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见桃花照玉鞍/魔尊徒弟买一赠一—— by曲小蛐
曲小蛐  发于:2024年05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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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有所预料,广场中四方角落依然是一片哗然。
而那道清绝如雪的身影,也果真在两名众仙盟执事一左一右的迎送下,踏入场中。
直到五座莲台前,慕寒渊停了下来。
“寒渊尊。”闻不言高高站在莲台之上,行了个抱剑礼。
慕寒渊背影清挺如剑,声色淡薄:“闻宫主。”
“关于几日前,在浮玉宫地界,天现异象,魔焰滔天,那方天地至宝的灵镜所昭示的来日魔头灭世之祸——寒渊尊,你可有辩解?”
身后声噪嘈杂,慕寒渊却如未闻。
肃杀秋风拂得他衣袂扬起,而他身影笔直如剑,岿然未动:“非我所为,何来辩解。”
“好一个非你所为!”浮玉宫众人间又站起来一位,正是那位笑面虎的五宫主段松月,不过今日他也不作虚假姿态了,倒是不知因何,盯着慕寒渊的眼神里泛着阴毒的光,“那日异像所显,千里之外犹能得见,多少仙域修者亲眼见证——寒渊尊竟还要狡辩?”
慕寒渊长眸低垂,掩下眸里一点厌倦至极的情绪。
只是这次不等他开口。
身后人群里忽有人冒出来一句传声——
“谁知道那镜子是什么东西,说预卜就预卜了吗?天上异象是真是假还未可知呢。”
此句一落,很快就有仙门弟子附和了两句。
“确实啊,我见都没见过那镜子呢。”
“听说是碎了,什么天地至宝,这么经不起折腾?”
“我看是那些来历不明的贼人抢夺不成,故意栽赃倒有可能……”
“胡说八道!”
台上,段松月勃然大怒:“那灵镜乃是九思谷为此次仙门大比准备的至宝!九思谷各位道友更是在场,亲眼见过那一幕如何发生——敢问萧谷主,是也不是?”
听话抛到了自己这儿,满场目光跟着落身,萧九思心里骂了段松月三遍,面上笑容和熙温吞:“这灵镜么,确实不假,但当日之事,我不在场,其余做不得声。”
萧九思话说过半,就感觉一道目光恶狠狠地从自己身上刮了过去。
……竟还是从台下来的?
他啼笑皆非地望下去,想着乾门哪个弟子或是仙域哪个寒渊尊拥趸,竟然有这么大胆子,敢给他这个四大仙门掌门施一记眼刀。
然后萧九思就在乾门弟子的最后方,窥见一张乌黑长垂的帷帽。
萧九思一怔。
耳边话声犹在继续——
“诸位听到了,萧谷主亲口佐证,那灵镜确有其事!”段松月悍然提声,“此事事关重大,灭世之祸不可不防!若处置不善,很可能危及整个仙域乃至乾元!还请宫主决断!”
“……”
莲台下骚乱更甚。
赞成的、反对的,相信的、质疑的,诸多声音不一而足,充斥着整个广场。
闻不言假仁假义地叹了口气:“寒渊尊,并非我不愿保你,实是此事非同小可,纵使你我私交甚好,我也不能置整个仙域安危于不顾啊!”
台下仙域众人间,忽冒出个极小的声音。
“无耻之尤!”
莲台上闻不言悲恸的脸色一僵。
他身后段松月立刻反应过来,惊怒上前:“何方宵小,敢趁乱扬恶?!”
偌大灵压向下,骤然压得整个广场内四处寂然。
四大仙门没人说话,底下一众中小仙门更不敢贸然动言。
段松月嘴角勾起个阴沉得色的冷笑,正要转身回禀闻不言,只是刚将他胖得颤巍巍的肚子转过半圈,就听得身后寂静里,一声微颤、但清晰咬字的怯怯女声:
“寒渊尊从未做过任何危害仙域的事,你们,怎么可以凭一道异象就给他定罪?”
段松月脸色狞然,转身:“哪个门派的无知弟子,竟敢在此——”
他话声未落。
距离那名瑟瑟的女弟子不远,又有个男弟子僵着身影,梗着脖子仰头:“我们是人微言轻,但寒渊尊对我有救命之恩,若不是他,我几十年前就已经死在妖兽口中了……众仙盟若要问罪,那,那连我一同拿下吧。”
“……”
犹如一两滴雨声敲落在寂静湖面上。
紧随其后,是一场声势并不浩大,却犹如将天地洗刷一净的晴雨。
“还有我。”
“我……我也是!”
