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夜无言以对。当然不放心了!
你们搞个暴动怎么办?!万一来几个高调造反的主儿, 我是抓还是不抓?
但是, 票全让官府来发, 也不行。谁愿意和绿林盗匪为伍?多半最后没几个到场的。最后武林大会成为官府内部团建,怪没意思的。
所以,如她计划, 官府发一半,梁山发一半, 倒是个折中的选择。
阮晓露笑道:“咋的,这点小事不见得把您难住吧?”
张叔夜沉吟片刻,拈须微笑。
他当了一辈子官, 还能被这点小事考倒?这姑娘以为衙门里都是尸位素餐的饭桶,小看他啦。
这还不好办, 摊派嘛!
让手下的公务员都行动起来,每人摊派一定数额,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办。要是这票抢手,甚至能卖钱,那就默许手下人赚点外快;要是票没人要,大不了发点米面,保准瞬间抢光光,然后这些票又可以通过各种渠道,流回到江湖之上。
再联络各路州府的同僚,一人寄去几百张,热情邀请他们派出本地高手前来参赛。至于他们怎么处理这些票,就不用管了。
张叔夜迅速计划一通,觉得十拿九稳,爽快叫人把这一大包入场券收了。
他心里惦记另一件事,忽然降低声调,道:“我在河间府的友人传来讯息,说辽国那边,天寿公主发动兵变,废了那老皇帝,另立小皇帝,自己摄政,杀了一批佞臣,整顿朝纲军队……”
他小心地问:“就是和你们一道逃出辽东的那个公主?”
阮晓露眼睛发光,一个劲点头:“对对对,你别看她年纪轻轻,貌不惊人,我就知道她是个人物!”
张叔夜指节轻敲几案,不知这姑娘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没见识。
“辽国与我,百年之前曾为劲敌,侵占抢掠我国土,世仇累然。”他道,“眼下两国虽是友邦,不过是个博弈之困境,谁也打不赢谁而已。辽国孱弱,对我国并非坏事……”
“我知道。”阮晓 露道,“但辽国太弱了也不行啊。女真人轻易灭了它,得了它的土地财富,又跟咱们接壤,咱们北方百姓还有好日子过?眼下这公主给大辽续个命,既是帮她自己,也是帮咱们。有辽国在北方当屏障,咱们也有时间准备……”
张叔夜失笑。她说得头头是道,好像能未卜先知似的。
“总之,大辽起死回生,对咱们未必是好事……”
阮晓露生怕他追究自己相助答里孛之事,大大咧咧道:“她一个弱女子,被坏人堵截追杀。俺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是做人最基本的道义,难道还算叛国吗?”
张叔夜笑道:“倒不必慌张。”
作为有觉悟的统治阶级,张叔夜从心底认为,对国家负责的,是皇帝和他们这些士大夫。几个江湖草莽瞎折腾,倒还不至于扣这么大帽子。
张叔夜沉吟:“辽与女真休战,有机会休养生息、恢复国力。朝中有识之士定然会籍此机会进谏,让咱们大宋也多练练兵、整整军纪。不能让邻居比下去哇。”
他问:“上次提到,朝廷宿太尉的门路,你们用心打听了没有?”
阮晓露为难:“还没进展。”
她摊派花小妹去寻人脉,本来也没指望她能带来奇迹,打算过个十天半月,自己再另想办法。
但张叔夜主动问起,说明他心里一直记挂这事,她心下暗喜。
把皮球踢回去:“您呢?”
“我辗转递过一个试探的折子,石沉大海。”张叔夜也不瞒她,“倒委屈那两位小宋小孙,一直蹉跎在济州,怕是要白白受一趟北行的罪。”
阮晓露心说没事。宋江不怕蹉跎。他过去三十几年蹉跎惯了。
虽然这么想不太厚道,但却是大实话。
她灵机一动,笑道:“反正老宋闲着也是闲着,我有一计,派发入场券之事可以交给他做,保证做得又快又好,不要你操心。”
张叔夜吹胡子佯怒:“你在教本官做事?”
