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名官员也叹道:“此次出事之后,陈医女一直在不眠不休配制药膳,人都快累垮了,大伙怎么劝她都不肯歇息。”
云昭挑眉:“她长得很好看?”
众人齐齐点头:“好看!求娶陈医女的小伙子都从宿北排到平南了,就连巨富湘阳氏的那位小公子也时常往咱们这儿跑!”
云昭:“哈。”
好一个不要脸皮的湘阳敏!脸都丢到千里外!
杨姓都府偷瞄着晏南天,拍了个很没眼力的马屁:“殿下龙章凤姿,说不好正是仙宿小神女的真命天子呢。”
一听这话,温暖暖顿时气红了眼眶。
她咬住唇,委屈巴巴地盯向晏南天,偏生晏南天根本没有半点驳斥之意,只淡淡地笑着,很有风仪的样子。
另有一人也附和着拍起马屁:“倒是真没见过第二个像殿下这般的如玉郎君了。”
“是啊是啊,”又有一人道,“确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
温暖暖在一旁听得脸都青了。
她还牵着他的衣袖呢,这些人都是瞎了吗!
她难道与他就不是天生一对?!难道自己就真不如那个什么陈楚儿生得好?!
温暖暖忿忿地、下意识地望了云昭一眼。
她本以为云昭也会很不爽,没想到云昭竟然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仿佛完全没有被冒犯到。
云昭:太上那张脸才跟我天生一对,晏南天哪根葱。
温暖暖憋闷片刻,忍不住开口:“清白良家,哪个会喜欢成天抛头露面,招惹一大堆狂蜂浪蝶围着自己?我看八成也不是什么好的。”
众人瞥见她拽在晏南天衣袖上的那只手,悻悻住了口。
晏南天脸色不禁又难看了三分。
“前方便是医馆了。”青衣副史忍不住替陈楚儿说了一句,“陈医女悬壶济世,自然免不了要日日与人打交道,不比深闺妇人修什么无聊妇德,只用得着讨好一个夫君。”
云昭:“噗哧。”
她不禁又好笑又好气。
本来一心想找陈楚儿麻烦的,被温暖暖这么一搅合,都快提不起那个劲儿了。
再往前几步,便能听到医馆中人声鼎沸。
云昭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么多人,都是来看仙宿小神女的吗?”
仔细一听却不对。
原来是有人上门闹事。
一群男人把一名身材婀娜的女子堵在医馆角落里。
瘦瘦高高的白净男人恨声道:“陈楚儿!我都为你休了糟糠之妻,你竟跟我扯什么对我没那种意思!没那种意思你在药方子上贴什么桃花!没那种意思你大清早非把温热的汤药送到我手上!”
另一个青年暴跳如雷:“每次摸脉都要摸我大半天!我说想娶你,你也没拒绝啊!我都推干净了父母给我说的亲,你却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病人?!”
年轻最大的男子更是气愤:“你说看不上那些轻浮的年轻人,就喜欢年纪大稳重的,每日路过我铺子都给我抛媚眼。因为你,我儿子女儿都与我断绝了亲缘,你现在竟说不知道我是谁?你知不知道我儿女出了什么事!”
男人们越说越气,把陈楚儿逼在墙角,开始动手动脚。
“不是很爱摸我吗?怎么不摸了!”
“哥几个被你骗得那么惨,今日怎么也得找回来!”
远远一听,大致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温暖暖幸灾乐祸道:“我就知道,这种人就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骑驴找马,到处吊人家胃口,不要脸!”
云昭与遇风云很有默契地看了温暖暖一眼,然后对视——她可真懂。
几位宿北官员急急上前制止。
“住手!都住手!快给我住手!”
医馆里塞了太多人,一时竟是挤不进去,只能由后往前一层层将人堆剥出来,驱离到外头。
陈楚儿发出尖叫:“啊啊啊!你们滚开!”
“活该!”温暖暖啐道,“这种女人,怎么倒霉都是自找的!勾引那么多人,早该想到会有今天!”
云昭:“啧。”
她偏了偏头,示意身后亲卫上前帮忙清场,把人救下来。
角落中的陈楚儿退无可退,她拼命拍打那些伸向她的手,一边尖声叫喊:“是!我就是喜欢被很多人喜欢!我就是对很多人都很上心!但那又怎么样!”
