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慕九天语气松懒的,似在说个旁人故事,“不过,后来又活了。”
云摇:“多后来?”
“……”慕九天捏着杯子的手微微停顿了下,“嗯,七八年吧。”
云摇轻眯起眼。
慕寒渊低垂着眸,拿茶巾拭手,像随口一句:“七八十年。”
云摇扭头:“?”
慕九天跟着扭头:“???”
对慕九天,慕寒渊现在难得很不寡淡、很有情绪,只是没怎么表现出来。
若只有他望着,慕寒渊约莫更愿憋死他。
但云摇不行。
“魔域四大主城的事,近百年间我一直有暗中部属,玄武城七十多年前,忽然出现了一位城主幕僚,深得对方信任倚重,且并非魔族,”慕寒渊淡扫过慕九天,“起初我只猜他是仙域仙门弟子,也是近一年间,才将这位幕僚与师伯渐渐联系起来,但并不能确定。”
慕九天:“…………”
一口一个师伯叫得顺,可他看他哪有半点看师伯的尊敬?
“七、八、年?”云摇冷笑着转回来,“你继续编。”
慕九天轻咳了声:“我这不也是怕你知道,师兄做了半个魔修不说,还重修了这么多年才勉强回到合道境,太损害师兄我在你心目中的英伟形象吗?”
“别做梦了你在我梦里都没英伟过。”
云摇无情驳回,“所以你修了七八十年,就把自己修成这么个残枝败柳的德行?”
慕九天:“……”
他诚挚地扭头看向慕寒渊,“你师尊这几年的用词到底是谁教的?”
“不要转移话题。”云摇几乎要从牙缝里往外挤字了。
慕九天:“我什么时候——”
“你身上那些黑雾和他们不同、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被慕九天那插科打诨的态度招惹到底线,云摇一声清喝。
满室寂然。
几息后,慕九天轻叹了一声,靠回椅子里:“你怎么从小这么倔,现在还是。”
“说不说。”
“好好好,怕了你了,”慕九天叹气,“我当时是被一个曾经有些渊源的小血魔救下来的,半死不活地被他吊了两百年的命,总算醒了。你也见了,这副残躯支离,想活下去,我就只能修魔。”
“……”
云摇喉头轻动了下,想张口,却到底没能出声音。
“可是修魔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道魔合修,你现在已经知道了,那是要炼生魂的。也不是你师兄骄傲不肯,而是我实在怕若真干到这么伤天害理,就算将来到了地底,也要被杜锦那戒尺抽成个残废鬼——那多惨?”
云摇轻咬住唇,憋了片刻才慢慢僵着语气:“那你如何修得魔。”
“就,凑合着修呗。”
云摇不指望他这张嘴了,转头看向慕寒渊:“你说。”
慕寒渊垂望着她的眼眸微停。
似乎有些迟疑。
慕九天插话:“不是,云幺九,就算你对你这徒弟看得比天高比心娇的,这种魔修之事,他怎么可能知道得那么具体,我——”
“道魔合修,非炼魂不成。”慕寒渊平声静气,“若非生魂,便是留世怨魂。”
“……”
慕九天见鬼似的扭过头盯他。
云摇听见怨魂那个词都牙疼:“你们一个两个就跟怨魂杠上了吗?”
“嗯?还有谁?”慕九天好奇探头。
云摇不搭理他,看慕寒渊:“炼怨魂有害?”
慕九天脸色终于变了。
他微微挪过眼,给慕寒渊使了个眼色,同时神识传音:“就算你见了鬼地连这个都知道,但也最好别说,你也不想看你师尊为我的事难过吧——”
“自损阳寿。”
慕寒渊平心静气地说完。
然后他才抬眸,望着慕九天,淡声问:“师伯方才传音了什么,我未能听清。寒渊无事须避师尊,事事自要先请她定夺,您直说便是。”
慕九天:“……………………?”
第60章 青山明月不曾空(三)
说完这一切,慕寒渊便起身,朝云摇低声:“师尊,我到房外等你。”
“……好。”
云摇声线微晃。
直等到房门在她低颤着的睫睑下合上,云摇才缓缓转回头,望着烛火后的慕九天。
“他说的,是真的?”