阮晓露无辜睁大眼,继续教他做事:“咱济州是天下之中,听俺们山寨里萧秀才说,有许多文物古迹,什么刘邦啊,曹操啊,黄巢……哦不,这人当俺没说,总之遗迹众多,可惜都破败了,游客罕至,不如趁这机会开发一下,别让人一来山东就去爬泰山。还有,府城南门口的路,下雨之后一直泥泞不堪,陷车陷人。需要赶紧清理一下,免得让游客觉得咱济州府寒酸……”
“没这个钱,都去赈灾了。”张叔夜道,“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本官可以考虑,酌情向城里富户摊派集资。比如有个开客店的东京人,姓李,听说最近生意做得挺火……”
阮晓露脸色一黑,这你都知道?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管李小二要修路修桥资金,还不是折算梁山的利润。
没办法,父母官火眼金睛,早就瞧出李小二的关系网不一般。还好李小二做事小心,热心公益,年年超额纳税,官府不至于跟他过不去。
阮晓露顺水推舟,笑道:“应该的。既然游客数量过万,山寨无法盛纳这么多人住宿,势必有人会住在州府,那李小二到时候也有好一笔横财可发——对了,您有没有亲友在州府里开客店饭店的,可以悄悄准备起来……”
张叔夜失笑,一板一眼地道:“本官是那等贪赃枉法的人吗?”
阮晓露:“这怎么叫贪赃枉法,这是合理利用信息!——唔,您怕落人口实,我明白。但到时候城里的住宿餐饮肯定爆满,俺们梁山要是也投资几个店,您也别惊讶。”
张叔夜微笑不语。
一个小姑娘能预料到的事,他能预料不到?早就拟定文件,把今年客店酒店的陪纳科配提升了三倍。若有新开业的,相关许可捐税费用也大额增加。梁山想来蹭旅游业的光,先给他们狠狠放放血。
“还有,”阮晓露还不知太守心里算盘,继续得寸进尺,道,“既然选择让俺们梁山承办运动会,俺们敞开山门欢迎各路朋友,其中也许会有那么些……嗯,比如,身上不那么清白,不愿跟官军照面的。您已经承诺,不会过分为难这些朋友,俺们都是十分领情……”
张叔夜冷笑一声。
何涛可是跟他汇报得清清楚楚。这土匪丫头大放厥词,说什么,他敢趁机收割通缉犯,他们梁山就敢当场造反,捍卫自己的江湖名声。
现在她倒客气了,客气给谁看?
张叔夜淡淡道:“历届争交大赛,皆是如此规矩。本官沿袭以前的习惯而已。你们给本官好日子过,本官自会给你们好日子过。”
阮晓露得陇望蜀:“今年情况特殊。俺需要一纸济州府令,把这个承诺落实到纸面上,让各路江湖朋友能赛个尽兴。”
最好在全运会期间,来一次“大赦”,让各路绿林豪杰都能安心行走。
张叔夜被她话赶话,架起来,觉得这个要求也没理由反驳。
“拿笔来。”
书童呈上笔墨。他略一思索。
“……为保赛事流畅,特晓喻各路参赛人员……”
阮晓露抢着道:“只要在俺山门前宣誓,严守俺梁山寨规,不惹事不闹事,官府就不会任意盘查……”
张叔夜笔尖停顿,直觉感到一个陷阱。
“你们梁山的——寨规?”
他想起第一次探访梁山,在聚义厅里“缴获”的那一本厚厚的手抄本,里面的“寨规”让他叹为观止。
“有寨规,是不是还会有私刑啊?”张叔夜脸一板,眼一瞪,“不许。”
区区一个水泊山寨,关起门来立点规矩他不管;但既然对外开放,绝对不能让他们有“可以自行立法,凌驾于国法之上”的幻觉。
“不不,不是您想的那样。不是搞剥皮抽筋、剖腹剜心那一套啦。”阮晓露忙道,“就是些小规矩,譬如不许调戏梁山妇女、不许抹黑梁山英雄、不许在校场上耍赖皮、不许阴谋暗算江湖同道……这些规矩,平日里有人拜山打擂,也都是要宣誓遵守的。日后举办运动会,谁能守俺们规矩,大家才敞开山门欢迎。这样才热闹……”
张叔夜哼了一声,依然道:“都是些公序良俗而已,用得着刻意强调?不许。”
阮晓露撇嘴。如果没有奖惩制度,谁能保证人人都会自觉遵守公序良俗?若真那样,这世上没有坏人,没有悲剧,您也早该下岗了。
张叔夜也猜到她心里转的什么念头。想了想,松口:“下次,把你们那寨规拿过来给本官过目,本官认可批准以后,才能拿给公众。”
阮晓露:“好!”
