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云摇的手尚未落到他背上,手腕就蓦地被人攥住了。
那是几乎要捏碎她的力度,云摇吃痛地仰眸,正撞入了池中转回来的慕寒渊如沉渊的眼底。
暴戾,恨意,痛苦,眷恋,思念……诸般情绪刻骨之深,汹涌如潮地将她淹没。
而下一刻,手腕上的握力松弛,取而代之的是不容反抗的拉力——
“哗啦!”
云摇被拖进了水雾氤氲的浴池里。
慕寒渊将云摇死死抵在冰冷的青石上,身前是滚烫的泉水,如沸如灼,却抵不过他低靠下来的,面具下那双眼眸里望着她的炙烫的温度。
如此近的距离、蒸蔚氤氲的水雾、他灼人的呼吸和不知谁的急促交叠的心跳声,甚至还有她几乎清晰感受得到的他的胸膛起伏,
这一切迫得云摇呼吸都□□,脑海空白,连思绪也随之停滞。
最后一点理智死死拽着她,叫她没有将那句“慕寒渊”脱口而出。
在他眼底的神魂深处,云摇恍惚看到了两道如太极阴阳图般,黑白游转的魂影。
那是……什么?
云摇只觉得识海震荡,那骇人而无形的余波,叫她神魂都跟着动荡摇曳。
“摘下来。”慕寒渊沉哑到极致的声音低伏在她耳边。
“什么…?”
云摇的手腕被慕寒渊青筋绽起的指背如铁箍般扣在青石旁,那人着了魔似的,呼吸沉重而低深,他覆在她身前,冰冷的青铜面具几乎要贴上她的颈窝和锁骨。
他捏着她手腕,一点点朝自己的脸侧压去。
“面具,为我摘下来。”
“——”
云摇一惊,指尖蓦地攥紧。
最后那点理智摇摇欲坠:“城、主,你看清楚我是谁,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然而她细长的指节已经被他一根根勾起,他覆着她的手,强迫她的指尖覆上他的面具。
夹在冰冷与滚烫之间,云摇听见自己的理智都被摩擦出锐利的呻鸣。
她挣扎欲起:“城主——”
“摘下它……”
隔着冰凉的青铜面具,那人扑在她锁骨上的呼吸却像是要将她烫伤似的。冰冷的面具蹭过她的颈,犹如一个被禁锢的兽吻,獠牙锁在面具后,距离她的喉咙咫尺。
她能同时感觉到他将撕碎她的锋利可怖的兽齿和无法克制的汹涌情欲。
“摘下它。”
“——我不要。”云摇偏过脸,从唇间挤出破碎的字音。
她疯了才会去听他的。
如果这会摘下他的面具,那和亲手打开困着凶兽的牢笼、解开凶兽颈项上束缚的枷锁有什么区别?
而就在此时。
隔开浴池的幔帐之外,寝阁内忽传来铿锵的甲衣与刀剑摩擦的声音。
沉重的脚步停下了幔帐外。
“禀城主。”
“——”
云摇的身影僵在青石与慕寒渊修长的身躯之间。
她一动都未敢再动,眨着睫毛回眸。
慕寒渊扣着她,冰冷的青铜面从她颈侧抬起,他撇过侧首,望着幔帐外隐约的白虎卫右使的身影。
“说。”
“如您示下,朱雀卫七营已悉数降归。一炷香前,我部与朱雀卫诱玄武卫入彀,于长仪峡谷内将之合围,现已将玄武城十万精兵困于天陨渊前。是否受降,请城主决议。”
“…………”
幔帐外每说一句,云摇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等那段话尽,她已忍不住抬眸,打量面前这张叫她觉着冰冷而陌生的青铜面具。
果然如凤清涟所说,没有什么身陷绝地的危局,也没有什么三城合围的困境,正相反,假受朱雀追袭,逃至两仪城,再设套诱骗玄武卫长驱直下,最后合力围之……
这一切都是慕寒渊计谋的一部分。
而他做这一切,难道当真是为了——
“白虎部从不受降,”慕寒渊垂眸,隔着青铜面,眼眸漆如墨冰地临睨着她,“全都杀了,葬入天陨渊。”
“——!”
