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梁山家大业大,“尊重妇女”的相关行为准则,已经如同思想钢印,印在集体性格里。史进初来乍到,势单力孤,只有个人适应集体的份。
要是不摆正姿态,迟早跟集体格格不入。
史进枯坐良久,阮晓露在他面前招招手。
“看在你心诚的份上,提点一句最要紧的:在咱们梁山上,山寨利益优先,不能因私废公。‘筹委会’里就数你业绩垫底,你要是再不干活,我可要换人了。到时候全山通报批评,丢人现眼,瑞兰也会看到哦。”
“……所以,确实见过?”
当天下午,阮晓露去视察李瑞兰的手信制作进度,顺理成章聊了起来。
史进虽然一片痴心,但终归是一家之言。她总得验证一下,史进所言有多少虚实,是不是拿她当冤大头忽悠。
李瑞兰抓着一个编到一半的手环, 绞着袖子,面红过耳,半天才小声说:“谁记得呀。他上山入伙以后,直接找我来叙旧,上来就念念叨叨的道歉,说他被官府捉了,我一定等得很焦急……莫名其妙,把我吓一大跳。他又林林总总讲了许多当日之事,我才想起来……我真的没主动招惹他……”
阮晓露:“你还送了他一柄扇子?”
李瑞兰冷漠地说:“每个人都送。”
“你求他给你赎身?”
“每个人都说。”
“他说你对他非比寻常……”
“要是让客人觉得敷衍,早挨鞭子了。”
只不过,大多数客人也只是随俗应酬,甜言蜜语一番,天亮拍屁股走人,根本不会把和一个烟花女子的调笑放在心上。
唯一一个当真了的,偏生是个土匪,自己有今天没明天,动不动就去牢城报到,根本无法给人一个稳定的未来。
阮晓露问出必要的信息,不再多问,免得勾起李瑞兰的不愉快记忆。
李瑞兰只道阮晓露是来给史进当说客的,心里七上八下,手环编得乱七八糟,干脆丢了手环,小声道:“姐姐,我知道我不该老这么躲着他,史大少爷温良仁义,奴是万万配不上的。只是我们有缘无分,若是相遇在别时别处,奴定会倾身以报。只是、只是……”
她说得又急又快,不像是对阮晓露解释,倒像是对史进剖白心迹,好像这话在肚子里憋了许久。
阮晓露有点明白了。李瑞兰本就是被人贩子拐到花街的,过了几个月暗无天日的日子。现在史进阴魂不散地围着她转,态度虽然殷勤,脸蛋虽然耐看,但每次一见,都让她回想起那段牢笼里的屈辱时光,心里能痛快吗。
“你上山这么久,军功也攒了不少吧?”阮晓露忽然一笑,语带暗示,“要不要找跑腿,把他揍一顿,让他死了这个心?也锻炼一下我手下那些临时工……”
“不行不行,万万不可,”李瑞兰手上一哆嗦,慌忙道,“史大少爷他不是坏人!”
这才意识到,阮姑娘不是来“劝”她的。迷茫过后,又有一丝微妙的释然,反倒慌里慌张地笑出声来。
不愧是资深女土匪,思路也太简单粗暴了!
阮晓露也笑了:“又不是坏人才有资格挨揍。”
就史进这失魂落魄、拖延怠工的德性,她也想把他揍一顿。
她道:“我看你老躲着他,以为你不像让他在缠你呢。“
李瑞兰垂着眼,绞着指尖,半天才道:“我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阮晓露笑道:“那你慢慢去想。”
旁人的心思,她可猜不准,也不愿花大把时间去分析。就算她分析出个子丑寅卯,过得三五天,当事人说不定自己又转开别的想法,她白操心。
“成,看在你面子上,史大少爷今儿免一顿揍。”她笑道,“你专心干你的活儿就行。明儿例会,不要迟到。”
说着起身要走。
李瑞兰拉着她袖子,“等等……”
阮晓露:“嗯?”
李瑞兰踟蹰半晌,却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她道:“你——你就是来问几个问题?不叫我注意态度,不叫我摆正心态……”
阮晓露:“我又不是……”
想说“我又不是你娘”,猛然想起李瑞兰刚刚没娘,于是改口,“我又不是你爹,管你那么多干嘛?”