张叔夜道:“本官要办公了。你去吧!有事再汇报。”
阮晓露:“等等……”
俺刚蹬了鼻子,还没上脸呢!
“还有还有,父母官,”她乖巧笑道,“俺们这次全运会,很多比赛项目都分男女,到时候会邀请江湖上的女侠……”
张叔夜想也不想:“有伤风化!”
阮晓露:“绝对不脱衣服!”
“女子相扑”之类的比赛,在各大州县里都有举办。选手们——民间称为女飚,穿着紧身暴露,贴身缠斗,是街巷瓦市里大受欢迎的娱乐项目——当然,士大夫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过于低俗,年年提议取缔。
张叔夜瞪她一眼。小姑娘家家,“脱衣服”这种词是能随便说出来的吗?
这要是他闺女,趁早关在家里面壁反省,三个月不许出门。
阮晓露坦然道:“有俺们寨规约束着,到时候男女分赛,不会有风化问题。江湖里也有女中豪杰,也有巾帼英雄,为何不能一起来热闹热闹?——像我这样的习武女子,您也能多瞧见几个啊。”
张叔夜一口老血。你一个就够本官受的。像你这样的,再多来几个,本官趁早告老还乡。
“我想起来了,”他笑道,“你们梁山上是有几个习武的姑娘,强身健体、保护自己,本官不反对。想卖弄本事,本官也理解。关起门来自己打个擂就好了嘛!非要凑热闹,让一众男子评头品足,有什么意思?历年的争交大赛里,也没见有女飚参加呀。”
阮晓露:“您不让女子参赛,俺又想出风头,那俺只能女扮男装,偷偷上场。到时打翻一群壮汉,让他们下不来台,整个全运会都成了笑话。”
张叔夜哈哈大笑:“你?打翻一群壮汉?”
阮晓露笑道:“做梦不犯法吧?”
胡搅蛮缠一番,她也 意识到,在“女子参赛”这个议题上,张叔夜今日是不可能松口的。她给自己搭个台阶,结束这个话题,寻思以后若有其他契机,再想办法钻空子。
她起身告辞:“这段日子会有山寨人员出来办事,可能会比以往多,可能会有生面孔,您让底下人多行方便——当然,老规矩,不给你们添麻烦。”
张叔夜不置可否。
这姑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提了一堆不着边际的主意,但把她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串起来,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相当成熟的构想, 让他自己都忍不住好奇,如果真的照她的想法办出一个“全国运动会”, 那画面将是多么精彩。
但表面上他还得打压一下:“记着, 你们是在帮本官做事。不是跟州府合作互助,也别想着什么双赢双收, 给自己的寨子捞好处。听到没有?”
阮晓露兔子一般,几个飞跃, 早跑远了, 也不知听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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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半个月, 江湖上传出风声, 水泊梁山要办武林大会——哦不, 全国运动会, 邀请天下英雄参加。有人已经接到了英雄帖——其实就是入场券, 营销部的成员们给它起了个尊贵上档次的名字, 让收到“英雄帖”的人都自觉高人一等,是江湖中的大腕。
有人没收到英雄帖。不过,梁山已经解释过了, 绝对不是有意轻视。原本几万张入场券,刚印出来, 就被官府截胡一半,要怪就怪那些当官的与民争利,不能怪梁山。
而且, 由于人手有限,无法将所有英雄帖发到全国各地, 只能请江湖朋友们一层层代为转达。如有不周之处,万望大家海涵。
最后,梁山方面还特别提醒,各路豪杰来参赛可以,一定别忘了安排人手守家。万一在梁山玩得开开心心,回去一看,寨子让当地官府端了、让别的帮派黑吃黑了、让喽啰卷款跑了……那只能怪自己,梁山概不负责。
