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摇原本是想遮掩下痕迹的。
只是这边她甫一入了正堂,迎目就撞见了个陌生纤弱的女子被慕寒渊单手捏着颈,像只濒死的鸡仔似的、被提得绷着脚尖挣扎的模样。
人命关天,匆忙之下,云摇根本来不及遮掩身位痕迹,一道剑风就由她信手掠了出去。
如她所料,剑风打在了慕寒渊垂下的袍袖上,也叫停了他将那弱质女子捏死在堂内的暴行。
一口气松下来,取而代之的,云摇心底泛起些怒。
好在她还没忘自己此刻身份,想要质问的训诫抑而未发,转作一声沉而清亮的少年声:“白虎城城主好大的威风,不知是何缘由,叫你这般不顾身份,也要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纤弱婢女痛下杀手?”
“……”
慕寒渊沉凝着堂内那片遮掩在帷幔后的昏昧。
来人施了术法,自蔽了神容轮廓,虽然他第一反应与直觉都认定该是云摇,可探查回来的——无论身形,声貌,气息,都确是个陌生的少年人无误。
是他弄错了,她今夜不曾来么。
思及此,慕寒渊眉眼低覆上霜冷的戾色,扼着小伶脖颈的修长指骨也随之收紧。
“救……救、我……”
小伶绝望地挣扎着,手臂也抬起,试图向方才黑暗处的人求救。
“——”
云摇捏紧了身侧的剑。
为了防止被慕寒渊认出奈何,来之前她是随手拔了一把朱雀卫的佩剑。但这等普通法器,若不出全力,怕是连如今的慕寒渊的身都近不得。
正在云摇迟疑间,堂内,慕寒渊信手便将小伶扼着颈子拉至身前——
他侧身望向那片昏昧里,让藏身黑暗的人亲眼见他的指骨在少女细白纤弱的颈上一点点捏下去。
青铜面具微微偏过,底下逸出冷淡薄凉的笑。
“我既杀她,自是因为她有取死之道,”慕寒渊反手扼着身前颤栗不已的小伶的脖颈,眼眸如慑,一眨不眨地沉凝着帷幔后,“那阁下是谁,又为何要救她?”
连这个小丫头叫什么是什么都不知道,云摇被问得很有些心梗,好在扯淡惯了张口便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行么?”
云摇一顿,想起此刻自己的身份样貌,立刻又轻浮地跟了一句:“何况如此美人,我见犹怜,就这样香消玉殒在城主手里,岂不可惜?”
“——”
青铜面具下,白衣琴师微微狭起长眸。
“你喜欢她?”
修长如玉的指节再收紧三分。
他低声笑,眼底却寒凉:“那我更留她不得了。”
“咯……”小伶挣扎更甚。
“你!”
云摇猛地向前一步,险些跨到帷幔前,又险险收住了。
虽然经过在凤清涟那儿的试验,她确认过慕九天给的全容丹应当确是能为她遮掩掉全部熟悉的声容气息,但不知为何,慕寒渊的眼神下,哪怕藏身昏昧,她都有体察到那种被逼至死地无可遁逃的压迫感,更罔论要她踏出去了。
见此,慕寒渊却是哑声笑了起来,眸里暗芒更烈:“若是素未谋面,阁下为何如此怕显身人前?…还是说,我们是认识的?我对阁下应当,再熟悉不过?”
“……城主对一个弱女子都能如此心狠手毒,我哪里敢叫你看见身容?”
云摇心跳都快了几分,勉力撑着。
“小爷我不过是个行客游侠,和城主这样的大人物牵不上干系,只是有幸见过城主府的这位婢女,很是嗯……心喜。反正城主也不想要了,不如送我如何?”
“送你?”慕寒渊低声笑了,像是愉悦至极。
“……”
隔着半明半昧的室内,云摇死死盯着他身影,只等他因为她可笑的话有半分松懈,就趁机救人——
可偏偏、即便那人笑得扬颈仰面,指骨仍是抵在小伶喉前。
云摇确知自己敢妄动一息,下一刻他就能叫那婢女命丧当场,神仙无救。
云摇恼得微微磨牙。
慕寒渊何日练就如此刀枪不入的心理防线了?