“修者修心,若连这般不公都不敢直言,那我还修什么长生!”
“没错,要拿寒渊尊问罪,那也一并问我好了!”
“……”
站在莲台下,慕寒渊微微怔然。
他不禁侧过身,望过身后一双双情绪复杂的眼。那些面孔他俱是不识的,硬要翻找,兴许能在识海中勉强找出些救过的那万千修士的几分相似眉目来。
那些是他从未真正在乎过的、甚至有些怜悯的,弱小苍生中的一员。
无论是段松月还是闻不言,一根手指都能叫他们灰飞烟灭。
可他们还是站了出来。
慕寒渊忽想起了云摇那日与他说过的话。
[……那你还是不明白。]
[待你真正明白那日,你不会是因为我,而是因为这世间本身。]
只是他以为自己从未履红尘。
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好像早已成为红尘中,许多人一生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们……你们……”
台上,段松月气得圆滚滚的肚子都起伏难平,他面红耳赤地死死瞪过每一个有声音冒出来的地方。
但即便他所望之处被他震慑下去,其他地方又会有声音接上。
眼看着声浪就要连成一片——
“唉,我何尝不同诸位一般想法呢。”闻不言忽然出声打断,压下了一片众议。
他抬头,直望向乾门方向:“不如这件事再问一问乾门吧,寒渊尊毕竟是贵门小师叔祖门下弟子,交由你们来评议也更合适些。”
“……”
场中一寂。
显然所有人都有些意外,没想到闻不言竟然愿意将此事交给乾门决议,更有弟子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误会这位闻宫主了。
掌门陈青木也意外,但方才他便皱眉欲言,此刻更是直接开口:“闻宫主,以我对寒渊尊的了解,他必不可能做得出——”
“陈掌门,”闻不言出声打断,朝陈青木露出个和善的笑,“我知按师承论,你与寒渊尊本就是同辈的师兄弟,这方面自然不好叫你左右为难,依我看,此时还是交由贵门的长老来说,如何?”
“……!”
陈青木脸色陡然一变。
他扭头怒目,少有地剥开温吞老好人的模样,瞪向了长老中为首的褚天辰。
映证了陈青木所猜测的——褚天辰也恰在此时向前一步,肃然出声:“寒渊尊与我等弟子虽为同门,但乾门也绝不会包庇祸世之徒、坏我乾门数百年清誉声名。如何处置,还是交由众仙盟话事。”
“好,好!不愧是乾门长老,为天下大义,高风亮节!”闻不言几乎将露出得意的笑,他一扫台下既震惊又哑口无言的仙域修者,“如此,那众仙盟便——”
“我呸。”
一声清亮女音,掺着几分笑意,忽地盖过了闻不言的洪亮声音。
闻不言与他身后众人脸色一变。
——他既要平众言,传声之中灵压威重,绝不是随便什么人能盖得过,更甚至,这声音都不该从台下这一众小仙门中传出来。
“什么人!”闻不言脸色也挂不住了,他上前一步,神识悍然扫下。
还未察觉对方,却是见慕寒渊竟然转过身,朝广场中某个方向望去。
那个神情,闻不言与慕寒渊相识百年,见所未见。
他心头蓦地沉了下。
而此刻,乾门弟子从前向后,已如仙力分海,浪潮一般劈向两边。
一道从头到脚黑得纯粹的身影,从乾门弟子统一的衣袍间显露出来。
所有人目光好奇聚上去。
只是他们还未看清,就觉得那身影一晃,像是水中月随波散开。
而下一刻,伴着几声惊呼,那道黑衣身影就骤然出现在广场正中,慕寒渊身前。
闻不言眼神警惕异常:“你是什么人!”
“我?”隔着帷帽,云摇轻笑,“我是你祖宗。”
“大胆!!”
闻不言惊怒抬手,就要一记剑风落下,只是还未蓄出,就忽然被旁边段松月一把抱了上来。
“宫主,不可!”
“……你疯了不成!”闻不言差点气死,“她方才说什么你听到?!”