山东地方的江湖好汉,半数都被搜罗到了梁山;没上梁山的,也多半拜过山,朝过圣,打过擂,自家武馆里摆着“梁山手信”手绘纨扇,没事就跟人显摆自己在梁山上的英勇风姿。
这些人自然积极响应。山东地方很快形成了“英雄帖”的二级市场,一张炒到一两银子。当然,这也是因为天下有钱人多,大家功夫水平参差不齐,未必都是想去参赛的,更多的只是想借机参观一下梁山这个绿林圣地,体验一把当梁山好汉的感觉。
以前要参观梁山,一般都得报名打擂,搭上自己的人身安全;而现在,只需入场券一张,当个观众,就能名正言顺地游览山寨,据说山上还包顿饭,还会有志愿者带人导览,避免游人迷路。
如此划算的一趟旅程,一两银子,简直如同不要钱。
不过,一张票只能看一场比赛,看完就得离开。但如果兜里有闲钱,大可收购多张入场券,连续观看多个场次,在山上待个痛快。
当然,谈钱太俗。有些小山头干脆摆开擂台赛,以梁山入场券为彩头,招揽附近闲汉混混,自己先过一把“运动会”的瘾。有些办的好的,名利双收,又结识了伙伴,成了江湖上一段佳话;有些办岔了的,招来一堆妖魔鬼怪,祸害附近百姓,最后被官兵一锅端,成了江湖笑柄。
然而,各地“市场”状况迥异。“全运会”入场券在山东河北十分抢手,但据童威童猛从江南汇报,他们收到的百来张入场券,除了盐帮自留以外,送出去的寥寥无几。盖因附近的地头蛇是方腊集团,他们仗着人多势众,瞧不上土气的水泊梁山,觉得他们连公开造反也不敢,整天不务正业,客店酒店越开越多,南北买卖越做越大,烧杀抢掠的记录年年落后,还任用女人管理后勤,跟老乡打成一片——如此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温顺淡泊,简直是绿林英雄的负面典型。
他们能办出什么“武林大会”?充其量就是一群山东糙汉聚在一起,喝大酒,吹大牛,自己千里迢迢过去凑什么热闹,还平白花费盘缠。
况且,这事不仅江湖上在传。听说连那江州蔡九知府都不知从哪里拿到几张入场券,于是摊派城里富户出钱,办了个小型争交赛,选派几名当地的角抵高手,远赴济州参赛。倒是让城里热闹了两天。那蔡九知府趁机敛财收税,发了一笔小财。
——官府都掺和进来,天知道这是不是梁山联合狗官设套,把他们诱到北方,然后请君入瓮,邀功请赏 ?
所以,方腊那边完全没动静。罩在他们底下的小帮小派,自然也不敢前来。
……………………
阮晓露听了威猛兄弟托人捎来的口信,心想,一群胆小鬼。不想来就直说。
所幸,不给面子的只是少数。毕竟有泰安州的争交大赛在先,诸道州郡的相扑高手,都等着这么个三年一次脱颖而出、天下闻名的机会,早就做好了参赛的准备。今年比赛地点改成济州,也不过是换一条路走而已。有心参赛之人,早就提前搞到了入场券。
在大多数州县,“全运会”入场券席卷绿林,成为当季时尚单品。谁没弄到一张,江湖上抬不起头。
这入场券倒腾来倒腾去,“交易额”想必惊人。这钱一文都没落到梁山口袋里。
不免有人有怨言,聚义厅里开会的时候,周通遮遮掩掩地提出来,这“入场券”不应该白送,应该定价售卖,价高者得,从源头把利润锁定在梁山内部。
阮晓露还没说话,鲁智深先瞪眼:“卖卖卖,小家子气!你又不娶媳妇,整天思量攒钱!”
周通打个寒颤。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娶媳妇,就是当年在桃花山时强抢民女,结果入了洞房,美女的头发没摸到,被褥里摸到一个光头,当场五蕴皆空,无欲无求。
周通从此清心寡欲,见到鲁智深就裆下一紧。被和尚一抢白,缩缩脖子,躲了回去。
但持此想法的不止周通一个。李忠坚决捍卫他的好兄弟:“就算入场券白送,等客人来到山寨,酌情收点管理费、场地费、垃圾清理费,也无伤大雅,不能让他们白来一趟,一文钱不花呀。咱全山兄弟忙来忙去,总得有点收获吧?”