“你若当真想我将她送你,也不是不行。”慕寒渊笑罢,微哑着声,忽将扣着小伶的指节松了几分。
一朝得喘息间隙,小伶扒着身前那人臂膀,像将溺死而得救的鱼似的,急促大口地喘着气。
她艰难地在他身前扭过头乞求:“大人……大人……放过我吧,我再也、再也不敢了……”
慕寒渊长睫淡扫,凉意入眸。
那是一点厌倦至极的杀性。
云摇顾不得心惊慕寒渊的眼神心绪的变化,慌忙向前一步:“好!”
刚要斩断小伶心脉的气息一停,慕寒渊淡淡撩眼:“好什么?”
“你不是要将她送我吗?小爷说好。”
慕寒渊眼底杀意消褪,又笑起来:“你还未听我的条件,就要答应了吗?”
云摇上前一步,朱雀卫的甲衣在帷幔后露出一角。
“那城主不妨提一下你的条件。”
慕寒渊死死盯着那尾黑甲,眼眸暗仄慑人,声线却柔软得像某种诱蛊猎物的哄骗:“好啊,第一个条件,是你先上前……让我看看你。”
“……”
被暂时松开、却仍在遏制范围内的小伶一怔,她有些不解地回头看了看身后面覆青铜兽具的白衣琴师,又看向昏昧中明显是少年音的那道暗影。
云摇心口莫名不安地快跳了下。
不知缘由,但她总觉着今夜见到的慕寒渊,与从前在仙域时大不一样。
莫非真是她在绝巅上那一剑,叫他伤透了心?
这样一想,云摇原本的恼怒顿时去了七八成,她攥紧了剑,又松开,假作无谓地上前一步。
少年俊美无俦的容颜就曝露在盈盈烛火下。
“——”
慕寒渊眸心如针。
他不信云摇的易容术法能骗过他,可面前又分分明明是另外一个人。
“我出来了,”云摇就靠在师父师兄面前演了一两百年的那点道行勉强撑着,她握剑抱臂,装出一副少年无畏的模样,“现在,城主可以将你手里的小婢女送给我了?”
……没有纰漏。
面具下,慕寒渊微微蹙眉,又松开了:“方才只是第一个条件,还有第二个。”
“第二个又是什么?”
云摇被慕寒渊那眼神盯得浑身发毛,几乎有种被他扒了盔甲看个干干净净的诡异感觉,她不由冷哼了声笑,让自己得以扭开脸去。
“城主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提前说好,即便你有什么断袖之癖,我是断然没有的,我家祖上八十八代单传,可不能在小爷这儿断了。”
慕寒渊听了却不见恼,仍是以一种奇异目光望着他:“我只是觉着,你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云摇:“……”
她确定自己这张脸和自己一点都不一样好吗。
但面上自然是滴水都不能漏的,云摇冷淡一哂:“是吗?不过小爷没那么多时间陪城主忆故人,不如你快些说你的第二个条件,我若做得到,你便将人给我,如何?”
“好。”
慕寒渊睨都未睨小伶一眼,淡声道:
“不过她是我身边唯一的婢女,陪在我身边时日已久,日夜相伴,亲近远胜旁人。”
云摇:“…………”
你刚刚要掐死她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只是尽管竭力忽视了,但那句“日夜相伴”还是叫云摇心里泛起些难言的波澜。
慕寒渊缓下声:“你若想带她走,那便拿你自己来换。”
“——?”
云摇再顾不上心底那点烦躁,蓦地抬眸:“什么?”
慕寒渊低低睨着她:“你便做我的贴身侍卫吧。”
“赎人还要将自己赔进去,”云摇皮笑肉不笑,“你当小爷是傻的?”
“可以给你时限,”慕寒渊眼都不眨地凝着她,“你来定。”
云摇慢慢吞吞地眨了下眼。
她瞥过目光,对上了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哀求看她的小伶。
两人对望数息。
忽听青铜面具下,那人声线薄凉寒戾:“你若再敢看她,”慕寒渊侧身,微微抵下下颌,他近乎亲昵地对着小伶耳旁,温柔低语,“…我便将你的眼睛挖出来。”
小伶猛一哆嗦,眼睛里顿时便满是泪水。
她下意识想抬头去乞求云摇,只是又想起慕寒渊的话,只能死死绷住了,脖子上青筋都绽起来。
云摇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撇过脸:“三个月。”
“嗯?”慕寒渊的眼神立刻便拉回她身上。
“我带她走,”云摇压下眼底情绪,有些冷地望向慕寒渊,“然后回来给你做三个月的贴身侍卫,如何?”
