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马镫形制特殊,镫洞上紧下宽,他今日也是第一次踩,关键时刻,未能成功脱镫。
阮晓露瞒下这个细节不讲,双手微抖,按着自己脉搏,估算时间。
寒气扑 在她脸上,每根头发丝几乎都冻住。余人不敢出声,都屏住呼吸。
二十秒、三十秒、一分钟……
零摄氏度的冰水,普通人浸没在内,最多坚持数分钟,就会彻底失温。
她突然问答里孛:“这河多深?”
答里孛愕然:“我怎么知道?”
阮晓露怒道:“你是公主你不知道?”
吼一句,自己也觉得自己没理。不声不响的扎好头发,解开腿上的貂皮靴。
等五分钟,要是还没动静,做好下水的准备。
一百二十秒、一百五十秒、一百八十秒……
她感到自己心跳越来越急,已经无法作为时间参照。
水面死寂。对面半里之外,传来辽军破碎的呐喊,好像在寻路撤退。然后是萧奉先的怒吼,似乎在说,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绕路,绕路!……
哗啦一声,数丈之外,水面破开。一只手扒住冰面外沿。一个湿淋淋大汉跃上冰面,深深吸一大口气。
阮晓露大喜,“我就说嘛!一个马镫算啥!”
冲过去,一把将他抱住,触手冷硬,好像抱了个巨大的冰雕。
李俊面色苍白,双唇几无颜色,揽着她,站稳,调整纷乱的呼吸。
他头发里往下滴着水。那水滴飞快凝结,成了一层透明的冰。左脚薄靴上一道深深的金属刻印。
“顺子写信跟我抱怨北方水冷。”他轻声笑道,“也不是很要命嘛。”
同伴们齐声喝彩,一拥而上,举着一块块貂皮,七手八脚把他擦干。阮晓露递过他的衣物,里面尚有余温,一层层给他披上。
凌振兴奋得语无伦次:“刚才阮姑娘差点……”
“弯腰。”
阮晓露按着李俊弯腰,湿透的头发胡乱擦擦,扣上毡笠。
李俊搓了搓手,又换了双靴子,两颊马上有了血色。回过头,检视辽兵的伤亡情况。
答里孛看呆了:“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如果辽兵能有这种勇气和体魄,她还怕什么女真!
李俊指着水面,笑问:“是那独眼将军的弓吗?”
萧乙薛的弓漂在水面上,连同几枝散落的箭矢,随着水流左右摇晃。
一场战斗来得快去得快,一时间冰雪茫茫,宽阔的河面上,只余劫后余生的喘息声。
答里孛觉得荒谬想笑。看看周围几个浑身带血的同伴,又看着漂到她脚下的死尸,忽然想到冤死的亲人,又愀然落泪。
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也溅射了不少鲜血,用力抹几下,也顺带抹掉了金色的胭脂,露出本来面貌。她肌肤莹白,眉眼清淡,褪去贵人妆容,也不过是个寻常青年女郎,变故中强作镇定,眼眶被寒风吹得发红。
“救护之义,殊死难忘。”她朝几人躬身,哑声道,“眼下冰面垮了,应当能将追兵拖延几时。但萧奉先绝不可能就此放过我,多半会另行绕路,我、我逃不远……”
“欢迎来梁山落草,”阮晓露开句玩笑,正色道:“你手下有兵对吧?最近的离你多远?”
“居庸关,距此千五百里。”答里孛辨别方向,指了一指,“我的两位姨母均随夫镇守在彼,但几个月没联系,眼下不知平安与否……”
大家尽皆无言。冰面上横亘一个大裂缝,虽然能阻碍追兵,但也截断了答里孛的求援之路。况且她孤身一人,若要奔袭千里,眼下连匹马都没有,只要一上岸,在人烟之处露脸,就可能被萧奉先的同党捉拿谋害。
若要保命,怕是只能逃进林海,一辈子做野人。
答里孛四处眺望,最后看着凌振,苦笑一声。
“原本还想与你做一笔好买卖,可惜时运不济,想来没这个缘分。”
凌振耷拉着眉毛,不知说什么好,苦着脸看阮晓露,脸上满满写着:快想办法!