“……”
对上云摇的眼,慕九天纵然有心隐瞒,但张了张口,也还是一句瞎话都没能说出来。
明明他最擅长这个才对。
慕九天忍着情绪叹了声气:“真如何,假又如何?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和死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
云摇不自觉便提了声量,眼圈也微微泛起红,等反应过来她别开脸,声音绷得冷硬:“后山青冢是空是实、这于我就是最大区别!”
慕九天却笑起来,声音有些沙:“别傻了,慕九天早就死了。难不成以我现在这副模样,还能回到乾门、去当回什么师叔祖吗?”
云摇还想说话。
“还是你要我像现在一样,永远做个见不得光的阴沟老鼠、永远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敢听、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敢认?!”
慕九天忽勃然而怒,青筋在他颈上绽起。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感受着这副早已破败到令他想要发笑的残躯。
“我早已经不是那个慕九天了……我连做梦都不敢梦见他。”
“放了我吧,云摇。”
许久,久到房间死寂,蜡烛的泪花凝结,然后剥落,跌得粉身碎骨的声音都无比清晰地传入耳中。
云摇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你还回来做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浮玉宫的那群宵小……那些践踏过师兄师姐的尸骨血肉、为了修行残害苍生堕入魔道的鬣狗们……”
慕九天从烛火中侧过身。
苍白的脸,猩红如饮血的唇,还有那双蛰伏着无底漆黑的眼。
他死死地望着什么地方:“我死之前,一定会将那些人全都拉下地狱去——我要他们跪在师兄师姐面前,将他们的践踏和背叛、一头一头地磕回来!”
“……他们会的。一定会。”
云摇回过头,终于肯给他看她泛红的眼:“但你也不能死、我不允许。”
慕九天眼底森寒的光慢慢黯了下去,如将燃尽的盏烛。
他停了很久,低声问:“你还记得,从前大师兄给我们讲过一个恶龙的故事吗?”
云摇眼神里烛光微颤:“记得。”
“人是杀不了恶龙的,只有变成了恶龙,才能杀了它。”慕九天轻笑着说,“那个年轻人最厌恨的就是恶龙,他又怎么会愿意……作为恶龙苟活下去呢?”
“不。”
云摇攥紧了拳,“只有生出恶龙之心,才是恶龙。”
慕九天一怔,抬眼望向她。
云摇颤声:“而有些人,他即便面目全非,为了守护旁人生出了苍鳞恶爪,可他的心仍是温的,软的。他有一颗脆弱的、鲜活的、凡人的心。”
“他就依然是那个人。”
“至少在我心中,他从来都没有变过。”
“…………”
扇门之隔。
盈盈的烛火从身后投来,将慕寒渊清孤身影投在了月光清冷的庭院。
地白如水,托着他的影子在风里浮动。
像是一叶要飘去不知何处的扁舟。
身后房内话音潺潺,流入了慕寒渊耳中。和着云摇今日与他讲起的那些,犹如走马灯一样,从声音变成了画卷,画卷又一张张在眼前涌动起来。
如亲历的往事一般,美好得引人沉沦。
今日慕寒渊不止一次地想,若他也在其中就好了,在那段鲜活的、虽死犹生的记忆之中。
她所经历的那段人间,确实比他要天宽地阔,要美得多。
也难怪她会对这人间如此留恋、如此珍护。
房中的话声依然淌在身周。
慕寒渊并不是有意听的。
这些日子他的神识范围一直在增长,以远超过合道境巅峰的水准与速度。如此类的声音,即便隔着再多层隔音罩,都难以阻挡地灌入神识中。
他的神魂之力仿佛被什么东西正胀满到一个极致。
以至于慕寒渊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渡劫境的那层壁,与他只剩咫尺之隔。
触手可及。
但不知为何,慕寒渊从心底深处不愿去接近它。
就好像一旦突破了那层壁垒,壁垒之后就会出现最可怕的、他最不能接受的后果。
“……”
在掀起衣袍的夜风里,慕寒渊站了很久,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心口。
自梵天寺他几场光怪陆离的梦后,那道声音反而越来越少地出现了。
最后一次,他清晰记得它如贴在耳畔的感觉。
那下一次会在哪里呢。
许久后,慕寒渊轻叹了声,托起袍袖中的金莲。
他用指腹轻点了下睡着的小金莲的莲花瓣。
“……苍鳞恶爪,不改其心。”
“她说得真好。可惜不是对我。”
云摇终于还是说服了慕九天,在仙门大比后,到东海凤凰族去求治之事。
——凤凰一族与真龙一族同是天地孕养,最受厚待,且族内素有浴火重生的传闻。若想脱胎换骨、解决慕九天的修魔之患,那凤凰族便是乾元界内最有希望之处了。
仙门大比前的最后两日,转瞬即逝。
“跟师叔您说的一样,最近这两三天里,整个仙域全都在聊寒渊尊这件事,背后一定有人在煽风点火——不然怎么会传得那么快!”