阮晓露等大家各抒己见完毕,才总结道:“有钱放着不赚,俺也心疼。但是这门票钱,还真不是好赚的。咱们头一次办运动会,也不知江湖上反响如何,总得投石问路一番,这点损失的门票钱,权当花钱买吆喝。再说,我派人去调查了,各路州县黑市里,入场券价格都不一样。譬如在济州是一两银子,在饮马川是一两半,在少华山那边是七百钱,在芒砀山,是五百钱。在江南,倒找钱都没人要。咱们要是统一定个价,岂不是便宜了这个、得罪了那个,还落个利欲熏心的名声。如今寨子里温饱不愁,把这利润分给江湖上的闲散人员,有利于积累山寨口碑。”
晁盖发言支持她:“蝇头小利而已。咱们斤斤计较,不是英雄本色。”
抠门二人组无言以对。
“不过,”阮晓露补充,“咱不搞强行收费,但是兜里有银子的阔少,也不能不给他们花钱的机会。餐饮、住宿——这些收入要留给济州府的老百姓,咱们也没那个人力物力,在两个月内开出一排店面来——但是卖卖水泊里的鱼,卖卖手信,这些都不费太多工夫。瑞兰姑娘负责设计各式手信,你俩得空,可以去帮她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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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以后,李忠周通果然去找了李瑞兰,热络地推销自己:“我们动手能力最强了,当初在桃花山,一应生活用品、日常物件,都是自己做的……现在也经常自己缝缝补补、敲敲打打,不用求人……”
然后旁敲侧击,向她询问,这些“全运会手信”若能卖得好,自己能不能分成,能不能多分点……
说得李瑞兰抿嘴而笑,说自己不管钱财分配的事,你们得去问蒋教授。
阮晓露扭头一看,身边多了个人,盯着李瑞兰几个人的背影,神色复杂。
“你的进度有点落后啊。”阮晓露不客气地说,“下午找我一趟。”
史进耷拉着一双狗狗眼,小 声说:“瑞兰从来不跟我这么有说有笑的。”
阮晓露失笑道:“她跟他们认识多久了?跟你认识多久?李忠还是她义兄呢,她刚上山就罩着她,得快一年了吧……”
“那又怎样?”史进一挺胸,语出惊人,“我认识她比你们都早!”
“啊?”阮晓露来了兴趣,“这边请。要茶还是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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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进闷了三碗酒,低着头,一言不发。
阮晓露也不急,遥望山腰上一串瀑布,脑子里想着,是不是应该给参加全运会的游客一人发一个手环,利于身份识别……
“去年,我们少华山卷进一桩江湖事务,我就往山东跑了一趟。”史进深吸口气,猛然开口,“事办完了,我贪那东平府是个繁华市镇,就耽搁玩耍了几天。逛到西瓦子花街,让人花言巧语,拉了进去。本来只想听个曲儿……”
他说得越来越慢,酒涌上头,鼻尖耳根发红,背上九条龙都成了大红脸。
“小弟知道这不是光彩的事。瑞兰说,她在山上,跟你最熟。姑娘千万体谅兄弟,别把这事告诉别人……”
阮晓露算算他说的时间,起了个不得了的想法:“你在那儿碰见的瑞兰?”
史进道:“我和她相互爱慕,海誓山盟,约定天长地久。我让她等我回华州,凑够银子给她赎身,接她去当压寨夫人……”
他两眼微微放光,从怀里珍而重之地掏出一面小小纨扇,上面绘着简单花鸟。跟李瑞兰那种灵魂风格有些神似,只不过画工粗糙,比现在差得老远。
几株花草旁边,写着几句风月小辞,什么“倚窗”、“望月”、“思君”之类,落款是“贱妾瑞兰赠史君谨拜专望”云云。
阮晓露忍不住“哇”了一声。江湖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这扇子真是李瑞兰的手笔,想来是她“新手期”所作。
史进神态急切,仿佛在说:看吧,我没撒谎!
阮晓露道:“也没见你赎她啊。”
是扈三娘把她从花街里抢出来的,打了一场架,没花一分钱。
史进懊恼:“我回到华州,误入官府圈套,陷入大牢,惜而未能如约,日日心急如焚。幸而鲁、武二位师兄赶来救援,小弟方才逃出生天。到了梁山,第一日就看到瑞兰在彼,当时我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可瑞兰却似不认识我一般,甚至还躲着我,到现在加起来跟我没说过十句话……”
阮晓露静静听着,到最后,扑哧一笑。
“原来如此。我送你六个字……”
“自作孽不可活,都是小弟的错。”史进丧里丧气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瑞兰人在花街,身不由己,和我只是逢场作戏,未见得有多少情义,我该早歇了这份心……可是姑娘,你不知道,当时瑞兰对我绝非敷衍,她看我的眼神非比寻常。我俩虽然只一夜相识,但我知道,她就是与我共度一生之人……”
史进蹭的站起来,朝阮晓露作个大揖:“阮姑娘,小弟为了她,撇下少华山寨主之位,安心在梁山做一小卒,一片赤诚,天地可鉴!知道你在山上说话有分量,瑞兰对你十分敬重。如若你能说得她回心转意,你就是小弟的再造恩人!”