阮晓露忽然问:“这里有没有个三道沟村?离得多远?”
答里孛不解,想了想,道:“约莫二十里路,沿河下游便是,眼下没几户人家。你怎么知道此处?”
阮晓露:“有就好,边走边说!”
答里孛深深看她一眼,默然从命。
岸上人声参差。辽军损兵折将,连那独眼将军萧乙薛都落水而死。但萧奉先可不会把这些人命当回事。他心知肚明,今日若不能一鼓作气除掉公主,将她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河面上,答里孛跟萧奉先想到一块。她低声对阮晓露道:“若不除掉萧奉先,我就永远不得安全。”
“巧了。”阮晓露笑道,“他跟着咱们呢。咱也不用躲。他们不敢再下来。”
又回头拉李俊的手,“还冷不冷?吃得消么?”
李俊不说话,掌心在她脸上一贴。
还挺热。不管他了。
大家看不到辽兵的去向,但能听见马蹄的声音。萧奉先指挥幸存的兵马,沿着河岸,寻找可以绕过断裂冰层的道路。
辽兵刚刚经历恐怖一役,士气低落。有人跟萧奉先争辩几句。随后,大约是萧奉先许诺重赏,辽兵重新集结。
幸而除了驿馆旁边有一条冻住的码头以外,大部分河岸都陡峭滑溜,无从落脚。追兵只得沿河边小路而行,虎视眈眈地追在逃亡小队的屁股后头。有时被大石和树木挡住路面,有时胡乱放一阵箭。众人以积雪为掩护,踏着厚厚的貂皮,朝着下游快速行军。
也亏得此时的辽军在内忧外患之下,军纪涣散,士气极低,又刚刚亲眼见到同袍落水冻死,已成惊弓之鸟,不敢强行下河。倘若时光倒退百年,回到契丹铁骑威壮之时,人人奋不顾身,怎会让几个人步行逃亡许久。
前面跑,后面追,双方都走不快,结冰的河面危机四伏,就看谁最先丧胆气。
宋江刚刚泻肚,身体有点虚弱。凌振搀着他,给他鼓劲:“大哥,你忠心报国啊,坚持到底,别忘了忠心报国!……”
顾大嫂一边用朴刀推开积雪,一边问:“妹子,那个——那个沟沟村,那儿有什么?能躲吗?”
“我也不知道!”阮晓露在风中回喊,“看人品!”
宋江呼呼喘气:“看谁的人品?”
没人回应。踏雪难行,所有人都呼吸急促,举步维艰,省了讲话的力气。
前方的风景千篇一律,偶尔有倒下的巨大松木横亘在河面上,无声地标识着走过的路径。
终于,在体力即将不支时,一个小小村落出现在岸边。一道小路拾级而下,浸入冰面下方。
阮晓露问:“这就是三道沟村?”
顾大嫂有气无力,笑答:“你没看那村口三道臭水沟?”
远处的辽兵大呼小叫。显然也知道,有村庄,就有下河的路。
最多一盏茶功夫,就会重新和追兵撞上。要再使李俊那击碎冰面的手段,未必有天时地利。
阮晓露轻咬嘴唇,登上滑溜溜的石阶,活动僵硬的手指,连滚带爬地攀上河岸,看到几间被雪压垮的茅草屋,几头毛驴,一个大石磨。两条狗闻声跑走。
有辽兵看到她的身影,兴奋地大嚷大叫。几枝性急的箭矢穿过松林,落在她身边脚下。她卸下脚上貂皮,顺手格挡。
六姑娘纵横江湖这几年,人品攒得如何,在此一搏。
“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她积蓄最后一点力气,冲着几乎无人的村子大喊,“金毛!金毛有吗!我回来啦!”