丁筱一早便来给云摇传信了。
隔着房门,云摇的声音传到廊下:“我让你打听的事情呢。”
“嗯,打听到了,”丁筱抿了下嘴,“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师叔想听哪一个?”
云摇:“……”
大约从房内的沉默中感受到了致命威胁,丁筱不敢再鬼,连忙正色。
“九思谷那边,听闻萧九思萧谷主确实被万长老从东海请来,按半个时辰前天山行宫的动静,应当是已经到了。”
“……”
“浮玉宫这边按照他们弟子间的传言,好像是说他们那位老祖——碧霄道人,竟然也出关了。前日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没顾得上计较执事弟子受伤的事,全都仓促赶回浮玉宫,聆听老祖训诫去了。”
“……”
房内毫无回音。
就在丁筱暗忖这为难局势下,她们师叔祖会如何行事的时候,就忽见面前房门打开。
一道着黑色衣裙、戴黑色帷帽的清瘦利落的身影,从开向两侧的房门正中,显露出来。
丁筱一惊:“师叔,你这是……?”
她话未过半,忽听得脑袋后面,晴空一声闷雷。
“!”丁筱吓得猛一哆嗦,往前一扑一跪,顺手就抱向了云摇大腿。
没躲开的云摇:“……大清早就这么大礼吗?”
“不是,”丁筱手忙脚乱又不好意思地爬起来,一边拍身上尘土一边茫然扭头,看向庭廊外万里无云的晴空,“师叔,我刚刚是不是见鬼了?这大早上的,太阳又这么好,怎么突然打雷了?”
云摇压了压帷帽,轻咳了声。
若是了解她的人在这儿就能听出这一咳里多少压着点心虚的成分。
可惜丁筱没察觉,见云摇二话不说已经顺着踏跺下去了,往院外走了,她连忙快步追上。
一边小跑,丁筱一边心有余悸地搓了搓自己胳膊:“而且刚刚那雷声,真怪啊……怎么一声跟劈进我识海里似的,打得我胆战心惊的?”
“……”
隔着帷帽,云摇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也不知道该说这孩子敏锐还是迟钝。
“哦对,忘记正事了,”丁筱以为云摇这一眼是不耐的意思,连忙收回思绪,“寒渊尊今日一早就被众仙盟的执事请过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放心,他们巴不得在全天下人的面前审他,不会让他在仙门大比开始前‘出事’的。”
“那就好……”
丁筱一路上扭了好几次头,数番欲言又止,终于弄得云摇开了口:“有什么就问,再看我都要被你盯穿了。”
“嘿嘿,师叔你发现了啊,”丁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朵,“就是好奇,师叔你怎么今天突然换了这么一身打扮?”
“不好看?”
“好看!好看死了!”
“呸,不吉利,今天要打架的。”
“哦,”丁筱头点到一半,“啊??”
黑色帷帽走得四平八稳,完全没搭理她。
丁筱这才恍然:“师叔你换黑衣是为了打架啊?那三百年前传闻里你总是穿黑衣——”
“可能因为那时候我每天都在打架。”
“……这是什么仙域第一人的仪式感吗?”
“不是,”云摇毫不留情戳破了丁筱的侠女梦,“因为其他衣服太不耐脏,打完架未必有足够的灵力施清净术,穿回去被四师兄发现又溜下山打架了就会挨揍。”
丁筱:“………………?”
用数息时间消化了这个问题,丁筱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那,帷帽又是?”
