了掂手中的传讯玉简,将之抛回段惊尘的手中,“在我师门之中,她排行二,便是要叫,也该叫二师姐。”
段惊尘陷入沉思,他从未听说合欢宗曾有过什么大长老。
白清欢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轻轻笑了笑:“我们以前有过一位大师兄。”
后来呢?
“后来我把他杀了。”
段惊尘听得怔了一下,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而白清欢,其实也并不想回忆那段不算美好的记忆。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也是她初遇应临崖的那一年。
修真界从来不是什么太平地方,资源是有限的,同门之间的倾轧再正常不过。
所以,那位大师兄想把乔向溪和她当做自己的修行资源,而她不愿意,那就只好委屈大师兄去死一死。
夜黑风高,还只是金丹期的白清欢邀大师兄夜游,然后在夜游到了东灵洲的一处荒山时,预谋了多年的她成功杀掉了那个男修。
她灵力耗尽,却不敢停下打坐休息。
那人临死前用武器几乎割断了她的手腕,而她跌下山道又被滚石砸断了腿,□□和精神都快到了崩溃的极点。
在杀完自己喊了几十年的大师兄后,白清欢浑身都是血,身上抖得厉害,眼泪和身上的血一起淌下。
血腥味和泥腥味跟了她一路,天上的月亮也看了她一整夜的罪行,偌大的天地,千万棵草木,万亿颗星子,没有一个能帮她。
当时她的年纪还不算大,行事也远不如现在老辣。
杀了人也还不知道其实应该先把人分尸,再损毁尸体上的关键信物,而后将尸块丢去喂野兽或是焚烧干净,最后自己才能干干净净若无其事回去。
她颤颤巍巍拖着那具死猪一样的沉重尸体在山上挣扎,准备将其抛入山中的一处探不到底的寒潭中时,有个银发蓝眼,头顶长了一对漂亮小角的男人从水底浮出。
他先是冰冷警告她不要什么脏东西都往水里丢。
然后从旁指点,冷静又漠然地教会了她上面那些毁尸灭迹的步骤,甚至还纡尊降贵的亲自抓了只妖兽来,帮她完成毁尸灭迹和栽赃的最后一步。
帮她的人,竟真的从天而降了。
她一一照做,安然无事回了合欢宗,才知道乔向溪竟然已经替她扫尾,将她残留在宗门内的所有罪证都清除干净了。
而她,也认识了那个叫应临崖的龙族男人。
白清欢眯了眯眼,想起那段本该刻骨铭心的记忆后,心中竟然也没有任何波澜了。
她捻了捻腕上的千机缕,转头对段惊尘道:“算了,师姐那边什么也不用说了,她非常聪明,修界大会上的事传出去后,恐怕已经联想到如今那位发疯的段仙君就是我本人了。”
如今蛇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尚不清楚,两人的行踪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更不容易打草惊蛇。
段惊尘漆黑的瞳仁中却有明显的茫然,“如此荒谬之事,这也能联想到吗?”
“师姐对我再了解不过,有些话一说,我就做好了她能认出我的准备。”
白清欢这句话说出后,却看到对面的段惊尘面上的迷茫之色更重。
他的眸底似是失神,里面藏了许多她也看不懂的情绪。
她忽然想起,自从她成了段惊尘之后,除了一开始的几日警觉万分地掩饰身份之外,之后与段惊尘通气后便理直气壮地开始当起了仙君祖宗。
可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人看出自己不是段惊尘。
白清欢抿了抿唇,觉得自己或许是猜到了这个小仙君突然又不开心的原因了。
她微微倾身靠向低着头的段惊尘,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点了点后者的面颊,让他看自己。
“如今我对段仙君也算得上是知之甚深,连腹肌的形状都了如指掌。你完蛋了,下次段仙君便是和刀疤互换了身体,我保准也能第一时间抓出你漏出的马脚。”
“白清欢!”
“白清欢!”
前一句是段惊尘无奈低声喝止,后一句则是白清欢模仿着他的语气同时学的话。
“你别闹。”
“你别闹——”
她说得漫不经心,偏偏还真就惟妙惟肖,甚至连他的表情也学了去。
他的脸原本还绷得紧紧的,但是视线与白清欢的对上后,便快速转过头,只留下逐渐泛红的耳朵和控制不住往上扬的嘴角。
原本萦绕在他身上的闷沉情绪就像天上的乌云,被她这阵风倏地一下就吹散了。
忽然,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窸窣响动。
晕剑的小和尚空昙这会儿也缓了过来,只不过脸色依然惨白惨白的,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先对着两人连连道歉。
“对不起,小僧太没用,又给两位添麻烦了……”
“无妨,本就不能直接飞入司幽国。”段惊尘心情似乎很不错,竟然难得出言宽慰了小和尚一句。
空昙受宠若惊,然而接下来白清欢的举止却吓了他一跳。
只见白清欢随手扯了一蓬荒草就要往小和尚脑门上盖,空昙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面躲:“谢谢段仙君,但是我有僧帽,不需要草帽的。”
“谁说要给你带帽子了,你这一身和尚打扮,便是幕后黑手认不出你是承光寺的,也太过醒目了些。怕是你刚出现就被发现,然后人家要么把你杀了煮汤,要么在你发现之前就逃之夭夭。”
闻言,空昙果真不再逃跑,呆呆地顶着一窝杂草站在原地,“那……那怎么办才好?”