“这应该就是我说过的,慕寒渊的师妹。”段松月抖着脸上的胖肉,又气又恨地说。
闻不言贵为浮玉宫之主,何曾被人这样骂过,早气得理智将失:“慕寒渊的师妹又如何,她——”
骤然卡壳。
修者们正茫然。
不知哪个角落,忽钻出个女声:“咦?寒渊尊的师妹哎,那不就是乾门二代弟子咯?真按辈分,确实得算是闻宫主的祖宗了吧?”
“——!!!”
闻不言气得差点一掌拍过去。
可惜袍袖未动,就见台下那名黑衣女子的帷帽长纱无风自拂。
杀意凌厉。
闻不言一凛,警觉地握住了剑身,背后冷汗都差点下来。
面上僵持未动,他传音向段松月:“你上次不还说她充其量是个还虚境巅峰的修为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宫主,上回我带心腹亲自去的,要不是中途被人插了手,必然能叫她折戟当场,按理说所试不假啊……难道她竟真是盖得过慕寒渊的仙才,如此短时间内,还能晋一个大境?”
“……要真是这样,那更留他们师兄妹不得了。”
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闻不言望着台下,目露狠意。
他将手背到身后,一道剑讯捏传出去。
传完之后,闻不言似乎长松了口气,眯眼看向台下女子:“既是寒渊尊师妹,阁下又为何鬼鬼祟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黑衣女子懒声抱臂:“我不示真面,总好过你们真不要脸?”
“云、师、叔!”闻不言再能屈能伸,这会话声也快从牙缝里挤出来了,“我敬你是因为你辈分高,但你莫要仗势欺人。”
“我仗势欺人?哈哈,谢谢你啊,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云摇扭头,一扫后面憋笑的众小仙门,“你们说,方才是什么人高高在上道貌岸然,活脱脱演了一出仗势欺人的猴戏啊?”
“——”
话声一落,再抑不住的满场低笑。
浮玉宫众人自然是气得半死,莲台上的大仙门间也有骚动,也就没人注意,九思谷为首的萧九思忽地捏紧了檀木座椅的扶手。
力度几乎要叫那张椅子灰飞烟灭。
而就在闻不言面露狠色,几乎要动手时,他忽然像是听见了什么传音,脸色蓦地一松。
云摇同样骤然转身,看向五座莲台后,天山方向。
众人尚不明缘由。
就见闻不言扭头,对着白玉屏后的天山方向跪了下去:“弟子闻不言,恭迎碧霄老祖出山!”
场中骤寂。
紧随其后,浮玉宫一众长老弟子纷纷跪地——
“弟子恭迎碧霄老祖出山!”
“恭迎碧霄老祖出山!”
“恭迎碧霄老祖出山……”
场中,所有站在慕寒渊这边的修者几乎尽数面色大变。
对于这位传闻中的浮玉宫老祖,三百年前就开创浮玉宫后继任太上长老的碧霄道人,仙域里一直有所传闻。
其中最笃定一条,莫过于他已跨过天堑,入渡劫境。
——那是乾门小师叔祖昔日都未曾越至的境界。
无论是出于惊恐或者崇敬,广场内的一众修者纷纷折腰,向着同一个方向行礼。
转瞬之后。
一道仙风道骨的青袍,轻飘飘地从天而降——
落到了五座莲台中,最顶上的那座。
“诸位道友,不必多礼。”长胡飘飘的老道一副不知寒暑的仙人模样,满面悲悯,抬手一鞠。
所有折腰或跪地的人,只觉同时被一道清风托起——
竟全都直了身。
如此修为,惹得在场众修者骇然。浮玉宫的长老弟子们更是挺直了腰背,露出得色。
“……”
帷帽下,云摇脸色一变。
身周气息都浮动了下。
慕寒渊察觉,微微侧身,传音道:“师尊,若是不敌……”
还没说完,他就听见云摇咬牙切齿地开了口:“这个老狗,不要脸至极——他是不是站了你的莲台?!”
慕寒渊:“……”
慕寒渊:“?”