“还不是为了他们么。”
这话落时,云摇恰与丁筱一同迈进了天山行宫内,仙门大比所在的露天广场中。
云摇说话,目光也扫向前方——
隔着广场上一众仙门与修者,在正对面,平地拔起一座数十丈高的白玉屏壁,花纹繁复,似乎描着百鸟朝凤图,在日光下辉煌熠熠,犹如一把打开的金玉折扇。
而白玉屏壁前,从两侧向正中,拱起了五座凌驾俯瞰于整个广场上的小型道场。
除了正中间那座比两侧四座道场还要高起一丈的道场空着之外,另外四座,都已或坐或站满了梵天寺以外的四大仙门的长老弟子。
左首第一座便是浮玉宫,第二座空着,应是留给向来不参加的梵天寺的。
而右首第一座是九思谷,第二座则是悬剑宗。
三派的掌门或核心长老端坐于前。
仙门大比还未开始,广场中声音嘈杂,掌权高层们也正互相言谈。不过偌大广场中半数以上的目光,全都落在那五座道场的白玉屏前。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九思谷首位上的男人。
“……萧谷主真是风流倜傥,风雅斯文,谦谦君子啊。”
丁筱对着那边瞩目良久,由衷感慨。
云摇皱着眉扭头看了一眼,隔着帷帽目光怀疑:“你是不是眼神不太好?”
“?”丁筱冤枉地转回来,“怎么会,这可是仙域公认的事!”
“那就是你们眼神都不太好,慕寒渊难道长得不比他好看?”
“寒渊尊跟萧谷主当然不一样,寒渊尊那是不能用好看来形容的,是天上月,谪仙人,银丝莲花冠都承认的乾元道子。以前我们哪敢多看一眼,看一眼都觉得自己会脏了他。”
丁筱说完,忽恍然大悟:“原来师叔是为了躲萧谷主才戴帷帽的?”
“……虽然他确实是熟人之一,你这话算不得错,但你这个语气莫名让我很手痒。”
丁筱忍住笑,放轻声:“哎呀师叔,你就别藏了,谁不知道你和萧谷主——”
“铿。”
虚空响起一声拔剑出鞘的动静。
丁筱一瞬闭上了嘴巴,神色严肃正经:“我明白了,师叔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这才故意藏起来的。”
“算是吧。”
云摇轻嗤,朝广场中空地上,乾门所在的方位走去。
“我倒是要看看,这群宵小之徒,若我不在,他们是打算怎么欺负我宝贝徒弟的。”
“……”
丁筱想起今日师叔开门时,那晴日虚空里平生的一道惊心闷雷,不由同情地看了那五座道场一眼。
师叔这一身黑衣……
也不知道是替哪个倒霉蛋准备的。
与此同时。
右首第一座小道场上,听着身侧万长老义愤填膺地诉说,萧九思忽然面上笑容一滞,他抬掀袍袖,竖起手掌示意万长老噤声。
万长老连忙闭上了嘴。
而萧九思僵停了一息,骤然从座椅里起身,眼神震颤地扫向台下。
第61章 青山明月不曾空(四)
萧九思以合道境巅顶的神识,顷刻便扫过了道场下四方仙门,却一无所获。
“…错觉么。”
同外在仪表给人的观感一样,萧九思的声线也是种斯文里透着清缓温吞的质地,只是与此时情绪不太相符,他眉眼郁郁地落回身来。
万长老这才迟疑出声:“谷主,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
想起那一闪即逝的似曾相识的气息,萧九思停了许久,才恢复了令人如沐春风的笑。
“兴许是你今日提起那位寒渊尊太多次,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故人?”
“是啊……故人。”
萧九思轻慢而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像是怕惊扰了记忆中的什么人:“现在想来,上一次见到她,原来竟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谷主,那方才我们所说的……”
“哦,你说寒渊尊么,”指节扣了扣金丝檀木质地的座椅扶手,萧九思沉吟片刻,和缓笑道,“天照镜既是那人带回来的,便不会有假。若它当真是照得寒渊尊,所卜大约也是真的。但未行之罪,欲加何为?”
“可是若真放任,萧仲和那一众弟子岂不是枉死?!”万长老语气急促。
“杀他们之人是寒渊尊么。”
万长老一愣:“当然…不是。”
“既不是,你为何要将这罪归到他身上去?”