“哈哈哈!”几个男人大笑,“大伙都听听,她自己都承认自己水性杨花!”
“那怎么了!”陈楚儿厉声道,“你们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吗!你们这是在犯王法!”
年纪最大的男人啐道:“像你这种,是要被浸猪笼!”
“呸!”陈楚儿叫道,“我怎么了我!我在每张方子上贴桃花,我大清早给病患送药汤,我摸脉摸很久,我喜欢盯着好看的男人看,我故意不拒绝任何人,那又怎么样!我犯法了吗我!”
众人哗然,低低议论起来。
“她怎么这样?”
“原来看错人了,竟是这种女子,啧!”
“唉,以后都不来了。”
在云氏亲卫的帮助下,挤在医馆中的人群很快就被驱逐干净,官员们大步上前,将那几个动手动脚的男人扯开。
云昭定睛望去。
只见陈楚儿鬓发散乱,白裙被拽得皱皱巴巴,为了挡那些男人,手背上被挠出了不少血印子。
这位“仙宿小神女”果然生得十分貌美,此刻眸中带泪,眼神却凶悍,更是令人一见难忘。
方才她情急之下喊出了那些话,众人看她的眼神都开始变得不太对劲了。
她抬眸环视一圈,只见平日熟悉的人一个个别开眼睛,不肯与她对视。
陈楚儿不禁勾了勾唇,露出悲惨自嘲的笑。
云昭打量片刻,忽然开口:“喂,你是不是好久没睡觉了?”
陈楚儿怔怔抬眸寻找说话的人。
她其实已经有点困过头了,要不然发现有人找事的时候,她便会想办法应付过去,而不是让事态愈演愈烈,以致最后彻底失控。
“我……”
云昭又问:“听说你不眠不休替染疫的人配制药膳啊?你那个药膳能管用吗?”
陈楚儿总算对上了云昭的视线。
触到云昭笑吟吟的眼睛,陈楚儿本就通红的眼眶蓦地更红了几分。
此刻有人问她医药,对于她来说,便已是天大的解围了。
陈楚儿抿唇道:“治标不治本,无法解渴症,只是能让人感官上略略好受几分。患者都说有点缓释的作用——若是没用,我便也懒得没日没夜赶做了!”
云昭认真道:“辛苦你啦。”
“你……”陈楚儿目光复杂,“我刚才的事,你不介意?”
“那有什么。”云昭摆摆手,“处处留情又不犯法。那些自命风流的王孙公子,哪个不是四处招惹小姑娘?哦,他们可以,到你这儿就不行?没这种道理。”
陈楚儿此刻心神动荡得剧烈,本都已经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死意了,听到这番歪理,竟是冲着云昭噗一下笑出声来。
云昭道:“别冲我笑,我可没说我喜欢你。湘阳敏是我小舅舅,我看你不顺眼极了。你只是罪不至此。”
陈楚儿看了她一会儿,认真道:“我知道啦,今日闹出这样的事,往后我也不会再那样了。”
云昭摆手:“不必与我说,做你的正事。”
身后众人清场的清场,抓人的抓人。
张御医疾步上前,激动施礼道:“陈姑娘,介不介意与老朽说一说你那个药膳的药理?”
陈楚儿努力平复心绪,正色还礼:“好的,老人家,请听我说……”
云昭凑向医馆伙计。
“快快快,药膳给我多打包些,我要加急送回京都去!”
温暖暖走到云昭身旁,冷笑道:“假惺惺!陈楚儿只不过是没勾引你的男人罢了,我与晏大哥从前清清白白,你怎么就偏针对我!”
云昭愕然:“她有用啊,你有用吗?”
温暖暖:“……”
眼见医馆中一切便要恢复如常。
一场变故忽然发生。
只见那个年纪最大的闹事者忽然挣开官差,返身冲了回来。
“我一双儿女要是没离家,就不会染到病!”他面目狰狞,“弄不到你这个贱女人,不如一起去死吧!”
他蓦地从身上取出一只水壶,一边往里面冲,一边扬起手照人身上泼!
“这是我女儿吐过的病唾沫!哈哈哈哈哈!去死吧!”
事发突然,众人大惊之下,本能地往后闪躲。
无解的恐怖渴疫,谁能不怕?谁能不慌?