声音震飞了几只麻雀。一个瘌痢头闲汉好奇地探出个脸,看到个陌生姑娘,吓一跳,又缩了回去。
阮晓露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木木的站在村口空地。
“天王盖地虎……”
答里孛匆匆追上她:“阮姑娘,此处三州交界,盗匪繁多,不宜久留。”
话音未落,一簇金毛跳将出来:“宝塔镇河妖!在!怎么才来!——哎,这契丹姑娘是谁?你怎么了?”
第177章
答里孛公主吓一大跳。她此时早已丢了华丽外裳, 秀发散乱,步履蹒跚,形容着实狼狈。乍一看, 和逃难民女没太大差别。
她打量眼前这个陌生的大汉。但见他骨瘦形粗,相貌古怪, 一身灰扑扑的破皮袄, 衬得那一头焦黄头发格外显眼。
阮晓露狂喜,手舞足蹈扑上去, 抱着段景住的肩膀乱摇。
“好兄弟,讲义气, 辛苦了!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 以后你就是我亲哥——”
李俊跑近, 把快被摇散黄的金毛从她手里救出来, 笑她:“语无伦次, 歇歇再讲话。”
此时宋江、顾大嫂、凌振先后赶来。看到一个生龙活虎的段景住, 喜悦溢于言表。
李俊对答里孛解释道:“当初我们几个北上辽阳府, 让另外一群同伴水路回山东。阮姑娘担心不能平安脱身, 就跟这位段兄弟约定,让他安全脱身以后,潜回辽金边境等着。这里是他贩马的一个小据点。如果我们顺利离开, 那 便无事;万一我们是逃出来的,也好有个接应……没想到他真的等了这么久, 果是义气深重。”
短短几句话不足以解释全部。答里孛依旧一头雾水。
段景住兴高采烈地道:“娘娘是小人救命恩人,娘娘吩咐一句,小人日日专望, 怎敢擅自离开?况且已经见过梁山晁寨主,蒙他赠了金银盘缠, 如何敢怠慢?反正吃喝也不愁,就当放个假……”
阮晓露问:“其他人呢?”
“一个没少,都回去了!靠岸的时候起大雾,险些找不到路,好在……”
“回头再细说,”阮晓露打断他,“多少人,多少马?”
段景住撮唇唿哨一声,只听人声杂乱,从那鸟不拉屎的村子里,一下奔出三五十个青壮男子,都是衣冠邋遢、面相不善,看样子都是混混闲汉,汉人契丹人都有,手里提着大刀棍棒,一人牵着一匹鞍具齐备的马,后面还赶着几十匹,你推我挤,嘻嘻哈哈,毫无站相。
“大哥!听你吩咐!”
段景住盗马起家,整日违法乱纪,在四邻乡里恶名昭彰。手下也搜罗了不少狐朋狗友,专一欺负良善。
他这两个月没闲着,刚到登州靠岸,就马不停蹄地去梁山报告情况,拿了经费,又北上回乡,到处摇人。此时连人带马倾巢而出,都聚在这小小村子里等着。反正盘缠管够,相当于带薪休假。
宋江赞道:“雪中送炭,两肋插刀,真英雄也!”
段景住出道以来,每天听的都是骂名,所做之事无非利益交换。今日头一次,江湖上闻名遐迩的宋公明管他叫英雄。段景住挺起胸,觉得自己更高了。
再看看那个白皙明艳的契丹女子,自信膨胀,笑嘻嘻上去作揖:“小娘子,幸会啊。见面就是朋友,你叫什么?”
答里孛微微一笑,低声讲一句契丹话。
段景住笑容凝固,扑通一声,屁滚尿流地跪在地上,疯狂磕头。
“公主饶命,小人不知,小人冒犯……”
辽国虽胡汉杂居,但汉人始终是二等公民,犯法罪加一等。如此唐突金枝玉叶,放在平时,公主一句话就能杀他。
答里孛毫不介意,亲手扶起段景住。
“看到那个胖子了吗?”她伸手前指,声音冷冰冰,“他是逆党,集结党羽,意图谋害于我。你带人去把他们杀散……”
她提高声音,用汉话和契丹话说了两遍:“……把他们杀死,一个不留,本宫重重有赏!”