话声方落,慕寒渊身影骤然一颤。
他再次伏首屈身,几乎要跌靠到云摇身上,脖颈侧青筋长起,绷得几近战栗。
云摇本能抬手将人扶住,指节攥握,却下不去手。
她微微咬牙:“此举有违天道。”
“……天道?你和他如今倒是一路相似!”慕寒渊恨极,按着汹涌难抑的识海,声音沙哑作笑,“她不明白也就算了,你岂会不懂!天若有道,这世上还哪来的你我!?”
“什么?”
云摇听得茫然又心惊。
那句将出的慕寒渊被她咬在唇间,她切声低头:“你到底怎么——”
刹那之瞥。
云摇望见慕寒渊眼底,黑白两道魂影,犹如太极颠倒,翻转乾坤。
她蓦地一愣。
而幔帐外,正要告禀离开的白虎卫右使闻得陌生少年音,悍然回身,一刀斩碎了幔帐,虎目圆睁地踏入水雾中:“何人竟敢擅闯城主寝阁!?”
云摇惊而抬眸。
只是尚未来得及脱身,她便被身前的人握住了手腕,抵在了坚硬的圆石上。
青铜面具跌入池中。
露出一张清隽冷淡的谪仙面容。
漆眸如墨,唇薄似红樱,那人低垂下额首,青丝泻落,覆过了云摇细白的颈。
像是一个吻,堪堪停在她耳旁。
和之前不同,他握着她手腕的力度,轻柔得犹如被薄滑的绸缎系住。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她腕心的细腻。
像是确定了什么,慕寒渊覆眸,将吻落上了云摇的耳垂。
“…师尊。”
“——!”
云摇僵绷。
而几丈外,亲眼看自家城主将一位俊美少年压在青石上“狎弄”的白虎卫右使大人,此刻更是如遭雷劈,一副灵魂出窍的呆滞神情。
“当啷。”
刀终于脱了他的手,砸在地上。
刀鞘砸在地上的声音清脆而彻响。
云摇原本要将慕寒渊推出去的手,就那样僵硬地停在了他的胸膛前,堪堪将人抵出去几寸。
“被迫”从云摇耳畔微微离身,慕寒渊眼底熠烁过幽微的光,停了几息,他未曾回头,一边低低望着身前的人,一边朝后扬起低声。
“到外面等着。”
“……是,属下告、告退!”
白虎卫右使懵得一时不知该左转还是右转,退出去两步又掉头回来捡起自己的刀,仓皇地回了浴池外。
对着被他刀风绞碎的残缺半截的幔帐憋红了脸,这位白虎卫右使尴尬地向后退了几步,直到快出了寝阁,听不见浴池里面的声音了,他才僵硬地绷着虎背熊腰停了下来。
浴池内。
那道甲衣身影消失在幔帐外的第一息,云摇就毫不犹豫地推出手掌,将身前把她迫在青石上的慕寒渊推到了丈外,拉开距离。
池中水纹四扩,掀开了大片的涟漪。
“城主大人,”被人撞见的羞耻早已压过了方才听见那声师尊的惊慌,云摇一拍薄甲,冷冷望向丈外的慕寒渊,“我昨夜便说过了,我不是你的什么故人,更没有断袖之癖——你若还要这样冒犯,那这个劳什子的贴身侍卫一说,我也就只能违背诺言甩手不做了!”
慕寒渊从被她推开起,便一动未动地停在池中央。眼底明昧斑驳,情绪深得难以辨明。
云摇心里莫名生出些古怪。
只方才这片刻间,她眼前的慕寒渊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之前的他分明慵倦而危险,犹如一只深锁在无底沉渊中暗无天日不知年月的凶兽;而现在,那凶兽又忽然蛰伏下来,封作了一幅浓墨淋漓而静好的山水画卷。
只是在那峰回路转深浅交叠的笔触间,拨开林叶遮掩前,谁也不知其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真面。
在云摇几乎觉着慕寒渊是察觉了什么必然的破绽,在思考要不要夺路而逃时——
“也对。”
水雾弥漫的池子中央,那人眨了下湿漉漉的长睫,似乎从一个梦里醒回。
他垂低了眸,自嘲轻哂:“师尊那样大公无私、仙门表率,杀我都不够,又怎么会屈尊,来魔域给我这个十恶不赦的魔头做贴身侍卫?”