白清欢运起灵力,十指快速结出几道手势。
就见空昙头顶的枯黄色杂草逐渐颜色加深,蔓延生长,很快就变成了一头长发。
就是这头发的颜色有些枯黄暗淡,看着营养不良的样子。
空昙也察觉到头顶的变化,他拿起一缕头发看了看,大惊失色:“使不得!我是剃度了的出家人啊!”
白清欢并不惯着,冷笑一声就打响指:“行,不配合是吧?刀疤上,把小和尚丢回北灵洲去,抓紧时间别耽误,他还得走半年路来南荒苦修呢。”
走狗立刻到位,马上跳出准备叼空昙上天。
小和尚立刻识相认怂,心甘情愿接受了这一头突然生长出的头发。
头发一长,他身上的那件灰白色的僧袍看着也不像是僧袍了,倒像是穷困潦倒的书生穿的长衫。
白清欢多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
“把你手里的禅杖和琉璃渡魂铃还有木鱼,这些会暴露你身份的东西,都给我,我帮你先保管着,等你要用的时候就给你。”
若空昙这一世是在正常的家庭长大,又拥有相对正常的童年,曾收到过压岁钱这种东西,他就会发现白清欢这句话听起来多么耳熟。
可惜小和尚未经世事,不知人心险恶。
他非但毫不犹豫就把承光寺那几件镇寺之宝全部扒下来递给了假仙君,还很是恳挚地同她道谢,感恩她帮自己保管法宝。
白清欢表情都有点复杂了,她看向段惊尘,悄声承认:“说实话,刚才我心中有个邪魔在劝自己把东西卷了跑的,你知道我为什么没这么做吗?”
段惊尘思忖片刻,认真回答:“因为你本性纯良,不屑行这等卑鄙之事?”
白清欢默默摇头,“不,是因为我不会念经,不知如何用和尚的法宝。”
段惊成:“……”
意思是,你但凡对佛修法宝略知一二,就真要这么干了是吧。
一无所知的空昙还在笨拙地研究这一头从未有过的茂密头发,白清欢正打算过去亲自上手为他挽发时,就见段惊尘先自己一步过去了。
“我来。”
段惊尘面无表情地给空昙囫囵挽了个丑丑的发髻,配上那身破旧衣裳和枯黄的头发,看着果然不打眼了。
不过他生得干净而俊秀,身上自有一股出尘的气质,若是细看依然出挑至极。
“多谢白仙子相助。”空昙倒对那个丑发髻很满意,又对着段惊尘不断道谢。
“除了空昙,我们也得重新装扮一番。”
在凡人的地界穿着昂贵的法衣太离谱了,还是找点低调的旧衣裳最合适。
要找旧衣服并不算难事,段仙君的芥子囊中放了足足二十套一模一样的衣衫,都是毫无纹饰的黑白灰三色素衣,且大多都有因战斗撕扯出的破洞。
仙君的私服真是极具难民风格,实乃低调出行的最佳选择。
如今三人收了法宝和装饰,再换上旧衣,收敛了周身的修士气息,瞧着倒也和寻常凡人区别不大了。
空昙变成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而段惊尘一直就是男子装扮,现在看着也很低调。
白清欢满意打量着三人,又使了术法将他们过于出挑的姿容掩盖了大半。
如此看来,三人都变成了容貌上佳,却也不算太打眼的凡人。
“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三兄弟了。”
白清欢指了指空昙:“你今年刚满十八,你是老三,就叫铁锤。”
再看向段惊尘:“你是老二,叫狗蛋。”
最后指着自己,若无其事撩了撩头发,“我叫段清光,是老大。”
“啊?这样不对吧。”一向无意见的小和尚难得出言反驳。
段惊尘掀开眼皮看她,心道铁锤和狗蛋这个名字确实太敷衍,尤其是在白清欢给她自己胡诌的那名字对比之下,更显得难听。
难怪苦修的空昙都忍不下去了。
然而空昙说:“按年岁排的话,不是该段仙君老二,白长老才是老大吗?”
白清欢淡定:“你别管,我自有我的排序方法。”
空昙懵懵懂懂地点点头,然后很上道地叫了声:“大哥。”
段惊尘:“……”
你对铁锤这个名字就没有一点质疑吗?
这里已经到了南荒的边缘,也是司幽国的境内了,既是有山道,就说明前方必有城镇或是村落。
三人沿着山路前行,随着山中的林木逐渐稀疏,逐渐的也有了些人烟痕迹。
不多时,白清欢便在山脚下隐约看到了屋舍的轮廓,原来是有个村落。
她精神有点昏沉,这时恰好原本落在最后的段惊尘走到了她身边,他的手擦过她的手背时,那股昏沉感瞬间消失了。
“前面有动静。”段惊尘无声握住了漆黑的天倾剑,“当心,此地灵力几乎为零,修士在这里也只能发挥三成的实力。”
他们在南荒若是遇上强大的妖兽,会很麻烦。
白清欢若有所思看着段惊尘的手,又好似不经意地往他身边凑了凑,果然,越发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