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红珊瑚完好无损,甚至更透亮了些。
他僵滞半晌,长长吐出一口鬼气。
“质地可以啊!”他神色感慨。
云昭:“……”
她无法理解怎么会有这么割裂的人——神魂都心疼珊瑚心疼到额角冒青筋了,身体却仍在大开大合,无休无止。
便在心神骤然一惊,一紧又一松的瞬间。
从未有过的失控感攫住了她。
脊如走电,身躯痉挛。
云昭不愿意在他面前认输。
她假装漫不经心把脸藏向一旁,皱紧双眉,一笔一笔细数殿壁上的雕花。
缓了许久,才转回头来,余光偷瞥着他,轻声吐气,若无其事道:“牡丹雕得真好。”
他盯着她,半晌,勾唇轻轻笑了声。
“嗯。”他点头。
云昭被他的掩耳盗铃之法成功蒙蔽。
她忘了他和她不一样。
他不但可以感知身体感受,还能够看着她、听着她。
她的真身分明早已情迷意乱,依恋缠人到了极致,她还在这里努力强撑,假装若无其事。
他冲着她笑开:“很可爱。”
云昭:“?”
他是怎么从一朵金灿灿招摇至极的牡丹上面看出“可爱”二字的?
云昭伏在矮案上。
她意外获得了一段不需要怎么忍耐的平静时光。颇有种四大皆空的味道。
她托着腮,向他抱怨:“你怎么还没好?”
他呵地假笑:“大约是吃饱了?”
云昭嘀嘀咕咕:“吃饱还不走?”
他扶着额侧,垂头低笑。
春宵美景一寸寸流逝,云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着,平静时,便懒懒抬起眉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他说话。
暗潮汹涌时,她干脆就把脸往手臂里面一埋,装睡蒙混。
不知不觉,窗外便透进了鸭蛋青。
夜明珠收敛了光彩,让渡出天然纯澈的天光颜色。
云昭仰头望窗,双眼微微刺痛。
偏头,只见东方敛支颐含笑,眉眼间颇有几分骄矜。
他问:“怎么样,下次还敢不敢乱上我的床?”
云昭:“……”
他唇角微勾,阴恻恻吓她:“再有下次,就不是一夜能了。”
云昭呵地一笑:“你说的,无论多久,与你无关。”
他:“……”
幻象一撤,云昭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究竟有多么惨烈。
她陷在那张覆了北海金蚕纱的朱鹮翡玉孔羽翎大榻上,连手指都无力动弹。
无一处不酸痛。
挣扎起身,发现腰侧赫然两个青手印。
那么大的手,那么长的十指,除了那阴神还能有谁?
不必回头也知道,身后还有。
她艰难披上揉成一团扔在角落的假寝衣,摸出束带系好,环视一圈,整个寝宫里都没见着半个鬼影。
云昭怒道:“东方敛!”
真有他的,干完坏事就跑。
还知道心虚?
踩到地上,一阵发软。
忽闻浴池那边传来轻微的水响。
下一瞬,穿好大红婚服的太上掠过她身侧,端正坐到床榻中央去了。
双目一闭,六亲不认。
肩膀被敲了下。
鬼神笑吟吟看着她:“我帮你涮过了。”
云昭:“哦……”
身上虽然诸般不适,倒的确是干净清爽的。
只是他为什么要用“涮”?
他挑眉坏笑:“没发现?挺忘情啊。”
云昭:“……”
涮能容易发现吗!涮!
她恹恹盯着他,向他抱怨:“手那么重,看我身上多少淤青!”
不说还好,一说他竟然露出了心虚的神色。
“皮肤一碰就青。”他强词夺理,“这不能全怪我。”
云昭冷笑:“不怪你?”