医馆大堂便瞬间空了出来。
只眨个眼的功夫,这男人便越过了几丈距离,扬起水壶,直泼云昭与温暖暖所在之处。
云昭怔怔回头。
她与陈楚儿一样,很久都没休息过。
她还很渴。
看见那水,听见水声,一时竟是有些思绪恍惚,反应不及。
愣怔的片刻,眼前一切仿佛变成了慢动作。
她看见了一道身影。
绣满云纹的银色袍子、雪白的狐毛大氅——晏南天第一个掠了过来。
他长臂一卷,卷住了惊慌失措的温暖暖,抢在水花溅落之前,半身飞旋,带她避过了毒水的攻击。
第二次目击英雄救美的云昭不禁微微睁大双眼。
在变得很慢很慢的奇妙世界里,她看见晏南天站定之后,蓦地回头!
他望向站在原处没动的云昭,那一瞬间,桃花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
他缓缓摆出口型:“阿——昭——”
他收势不及,根本无法再次上前救援。
电光石火一霎,什么言语也来不及说出口,但眼神却能将瞬间的心绪清晰传递。
他震惊,他难以置信。
他以为她身负修为,他以为像她那么狡黠的家伙,早早便已经逃开。
他绝对想不到她会站在原处不动。
可事实上,他再一次,再一次把她抛下了。
生死关头,他竟把她抛下了,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百口莫辩,他痛彻心扉。
只这么一霎,他已彻底无可挽回。
‘阿昭!!!’
云昭才不会指望晏南天。
她在用力自救。
她陷在几乎凝固的时间之中,她拼命挪动身体,摔向右侧。
能不能躲得过,只能听天由……
眼前忽然一花。
视野中只余铺天盖地的红。
冰冷的手掌摁住了她的背,她猝不及防跌进了坚硬非人的怀抱。
眼前光影变幻。
他带着她,如同瞬移。
便在霎那之间,左右余光看见的药橱、人脸,都被拉成了微微扭曲的线条。
只一晃,便掠进了一处漆黑的、药香扑鼻的暗室之中。
“砰!”
两扇木门在身后轰然阖拢。
整个过程,她只来得及抬了抬眼。仿佛是错觉,那面无表情、双目空茫的神身,竟是垂眸睇了她一眼。
幽邃深寂的一眼,仿佛穿过三千年光阴,穿过万丈红尘。
她的后背抵在了厚重坚实的木门上。
她不知道自己被他带到了什么地方,用力睁大双眼,眼前仍然一片漆黑。
她连他身上的大红色都看不见了,但她能感觉到,他微垂着脸,离她很近。
如果他有呼吸,定会呼吸相闻。
忽然之间,她莫名屏息,心跳微乱。
“你若还喜欢他。”耳畔是东方敛幽幽的声音,“该有多难过。”
“不难过!”云昭嗓音发哑,“我有你呀!你来救我,我开心死了。”
他轻笑一声:“张嘴就来。”
她分辨不出他在哪里说话,慵懒好听的声音似是同时在她左右耳畔响起,又似是近在咫尺的神身发出。
“你活了吗?”她问。
“你猜?”
“没有。”云昭老实道,“你要是活了,定会把我带到光线明亮的地方,嘚瑟给我看。”
东方敛:“……”
不是,他是什么时候给她留下了错得如此荒谬的印象?
云昭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他说话。
双眼依旧什么也看不见。
她知道,黑暗,冰冷,非人的强大存在就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身躯渐渐便有点不自觉的战栗。
这是一种本能的恐惧,叫她颤栗,也叫她兴奋不已。
忽地,耳畔响起一声极轻、极轻的呼气声。
那是极阴冷的鬼息。
她仿佛能感觉到他微微偏侧了头,贴在她颈侧耳语。
“你敢信吗,”他说得很慢很慢,“记忆里,收割了百万性命的人……”
云昭只觉头皮发麻,身与心都渐渐紧绷到了极致。
身处绝对黑暗之中,感官也不知是迟钝还是敏锐到了极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湮灭无踪。
他不说话,便像是什么也不复存在。
绝对寂静持续了片刻。
终于,两个字缓而重地落下——
“是我。”
他说,是我。
落在这处密闭的空间里,却无一点回声,他仿佛与周遭深渊般的黑暗彻底融为一体。
冰冷危险的压迫感无孔不入,令人骨缝生寒,肌肤颤栗。
她的眼睛依旧无法适应这里的光线,连他的轮廓都看不见。
她只本能地感觉到,他似是无声离她更近了些,拎起指骨……
肩膀上传来熟悉的一痛。
阳光陡然刺眼。
烈日当空,微风徐来。
广阔的江面时不时拂起清波,大江两岸密密拥挤着人潮。
乍看似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入耳却是震破鼓膜的、凄厉至极的哀嚎。
嘶哑、恐怖、痛苦、非人……
一个人发出这样的声音足以让人心头戚戚,骨若爪挠。更遑论是十人、百人、千人、万人……百万人!