她正色道:“我就是来了解一下情况,免得我手下人遭委屈,免得影响工作进度。其余的事,你爱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只要别违反寨规……嗯,要是真违反了,别让人抓着……”
李瑞兰:“可是史大少爷……其实我也过意不去,还是请你……”
“你想太多。”阮晓露拍拍她肩膀,笑道,“自己过痛快了,再心疼别人不迟。”
李瑞兰目送她离开,看着那笔杆条直、迈着大步的背影,若有所思地伫立许久,忽然低头一笑,转身拾起编到一半的手环。
为了迎接“全运会”的到来,山寨各处开始规划建设,一个月内,小见雏形。除了整修原有断金亭校场,另外开辟附近耳房十数间,作为运动员休息更衣的场所。此外,选择关键路段和隘口的哨所,升级为志愿者服务站,门口砌了烧水灶,摆了小板凳,预备喜迎八方来客;里头藏着兵器,随时准备干翻捣乱的。
梁红玉负责建筑督造事宜。她没有相关经验,于是不辞辛苦,向山上资深头领喽啰讨教。天气渐暖,干体力活开始出汗,手下喽啰有的开始拖延偷懒。梁红玉亲自熬煮茶汤,送到各个工地,还有懈怠的,她苦口婆心地劝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然后捋起袖子和兵卒们共同搬砖,直到士气重振。
一个月下来,整个人累瘦一圈,虽然精神上依旧干劲十足,但举手投足都有疲态。练兵也请了好几次假,好在领导们知道她职责在身,并没有多为难。
好容易熬到午休时分,梁红玉亲自给喽啰们分发了面饼汤水,自己也已经大汗淋漓。端一碗冷水,找个石阶坐下,刚吹了一会儿风,就开始打瞌睡,直到咔嚓一声,一个水碗碎在脚下,才猛然惊觉。
“啊!是你。”
阮晓露坐她身边,递去新的一碗茶。
“你忙得都没时间健身练武了。”阮晓露笑道,“我还等着你在运动会上一鸣惊人呢。”
梁红玉耷拉脑袋,整个人组成一个“疲”字。
“不是说那太守不许咱们办女子赛事吗?”她恹恹的道。
“他不许他的,我们准备我们的。”阮晓露蛮不讲理地说,“不到开赛前一天,一切皆有可能。那帮大老爷们也不是都有资格参赛,不照样人人练得起劲。”
梁红玉摇头笑笑,接过她的茶,一饮而尽——
“噗!”
她差点喷出来,呛了好几口。
“你这是什么药?!”
“你再尝尝,这哪是药?”阮晓露瞪眼,“这是……”
她张口结舌,不知道古代有没有“补盐液”这种说法。
“这是补充力气的茶……对对,叫健力茶。”
梁红玉定下神,咂摸嘴,发现这碗“茶”也并非难以下咽。有点酸,有点咸,还有点丝丝的甜味,喝了一口,莫名其妙还想再喝一口。
她端起碗,一饮而尽。
阮晓露兴奋道:“怎么样?”
梁红玉:“里头没有奇怪的东西吧?”
阮晓露笑道:“山上的青梅七分熟,今儿刚让人采的。”
把酸酸的青梅榨成汁——这一步看似困难,其实拿到酿酒作坊,让鲁智深在机械踏板上乱踩一圈,就能轻松完成——然后再加上登州运来的新鲜海盐。由于杂质少,马虎称量一下,大约能调出0.9%的生理盐水配比。她自己尝了一口,又咸又酸又涩,和记忆中电解质饮料的味道没法比。于是又从厨房搜罗了一点蜂蜜,调节口感。
虽然依旧不甚美味,但阮晓露十分确信,这“青梅盐茶”里面,含有足量的钠盐和钾盐,可以让人在大量运动出汗以后,平衡体内电解质,补充耐力体力。
今日上午,刚刚制得一坛,立马拿来,给包工头梁姑娘尝鲜。
梁红玉听她解释完毕,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果然觉得气力慢慢恢复,肚腹里那微微的恶心感也消失了,天气显得没那么炎热,感到丝丝凉风。
这甜咸相间的怪水,竟比白开水还解渴。
她笑问:“还有吗?我给底下兄弟发点。”
“没可能。蜂蜜太贵了。”阮晓露道,“而且我多一句嘴,你手下这些兄弟,累是累,但还没尽全力。你待他们态度太好了,整天都是鼓励夸奖,我要是你手下,我也偷懒。你一心照顾别人情绪,谁照顾你的喜怒哀乐?”