碧霄甫一现身,乾门方向便有不少人变了脸。
“父…掌门,我们该怎么办?”陈见雪面向陈青木,素来清婉的神色难掩焦急。
陈青木同样面容凝沉:“今日之事,看来是不能善了了。”
“……明白了,我去通知弟子们。”
父女两人神识传音结束,陈见雪向后走去,路过厉无欢时她有些忧心又歉疚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擦肩,陈见雪传音:“早知今日,我就不带你回乾门了。”
厉无欢不在意地笑了:“我早便说过,我为你而来。无论发生什么,我也都会陪你一起面对。”
“谢谢你,无欢。”
陈见雪朝厉无欢轻一颔首。
但危急关头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她步伐未停,径直朝弟子们的方向去了。
褚天辰从陈见雪背影上收回目光,起身走到了陈青木的座椅后。他微微俯身,抬手扶按上陈青木的座椅靠背,捏紧:“我提醒你一句,掌门,乾门不是你一个人的乾门、更不是他寒渊尊一个人的乾门——我们是绝不会同意,为了一个人,让所有弟子拼上性命的。”
“你当真认为,今日之事,只关乎寒渊尊一人?”
陈青木侧回身,冷眼扫过褚天辰,“这些年我一直对你们一脉的行为熟视无睹,放任你同浮玉宫之人结交,却没想到时至今日你依然如此天真——你以为浮玉宫最忌惮、最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到底是哪一门?若没有了寒渊尊这位未来乾元道子代乾门撑过的这百年,你以为乾门今日何在?”
“你可以退、可以让,但你今日退让之后,终有一日乾门便永无立足之地!而我绝不可能让你践踏先辈荣光、带乾门走到那样的境地——这才是我绝不可能让你当下任掌门的原因!”
“今日之危,你若敢有异心——十息之内、我必叫你血溅当场、祭我乾门!”
“……”
褚天辰握着椅首,有些僵在那了。
他与掌门陈青木同门业已百年有余,见惯了对方没脾气的老好人模样,向来对陈青木嗤之以鼻——他一直觉着,陈青木能当上乾门掌门,全靠五师叔祖慕九天弟子的身份。外加乾门一代二代弟子尽数耗竭在仙魔之战里,这才让这个绵羊似的废物捡了便宜。
然而直到此刻,直面陈青木那双蜇人的眼,褚天辰才发现他错了——
这是一头苍老的狮子,曾踩过无数同伴的尸骨与血海,一步一步驮着乾门走到今日。
没人能够想象这些年他经历过什么,他也只以苍老的温吞与软弱示人。
可谁若踩到狮子的底线……
这头苍老的狮子就会亮出它掩藏多年的森戾爪牙,将他们撕个粉碎,去祭奠它心底那个埋葬着太多人的无底深渊。
尽管只是神识传音,但乾门这边的拉锯,到底还是被人瞧入了眼中。
闻不言在心底暗骂了褚天辰一句“废物”,又生怕自己的办事不力惹怒了碧霄,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最上面那座莲台,传声简言了几句。
“老祖……”
碧霄听罢,慈眉善目地回了传音:“慕九天的徒弟啊,多少年不曾听过的名了,那也算是位故人了。”
闻不言嘴角抽了抽。
他继任浮玉宫宫主就是这百年间的事,对三百年前两界山之战里,自家与魔域修者联手葬送乾门最后二杰之一的阴谋也有所耳闻。
被自己亲手送葬的仇敌,这位老祖竟也敢提作“故人”,当真是……
“既如此,那看在故人的面子上,我们也不要逼人太甚了。”碧霄忽幽幽道。
“——啊?”闻不言一愣,没理解过来,仰头看向高高在上的碧霄。
而碧霄的声音已经扩至整个广场上空:“乾门道友,何必内斗,伤了自家和气?请听我一句。”
“如今只凭天象预卜,便要定未来乾元道子之罪,确实有失妥当。但诸位可是忘了,这银丝莲花冠乃是至高道冠,只有真正心性冰洁渊清之人,才能够冠戴。”
低头望向莲台下,碧霄徐徐一笑:“不如,今日便请寒渊尊过洗练池,行‘验冠’之礼,如何?”
“……”
话声一落,四方哗然。
唯独站在最前面的云摇有些茫然,她微微偏过头,神识传音问慕寒渊:“验冠之礼?那是什么?”
虽然不明缘由,但云摇总觉着,自己问完之后,慕寒渊便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然后才听他道:“入洗练池,验银丝莲花冠,是继任道子的最后仪程。”
“……?”
云摇怔足了三息。
她总算明白为何其他人反应如此之大了:“送你上道子之位?这老狗疯了不成?”
“老祖,万万不可啊!!”