遍野哀声冲破云霄,骄阳之下,竟是一幕活生生的炼狱幽冥。
黄泉路上也绝不会有如此惨状。
千里江畔,无论男女老幼,个个肌肤龟裂,双眼干枯通红。
人们伏在江边大口饮水,但却越饮越渴。
“救命……救……救……”
“好痛苦……好难受……”
难以言喻的煎熬苦楚令人绝望至极,有人遍地翻滚、抽搐痉挛,有人神智不清,硬生生用指甲撕开了自己的喉咙。
如此惨烈的一幕竟也无人侧目——所有人都在无边的痛苦地狱中挣扎,不得解脱。
江上时不时漂过几具尸体。
干渴与窒息的双重痛楚清晰地残留在尸身脸上,扭曲的五官、睁裂的眼角、僵硬如死鸡爪的断指……
云昭轻吸一口气,只觉空气干燥若火,掠过喉咙与肺腑,带起一整道涩辣的痛。
千里大疫,伏尸百万——史书上只是冷冰冰一句话,不曾想亲眼所见,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一张张痛苦鲜活的脸,都是一个个与她一样有血有肉的人。
年轻的母亲强忍着痛苦,把早已干瘪的乳,塞进婴儿无力吮动的小嘴中。
懂事的孩子咧着全是干裂血纹的唇,用力摇头,安慰父母自己不难受。
“大慈大悲的神仙菩萨,天地人皇,求求了……”
“救命啊,救命啊!”
“求求神佛,渡我苦厄……”
来的却是魔神。
他从南面行来,提着长剑,缓缓沿江踱步。
剑上有血。
在他身侧,阳光也失去了温度。
他像行走的深渊,所经之处,冰冷恐怖的气息悄无声息地蔓延。
人群仿佛被扼住脖颈,微微倒抽着凉气,一时竟连哀嚎都不敢。
“魔……魔神……”
“难道他是来救……”
风过他身畔,同样失去了温度。
黑色斗篷在身后轻轻飞扬,握剑的五指渐次松开,然后一根一根缓缓敲下,重新握紧。
就在那只颜色冷白、骨筋坚硬的右手彻底握紧黑色剑柄的那一霎——
恐怖强大的威压轰然爆发。
他低低笑叹:“我来杀人了。”
云昭只觉周身陡然一凛,头皮紧绷,危机感如山崩海啸般袭来。
她看不见他动作。
每一个死去的人都看不见他动作。
仿佛幽冥降临人间,森然的阴影瞬间笼罩千里江畔。
死神过境,尸横遍野,只余一片寂静死地。
百万生灵在他面前竟如蝼蚁。
云昭瞳孔急遽收缩,有一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也被杀机锁定。
仿佛被深渊凝视。
刻骨寒意渗入魂魄,极致的恐惧灭顶而至。
她一时竟无法分清究竟是幻象中的无情杀神向她瞥来淡漠一眼,或是真实世界里的非人阴神对她起了冰冷杀心。
原始本能在疯狂叫嚣提醒——会死!会死!!会死!!!
那一霎,云昭呼吸急促,心口仿佛炸开了细密的闪电与火花。
无法抑制的战栗感席卷周身,一浪又一浪,后脑生寒,脊骨发颤,指尖麻痒。
她不禁轻呼出声:“啊!”
“……”
眼前蓦然暗下。
心跳停滞,五感消失,她一时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耳尖忽有冰冷触感。
清冷带笑的嗓音落入耳廓:“怕我?”