一众狐朋狗友敬畏肃立,眼里露出谨慎而贪婪的光。
萧奉先率领的辽兵不一刻便追来此处。三百辽兵,除了一开始中计落入冰窟的近百人,剩下的在林海雪原中急行军,一路上不断有马失前蹄,人落危崖,此时已经减员近半。尚余一百多人,整顿片刻,恢复些许体力,围住三道沟村。倒是不敢莽撞冲锋,只把住村子出入口,大声叫喊。
萧奉先躲在最后面。他鹰目发光,戾气勃勃,全然不似在女真人身边那种昏庸颓废的模样。
段景住看到全副武装的辽兵,本能有些惧怕,看着阮晓露。
“娘娘,我……我只是负责帮你们跑路……”
当初说好的不是这样啊!怎么他段景住每次拿钱办事,最后那事情的严重程度都超乎他的想象?
自己只会小偷小摸,从来不敢正面刚官军啊!
你们到底是怎么跟辽国公主搭上帮的?!
阮晓露拍拍他肩膀,从容道:“今儿由不得你了。你拿了梁山的银子,就得给俺们卖力。况且,公主若是被他们害了,咱们都是党羽余孽,都活不成。”
说着,牵过一匹马,自己跨上去,拔出刀,表明同担风险。
答里孛和顾大嫂也相继跨上马。
李俊朝他一笑:“不会打仗?我帮你指挥?”
段景住张着嘴,怔怔点头。
盗匪对官军,确实李俊最有作战经验。
段景住余光看到公主注视自己,想到那句“重重有赏”,全身火热,一咬牙,也上了马,吩咐小弟:
“都、都听这位李大哥号令。”
段景住不知自己是怎么学会冲锋陷阵的。反正跟着李俊的命令,让他冲就冲,让他撤就撤。迎头撞上凶神恶煞的官军,就凭本能防卫护身……
他咬着牙给自己鼓劲。赢了,下半辈子都能躺平。输了,下半辈子只能躺平……
说也奇怪,印象中坚不可摧的契丹兵阵,今日却没有他们看起来那样强大。李俊利用村前三道沟,匆匆布置了一个近乎简陋的诱敌陷阱。砍了两个辽兵杀鸡儆猴,剩下就慌忙“战术后撤”,一个个纷纷中计落马,被众匪拿棍棒大刀打死。阮晓露和顾大嫂配合无间,每次都赶出一个落单官军,以二敌一,干净利落。答里孛更是凭着一把宝剑如入无人之境,虽然无法一击必杀,但接连砍断辽军的长枪硬弓,削开他们的盔甲。再让同伴赶来收尾……
就连四体不勤的凌振,也奋力爬上一个屋顶,负责瞭望敌军动态,喊给底下队友听。
段景住眼看地上官军死尸越堆越多,自己胆子也越来越大,手里大刀挥舞,嘴里乱吼乱叫,把多年来在官军手里受的气,一朝全都还了回去。
萧奉先骑在一匹最健壮的马上,后方督战,越来越胆战心惊。
他没带过几次兵。边境冲突这么久,国土丢了一小半,他身为枢密使,做过最多的事,就是在朝堂上搬弄是非、弄权敛财。偶尔大军出征,他在后方饮酒等待,无聊时还会出去打个猎。
他知道本国军马频频在女真人面前大败亏输;但那又不是辽兵的错。是女真野人天赋异禀,天生凶狠强壮,非比寻常,谁碰上都顶不住。
可现在,为什么一群破破烂烂的不入流强盗,也能把他手下的精兵打得喘不过气?
前几次失利,尚可归咎于萧乙薛指挥不当,归咎于敌人的阴谋诡计;可现在他亲自坐镇,以多敌少,怎么这些大头兵还不使出全力?