他将视线移向一旁:“你是练少了。时常摔打便不会容易青。”
云昭:“……”
他皱着好看的眉,隐约嘀咕了句什么,她没听清。
若是听清,定要打人。
这个没常识的家伙竟然在纳闷——最用力戳的地方,怎么就一直都不青。
云昭换上常服,踏出寝宫。
艳烈的骄阳刺得她眯了眯眼,视野恢复时,冷不丁吓了一跳。
只见殿阶上竟然直通通站着一个人。
晏南天。
他穿着白底金纹的傩舞神服,发冠微乱,身上已然干透,却能看得出暴雨淋过的痕迹。
他眼珠通红,唇色青白,神情冷戾。
他极慢、极慢地抬起头来,视线微微摇晃,在她脸上定了片刻,仿佛才能确认眼前的人是谁。
“阿、昭。”他嘶哑开口。
云昭垂眸望下去。
隔着长长的殿阶,一上一下两个人,对上视线。
仿佛昨日重现。
那个遥远的黄昏,她便是苦苦等了很久很久,等到他从殿中出来。
今日角色颠倒,如同宿命。
云昭笑着摇了下头,淡声问:“你怎么傻站在那里?”
他难以置信地偏了偏头。
眉心微蹙,他扯唇笑:“你问我,为什么傻站在这里?你竟然问我?”
云昭:“对啊。”
“哈,”他笑得弯下腰,“哈,哈!我为什么在这里,你知道我这一夜是怎么熬过?你什么也不知道!”
她懒懒道:“可你上次就是这么问我的啊。”
他的笑声与脸上的笑容同步消失。
他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
云昭笑道:“等一夜这么难受?我上次可是等了你一天一夜啊。”
他皱紧眉头,轻轻甩了甩已经不太清醒的脑袋。
上次……他从鲸落海,带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回来……传了御医,关上殿门……救她性命……
绝不能让那个女人死……为什么……
为什么连阿昭都忘了……为什么把她也关在了外面……
让她这么等……这么煎熬……
云昭此刻是真没力气生气,便只懒声与他讲道理:“你这一夜怎么熬的,怎么想的,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我等过你了呀。”
晏南天眸底的冰封与暗火轰隆破碎。
那颗怒极恨极,很想杀人,很想毁灭世界的心,在这一刻陡然停跳。
他怔忡看着她,只觉心脏不住地往下坠落:“阿昭……”
云昭很好心地笑了笑:“我用一天一夜开始放下,你也可以。一夜不够的话,你继续站着吧,我与他说说,不撵你。”
她微微一笑,返身折回寝宫。
两扇巨门在她身后缓缓阖上,仿佛有一股不可抗拒之力,拥她入怀中。
恍惚间,心神与视线仿佛掠回了某一个遥远的日子。
那是黄昏时分,他放在心尖上的姑娘孤零零一个人站在东华宫外,抬眸望着两扇紧闭的门。
她微张着好看的唇瓣,呆呆愣愣的,表情平静,不吵不闹。
整整一天一夜,她几乎一动也没动过。
他那么了解她,自然知道她该有多么委屈,多么难过。
只是这份“知道”似乎来得太迟。
彼时鬼迷心窍,心下想的全是如何安抚她,将她哄好;想的全是如何步步为营,让她接受另一个对她毫无威胁的女人存在。
却忘了她会痛。
就像此刻的他一样痛。
昨日今日,全然重合。
切身的体会令他心如刀绞,他看着眼前紧闭的殿门,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在东华宫外守了一天一夜的傻姑娘。
他那么了解她,轻易便能共情她的所思所想。
晏南天怔怔开口,一字一句:“熟悉的宫殿关上门,竟是如此陌生。”
这一定便是她当初说过的话吧。
“呃……殿下。”杵在身后的侍卫长老赵插嘴说了句大实话,“太上寝宫整间重新修葺过,属实与原先完全不一样了。”
原本是鬼气森森的一座大殿,如今却是大红大绿衬着大金,充满暴发户的豪横气质。
看这翡翠玛瑙门,看这琉璃嵌金墙,看这金顶椒泥瓦,能不陌生么?
晏南天:“……”
晏南天缓缓回过头,垂下眼珠子,定定望了侍卫长一眼。
老赵憨厚地咧嘴笑:“嘿……是吧殿下?”