云摇:“…………”
他骂好脏。
一句话下来,云摇原本涌上心头的被轻薄的恼火与怒意,登时被心虚替代了大半。
不等她自己找个台阶,慕寒渊已隔空取来了衣袍,随手一披一系,便站在了池子旁边。
墨发长垂,被他随手拿丝带系在后。
更显得纤尘不染了。
云摇歪头望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恰好池旁那人袍袖一拂,水中的青铜面具便要隔空而去——
“刷。”
结果半道路过云摇面前,被她抬手一捏,就截了胡。
慕寒渊微微蹙眉,侧身望低下来,对着池子边上,青石前那个生着张陌生面孔的少年。
“还来。”
“……”
这下云摇看清了,也确定了——
慕寒渊眼尾那道血沁似的魔纹,忽然就在方才面具跌落之后的片刻间,消失不见了。
“你的魔……”
那人眉眼微冽,叫云摇堪堪止住话声。
她不能显得这样了解他。
略作思索后,云摇随即转了口:“城主大人的发色,怎么忽然从白转成黑了?”
慕寒渊颇为冷淡地垂睨着她:“你是我的故人么。”
云摇一梗:“当然不是。”
“那我如何便与你无关。”
慕寒渊望向她手中的青铜面具,“还来。”
“……”
云摇心底腹诽了句,到底此时她所持的身份与他有别,不好再和他计较,她松了手,任那张青铜面具隔空飞了过去。
慕寒渊回身,将青铜面具系于青丝后。
然后他便垂袖径直去了寝阁外间。
方才那声刀鞘砸地的动静还油然在耳,云摇自然是没脸直接跟出去的。从池子里出来后,她没敢直接探出神识,便轻手轻脚地到了另一边的幔帐后。
好在外面也没有遮掩的意思,话声足够清晰入耳。
“……城主放心,属下方才什么都没有看到——若是有一字外泄,属下提头来见!”
这个雄浑铿锵又带点惶恐的声音,显然就是方才连滚带爬跑出去的那个白虎卫右使了。
云摇假装没听见他的话,轻蹭了下脸颊。
然后便听得慕寒渊淡声道:“玄武卫之事,不得枉杀。凡有归降者,一律收编,合白虎、朱雀两部,共同分散重编,原军职各降一阶,空缺职务由白虎部将领进阶升任……”
不知外面那位白虎卫右使什么反应,云摇确实听愣了。
距离此刻不到盏茶时间前,她还清清楚楚地听见慕寒渊说什么“全都杀了,葬入天陨渊”,怎么现在就突然变成了降者全部收编?
旁人是朝令夕改,在慕寒渊这儿甚至没过个时辰。
难怪前世才一两个月,慕寒渊就已经重启魔尊殿,一统魔域四方主城,而这一世却近一年未有太多动静。
如此看来,虽入魔未改,但他的宿命,一定还有破局之道吧……
云摇靠抵在池子前的玉石屏风上,正略有欣慰地想着。
面前幔帐忽起,如蝶翼翩跹。
待素纱落定时,云摇身前已然多出了一道素袍青铜面的清绝身影。
“…偷听?”那人声线被青铜面具所覆,也沾上了几分金属似的清冷质地,垂望下来的眼眸,就更是冷淡得不带一水情绪了。
“我何时——”
云摇下意识反驳。
“那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慕寒渊问道。
“我,我就是,”云摇卡了下,侧过身觑他,“这屏风和幔帐,连个门都没有,我就算是在水池里一样能听得到,哪来偷听之说?”
慕寒渊冷淡瞥过她:“强词夺理。”
云摇:“?”
“??????”
她这辈子还没在自己徒弟这里听到如此大逆不道居高临下的妄言!
“生气了?”那人忽回过身,凉凉淡淡地临睨下来,“你只是我的一个侍卫,今日之前,三个月之后,你与我半点关系都不复——又有什么资格与我动怒?”
“……”
气得撸袖子的心情戛然消止,云摇怔在了原地。
她怎么忘了,她已经将慕寒渊逐出师门了。
即便一剑穿心、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是假,但当着众仙门乃至天下人的面,说今日之后乾门之下再无此徒、两人之间再无瓜葛,总是做不得假的……
少年束冠上的羽缨微微耷拉下来。
“不跟上么。”
几丈远外,忽响起那人冷淡清声。
云摇抬眸望去。
就见覆着青铜面具的白衣琴师微微侧身,负袖等她。见她抬眸,那人才又开口:“你是我的贴身侍卫,‘贴身’二字,你可明白?”
“又要去哪。”
“天陨渊收服玄武卫降者,须得我露面,”慕寒渊等她走到身侧,才转身往外,“你一并来。”
云摇心绪郁郁地跟了上去:“难不成今天开始,你睡觉我都要贴身伺候着?”