明明他们这些粗糙战术,契丹将领也都都会用。明明他们使出的武功,契丹勇士也毫不逊色……
刷拉一声,李俊砍翻一个小军官,提着脑袋喊:“放下兵器!否则如他一样!”
余下几十辽兵尽皆骇然,喘着气,茫然看着地上同袍的尸首。
他们都是萧奉先部族的精锐,上层子弟出身,家里托关系走门路,才让他们留在贵人身边侍奉,不至于被征去边疆战场。
可为什么在自己国境内,一群盗马贼,也能要他们性命?
忽然有人道:“公主有上天护佑,杀不死!”
然后纵马转头,沿着小路没命奔逃。
萧奉先大怒:“谁敢逃!给我射死了他!”
但士气一旦泄了,便如水流山崩,难以回转。
又有辽兵大喊:“战则死而无功,退则生而无罪!都是爹娘给的命,凭什么为别人白白送死?”
匪帮一波暴怒冲锋,辽军伤亡不过一二成,然而剩下的已经毫无斗志,瞬间溃散。
顾大嫂大乐:“哎,别跑哇!再跟老娘练练!”
萧奉先怒气攻心,夺过一张弓,亲自搭箭,瞄准一个逃兵。他身体肥胖,却因时常狩猎游乐,骑射功夫没废,一箭直取那逃兵后心。
说也奇怪,那逃兵方才对战土匪时惊慌失措,手颤脚麻,此时听到身后弓弦响,却突然变得眼疾手快,侧过身,一枪将箭矢拨掉,自己没命价逃进树林里。
萧奉先见头势不好,慌忙勒转马头,连打三鞭,望村后小路便走。
今日杀不得公主也没关系。只要逃回京城,在天祚帝耳边多进谗言,她一样难逃清算。
忽然,两棵桦树之间拽起个绊马索。早把萧奉先连人带马掀翻,倒撞下来。
萧奉先飞下马背,重重砸在地面上,浑身肥肉颤抖,跌了个发昏章第十一,翻着白眼直挺挺不动。好像地上一枚孤零零的蛋。
三个女将飞马奔来,刀剑压在他肚皮上。
阮晓露哈哈大笑:“老宋,好样的!老本行没丢!”
绊马索是宋江拽的。这是他当年在清风山做客时,跟王矮虎学到的剪径绝招。时隔多年,再次开张,这绊马索拽得拖泥带水。加上萧奉先连人带马十分超重,倒把宋江拽了个筋斗,挫伤了手。
宋江有气无力地道:“贤妹说笑。”
可不是说笑么。他的老本行是郓城书吏,才不是土匪呢。这会子揭他老底,真是口无遮拦。
顾大嫂扬扬脖子:“公主,这人归你了 !”
三场战斗,三次交锋,终于诱敌深入,将几百契丹轻骑消灭得一个不剩。
萧奉先睁开眼,绝望地看着天,感到后背一片冰凉。
他奋力转头,眼中露出绝望乞求之色。
“救,救……”
答里孛大步走来,一脚踩在萧奉先的脸上。
“奸贼,”她强自镇定,一字一顿地道,“你仗着自己妹妹受宠,宫里宫外恶事做尽,给自己敛财无数,害了多少无辜之人!三年前女真进犯,你弟弟延误战机,葬送了两万兵马。你竟然令败军沿途奸淫掳掠,以此要挟圣上赦免主将,从此军中人心涣散,血性全无!你纵容族人吞并乌古部的牧场土地,害得他们无处可去,全部投奔女真!你陷害忠良,你几次三试图谋害晋王,我兄长为人宽厚,不愿以宫闱之事闹到朝堂,每次都息事宁人,还让我母亲不要追究!我早该把你一刀杀了!……”
她细数萧奉先罪行,讲的都是汉话,以便让汉人朋友们明白他的该死之处;说着说着,不由自主改为契丹言语,越说越激动,直到双手发抖,双颊落泪,几近失态。
她说不下去,一剑捅穿萧奉先的心口,斩下那颗作恶多端的头颅。
围观众匪高声喝彩:“狗官!杀得好!”