“可那天照镜里明明白白地——”
“万长老,你这是迁怒。”萧九思语气平和地打断,“护不住弟子,辨不得真凶,寻不到罪证,这并非你的过错,但也更不是乾门与慕寒渊的。至于天照镜所卜,要如何应对如何处置,那是众仙盟的决议,不是我们一家之言便能判定。你莫心生执着,入了歧途不说,还要叫有心人利用了去。真到那时,我九思谷损失的可就不只是几名弟子那么简单了。”
“…………”
萧九思一番话温温吞吞,笑容和缓不失风度,偏字里行间连敲带打。
万长老听过半就快下来汗了,到话尾更是身子一晃。
“谷主训诫的是,是我……是我鬼迷心窍了,大比之后,我便回谷闭关自省……”
万长老由门下弟子搀着,退到后面去了。
风里抖动的胡子都更白了几分似的。
“谷主。”
萧九思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那人中等身材,中等模样,五官也生得非常普通,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特点,扔进人海也别想翻得出来。
“查得怎么样了。”萧九思转作神识传音。
“那些人应当是浮玉宫这些年豢养在外的高境修者,即便在宗门内有职务,也不会超出执事之流。浮玉宫谨慎得很,已经将他们全都支出去了,宗门内寻不到半点痕迹,想来风波过去前,他们是不会回来的。”
“那便是,一点把柄都抓不到了?”萧九思面上仍是温文尔雅地笑着,神识传音里却浸上几分冷。
“很难。”
“……也是,若真这么好查,这三百年也不会让你蛰伏至今,”萧九思轻叹过,“碧霄当真出关了?”
“是,就在前日。”
“看来他们确是有备而来,只是我这两日始终没能想明白,这外面到底是多了什么引人垂涎的东西,让那条老狗都忍不住耸着鼻子,从他的狗洞里爬出来见光了?”
“……”
看着自家谷主这谦谦君子不疾不徐的风范仪态,再听着入耳字字刻薄的神识传音,中年人颇有些心情复杂。
萧九思思忖片刻,忽歪头看向一旁——四座道场正中,围拱在最上方的那座空台。
“莫非,他还真是为慕寒渊来的?”
中年人一怔:“这三百年来,我们的人也没少查探过乾门人事,这位寒渊尊三百年如一日地言行举止,像抔看得尽的天山雪,若有污点早该自现。何况若他真有什么,浮玉宫的人应该早就警觉了才对。”
“天山雪终年不化,你又如何得知,他融化后里面一样是白雪?”
“谷主的意思是?”
“便静观其变吧,我也希望我的直觉是错的。否则……”
萧九思望着那座空寥的道场,似笑似叹。
“这乾元道子之位,岂不是又要空悬千年了?”
“?你说最上面那座莲台是留给谁的?”
五朵莲台道场之下,广场角落里。
还未走到乾门长老弟子在处,云摇就先被丁筱说的话愕得一停。
“寒渊尊啊,”丁筱想都没想,“乾元道子本就是仙域之首嘛,居至高位也理所应当。只不过寒渊尊未入渡劫境,道子之位空悬以待,还没有正式接掌就是了。”
“那看来即便没有龙吟剑这一茬,浮玉宫对他动手也是早晚的事……”
“诶?为何?”
微风拂得轻纱动,乌黑帷帽下荡出来一声冷哂:“若你是执掌众仙盟、控制大半个仙域、又凌驾众仙门之上的浮玉宫,原本该是说一不二,那你会允许你头顶上忽然多出个与你志不同道不合的乾元道子吗?”
“……”
丁筱恍然,随机皱眉:“那这一劫,寒渊尊岂不是更难躲了?”