“不必伺候,同榻便是。”身旁那人淡声平静。
云摇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停下来扭头看他。
“又怎么。”慕寒渊也随之停下,再自然不过地回眸。
云摇微微咬牙:“同、榻?”
“嗯。”
慕寒渊抬袖,一覆心口:“我从前被最亲近之人在这里捅过一剑,如今最怕自己睡觉。”
云摇哽住。
慕寒渊拿黑漆漆的眸子淡然睨她:“你不是说,你并非断袖之癖么,那今夜便同榻而眠,又有何不可?”
“……”云摇,“?”
青龙城,城主府。
一位蓄着长胡,身材消瘦的中年男子坐在城主府正堂的主位上,皱着眉望堂下跪地的青龙卫左使:“探子可回来了?天陨渊附近战况现如何了?”
“回禀城主,天陨渊战事已经结束。”
青龙城城主面色一变:“这么快?”
“是。昨日玄武卫绕天陨渊而下,长驱直入长仪山脉西侧的狭长谷地后,原本与之合围两仪城的朱雀卫七营忽倒旗,叛投向两仪城内的白虎城城主。之后,朱雀卫与白虎部合力,共逐玄武卫十万精兵于天陨渊前。”
“玄武卫败了?那可是十万精兵!”青龙城城主难置信问。
青龙卫左使颔首道:“玄武卫据天险之地,自古易守难攻,少受操练;年前,城主亲信幕僚挟宝逃离,城内人心四散,已为今日之祸埋下根由。且此次行军,玄武卫十万精兵跋涉数千里,疲于奔袭,而朱雀卫早至两仪城下数日,休整精良,以逸待劳;此番以有心算无心,使玄武卫众入彀受惊之下一战即退,自是溃不成军。”
“那十万精兵如何了?”
“这……”
青龙卫左使犹豫了下,还是坦言道:“白虎城新任城主有言,凡降者不杀。故而十万玄武卫中除了城主亲卫营数千人外,少有抵抗,皆降于白虎。”
“玄武城城主呢,他不是亲自领兵了吗?还有他那号称精锐的亲卫营呢?”青龙城城主语气有些焦急,胡子都跟着抖了两下。
青龙卫左使憾然垂首:“亲卫营斩逃兵上千,以儆效尤,起初有效,但终究难当大势,反而彻底激怒了有意叛降的玄武卫外营,不待朱雀卫与白虎部出手,玄武卫便已兴内斗——最终包括玄武城城主在内,尽数覆灭于天陨渊前。”
青龙城城主面色微变,正要说什么,忽然身形一停。
他似乎朝身后屏风后抻了下脖子。
几息后,青龙城城主转回来,问道:“那伤亡如何?”
“玄武卫亲卫营素来精锐,但只有五千余人,对上十万玄武卫外营,难免寡不敌众,最终玄武卫伤亡过三万,余者尽数归降白虎部。”
“……清楚了。”
青龙城城主沉思片刻后,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你先下去罢。近些时日,青龙卫操练须时刻注意。”
“是,城主。”
待青龙卫左使告退后,青龙城城主又等了片刻。
只待对方离开了神识范围,青龙城主登时便从椅子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他绕过正堂后的屏风,直奔后堂而去——穿过了层层帘帐,终于到了藏在最里面的密阁。
“陛下。”青龙城主毫不犹豫就折膝,朝晦暗处那道坐在圈椅里的身影跪了下去。
只是他双膝还未着地,就被一道无形的风拂托住,然后将他身影抬了回去。
灯火昏昧处,圈椅里的那人垂下手:“龙宫早已埋没万年,我说过,不必再行这些虚礼。”
“是,是。一切听凭陛下……不,大人吩咐。”
青龙城主擦过额角的汗意,忧心忡忡地抬头看向昏昧内,“这天陨渊的战事,竟当真按那位所说的第二种境况发展了,如此一来,我青龙部难道真的要依言掺入其中?”