闻不言大概是生平第一次和云摇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也怀疑他们老祖是不是闭个长关把脑子给闭坏了,竟然要做这种损己利人的事!
“您这两三百年闭关已久,对慕寒渊的心性不了解,这乾元界众所周知,他七情不显六欲无相,莫说是区区洗练池内银丝莲花冠的验冠了,便是叫他去梵天寺作主持,经那天勘地验,怕也是毫无问题的!”
“他有没有动情伤欲,能不能过洗练池的验冠之礼,我并不在意。”
碧霄垂着长眉,不紧不慢道。
“啊?”闻不言一愣,“那老祖是想做什么?”
碧霄将阖着的长眸睁开一线,有些冷漠地望了眼这个愚蠢至极的后人:“自然是为了我此次出关所为之事——他身上那件金莲灵宝,究竟是不是能够破这乾元天谴的破道圣物,我一验便知。”
闻不言恍然,随即几乎难抑眼底兴奋到狰狞的情绪:“若真是那件破道圣物……”
碧霄长眉一颤,仰头看向天际。
雪眉下,他慈祥悲悯的眼隙里,终于漏出了贪婪、癫狂、阴毒冷血的恶意:“若真能确定是它,莫说杀一个要继位的乾元道子了,即便是血祭整个乾元界,助我等飞仙,又有何不可呢?”
“——!”
洗练池并非一方真正的水池,而是一件法宝,封存于众仙盟宝库之中。
世人多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相。
云摇亦然。
在碧霄老头一挥袍袖,将那一面犹如平置的数丈方圆的“镜面”显现于莲台下时,云摇不放心地问慕寒渊:“这确是洗练池吗?碧霄没给你偷梁换柱吧?”
“是。”
慕寒渊垂眸,不必去看,他业已能感知到银丝莲花冠与地上那方镜池的强烈感应了。
“莲花冠与洗练池中的洗练石本是一体同存,只有它们之间能互生感应。”
“那就更奇怪了。”
云摇百思不解:“世人皆知你圣人心性,银丝莲花冠自冠戴之日起,便是清冷无尘,过洗练池如履平地——他怎么会那么好心,助你成圣?”
“……”
身边无故没了声音。
云摇回神,正觉奇怪,扭过头要去看慕寒渊,就听得最上方的莲台传下来了碧霄的声音。
“寒渊尊,请入洗练池吧。”
“……”
慕寒渊停在原地。
数息后,云摇听得神识传音里他轻叹了声:“抱歉,师尊。”
云摇心头莫名一跳,抬手欲拦。
然而迟了——
雪色袍袖擦过她指尖,那道清孤身影一步上前,踏上了洗练池犹如湖面的镜面。
银丝莲花冠忽亮起来,被掩抑在银白之下的丝丝缕缕汇起,犹如灵光淌下慕寒渊周身——
洗练池内水纹荡开,向四周散起涟漪。
而下一息,灵光漫过整个镜池边沿,一道光柱从慕寒渊身周冲天而起!
一瞬,光柱就湮没了他全部身影。
伴着众人惊呼,那道原本雪白如银练的光柱,却竟渐渐泛起斑斓绚烂的红,橙,蓝,紫……
其中赤红最甚,几乎要漫盖过整座光柱。
黑色帷帽下,云摇脸色微变。
——即便她不知道这洗练池究竟是怎么过,但也看得出来,眼前情况绝对不对。
云摇几乎要怀疑是浮玉宫做了手脚了,然而她冷眼望去,却发现莲台之上,碧霄老狗似乎皱眉不解,瞥向一旁的宫主闻不言,样子像是在神识传音里询问什么。
而闻不言这会嘴巴都张大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冲天而起的七色光柱。
事实确如云摇猜测。
碧霄冷声:“这就是你说的七情不显六欲无相?这样让我如何探查?”
“……回老祖,弟子……弟子也不明白……”闻不言呆望着光柱,“怎会如此……”
“这般乱景,我至少须得折上一成修为,才能确保探查无误。若非圣物,待大比之后,我唯你是问!”
“……”
云摇在莲台下微一挑眉,思索闻不言这突然惊白的脸色是受了什么恐吓。
只是这片刻反应过去,身后惊异之声已如潮涌——
“怎么可能!?”
“道、道子动情,这是天所不容啊……”
“七情难蔽,究竟是何人引得寒渊尊动情如此之盛?!”