“躲?为何要躲?”云摇笑里沁冷,“封剑天山之巅那日我便说过,奈何剑下斩魔三千,不惮再添。他们的爪子既敢伸到我乾门地界内,那就别想收回去了。”
丁筱一缩脖子。
这话里的凉意像带着剑风,莫名得叫她觉得脖子后面发寒。
一炷香后。
仙门大比正式开始。
所有参与大比的弟子皆被投入虚影空间,随机进入不同的幻境当中,有雪山,有林海,有荒原,有村镇——历经了一轮虚影空间里的妖魔幻象的筛选后,能坚持过两个时辰的,便晋入下一轮。
削减了大量参赛弟子后,第二轮开始便是实打实的擂台赛。
同样是在虚影空间内的数十个擂台,分作了无数光团,投在了整个广场上空。
每一场比赛都能清晰地从场中的各个角落里看到。
如此一组组筛选下去,光团也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只余下了一枚光团。对战的两人分别是一位浮玉宫精英弟子,以及乾门掌门新收的徒弟,厉无欢。
云摇对仙门大比谁能夺得魁首这件事并不在意,但厉无欢这人,总是给她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入乾门后,除了与陈见雪日益亲密外,厉无欢在其他方面的表现都还算天才散修里的中规中矩——
就譬如这仙门大比的最后一轮,他在虚影空间里和浮玉宫那名弟子打得有来有回,最后双方以伤换伤,打得又是狼狈滚地又是吐血,两败俱伤。
只差最后一剑,才叫厉无欢险险胜了下来。
“无欢!”
几乎是虚影空间的光团气泡一破,乾门弟子前方为首的陈见雪便焦急地催剑上前,甚至顾不得男女之嫌,当众搀扶住了有些脱力的厉无欢。
云摇戴着黑色帷帽,自然也藏在弟子们的最后方。
远远瞧见,她忍不住轻啧了声:“这个厉无欢……”
见乾门夺了魁首,即便忧心之后事情,丁筱面上还是见了笑容,她凑近问:“师叔还是对他有意见?”
“嗯,可能我就是天生讨厌那种油嘴滑舌的男人吧。”
“那师叔可有的忍了,如今在乾门的男弟子中,厉无欢的人气仅次于寒渊尊。而且这位师弟,虽说言行意态风流了些,但同其他女弟子间可是极有距离感的——若非他从进乾门就一直跟在陈见雪师姐身前身后,情意明显,那说不得要有多少女弟子想同他结作道侣呢!”
云摇心情复杂地看向丁筱:“上一辈喜欢萧九思那种伪君子,这一辈又喜欢厉无欢这种来路不明的浪荡子,你们的眼光还真是……差得一以贯之。”
丁筱嬉笑:“我们身边又没有寒渊尊这样的谪仙弟子日日拉椅子奉茶地侍候,眼光自然比不得师叔嘛。”
“哦而且,”察觉到帷帽下眼神不善,丁筱连忙转移话题,“关于厉无欢,掌门似乎已经按他所说的,派弟子去查探过他的来历了。是西南那边的一座小村庄,庄子里住了好些人,男女老少都有,提起厉无欢都十分喜爱,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云摇越听越蹙眉:“掌门为何会专程去探访厉无欢的来历,他莫非是想……”
话声未落。
乾门弟子队伍前方,就见从虚影空间由陈见雪扶下来的厉无欢忽然折膝,当众朝掌门陈青木跪了下去。
“师父在上,弟子幸不辱命。借此良机,请师父恩准——容我与见雪师姐结为道侣!”
云摇:“?”
“???”
场中一惊,随即呼声四起。
喧嚣没顶。
帷帽下,云摇面无表情。
大约是不忍师叔祖气怒,丁筱小心翼翼地往她旁边凑了凑:“其实,宗门内也是早有传言,说两人有意结为道侣,但并未确定,我就没有与师叔你讲。”
云摇深吸了口气:“也罢。本就不是我能插手管的事情。”
说完,云摇就眼观鼻鼻观心,权当听不见陈青木欣然的笑与应允。
这边乾门动静刚伏下去。
四座莲台道场中左首第一座,浮玉宫众人间,忽起身了位身穿紫袍身影魁梧的男子。
他远远朝乾门方向一拱手:“陈掌门,得此良徒,又作良婿,可谓双喜临门,闻某在前提前恭贺了。”
陈青木面色微变,但仍含笑回礼:“闻宫主客气。”
“有一事,本不该在如此吉日提起,然而浮玉宫既忝为仙门之首,众仙盟更是行监管仙域之职,便须得对天下仙门修者有个交代——”
闻不言提声,面上笑容沉肃下去。
“来人,请寒渊尊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