晏南天扯了扯唇角,似是想笑,又没笑出来,似是想说些什么,终究也没能说出话。
他抬起手,啪一下拍在侍卫长肩头,握了握,就像拄着个手杖一样,步步踏下台阶。
落到底,站定,松开手,傩舞广袖在寒风中微微飘荡。
忍了忍,没回头。
他一步一步走远,背影失魂落魄。
彻底踏离太上殿区域时,晏南天忽地闭上赤红的双眸,一个踉跄往前栽倒。
左右侍从赶紧围上前搀住他,半扶半抱,护着他返回东华宫。
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傩舞神服之下,储君殿下皮肤滚烫,身体一阵接一阵痉挛般地发颤。
他脚步趔趄,一脚深一脚浅,步步歪斜沉重,侍从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搀得住他——就好像在暴风雨中艰难撑起一把伞。
事实上,对于东华宫诸人来说,晏南天确实就是他们头顶上的那把伞。
这把伞若是倒了,往后谁也别想好过。
左右侍从偷偷交换着叹息的视线,心中也不知该向何方神圣祈祷:殿下可千万要撑住啊!
他们并不知道的是,晏南天陡然闭目,却是因为眸底的野心和狂火已经压制不住。
眼前有声音与画面不断闪回。
老太监敬忠口中的“秽人”,修为独步天下的至强者,竟在刹那之间被切成碎肉。
那不是传说,他敢确定,那绝不是传说。
电光闪逝之间,他已亲眼见证了那个阴神恐怖非人的速度。
‘那样的力量……那样的力量……’
‘谁人不为之疯狂……’
‘力量……力量……’
‘定要将那样的力量……攥进掌心……’
‘将她……夺回来……’
‘将属于我的一切……夺回来。’
他深深喘息,胸中暗潮翻涌,肢体失控痉挛。
云昭返回寝宫,见一个太上端坐神榻一动不动,另一个太上靠坐在窗畔,神态疏懒,右手支颐,左手随意在矮案上把玩几只玉杯。
她暗中观察片刻,发现他使的竟是江湖上常见的老千技法——骗钱那种。
云昭:“……”
这个曾经的人皇,好像很有经历的样子。
她悄无声息凑上前,问:“你在想什么?”
他动作一顿。
瘦长冷白的手指点着额侧,转过一张赏心悦目的脸。
他笑吟吟道:“往事。”
“哦……”
云昭点点头,心中暗道,一定是波澜壮阔的那种。
他微挑了下眉尾,神情淡定——昨夜发生的事,当然也能算往事。
他拥有的记忆不多,这一段又太过浓墨重彩,活色生香。
很难不回想。
他眼皮微动,瞥向她,若无其事地问:“为什么对姓晏的说谎?”
云昭被他问得一愣。
他微微笑开,指尖敲了下矮案另一侧,示意她坐。
他道:“不用怕,我不是在找你麻烦。”
云昭稀里糊涂坐下。
他没把手收回,就那么懒懒搭在矮案上,冷硬漂亮的手指在她面前一点一点。
还挺有压迫感。
只不过云昭自己没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桌。
她不知死活地问他:“我哪里说谎了?”
他那双幽冷的黑眸微微地闪,唇角勾着淡笑,意味深长:“等他一天一夜,然后放下。”
云昭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是这样没错啊?
她记得上次已经跟他说过了,就是从那天开始,她收心不再喜欢晏南天。
哪里有问题吗?
他笑了笑。
极好看的笑容,却让云昭本能感觉危险。
“不想让他知道?”他笑吟吟俯身凑近了些。
云昭很老实地反问:“知道什么?”
他道:“我。”
(移情别恋,对我一见钟情。)
“哦!”说起这个云昭可得意了,“你的事,我没告诉任何人!”
(我可没有出卖你!)
东方敛:“……”
看着她那双邀功的、写满了“夸我夸我快夸我”的眼睛,他总算是意识到——他和她之间,有三千年代沟。
习惯用打打杀杀来解决问题的太上正神一时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这家伙,口蜜腹剑,心狠手辣,很不老实。
但是很可爱,也很好吃。
不想杀。
算了,这回原谅她。
他朝她懒洋洋地动了动手指,假笑着回应:“行。”
午后,大继王朝上下列队前来拜祭新婚的太上与神妻,向神祇祈福。
真神请不动,云昭便代他坐到了前殿最大的神龛上。
鬼神自然过来凑热闹了。
神龛上已摆好一红一绿两只金绒大软垫,她坐金绿的,他坐金红的。
看得出来他十分满意。
于是在旁人上前祭拜的时候,他很好心地在她耳旁说了起八卦。
东方敛:“注意看。皇帝左边第三个,穿紫色的那妃子,贴身大太监是个假太监,她怀上了太监的种,祈祷不要被皇帝发现。”
云昭:“……”
她望向紫妃身后,果然见那位“公公”生得英俊魁梧,偶尔与紫妃视线相接,眼神粘得在拉丝。
云昭好奇死了:“假太监和真男人有什么不同吗?”