“我与那些最喜背信弃义的狡诈人族不同,既是我所应承之事,他也办到了他应允的条件,那我们自是应当按原本的约定履行。”
青龙城主迟疑道:“可如此一来,为他任做嫁衣不说,我青龙城的伤亡恐怕也会惨烈。”
“慈不掌兵,你若同我当年一样,始终持此等愚昧之仁,那终究也会落得我当年的下场。”
昏昧里,那人不知是自嘲还是嘲讽地冷声笑了。
“更何况,我只应允若天陨渊战事不起,便主动出兵,未曾应允过出兵结果。若青龙城能反坐收渔翁之利,一举将之吞并,那也并非是我违诺。”
“……”
青龙城主暗忖片刻,终于还是将心一横:“是,我这就暗中吩咐下去——今夜便趁夜色开拔,明日一早必过长仪山脉、赴两仪城天陨渊!”
暮色沉沉,千山落日。
晚霞披泽过寥廓无际的林野,整座魔域南疆都似湮入了融融的血色长河里。
作为慕寒渊新晋的“贴身侍卫”,云摇跟在白虎城新城主的身旁,几乎是寸步不离。今日晌午过后,她便乘上了慕寒渊的辇车,随着白虎部亲卫一路向西南行下。
在云摇看来,天陨渊危局已解,“凡降者不杀”的命令又是她在旁看着慕寒渊亲令传下,当无余患。
她巴不得早些离开那个地方。
很难说清缘由,但那座传闻中陷落千年的魔尊殿的旧址,即便藏在魔焰滔滔的天陨渊下,也总让她心中有种诡异的感觉。每每神识扫过,她甚至都会生出一种发自心底的惊悸。
就好像,天陨渊里藏着什么叫她仙格都随之栗然的、陌生又熟悉的存在。
——这感觉,早在云摇初至两仪城,将小伶带离那夜就已经出现了。
而随着辇车卫队渐行渐远,进入朱雀主城的疆域之后,云摇感知到的那种像被什么过往之目紧紧逼逐在脑后的惊栗感也总算淡褪了些。
恰逢辇车卫队行经洱清河的某道分支河流,落下来供飞兽饮水休憩,云摇瞥了眼覆着青铜面阖眸休憩的慕寒渊,就也偷偷掀了帘子,溜达到了辇车外。
护送辇车的卫队,是由白虎卫与朱雀卫各出了一支亲卫。两边合军不久,还未磨合周全,即便见了不认识的陌生面孔也不为怪。
如此,云摇凭着一张俊美无害的少年面孔,毫无障碍就“混”进了在河边休息的亲卫当中。
起初她是奔着聚合最多的那个圈子去的,只是甫一坐下,甲衣还没沾上草末,就听隔壁一位大哥兴致勃勃地问:“哎,你们有谁见着城主辇车里的那位贴身侍卫了没?”
云摇预感不妙,眼皮猛跳了下。
“那哪里见得到?城主大人藏他藏得跟眼珠子似的,别说模样了,头发丝我都没见着一根!”
“听说是你们朱雀卫雨霖营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生了副什么模样,能迷得城主大人为了他,心甘情愿地在两仪城那等险地据守数日啊?”
“就是,真想偷偷看上一眼,听得人心痒!”
“…………”
三两句荤话罩下来,晃得云摇起身都踉跄,差点连滚带爬地逃去了一旁。
好在总算有些正经老兵,也同样散着兽马,围坐在不远处的河溪旁。
云摇原本被方才那席呛得不轻,打算直接回辇车里的,却在行经这一圈亲卫时,被他们的交谈绊住了脚。
“……天陨渊果然还是打起来了啊。”
云摇身影蓦地一停。
她侧眸望向方才开口的人。
“听说了,也正常。玄武卫素来是出了名的亲疏有距,城主那位亲信幕僚离开之后,没了他的笼络操持,玄武卫内部就更是分崩离析了!”
“可不是么,听说这降者不杀的命令一下,玄武城主身边的亲卫就杀鸡儆猴地灭了半营呢——可惜咯,过犹不及,这悬崖边上,反倒是逼出了余下卫营的血性,愣是未动用朱雀卫白虎卫一兵一卒,就远远观着他们内部厮杀起来了啊。”
“这是兵不血刃啊!城主这番计谋心思,当真可怕。”
“啧,死了多少?可有回禀的了?”
“传令兵去城主大人那儿汇报之后,我顺便听了一嘴,约莫去了三成呢。”
“嚯……”
云摇神色微变,原地身影一晃。
下一息,她便已经出现在了慕寒渊的辇车内。
那人仍是如她方才离开时一样,靠在车厢内的软衾上安然休憩。
即便此刻云摇忽然现身在辇车内,他也依然不见反应。
像是全然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
云摇指尖微抽动了下。
……他们所言,竟会是真的吗?