慕寒渊眼神幽沉。
与面前俊美少年对视数息,他低眸笑起来:“好是好,可若是你就这么带她走了,不再回来,我怎么办?”
“那城主大人就只好相信我了,”云摇身影倏动,转瞬就到了慕寒渊身前丈外,她眼尾微泛起薄冷的红,不知是怒是恼,却又生生拧作少年模样的笑,“赌我还会不会回来。”
“……好。”
慕寒渊一根根松开钳制小伶的修长指骨,将人信手一推。
在云摇连忙将人接入怀中时,他眼神慑人如锋,几乎要刺穿了小伶的单薄躯体。
但最终,那些恶意与狰狞还是悉数压制在了面具之下,寒眸深处。
慕寒渊望着她:“我赌。”
“…………”
直到带小伶远远离开了那座临时城主府,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两仪城城外,云摇才彻底松下了紧悬的那口气。
夜风一拂,她才察觉自己背后竟是起了薄汗。
“多谢、多谢恩公!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奴无以为报……唯有——”
“砰。”
云摇实在没那么多耐心听她废话。
一记手刀将人砍昏,云摇顺手提起,望了眼城西天陨渊方向的魔焰滔天,她沉沉地收回视线,身影便快速没入了两仪城外的昏暗中。
不知是不是云摇那一记手刀用力有些重了,小伶一直到次日日上三竿,这才堪堪转醒。
“这里是哪……”
小伶撑着身下的床榻,刚想要起身,就看到眼前华光一闪,冰凉的触感抵在了脖颈前。
她低头看去,“……啊!”
“嘘。”
云摇手腕一抬,用剑锋示意她安静。
小伶哆哆嗦嗦地点头,仰脸:“恩公,你这是……是什么意思啊?”
“怕你以为我救了你就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大善人,又不想和你废话,所以只能用它来提醒你了,”云摇掂了掂这把算不得称手的剑,“我问你答,不许有一句虚言,否则我就将你送回两仪城里,懂吗?”
“懂,懂!”
小伶小鸡啄米似的飞快点头,眼泪一下子就盈得眼角发红,“奴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求恩公不要送我回去!”
“先说,慕寒……白虎城城主为何要杀你?”
第一个问题就叫小伶哆嗦了下,只是她这一日一夜间从鬼门关走了不知道多少遍,早没心力再去遮掩了,只能半跪在床榻上,垂泪道:“是玄武城的探子找到了奴,要奴为他们暗杀城主大人。”
云摇微一挑眉:“你做了?”
“奴,奴不敢不从,不然一定会比死还惨的!”小伶垂泪仰首,又低回头去,“奴给城主大人递了茶,里面下了玄武卫探子给我的毒……”
“给渡劫境下毒?”云摇都被气笑了,“玄武城的人脑子没坏吗?”
小伶泪眼婆娑地抬头:“此毒不同,乃是魔域传闻中才有的‘七日泉’!”
“七日泉?”
云摇听得古怪,回身看向房内的屏风:“你听说过吗?”
小伶一吓,似乎没想到房中还有旁人,便顺着云摇的视线望去。
屏风后果然见得到一道薄薄日影。
停了片刻,才听得后面一声轻哼:“你当真是孤陋寡闻得可笑了。七日泉是鸩魔族最为歹毒可怖的毒物,无色无味,形味皆如清泉,混入水中也分毫难辨,即便是渡劫境都无法察觉,饮下之后七日内必经脉尽断而亡,因此它还有个外号叫‘仙人冢’。不过这毒,即便在魔域也已经失传很久了。”
云摇听完,转向小伶。
小伶慌忙点头:“是,是这样,这位大人说的没错。”
“还以为你救了只小鼠,没想到却是只花纹斑斓的毒蛇,”屏风后,凤清涟冷笑刻薄,“若我是你,现在就将她送回去,叫那位城主勾销了你昨夜脑袋犯浑才会定下的赔本交易。”
“恩、恩公——我没有、我不敢杀人的,我只是照他们说的去奉茶了,我知道城主大人不会喝的!”
小伶吓得花枝乱颤,哭着拽云摇箭袖。
“城主大人救过我,我不会杀他的……他从来不用旁人经手过的茶饭,我、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去给他奉茶啊……”
“好了。”
云摇被她哭得头都有点大。
她将小伶的手拨开,剑也收了起来:“那七日泉,你身上还有吗?”