东方敛还没说话,底下便传来“噗嗵”两声响——心虚有鬼的紫妃和大太监都跌跪在地上了。
底下一片哗然。
云昭这才反应过来,旁人看不见太上鬼身,但是他们能听到她说话。
她端坐神龛之上,口中之言,那得叫神谕。
那二人不跪还好,这一跪,文武百官、世家亲眷都知道了——皇帝头上戴了顶绿油油的太监帽。
云昭:“……”
太上作证,她真不是故意的。
皇帝额角青筋乱跳,强绷着走完了拜神流程,率众妃退开时,两个鼻孔都在往外冒青烟。
储君昨夜染了风寒,今日高热无法起身,东华宫便只来了个温暖暖。
昨日东华宫纳妃,温暖暖盘上了妇人髻,一步一晃,纤纤玉指有意无意扶着腰,一副春情摇晃的模样。
云昭眼睛毒,一眼便看见这人身上半遮半露藏了块沾血的帕子。
云昭才不给温暖暖出来表演的机会,手一挥,神官立刻上前,将温暖暖请出神殿。
温暖暖急道:“我、我……”
神官直接封口带走。
“她用了玉势。”东方敛戳了戳云昭,压着眉眼,神秘兮兮道,“宫人无意间撞见,吓得向我祈祷。”
云昭:“……”
太上正神,是真的,日理万机啊。
她望向被拖走的温暖暖,恰好看见那块“元帕”掉到了地上。
云昭:“啧。”
她都可以脑补出温暖暖原本打算唱什么戏。
可惜了,锣鼓还没响就被无情打断。
云昭收回视线,偷瞥着东方敛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心道:‘他竟然替晏南天澄清。’
一时间,心中泛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
这个神……他是性情正直呢,还是对她完全没有那种意思呢?
只见东方敛挑了挑眉尾,视线望着远处,漫不经心地八卦道:“你说姓晏的是不是不行。”
云昭:“……噗。”
待云氏与湘阳氏一大家子上前拜祭时,云昭连忙出声制止。
她正色道:“太上说了,都是一家人,不必拜。”
湘阳秀笑得花枝乱颤,挥着帕子左顾右盼,得意得像个开屏的大孔雀。
云满霜倒是沉稳。
太上不让拜也不能强拜,他便率着家眷浅拜了天地与帝王。
皇帝也挑不出毛病来。
东方敛又戳云昭:“那个猴脸男是你亲戚?”
云昭循着他的视线一望,顿时撇了撇嘴,嘴皮不动,小声回道:“我小舅,一个很讨厌的人。”
东方敛啧道:“他祈祷媳妇能生个儿子。”
云昭望向跟在小舅舅身旁的小舅母。
小舅母娴静秀美,平日最喜欢钻研美食佳酿,有了好的,定会不远千里送往京都给云昭品尝。
云昭可喜欢小舅母了。
小舅母有喜,她也替她高兴。
东方敛幽幽续道:“然后去母留子,迎娶‘真爱’进门。”
云昭差点儿跳了起来:“什么?!”
盯向小舅舅的目光霎时杀气腾腾。
众人都被吓一跳。
云昭冷笑不迭:“从前我只道某些人烧几文钱的香,求几百万的事,很不要脸皮。如今方知,有人竟是什么腌臜恶毒事都敢求神明保佑?”
东方敛懒声提醒:“家丑不可外扬。”
云昭点点头,冲着魂飞了半边的小舅舅阴恻恻一笑。
很好,她早看他不顺眼八百年了,这下可是实实在在撞到她手上。
这一下午,云昭被分享了满腹八卦,什么猎奇的都有。
她记挂着小舅母的事,只待走完拜神流程,便要杀回云山清理门户。
东方敛随口问:“你今晚回不回来?”