答里孛颓然站立,仰天嘶吼一声,泪流满面。
段景住令小弟将安顿伤者,再把公主请到村子最大的民房里,烧了炕,令小弟烧水烧饭伺候。
当初他从旅顺口乘船返回山东,先去梁山报了个到,通报了阮晓露等人的行踪。领导们震惊赞叹之余,赠了他大笔金银,嘱咐他务必遵从小六姑娘的计划,把她和同伴们平安接应回来。
段景住搭上梁山,如今囊中宽裕,出手大方,让村民直接整了个烤全羊,比公主在辽阳府的伙食都好。
一行人颠沛流离到现在,总算能吃上口热的。
第178章
膘肥体壮的小尾羯羊, 让人当场宰杀,简单清洗一下,用刀划出口子, 抹上葱姜椒盐,肚腹里也塞上调料。地炉里生篝火, 烤到金红油亮, 皮脆肉滑。划一刀,汁水和油脂争相溢出。就着面饼, 以及孜然、大葱、茴香拌的佐料,一口下去, 洗涤灵魂。
大家饿着肚子逃亡大半日, 只喝了几口雪水, 又经历几场恶战, 体力早就透支。就拿着方才杀敌的各种刀具, 雪地里擦洗干净, 争先恐后地割那羊肉。也顾不得略有膻味, 也不管是焦是嫩, 就着村醪劣酒,一通狼吞虎咽。
只有答里孛一人,还沉浸在激烈感伤的情绪里, 羊肉也没吃几口。急得段景住抓耳挠腮,就怕饭食不对公主胃口, 让自己平白遭嫌。
“你母亲哥哥都被害了,”阮晓露问答里孛:“打算怎么办?”
答里孛沉默许久,才低声道:“若我部族家人尚存, 最多能集结两万兵马,还有一万, 我离开时正与女真交战,此时不知剩余几何。
阮晓露问:“然后呢?”
“然后……”
答里孛望着窗外茫茫积雪,忽然有些迷惘。余光看着这个机警伶俐的汉人姑娘,忍不住问:“依你看呢?”
阮晓露哭笑不得:“姐姐诶!你是公主,我是土匪。你会外交打仗,我只会跑腿整活,等到了居庸关,你手下那么多诸葛亮,何必问我一个臭皮匠?”
这皇亲贵胄就是不一样。明明自己心里有想法,却不肯明说,非要让身边人替她说,显得高深莫测。
但在这当口,她哪敢乱出主意。要把大辽国运押在她身上,她恕不担责。
答里孛:“恕你无罪,讲。”
阮晓露眨眼瞧她,不吭声。
答里孛意识到什么,双颊一红,自嘲一笑:“我忘了,你们也非辽地子民,我也快不是公主了,摆什么臭架子。”
凌振抽搭鼻子:“公主殿下,你别说这丧气话。俺还要给你造火炮呢。”
答里孛听到“火炮”二字,点点头,眼里骤现微光:“对了,我还有火炮。”
虽然连个零件还都没影,虽然自己未必能活到收货的时候,但聊胜于无,起码是个念想。
宋江回避答里孛的目光,熟练地打太极:“公主洪福齐天,今日过了一个难关,日后定然都是坦途。我等唯有祝福……”
他身为大宋公务员,觉悟很高。没有上级准许,绝对不干涉别国内政。
他朝顾大嫂连使眼色。顾大嫂于是也道:“俺见识粗陋,只管打架,别的不懂哈。”
说完,举着个羊腿咬一口,却轻轻哼上戏曲小调。
“却说这番邦太猖狂,它阴阳颠倒是怪象,那太后坐于龙椅上,仔细看那杨四郎……”
杨家将的系列故事,此时已在市井民间广为流传。作为最大反派的“辽国萧太后”自然也频频出镜,寻常平民也能张口说几段她的故事——当然,在大宋文艺创作者手下,这个萧太后的形象自然不甚光彩。
野心勃勃,豺狼成性,荒淫残暴,残忍独断——最让人诟病的是,居然以一介女流之身把持朝纲,以致牝鸡司晨,人伦失序,兵祸连绵……
顾大嫂哼了两句,段景住先拉下脸:“骂谁呢?”