“还有、有一滴。”小伶哆嗦着手,从腰间拿出只两指宽的琉璃小瓶,双手奉给云摇。
云摇抬起,晃了晃,看着瓶中那滴怎么探查都与清泉无误的剧毒“七日泉”,不由有些心惊。
“这种祸害,还是该早日灭绝。”
云摇说着,反手将它收起。
小伶似乎犹豫了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恩公若是也想下,下给城主大人,还是最好不要了。”
“……”云摇一顿,好笑又好奇,“为何不要?”
“城主大人从来不沾旁人经手的茶点茶水,而且,昨夜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他就已经察觉了茶水中的毒了。”
云摇正想说话。
“她这样一说,我倒是真好奇了,”屏风后,凤清涟冷哂了声,“不如你去试试,看能不能骗过那位城主大人?”
“……”
云摇忍着没翻他个白眼。
她转回来,对上明显当真了吓得瞪大了眼睛的小伶:“不用听他屁话。”
小伶怯怯点头。
云摇又陆续问了一些琐碎问题后,终于将自己最担忧的那个问题抛了出来:“朱雀卫已经兵临城下,玄武卫也不日便至,西有魔焰滔天的天陨渊,东有青龙卫驻守的长仪山脉,你们城主大人可谓插翅难逃——他这些日子,难道就没有作什么准备?”
“没,没有,”小伶白着脸摇头,“连白虎卫,除了随他攻朱雀城的那队之外,其余人都固守白虎城……城主大人好像,好像完全不担心……”
云摇听得蹙起眉来。
“啊,还有一事,”小伶想起什么,脸色大变,“城主大人想要重开魔尊殿!”
云摇一顿。
不等她再问,这次却是屏风后的凤清涟骤然起身,几乎掀翻了外间的桌椅:“他要重启魔尊殿?”
“是……是,城主大人亲口所言。”
云摇回眸,看向屏风后:“魔尊殿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死寂片刻,凤清涟冷声道:“你问她。”
云摇看向了小伶。
小伶迟疑了许久,颤声低头:“旧日魔尊殿陷落后,才现世了天陨渊。两仪城中早有传闻,若要重启魔尊殿,便须得血祭天陨渊,耗、耗十万魂火性命,方能成事。”
“……”
云摇眼神一颤。
她竟不知。
难道前世慕寒渊那般快速地统一了魔域四大主城,叫魔尊殿重现于世,威赫两域,代价竟是将十万魂火性命埋进了那无底的天陨渊里?
原来早在行宫对峙之前,他就已经造下那般罪业,已然是杀孽滔天、回头无岸了吗?
云摇一时心旌惊动,难以自已。
没心思再问别的了,云摇看了小伶一眼:“此间事了前,你不能离开这里。”
“好,奴听恩公的!”
“……”
云摇设下一道禁制,提着剑转身出了屋子。
独自在庭院内站了许久,云摇才将惊涛骇浪似的心绪一点点平复下来。
她转身,还未踏出一步,就看到了等在不远处廊下的凤清涟。
两人目光相对。
片刻后,凤清涟冷冷一嗤,扭开脸:“你果然还是要去——执迷不悟。”
云摇无奈:“我如何执迷了?”
“当日在仙域,他还是你徒弟,所行之事又确有无辜,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救他,我算你们师徒情深,算你深明大义,可如今呢?”
凤清涟声音带上些火星子似的。
“你们师徒情分已断,他如今是白虎城城主,据魔域一大主城,随手一为便搅得魔域内四方云动,风雨欲来——你竟还要去帮他?”
“你明知我并非要助他。”
“可你就是看不得他死!”
凤清涟骤然提声。
云摇身影一僵,她慢慢攥紧了手中剑,凡铁在她掌心发出呻鸣:“我当然看不得他死……”
她凌眸睖向凤清涟,“他是我亲手从刑台上救下来、从血海里拉出来、从魔域带回来的!——那年世人皆知慕九天丧命两界山,我师门八人,除我尽戮,那个时候只有他、我身边也只剩他一人!”