云昭心头掠过一丝奇妙的感觉。
莫名有点心悸,也有点心尖发痒。
她难得认认真真地给出答复:“要是事情办得顺利就回。”
“那给你留门。”他懒散道,“省得半夜吵醒我。”
云昭努力压平嘴角:“嗯。”
她不动声色蜷了蜷手指。
只觉指尖微麻。
再有人上前祭拜,东方敛也不说八卦了,只以手支颐,百无聊赖地待着。
仿佛单纯就是在这里陪她一起无聊。
又过片刻,忽见他放下了手,眉心微微蹙起,露出点认真的神色。
他道:“有事发生。”
云昭正要问什么事,便见有人飞掠而来,急急向皇帝禀告——“陛下,京中突发恶疫!感染者已有数十!”
这名报信的官差瞳仁颤动,神色惊骇。
云昭偏头望向东方敛。
他脸上的表情尽数消失,黑眸一片幽暗,微微侧着耳,仿佛在听众生心音。
他这副样子便与神身很相像。
淡漠慈悲。
“疫。”他忽地轻声吐字。
云昭跳下神龛,大步走向报信使者。
她如今的身份更是百无禁忌,世上就没有什么她听不得的秘密。
“是城南赵员外。”使者禀道,“说是昨夜便有征兆,夜里渴醒,饮了水却不解渴。因为困乏,便没放在心上,只继续去睡。今日晨起,发现饮水仍然不能解渴,这才去寻医问药。”
云昭皱起眉头,心里隐隐有了糟糕的预感。
果然,使者继续说道:“赵员外未能治好干渴之症,反倒将症状传给了医馆中人!如今干渴难耐无解者,粗略估计已有数十之众!且,极易传染他人!”
“秦都督已下令封锁了几处街道,现正在各处紧急排查!”
人群嗡地一声,四处传出细细密密的议论。
饮水无解,干渴至死,传染他人……
一片恐怖的阴云缓缓笼罩在了所有人头顶。
传说之中,三千年前便曾有过这样一场恶疫——平南至宿北,千里大疫,伏尸百万。
史书记载得清清楚楚,那是魔神的手笔。
染疫之人唯一的症状便是渴。
无解的干渴,无论喝下多少水,哪怕胀破肚皮,也不会有丝毫缓解。
短短几日便会渴死。
那百万伏尸,要么死在井旁,要么死在河边。
一边喝水,一边渴死成干尸。
“怎么……回事?”众人惊恐抽气,面面相觑,“魔神……复活了?怎么可能?太上不是都显灵了吗?”
众人齐齐望向太上神殿。
魔神本神离开神龛,瞬间出现在云昭身旁。
她望向他,用眼神询问。
他摇了下头,面无表情道:“我没有关于平宿大疫的记忆。”
云昭抬了抬眉毛,用眼神示意: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他毫无笑意地勾了下唇角:“但是证据确凿。”
与不见天日的楼兰海市不同,那场千里大疫,确实留下了不少史实资料。
“不要那么相信我。”他俯身,将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即便没有记忆,他也知道自己杀戮过重。
众人还没缓过神来,只见又有信使疾驰而来,陆续送上一封又一封信报。
江东、平南、宿北三地,都有恶疫爆发。
“赵员外?中招的是赵员传?”人群中忽有一声惊呼传出,“大哥!你昨日不就是去与姓赵的谈生意?!”
说话的人生着一张猴般的瘦脸,正是云昭的小舅舅湘阳敏。
闻言,众人心下俱是一个咯噔,下意识四散退避。
湘阳敏惊恐地瞪着大哥湘阳文,一声接一声倒吸凉气:“你……你有没有被传染!你可别害到我啊!”
湘阳文脸都白了。
“我只是卖了他些货。”湘阳文深吸了两口气,略微平复下来,嗓音微颤道,“我身上,倒是没有出现异状。”
湘阳氏几位亲戚都住在云府。
云昭高悬着心脏,视线迅速掠过一圈——看上去倒是无人有异。
皇帝缓缓递出手里的信报,沉声开口:“龙髓?”
信报称,疫病的源头,竟是湘阳氏长子湘阳文前往京都之前售出的“龙髓”。
立刻便有人惊呼出声:“传说之中,龙族追随魔神!”
“不错!”另有人倒抽凉气,“龙与魔神勾结,制造千里大疫,惨绝人寰!”
“湘阳氏好大的胆子,竟胆敢用龙髓害人!”
一时间,千夫所指。
“不可能!”湘阳文急道,“我卖的又不是真的龙髓,只是用东禹燕丝、太原金阿胶、天山冰雪莲、黄脊鱼翅这些东西鞣制而成!”