云昭周身不自觉剧烈一颤,旋即,心脏在胸腔中失控狂跳。
她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浑身酥麻得厉害,双腿站立不稳。
她用力睁大双眼,侧眸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看清楚了?”他语声带笑,却透着难言的淡漠,“不要心存侥幸,我不是你以为的样子。人是我杀的,不周山是我推的,我被封印,总有原因。”
黑暗之中,她什么也看不见。
他轻笑一声。
“再与我同行,怕你铸成大错。”他说,“此刻收手,来得及。”
她感觉到某种实质般的冰冷注视离开了她的身体。
他在她耳畔,漠然落下一个字:“走。”
他缓缓退开,给她机会,放她走。
他拥有非人的速度。
直觉告诉云昭,只要他此刻抽身而去,她这辈子再也别想碰到他一片衣角。
她思绪混乱,心胆仍在发颤,这一瞬间却反应奇快,陡然探出双臂,拥向身前,“我不!”
她看不见他的轮廓,只知道指尖划过了一件质感极其华贵的袍子。
她疾疾向前倾身,拥住他冰冷坚硬的身躯,双手紧紧攥住他身后的衣料,怕他跑了。
她踮脚偏头,急切想要对他说话。
她脑袋里闪动着凌乱的思绪。
他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他那么强,强到令人本能惊惧。他是太上,又是魔神,像个诱人的谜团。他那个……好厉害,叫人欲罢不能。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她不要收手。他也不要走。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唇却意外触到了他的侧脸。
坚硬冰凉的皮肤,好像质地上乘的冷玉。
刹那间,云昭脑海里诸般念头不翼而飞,她怔怔地,鬼使神差地,啄了他一下。
“……”
释放疫病害人的中年男子被原地击杀。
医馆封禁,悬上禁幡。
众人撤向宿北府衙。
晏南天看上去还挺正常,有模有样地指挥全局,进入府衙之后,甚至还有闲心为各路人马安排了一下食宿。
只是……
他静淡地笑着说道:“你们宿北的炙肉,阿昭惦记许久了,备上两炉,送我厢房来。肉要肥瘦相间,再备些老蜂蜜。”
众人面面相觑。
温暖暖怯生生拽他衣袖:“夫君……”
晏南天缓缓垂眸,视线晃了下,看清她的模样,眸色顿时冰寒:“滚。”
老赵看出他是真动了杀心,赶紧上前带走了温暖暖:“侧妃请随我来,殿下已经为侧妃安排了住处。”
温暖暖一步三回头,咬唇不甘:“我、我……”
他明明都舍弃云昭选了她,怎么就是不肯面对自己的心?
晏南天笑着望向身后:“阿昭呢?”
亲卫头疼不已,硬着头皮上前禀道:“太上带走了神妻,她定会安然无恙。”
晏南天很有风度地颔首:“好。”
他独自走进厢房,双手阖上木门,转身走出两步,胸口忽然闷闷一震,竟是喷了口淤血出来。
他呛咳出声,半跪在地,瞳仁激烈抖颤。
被刻意忽略多时的画面一幕一幕撞进眼帘。
他单手掩住半边脸,膝盖磕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脑海中疯狂复盘。
为什么下意识拉开了温暖暖?
为什么当时,竟忘掉了阿昭?
这两个人在他心中根本没有半点可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阿昭是心头至宝,温暖暖什么也不是。
“不,不对。”晏南天随手把掌心染到的血抹上眼皮,瞳仁剧烈震荡,“我根本,没有看见温暖暖。我当时眼中,根本没有看见温暖暖。”
他当时根本就不是冲温暖暖而去。
那他……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他本能地扑上前去,究竟为的是什么?
欲往深想,心脏却忽然一悸,脑海里传出尖锐刺痛。
双耳仿佛被一根细线扎穿,这根细线狠狠刮过他的脑仁,撕裂般的嗡嗡锐鸣在左右耳之间回荡。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阿昭,真的不是这样。”
晏南天再度呛咳,星星点点的血渍洒落地砖,“我怎么可能为了那样一个东西扔下你,我怎么可能。错了,哪里错了,一定有哪里,大错特错了!”