凤清涟神色僵得发青:“我那时在冲第八重……”
“旁人如何我管不得!但慕寒渊不同!”云摇恨声截断,“即便他不再是我徒弟,他也仍是这世上对我最至关重要的人——他受罚我会心疼、他陷困我便一定要救,他犯了错那就我来纠正——所以你说得对,我就是看不得他死,那又如何!?又有何不该有何不可?!”
“……”
在凤清涟栗然摇晃的眼瞳里,云摇慢慢松开了紧握的剑,她吐息,转身向外。
“你若仍不信他也不信我,便不要再在此地等我了,回你的凤凰仙山去吧。凤凰胆的事,待我寻到御衍,自然会将它与陈见雪一并讨回。”
凤清涟下意识跟了一步:“你当真要去?即便慕寒渊已经不再是你带回来的那个徒弟,即便这一切都可能是他设下的圈套?”
“……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会去。”
云摇头也未回。
“今生我会信任他到最后的终局。若他当真要为祸苍生,那也该是我亲手结束这一切。”
盏茶后。
两仪城内,城主府。
昨夜刚进出过一趟,今日白日再行,云摇已经算得上是轻车熟路。
和昨日一样的是,这座临时城主府内,毫无大敌当前该有的守卫森严。
和昨日不一样的是……
没找着人。
云摇茫然地停在有些空荡的寝阁内,上前摸了摸,榻上分明还残留着一丝体温。
而且依她在城外不敢太露的神识粗略探查,慕寒渊分明也就在寝阁之中。
那为何找不见了?
云摇正思索要不要放出神识,细致探查一番——
“你终于来了。”
隔着屏风幔帐,寝阁后首传来那人冷淡倦懒的声线,像是被什么洇开了似的,透着几分蛊人的哑。
云摇擦身掠过屏风。
一瞥而过时,确认铜镜里的“少年”毫无纰漏,她便放心地掀开了面前层叠的幔帐,踏入了一片……
水雾之中。
望着这满眼氤氲的雾气,与浴池中央,雪色长发再无遮掩地迤逦池面的青年,云摇僵停在了幔帐前。
回过神后,云摇转身欲走:“不知城主在,沐浴……我还是等会再——”
“不必等。过来吧。”
慕寒渊懒靠在青石上,他修长而流畅的背肌微微绷着,像是捕猎前蓄势待发的凶兽。
连眼底都微烁着残忍的愉悦。
“都是男子,你怕什么。”
“……谁怕了。”
云摇像根木桩一样竖立在水雾缭绕的浴池旁,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绝不往浴池里看一眼。
“小爷只是没有与人同浴的习惯……同为男子,也不行!”
覆面的青铜面具下,那人似乎低低嗤出了声很不信任的嘲弄的笑:“是么?从未有过?”
这句低嘲的语气,叫云摇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前世她在天悬峰洞府后山的温泉浴池里干过的“好事”。
心虚情绪一时暴涨,她语气都不自觉加重了些:
“自、自然!”
“也罢,”水声波动,雪色长发铺展在湖面上,如月下翻涌于流渚间的银鳞真龙,那人虚靠在青石上,懒撑着额仰她,“只是,我何时说要你与我同浴了?”
“……嗯?”
云摇下意识地回过头。
便正对上了薄光粼粼间,那双漆黑如渊的眼眸。
“过来,”慕寒渊的声线被水汽蒸蔚得低哑,钩织着错觉似的笑意,“为我梳发。”
云摇:“……”
那人说完便已在水中侧过身,冷玉般细腻流畅的薄肌拨动了荡漾的水纹,涟漪从他身周扩开。云摇明明站在浴池外的青石板上,心底却恍惚也有种被那涟漪波及的微眩。
如暗涌的海面上,那只行将被吞下而不知的小舟,被风浪一潮潮荡举上新的高点。
几息过去,仍无动静。
戴着青铜面具的新任城主似乎等得有些不耐了,他侧过脸,面具未能掩住的,侧展的下颌线凌冽向下,水色勾勒得他脖颈修长。
“为何还不过来?”
云摇兀地回神,脸颊灼起迟钝的后温:“我是答应……做你的侍卫,梳发什么的,该是婢女的事情,为何也要我做?还是我去给你喊别人来——”
“我唯一的贴身婢女不是被你带走了么。”
不知有意无意,那人似乎在“贴身”二字上咬了重音,听得云摇眉心不由地蹙了下。
她转到一半的身又正回来。
“难不成,小伶之前做的事,我都要一并为你做?”