湘阳秀也站出来替大哥说话:“那龙髓汤,我们家喝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若是有毒,那我早早都被毒死了!”
文官之首方渐遗站了出来,捋着长须,指着那些信报,慢声慢气道:“这么多证据摆在眼前。”
信使禀道:“赵员外昨日买的正是那龙髓!”
湘阳秀冷笑出声:“必定是有人蓄意陷害我湘阳氏!”
她嗓门大,音色穿透力极强,瞬间震慑全场。
闻言,云满霜下意识皱紧眉头,双目一抬,竟是盯向了皇帝。
皇帝:“???”
皇帝都给气笑了:“云满霜你个憨货,看朕作甚!”
云昭心下微沉:“此疫无解吗?”
边上有人颤声回答:“若是传说之疫……无解!唯有染疫者死绝……可解。”
云昭嗤道:“那算什么解。”
旁人不敢在她面前流露不满,只耐心解释道:“自古许多疫病无法可解,都只能将疫者隔绝于人。能撑过去的,自此便不再容易感染同样的疫病,如麻病、痘病以及某些伤寒之症。”
方渐遗震声道:“此番是投毒!陛下!老臣恳请陛下,即刻将疑犯收押!以免更多人受害!”
眼下,所有证据都指向湘阳文售出的龙髓。
百口莫辩。
皇帝望向云昭,然后向太上神殿拱手问道:“太上尊者可有指示?”
云昭脸色很不好看。
太上本人,就是最大嫌疑犯。
那一边,湘阳秀气得呼呼用香帕扇脖子:“渴死老娘了……”
周围俱是一静。
云满霜面色微变,急急问神官讨要粗茶。
接过茶,颤着手,捧到湘阳秀面前:“夫人,喝口茶。”
湘阳秀嗤笑:“没的把你吓成这样,脸青唇白的。”
她仰头饮尽,忽然怔住。
云昭心胆俱颤:“……阿娘?!”
“当啷!”
茶盏落向地砖,摔成了两半。
“别过来!”湘阳秀发出尖锐鸣叫,急急后退避开亲族,“都别过来!”
“阿娘!”
一根手指拎住云昭后脖领。
东方敛俯至她耳侧,声线沉而淡:“她染疫了。”
云昭只觉头晕目眩。
方渐遗跳脚大叫:“看!诸位快看!她方才便承认自己喝过龙髓汤!”
云满霜满面寒霜,二话不说俯身抱起湘阳秀,避开人堆,大步往外走。
“哎你个呆货!”湘阳秀着急捶他,“我染病了你还碰我!”
云满霜箭步如飞。
掠出数丈,他低低道:“我跟你一块儿。”
湘阳秀的眼泪顿时就落了下来:“……呆货。”
他又道:“躲的是昭昭。”
湘阳秀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病,这呆货愿意跟她一起病,昭昭自然也愿意跟她一起病。
她可以连累这呆货,却绝不能连累了昭昭。
“云昭!”
云满霜一声蓄满修为的厉喝传来,将云昭定在原地。
“阿爹令你,即刻找出真相,还你舅舅清白,救你阿娘性命!你回答我,能不能做到!”
虎狮般的咆哮,嗡嗡震动耳膜。
回答我!能不能做到!
云昭泪如泉涌,深吸一口气,大声回道:“我能!”
湘阳文带来的那些龙髓并没有查出问题。
身为头号嫌疑人,大舅舅湘阳文被收押进了大牢——他自己也愿意全力配合调查。
湘阳氏家主夫妇与其余人等都回到了云府,禁卫军守住云氏府山,虽未明着硬来,却也是明确软禁。
无令不得擅出。
人不喝水,至多可以活十天左右。
“我要救阿娘。”云昭皱眉摇头,“我想不到她怎么染到的疫?”
东方敛面沉如水:“你要做的不是找凶手。”
云昭用力定下心绪,凝眉望他:“嗯?”
“此疫不可解。”他道,“想救人,除非能解三千年前的谜。”
云昭双眼微亮:“不错,三千年前的大疫发生在平、宿二地。我们炸了那里的庙,拿回你的记忆!”
他偏头,盯她片刻。
“喂,”他很认真地问,“你就不怀疑是我在算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