他踉跄着缓缓起身,走到案桌前,跌进藤木太师椅中。
“阿昭一定伤心了。”他喃喃自语,“我又让阿昭伤心了。我怎么,又让阿昭伤心了。”
他用力闭上双眼,用掌根重重压着眼眶。
救温母,娶温女,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灭湘阳。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心下目标都很清晰,也很坚定。
哪怕温暖暖貌若母猪,他的计划也不会改变。
他确定,自己对温暖暖只有厌恶,绝无男女之情。
绝对没有。
温暖暖是不能死,但那根本不足以与阿昭的安危相提并论。
倘若阿昭死了,自己余生也将毫无意义。
所以……自己究竟为什么?
为什么在那个瞬间,竟会本能去救温暖暖?
到底为什么啊!
脑海里再一次传出难耐的锐痛与蜂鸣,他痛苦地喘息着,呛咳一声,又喷出了星星点点的血。
云昭回到府衙时,整个人仍有点恍惚。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就啄了他的脸。
有那么一会儿,世界仿佛整个静止了。
她讪讪收嘴,黑暗中,一脸尴尬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藏。
他再没说话,冷冰冰的手掌将她往怀里一扣,带着她瞬移般掠过几条街道,把她放在府衙门前。
她还没回过神,红裳一晃,他跑了。
“没说告别的话,应该不会不告而别……吧?”
众人见到她,各自轻轻重重吐出一口气,放下悬了半天的心。
有人偷偷溜去禀报晏南天,云昭也没管。
她径直去找御医首座张虫亮。
进入大堂,看见张虫亮和陈楚儿围坐在一张四方桌旁鼓捣药材,一老一少眼睛都在放光,你一言我一语,投契得不得了。
他们正是在说那个药膳。
云昭侧耳听了片刻,便知道药膳确实没问题——至少已经得到了御医院首座的认可。
张虫亮嘴里嚼着一根细长的硬红根茎,脑袋一点一点。
陈楚儿好奇地问:“张爷爷,您说为什么非要掺上这神女树根,药膳才会出现明显的效果呢?它分明只是个中性药材,并无生津解渴之效。”
张虫亮呵呵笑道:“有些方子,就是得有点玄乎的道理。喏,你面前那方子,你就说它为何非要加上一味空谷壳?这玩意儿能起什么作用呢?嘿,可偏生就是那么巧,拿掉空谷壳,这方子立刻就失效。”
陈楚儿道:“后辈实在不知。”
张虫亮便告诉她:“气嘛。盘古大神开天辟地,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咱们身处这天地之间,身上的病,总归与这清浊之气息息相关。空谷壳借的便是个‘升’气,若换作鹅卵沉石煎煮的方子,借的便是个‘降’力。”
陈楚儿恍然:“多谢前辈!我悟了!”
云昭:“……”
笑死,根本悟不了。
她望向那细红的根茎,见上面还粘着泥土。
葫芦老头就那么拎起来往嘴里嚼。
“神女树根?”云昭问,“难道与仙宿神女有关系吗?”
陈楚儿点头:“宿北以东,生长着大片神女林,老人家说那是当年的仙宿神女埋骨处。神女树其实就是榕树,只不知为什么,那一带的榕树根茎都是红色。宿北百姓平日有个头痛脑热,都会掐一段神女树根煮水喝——我觉着是没什么药效,就是自己给自己个安慰。”
云昭问:“我听你方才的意思,药膳非要加入神女树根才起效?”
“对。”陈楚儿道,“我都纳闷好些天了,幸得张爷爷为我解惑。”
云昭若有所思:“我倒觉得,可以去那个神女林里挖挖看?”
陈楚儿眼角直抽:“不、不太好吧?老人们都说,那是神女埋骨地……怕是不大吉利?”
“没事。”云昭大大咧咧摆手,“大不了向太上问个卦,我让他给大吉。”
陈楚儿:“……”
张虫亮:“……”
问卦神明是能这么用的吗?啊?!
云昭办事总是雷厉风行。
她当即召集了人手,扛起铁锹撬棍大铲子,准备出发前往神女林——要不是怕动静太大被人发现,她便让钻地龙出动了。
当然,人身的遇风云力气也比寻常人大得多,云昭拎过一把最大最重的铲子,扔给遇风云:“给我用力刨!”
遇风云默默接过:“……哦。”
晏南天听闻云昭回来的消息,踟蹰半晌,终于悬着心脏赶到前庭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不见凄风苦雨,没有黯然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