“小伶?”
青铜面具下,那人长眸微狎,眼底如危险流光,“才一日过去,唤得就如此亲近了啊……”
“嗯?”
云摇没能听清他背对着她的低语声,下意识往浴池边进了一步。
慕寒渊道:“便是要你将她所做过的一并都做了,那又如何?”
“我是你的侍卫,”云摇磨牙,“不是侍女。”
慕寒渊却笑了:“你怕是记错了,昨夜我说过,是要你做我的‘贴身’侍卫,而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只须带一柄剑站在旁边就可以了的侍卫。”
云摇一怔。
昨夜那人扣着小伶的颈,漫不经心地朝她抬眸,启唇时所说的,似乎确实是……
[你便做我的贴身侍卫吧。]
“……”
回忆完的云摇心里一梗。
还真是。
“你故意算计我。”云摇慢慢吞吞地收紧手指,握紧了剑。
“怪就怪你救人心切,自丧分寸,”慕寒渊笑意凉薄,“或者,你若后悔了,现在就将那婢女还回来。”
云摇眼神微动:“若还回来,你会将她——”
慕寒渊轻飘飘地一句:
“杀了。”
云摇:“……”
区区八个月不见,慕寒渊怎么就变成这副叫她认都不敢认的德性了?
“大人这城主做得,当真悠闲,”云摇一边不自在地走近,一边嘲弄,“两仪城南已经兵临城下了,玄武卫恐怕也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抵达北门,城主大人还有心在这里沐浴梳发么。”
“外面的事自有旁人处置。”
那人倦懒着声线不为所动。
“扰不到你我,你做我教你做的事就好了。”
“……”
放在浴池旁的长条桌案上,那只羊角玉梳还是被云摇拿了起来。
她有些拙然地在浴池旁半蹲下身,朝水里映着的青铜面具的眸影嫌弃地招了招手:“靠近一些,我够不到。”
慕寒渊僵了下,然后还是依言,向后退了几寸,靠在了池边沿的石壁上。
云摇迟疑了下,垂手,从水里捞起他一截雪色的发。
和想象中冰凉如雪的触感不同,它是柔软,温顺的,像银色的水一样流淌在她的掌心,好像一时不察就会从她手中滑落,稍纵即逝。
云摇拿起梳子,轻慢地给他梳了下去。
室内寂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抑下,只余留潺潺的水声,和满室旖旎的暗香。
云摇生平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难免有些生涩笨拙。
即便小心提防着,还是在某次落梳时,指尖蹭过了慕寒渊长发下的颈侧。
那人蓦地一颤,倏然抬眸。
池水中,他线条流畅的背肌瞬时便绷起张力凌冽的弧线,垂发下的脖颈微泛起红,像是蕴藏着什么即将爆发的情绪似的,叫人无故紧张得要窒息。
云摇僵了下:“我不是故意……”
慕寒渊垂在水中的指节捏紧,又松开去。
几息后。
云摇才听得他声线低哑地问:“你似乎丝毫都不好奇我的发色。”
云摇一怔,下意识看向指尖间银锻似的长发:“魔族中种族繁多,形态各异者都有,发色,不算什么。”
“那你呢。”
“什么?”云摇顺口接了。
“你喜欢黑发,还是雪发?”
梳子在他发间一停,云摇有些莫名奇妙地仰眸看他:“有区别吗?”
“自然有,若不同的发色,便代表着不同的人呢?”慕寒渊在水影里望定她的眼眸,不给她分毫逃脱的机会,“你会喜欢哪一种?”
云摇想了想,垂眸笑了:“我喜欢,会永远陪在我身边的那种。”
“……”
水影摇晃,背对她的人却像是怔在了那儿,一动不动地与她在水里的投影对视。
等醒回神,云摇微蹙着眉歪了下头,拖腔慢调:“城,主,大,人?”
慕寒渊眼神晃动。
某个刹那下,他藏在面具下的清隽面庞上忽然从眼角绽开了一分狰狞——
云摇只见身前浴池里的那人蓦地折腰,抬手覆住了心口位置,像是在隐忍某种剧烈而猝然的痛意,连背对她的修长脖颈上的青筋都一瞬就暴烈地绽起。
云摇一惊,跟着慌神地跪到了池旁,抬手就要将灵力向慕寒渊体内灌入:“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身上还有伤吗?要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