梁红玉脸色一红。
“我也想恩威并施,我凶不起来呀。”
她从豆蔻年华开始,就在军营里歌舞卖笑,名花解语。从小接受的教诲就是,女子贵在温柔贤淑,男人讲话,不许打断,更不能顶嘴,遇事要先揣摩别人的心思。至于发脾气、耍性子,那更是大忌,轻则挨罚挨骂,重则直接断送自己的性命前程。
到了梁山,性命是无忧了,前程也握在自己手里,总算稍微放开一点,但也只是习武练兵的大喊几声;但跟自己人相处时,习惯使然,她只会格外的通 情达理,把所有的抱怨埋在心里。
梁红玉微微懊恼,道:“阮姑娘,你性格豪爽,办事利落,如男子一般……”
阮晓露瞪大眼,把胸脯一挺,佯怒道:“我像男的?”
梁红玉掩口失笑:“好啦,我说错了,男的也不如你。你虽然并非山上头领,但也有大将之风,能让人听你的话。我呀,这次是知道了,只适合做听令的小卒,没法引领别人。”
阮晓露绝倒。姐姐,你说笑话呢!
不过话说回来,平行历史中的梁红玉为何能成大将?还不是山河破碎,临危受命,被逼出来的。
倘若生活一直安安稳稳,没有任何波澜挑战,谁又能知道自己潜力高低?
“大将之风,从发脾气开始。你一味的温柔忍让,就只能是个打工的。”阮晓露伸手一指,“喏,就那个光膀子睡觉的排骨精,我观察半天了,数他最不听话。你去拿他开个刀,把他骂个狗血淋头,我保证别人服服帖帖,立刻爬起来加班。”
梁红玉尴尬一笑。她这辈子就没学过骂人。连大声讲话都没有过。
“你去帮我说他一顿去。”
阮晓露往后一靠:“不管。自己去。”
梁红玉走出两步,又退回来,气鼓鼓看她。
“我……我先找个地方练一下。”
她左右四顾。漫山遍野都是喽啰。有些人还朝她挥挥手,跟这个好脾气的美女上司打招呼。
阮晓露挽起她手:“走!我知道一个没人的去处。”
花小妹当初被包办婚姻、心情郁郁之时,满山乱走,曾发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悬崖。后来那悬崖下出了人命案,风波过去以后,小路就一直封着。
阮晓露拨开“此路不通”的牌子,轻快地越过横亘小路中央的枯树,回头朝梁红玉招手。
“在这儿吊嗓子,包你叫破喉咙也没人听见。”
片刻后,附近山林里的虫蚁、鸟雀、野兔、野猪,都听得悬崖上一阵阵高高低低的人声。
“王八羔子!”
“熊二百五!”
“混账东西!”
“滚你奶奶个腚!”
“哈哈哈哈哈哈……”
鹰隼纷飞,无数野兽夹着尾巴跑远。
梁红玉平生头一次纵情大叫,嗓子吼到冒烟,感觉整个胸腔都开阔了三分,满身的疲惫无影无踪。仿佛打开了任督二脉,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再想想手下那些偷奸耍滑的臭小子们,恨不得飞过去,当场提溜起来,把他训个七窍生烟。
何止如此,给她一杆枪,她现在能率领十万大军,直接打到月亮上去!
阮晓露笑道:“这事完了以后,你得多做做梁山公益。多见识见识形形色色的坏人坏事,脾气就练出来了。”
两人说说笑笑,意气风发地越过几丛树枝,就见斜对面撞来个大袖飘飘的道士。
公孙胜举个小铲,气急败坏:“我来这清净之地挖个药材,碍着谁了?为何破口大骂?”
两人哈哈大笑:“委屈您的耳朵了,别介意!”
第201章
春色渐浓, 聚义厅房梁上燕子做窝,整日叽叽喳喳的叫;梁山脚下的四方酒店里,逐渐开始接到江湖同道的信帖, 表示“武林大会”自己一定如期参加。
这却是在阮晓露的计划之外。她本来想着,发出入场券就完了, 不强求别人回复。古代没有互联网也没有电话, 纸质信件来往不方便,不给客人们添乱。
但“营销部”既然已经把入场券吹成了“江湖帖”, 那接到江湖帖的大侠们自然也不敢怠慢,有条件的都托人带了回信口信。阮晓露请人统计一下, 约莫三成的“入场券”都得到了响应。
梁山人众的心态也开始变化。刚开始反对、无感, 觉得官方活动与我何干;此时见了五湖四海的江湖大佬的回帖, 也开始兴奋不已。
“太原府任原要来!闻他前两届在庙上争交, 不曾有对手!今番咱们也瞧瞧他手段!”