顾大嫂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当众扇人脸,讪笑着啃羊腿。
答里孛冷笑两声,却也没说什么,陷入沉思。
李俊拿小刀切羊肉,懒懒的笑道:“都给人瞎出主意。公主也是凡人,遭此大难,能活着已是不错。她也未必愿意掺和这些国仇家怨,说不定只想隐姓埋名,江湖上做一闲人,万事不管,逍遥自在,管他冬夏春秋,不也挺好……”
答里孛大怒,一刀扎在他面前的羊肉上,“休要小瞧了人!皇天后土在上,我若有退意,天理不容!”
她一跃而起,立在屋外,叫道:“段景住!”
李俊叹息,“好好一块肉。”
段景住嚼着满口羊上脑,呜呜咽咽的跑出去跪下。余下几十辽国盗马贼也赶紧放下吃食,聚拢周围。
“奸臣把持朝政,杀害天家骨肉,倒行逆施,遗祸朝廷。”答里孛朗声道,“如今祸首已经伏诛,你们都是忠诚的大辽子民,可愿追随于我,护卫我前往居庸关,起兵诛灭元妃一党余孽,护卫君侧,清理朝纲?”
段景住恍惚半晌,言道:“小人出身微贱,又有案底……”
“英雄不问出处,何妨!”答里孛笑道:“还未动问,你是哪里人氏,做何营生,缘何识得这些南国朋友?”
段景住这下冷汗直流。难道说,自己是贪图那蝇头小利,被宋朝官员诱惑,去给女真人当翻译的?差点就成了“联金灭辽”的大功臣?
虽说他在辽国也不是什么良民,平素被官军欺负的时候,也没少骂过契丹皇帝。但跟着公主打了这么一场“诛奸护国”的仗,打得他血脉贲张,胸中油然而生起一股大义。
他跪下嗫嚅:“小人……小人……”
阮晓露抢着道:“他是涿州人,平时就是带人盗抢你们的官马,卖到河北山东的黑市,因此跟我们结识,是个讲义气的好汉。”
余人也马上会意,你一言我一语的给段景住背书,不约而同地跳过了“联金灭辽”的部分。
答里孛大喜。
“你既已助我锄奸惩恶,你们此前所犯盗窃抢劫之罪,一应赦免。我与你做右神武卫上将军,以前从没有汉人做到这职位,你是第一个。你的下属,与契丹人同级授予军衔。诸位精兵强将,莫要让本宫失望!”
虽然身边不过一群流氓,跟正规军差着十万八千里。但用人之际,不妨放松一点标准,能夸则夸。
果然,众马贼听公主把自己叫成“精兵强将”,喜得抓耳挠腮,恨不得立刻就帮公主去上战场。
段景住全身发抖。他一个盗窃犯,转瞬间成了大将军!祖坟冒烟了!燃起熊熊大火了!祖坟爆炸!
答里孛背过身去,于中衣内袋里取出金锭数块,掂了掂,觉得不够,又卸下金簪、金捍腰、金臂钏,讨个盒子装了,郑重递给段景住。
“些微赏赐,就地给散。事成之后,百倍再赏。”
段景住连同众马贼安静片刻。一齐拜倒。
“愿为公主赴汤蹈火!”
他生于底层,长于泥潭,一身别无所长,只会鸡鸣狗盗。一身贱骨不值钱,坐牢挨打是家常便饭,为了十两银子就能铤而走险。
如今公主手中这些闪闪发光的各色黄金,他一辈子没见过,也不知道能值多少银钱 ,反正买他们祖宗十八代的命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