他说着,扑通拜下去。
第200章
阮晓露愣了一会儿, 才想起把他扶起来。史进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往下一沉,她居然拉不动。
阮晓露干脆抱起胳膊, 冷冷道:“给怠工找借口呢?”
怪道史进第一次见到她就那么热情,原来是在提前讨好心目中的红娘。
史进跳起来, 指着心口道:“没有瑞兰, 我干什么都提不起劲!”
“谁让你去那种地方了?”阮晓露小小的刺一句,“活该人家姑娘瞧不起你。”
史进急了, 指天发誓:“真的就那一次!……”
阮晓露给他倒杯酒。
史进在“饱和式接机”里一马当先,挡在她前头冲锋陷阵, 这份人情她不能忘。现在也不好对史进打击太甚。
“上山前的事儿咱不多掰扯, ”阮晓露严肃道, “你也二十大几的人了, 瞧上个姑娘, 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儿, 自己想办法。你看人家罗泰、施恩, 形象也没你好, 武功也没你厉害,照样凭本事娶到媳妇。你再看你,白当了几年少华山寨主, 个人私事都解决不了,怎么指望领导给你委以重任?”
史进年龄比她大, 混江湖时间比她长,杀人放火的业绩也高出她许多。可是被她这么一训,如同一个初出茅庐的弟弟, 低着头,无言以对。
他觉得阮姑娘不近人情, 忍了又忍,小声说:“以我的本事,要围追堵截还不容易,早抓着她问个清楚。你也说了,我武功也不差,样貌也不差,又是一片真心,而她、她只是……”
阮晓露盯着他:“她只是什么?”
史进费了好大力气,才压下心底的一堆怨言。他身边有三五忠心小弟,见天儿为他鸣不平,说这李瑞兰不过一介烟花女子,要家世没家世,要清白没清白,咱们史大少爷哪里配不上她,她还敢甩脸子……
但史进到底情商过关,比底下那些憨喽啰多懂些人情世故。这些言语顶多是背地里抱怨一下,可万万不敢说出来,尤其是不能当着瑞兰的朋友说,否则岂不是上赶着讨人嫌。
他余光看看周围,附近没有别的兄弟,放下身段,改口:“不管瑞兰出身如何,我、我都是不在意的。我尊重她,不想强人所难。所以这才来找你支招嘛……”
“很好,有梁山好汉的基本觉悟,值一个表扬。”阮晓露微笑,“江湖那么大,你俩也算有缘。你要是真能把她追到手,我头一个随份子。但是丑话说前头,你追求个人幸福可以,但凡你让人家姑娘觉得困扰、害怕、心烦、不安全……”
史进欲言又止。
“……我也不能把你怎么着,但是我好久没跟石秀大哥聊聊天了。”
史进脸色一白,忿忿道:“人家都说你助人为乐,有求必应……”
阮晓露振振有词:“我应了呀,我都给你送上祝福了,也好心提醒你注意分寸了。否则你若是不知不觉得罪了瑞兰,闹将起来,你猜大伙站在谁那一边?我帮你避了多少个大坑,你得谢谢我!”
史进无所适从,抓着自己袖子。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掏心掏肺地供述了儿女情长,阮姑娘必定深受感动,肯定会成人之美。至少,能向他透露一下瑞兰喜欢什么,让他投其所好,送点礼物;或者给他创造一些偶遇的机会;甚至,以她的地位和面子,若是直接做媒,想必瑞兰也无法拒绝。
他堂堂一个少年英雄,盛名在外,才貌双全,也不亏了瑞兰吧?
没想到,阮姑娘居然无动于衷,还“丑话说前头”!
阮晓露看着他那张胀红的脸,隐约猜到他大约在腹诽自己,也不恼,等他自消气。
“梁山风气如此,姑娘家的意愿同样有分量。”她笑道,“既来之则安之,想办法适应吧。”
当然,几年前的梁山,风俗可不这样。大老爷们个个拽得很。
可那时候山上人少,又和外界几乎零交流。因着一次次的创造契机,甚至付出了献血和人命的代价,风气才一点点扭转,直到人们习以为常,甚至有时候以此为荣——一个相对封闭的群体,总要有些不同寻常的做派,以示自己和外人不同,以此激发集体荣誉感和认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