“洪显是谁?沧州武术教头?——他不是败在林教头手下, 还有脸来?哈哈哈……”
“李家庄庄主李应?他病好啦?哎, 也一年没见到了……”
“史大郎, 你在少华山的旧兄弟都要来打擂, 这三人归你招待!——可别跟他们跑了啊!”
一封快信直接寄到阮晓露院子里。童威童猛给她捎话,说他家李大哥尚在海上做买卖,但他们替他应了, 到时候一定让他准时出现,否则任凭姑娘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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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三月间, 济州府也开始行动。把贯通府城的大道拓宽整修了一番,府城内外的寺庙——什么文武庙、九天玄女庙、城隍庙,都修得金光灿灿。几个大户凑钱, 把十字路口几个破牌坊整修一新。还盖了个养济院,收容街上的孤儿乞丐, 市容市貌大为改善。
马上有嗅觉灵敏的商户打算借此捞他一笔。不过太守早有预案,规定新开业的酒店客店,需要缴纳大额税费,以避免扎堆投机的现象。所以新开业的店面并不太多,倒是有不少殷实的百姓之家,门口挂出招儿来,表示兼营民宿。
太守派出专人队伍,在府城内外张贴关于“运动大会”的各项通知,主旨思想只有三样:守法、守法、还是守法!
几个小吏散在城门口,扯着嗓子朝路人喊话:“……来参加比赛可以,济州人民张开双臂欢迎!就算你有前科,只要改邪归正,咱们既往不咎!但是!若是敢在济州境内藐视法规,太守必定严惩不贷!……”
旁边一张长长的告示,上头密密麻麻几十行,写着各种违法犯罪的后果。倘若有人胆敢借比赛的机会浑水摸鱼,那么,从罚款示众到秋后处斩,总有一个结局适合他。
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阮晓露坐在张教头父女的小院里,看着那正往院墙外面贴告示的差役,努努嘴。
“老伯,你不考虑收拾两间屋子出来,到时做个民宿?”她笑道,“估计能赚不少外快。”
“懒得费那个劲。”张教头伸个懒腰,“况且,万一再来个登徒子,我可折腾不起啦。”
张贞娘白了她爹一眼,低头绞手帕。
当初因着高衙内一时兴起,导致全家遭灾,一家人何等绝望,存着个玉碎瓦全之心,能过一天是一天。
不过,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自从父女俩逃出东京城,高俅的势力迫害不到,生活逐渐回到正轨,小院里重新充满生活气息。
此时再拿“登徒子”开个玩笑,也不显得那么沉重。
不过看到贞娘的白眼,老爷子还是连连赔笑,作势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随后欲盖弥彰地找补一句:“她带着人纺纱织布,足够全家开销。姑爷每回来探望,也都会送点盘缠家用。这钱呢,够使就行,咱们不贪多。”
锦儿在旁边多嘴:“官人几次提到,想让我们搬上山。但老相公和娘子在城里住惯了,也不想麻烦你们……”
张贞娘嗔怪:“锦儿!”
阮晓露笑道:“我们是不麻烦,但老伯年纪大了,还是住城里,吃住医药都方便。”
人搬家容易;这么大个织坊怎么搬?林冲么,有手有脚,就让他多跑几趟呗。
几人正聊得投入,忽然砰的一声,院门让人大力推开。门口那个贴告示的差役吓一跳。
“……累死我了!锦儿,帮我倒杯茶。”
花小妹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自己拽个凳子坐。坐下才看到张教头也在彼,站起来,草草行个万福礼,又坐下来,抓把扇子给自己扇风。
阮晓露接过锦儿手里茶壶,给花小妹满上一盏茶。
“贞娘姐姐答应把这院子给咱们歇脚,那是她的情分。”阮晓露不咸不淡地提醒,“我刚才进来之前,可是打招呼敲门了的。”
阮晓露、花小妹等几个女将下山办事时,喜欢在张贞娘处落脚。这里女子多,杂事少,图一个私密随性。
但不代表你能不打招呼进来,随便使唤人家丫环啊!