“显影了!你们快看,洗练池光柱显影了!”
“……”
众人循声齐齐望去,果然便见那冲天而起的光柱之上,显现出无数边缘泛着浅红或深红的光幕碎片。
尽是不同背景,有的在古寺,有的在深山,还有的在夜半村庄里……数之不尽,不一而足。
而唯一相同的是,那无数个光幕中站在慕寒渊身旁的一道女子身影。
隐约是一袭红衣,却藏于薄雾之中,看不分明。
“为何看不清?”
“这是神魂自蔽,寒渊尊是想藏起那个人。”
“还真是用情至深……”
“可寒渊尊身旁之人,也并不多吧。”
“……”
若云摇此刻还顾得上,便能察觉有多少目光从身后悄然落上来。
但她顾不得了。
此时此刻云摇只觉着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怔怔望着那道光柱上的无数显影光幕。
这些画面她自然认得。
因为每一幕,每一幕她都曾置身其中。
[抱歉,师尊。]
云摇忽想起慕寒渊踏入洗练池前,在她识海中留下的那一道传音。
到此刻她才明白其中意思。
云摇慢慢攥紧双手,在帷帽下阖眸,深呼吸。
——她一定是被这孽徒弄得惊栗太过,所以此刻心跳才如此难以平复。
而莲花台上,碧霄忽然在此刻倏地睁眼。
他苍老的眼眸深处压着难抑的精光,声线激动到近乎颤栗,又强抑下来。
须臾,洪洪之声响彻整座广场上方——
“身为乾元道子,竟敢妄动情欲,世所不容!看来天照镜所卜确为来日之祸,魔头灭世,安敢容他放肆!今日我浮玉宫便代众仙盟,惩处此人!”
“来人,将慕寒渊押下,以雷斫之刑脱冠,关入禁地天牢——”
“轰隆!!”
一声惊雷,忽震碎了上空传声。
碧霄面色陡变,惊骇地仰头,望向不知何时已经乌云密布的长空。
他前所未有地面色狰狞:“此乃众仙盟,何人造——”
“轰隆!!!”
惊天彻地的雷声撕破了乌云,骇人的数十丈长的黑紫色电弧穿空而下,向着整座广场中砸落。
所有人面色剧变,数道灵力光罩撑起。
然而连那道惊雷蔓延出来的小小电弧都扛不住,便尽数碎作无数灵尘,如光雨四散。
惊骇和慌乱中,终于有高境修者回过神来。
五方莲台上。
众小仙门的为首中。
前后响起了不同人的惊声,有含恨、有嫉妒、有惊悚、有艳羡——
“渡劫境!”
“渡劫天雷!”
“有人在破境!!?”
“疯了!传闻中渡劫破境都要准备至少九九八十一日,确保身魂道三者平寂顺心,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破境?疯了不成!”
而多数中境地境的修者们,此刻还处在骇然的惊厥里。他们甚至无法理解入耳的话声含义——那可怖的天雷犹如能够撕裂他们的识海,是每一个修者面对生死之怖时所能体会到的、数倍于凡人的天怒。
唯有一个弟子还算平静。
乾门最后方,丁筱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我说么,敢情今早师叔一露面,天上就憋着雷呢……”
那道犹如天罚的可怖神雷,终于撕碎了无数道光罩,直落向众人眼眸深处——
“轰!”
正在莲花台下。
洗练池后。
只见漫天碎光散去,一道雪白而凌乱狼狈的身影显现。
那人盘膝于地,身前长琴横起,血色从他殷红的薄唇间缓缓溢出。
“……”
慕寒渊低咳了声,喉结微滚,将浓重的血腥咽了回去。
众人惊神。
“是寒渊尊在入渡劫境?”
“不对,他气息仍是合道境啊。”
“难道渡劫失败了?”
“怎么会?渡劫境若失败,那除了身死道消别无可能!”
“等等,你们看他身后——”
一只纤细细白的手搭上了慕寒渊的肩背。
灵力轻缓送入。
黑色帷帽在方才的劫雷余波之下被掀开了,云摇一袭青丝垂身,但也并不在意,她只微蹙着清丽的眉,低头看向这个她好像愈发看不懂了的乖徒。
“以合道境就敢替我挡渡劫境天雷,你当真是不怕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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