慕寒渊他当真是明知玄武卫内不和,以降者不杀离间,故意为之?
云摇正想着。
不经意时,她眼神复杂望着的那人的青铜面具下,长睫忽缓撩了起来。
“…在看什么。”
兴许是睡意作祟,那人声线也透着困倦的沙哑。
云摇沉眸望着他,须臾后,终于还是开口直言:“你早就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
“即便下令纳降者不死,玄武卫也必将大乱,”云摇低声,“所以你才放心离开的。”
“若你所说‘放心’,是指我不愿你看到那一幕的话。”
慕寒渊声线浸上了夜色似的凉淡,“怎么,你也与旁人一样,认定我既是魔,便生而为恶?所行之事,必然是为了为祸苍生么?”
云摇梗了下:“我不曾这样说。”
“但你却是这样猜测的,”慕寒渊轻哂着俯身过来,眼眸却冷,“不如,你来给我出个主意——魔域四大主城,如今已是乱局。玄武卫内部之势,更早已是可疏不可堵,我不愿白虎、朱雀同样卷入其中,只能以最小伤亡避免最大祸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云摇微微攥紧剑身,欲言又止。
却是慕寒渊替她出口:“你是想问,我是不是故意以那三万性命填天陨渊,欲重启魔尊殿?”
云摇眼眸微栗,回身看他:“……你是吗?”
“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这乾元界、这世上,最不愿天陨渊下的魔尊殿重新现世之人。”
慕寒渊抬手,轻抚上她纤细的颈,他以指腹捏托她下颌,迫得云摇与他四目相对。
那冰凉的面具几乎要吻上她的唇。
“我若说,酿这一场祸世乱局之人,是慕寒渊,却不是我——”
他漆眸如晦。
“你信是不信?”
“什么叫作不是你……”
在被慕寒渊拉入他眼底沉晦的深渊前,最后一线理智冒头,堪堪拽住了云摇。
她深吸了口气,挥开了慕寒渊捏住她下颌的手。
“城主大人,你似乎又将我当做你的那位故人了。”云摇微微咬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慕寒渊又是谁。”
慕寒渊保持着被她挥开手腕的姿势,垂下了浓密纤长的睫,也遮去了眼底情绪。
青铜面具覆着,云摇辨不得他此刻神情。
略迟疑后,她轻咳了声:“但城主若是有什么想与那位故人说的,又寻不到人,那就暂且说与我听也不是不可……”
“你既不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听。”
袍袖一拂,慕寒渊冷淡着声线靠了回去。他情绪语气疏离得分明,方才耳鬓厮磨的亲密半点不复,顷刻便在这几丈方圆的辇车内,与她拉出了天海似的距离感。
如此前后判若两人的待遇,云摇都叫他梗了下。
而慕寒渊已然合上了眼:“除她之外,我所行所为,也不屑于向旁人解释。”
云摇默然半晌,低声:“可是你那位故人,不是负了你么?”
“……”
辇车里蓦地一寂。
慕寒渊倏然抬眸,回身望来。
云摇叫那面具下的眼神一慑,几乎有种想夺门而逃的冲动,好在勉强压住了,她撑起个假作无关的笑:“是小伶告诉我的。”
“……她怎么与你说的。”
慕寒渊垂下眸,声线不知缘由地低哑下去。
云摇迟疑了下:“也未曾说多少,只是说知道你有一位…孽缘深重的故人,伤你甚深,险些要了你的命去。你与她早已恩断义绝,不该再见。”
“……”
不闻慕寒渊的回声,云摇的心也微微沉了下去。
她低头道:“不久前你也提过她,想来你心里是恨她的。既然这样,又何必执着要再见呢?”
“恨?”慕寒渊轻声重复,“我是该恨她,该恨极了她。愈是这样,我愈要念念不忘、要刻骨铭心——要此生此世,我都忘不得她,也不许她忘得下我。”
“……”
那人声线平静,犹如娓娓道来的再自然不过的诉语。
却一字一句都听得云摇有些发僵。
直到由飞兽拉着,乘辇再起,辇车厢内归于漫长的寂静。
夜色将至的翳影透过窗纱,覆上了慕寒渊的侧身,不知那人是否睡去了。
云摇望着窗外,很久以后才轻声说了句。
“…我信。”
入夜时,辇车终于行抵了朱雀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