花小妹不走心地道了个歉:“打扰了!休怪!但是我跑一天了,想歇歇,实在没力气客套!我本来想去个茶馆,那店家老古板,看我一个单身女子,不让我坐,哼!赶明儿找人去把它砸了……”
还好张贞娘不介意,笑道:“无妨,不怪。花二小姐可是遇到难处了?”
花小妹要强地噘着嘴,脑袋摇成拨浪鼓。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点 头,委屈道:
“这几个地方,这几个人,我跑来跑去,始终见不到,不知道该怎么接近。”
她往小几上丢了一个摊开的小本本。阮晓露和张贞娘同时凑过去。
那本子上是娟秀小楷,写着几个陌生的姓名地址,有些远在东京城。
阮晓露不明所以,试探问:“你在做哪个委托?”
花小妹反倒白她一眼:“联络朝廷里那个宿太尉啊!你自己的委托,你不记得?光这件事就够我忙的,还有空忙别的?”
花小妹办事不顺,心情差到极点,见人就怼。好在阮晓露熟悉她这性格,自动屏蔽她的脾气,接过那个小本本。
边看边想,花小妹从小娇生惯养,读书读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写不出这么规整秀丽的字迹。
阮晓露道:“咱们集思广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贞娘姐姐和张教头都在东京住得久,比咱们熟悉那里情况。”
张贞娘父女都是自己人,这件事没必要避开他们。况且他们也没兴趣插手梁山事务。偶尔求他们支个招,在情理之中。
花小妹要强,自己单独跑任务,不肯叫人帮忙;但现在别人主动要求分担,她也顺理成章地接受好意,狠狠点头:“我派人上了京里,根本递不上名帖。那太尉常年在宫里,为了避嫌,连自己的亲朋好友、同乡学生都不怎么约见。京师公人多,又个个精干得要命,我的人差点被盯上。我就请……我就自己寻思,想把那宿太尉引出京城,找个由头引到山东来……”
阮晓露拍手道:“反向思维,妙啊!”
宫门深似海,普通人混不进去,但要是能让里头的人自己走出来,事情就好办多了。
花小妹微微得意:“那个宿太尉是天子近臣。众所周知,皇帝对祥瑞之事十分痴迷。宫里有个专门的符瑞司,专门搜集全国各地的祥瑞之象。一旦发生神仙显灵之事,皇帝通常会派个人去实地瞧个究竟,收集一些当地官员百姓的阿谀马屁什么的。而过去几年,派出去的都是宿太尉,去华山烧香,去衡山拜山,去泰山敬神——都是宿太尉去的。”
阮晓露听得如痴如醉。还有这种操作?
什么“符瑞司”,既不管国家建设,也不管百姓福祉,纯粹为了满足皇帝的好大喜功虚荣心。里头大概也没几个正经公务员,都是阿谀谄媚的国家蛀虫。这样的油水机关,国家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宣传。别说寻常百姓,就连那读书做官的,若非深入权力中心,大约也不会跟这个“符瑞司”有任何交集。
所以……花小妹是怎么知道的?
她忽然明白什么,夺过花小妹手里的小本本,往回翻几页,果然,看到更多的娟秀小楷。
“济州有九天玄女庙,香火颇为旺盛。”那小楷写道,“可在庙宇附近制造异相,例如病人饮用泉水后痊愈、妇女求子后生子、无辜之人在庙里躲过强盗追杀、玄女生辰之日天现火云,等等,散布‘九天玄女显灵’之消息。然后贿赂符瑞司人众,将此事传达至京。天子知悉,多半会派宿太尉前来调查……”
阮晓露乐了:“这是谁给你的攻略?”
花小妹脸蛋飘上两片红云,嘴硬:“是我自己写的。”
阮晓露笑道:“别呀,多个人,多个编制,还能多发一份军功呢。”
花小妹脱口道:“我嫂子说她不要军功!”
众人齐齐道:“你嫂子?”
花小妹气哼哼地捂着嘴,半晌,忽然哈哈大笑。
“我以为你们早就猜出来了呢,哈哈!我一个人再聪明,也干不出那么多事儿啊!你们就没怀疑过人暗中帮忙?真是迟钝得要命。”
阮晓露啧了一声。不愧是花小妹,能将一切尴尬场景扭转为自卖自夸。
张教头一直在旁边听热闹,闻言忽然说:“怪道前一阵子,那九天玄女庙的香火忽然旺了,还有人凑钱去给那娘娘塑了金身,还请个大儒写了个碑。听说是出了不少神迹……”
花小妹得意眨眼:“都是我安排的!那些神仙干得好事,其实都是我叫喽啰做的……”
阮晓露笑道:“你干这个倒在行。”
花小妹的优势在于敢想敢干,管杀不管埋,对神明也没什么敬畏之心,整活整得创新大胆。
阮晓露捡起那个本子。
“令嫂的思路十分独到,可以采纳。”她道,“但是其中牵涉的步骤太多,容易出问题的地方也多。造谣传谣的部分你能胜任,但与这些‘符瑞司’的公人交往联系、甚至进行利益交换,就非你所长……”
阮晓露忽然眼睛一亮,转向张教头:“老伯,你在东京为官多年。跟人喝酒聊天攀交情,这些能耐,你还没忘吧?”
论人力资源的整合与利用,全梁山她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果然,阮晓露稍一提点,张教头当即跃跃欲试:“只因是你们山寨事务,刚才我不敢插嘴。既然你问了,那我也不客套,对付那些油腻腻的公门走狗,你们小姑娘家家,还真不如我一个老头子在行,哈哈!让我来!”
花小妹喜出望外。不愧是阮姑娘,她自己忙忙碌碌这么久,怎就没想到让张教头帮忙?
当即把“攻略”捧到张教头眼前。
“这是我打探出来的、‘符瑞司’几个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的人。您只要扮成个闲人,跟他们找机会认识,提起济州九天玄女庙的种种祥瑞神迹。他们整天没事干,唯一的任务就是搜集这些民间轶事。听了您的话,他们贪图功劳赏赐,肯定会积极汇报。之后的事您就不用管,天子多半会派宿太尉下来调查……”
张教头哈哈大笑:“我还用‘扮成闲人’?我就是个闲人!”
在济州的日子安稳归安稳,可对张教头一个武人来说,也不免过于平淡。这几年里,张教头别的不记挂,就怀念过去在东京城,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那呼朋唤友的热闹劲儿,真是让人难以割舍。
眼下骤然有这么个机会,虽然不是让他去交朋友,但也能重新用上他那些社交技能。张教头心里痒痒,几句话功夫,脑海中已经勾绘了十几种接近目标人物的方法,恨不得立刻就出发干活。
阮晓露提醒:“虽然您的身份没有可疑之处,但也要注意安全,莫要让对方怀疑您的用心。”
张教头:“嘿嘿,这还用你说?”
张贞娘也笑了:“就该给家父找点事做。城门水沟里的小鱼小虾都快被他钓光了。”
张教头眼一瞪,“要不是不放心你,我稀罕每天去那小水沟?我还嫌它臭呢!”
他忽然眼睛一眯,问阮晓露:“你们那个全运会,那么多比赛项目,有没有比钓鱼的?让我也去那八百里水泊过过瘾。”
阮晓露笑逐颜开:“可以安排啊!正缺一个群众项目呢!——不过,钓鱼这项运动我不太熟悉,您得花时间给我讲讲。”
翌日, 梁山三关上兵寨小路上,阮晓露提着一篮子水果,行色匆匆。
花小妹气喘吁吁, 跟在她身后:“我说了,我嫂子不见生人……呼呼, 你去了也是个闭门羹……”
“总得去道个谢。”阮晓露呼吸均匀, 转头答道,“当了我这么久的外援, 想必也知道我是谁、是干什么的。我俩不能完全算陌生人。”
梁山女眷不少,逢年过节都一起喝酒玩耍。年纪大些的组成“妇联”, 确保山上屈指可数的几个女同胞不挨欺负;年轻的大多担有公职, 给山寨办事挣军功。
唯有花荣娘子一人, 上山以来就低调神秘, 从来不在集体活动中现身——除了上山第一天, 被花荣带着, 拜见了一下山上领导。
女眷聚会的时候, 大家请了好几次, 都是花小妹替她嫂子推辞,说奴家性喜清静,不凑这热闹, 请小姑问大家好。
后来大家也就不请她了,顶多托花小妹送点节礼。
花荣不是心胸狭窄之辈。既然允许他妹妹满山乱跑, 那也多半不会把他夫人关起来不让见人。阮晓露猜测,花荣娘子的出身、背景、习惯、三观,都和梁山上的一群糙汉粗妇格格不入。再加上自身性格原因, 因此也就顺理成章地深居简出。
阮晓露问:“令嫂性格有些内向?”
花小妹笑道:“岂止是‘有点’!”
“那我不多耽。”阮晓露笑道,“送个水果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