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怀里鼓鼓囊囊,揣了厚厚一本“北行漫记”,将这两个月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事无巨细,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然,己方队友瞒着他跟契丹公主接触,这事宋江不知道,也就没记下来)
完颜灰菜带一队人马,护送一行人至边界。
多处前线已经停战, 这一路不会走得太难。
答里孛坐在毡车里,掀帘一角向外看, 依旧是金面佛妆, 令围观百姓惊艳不已,跪拜在地, 口称菩萨。
“滚开!休要惊扰公主!”
萧奉先骑着一匹高头大马, 肥胖的肚子几乎要掉下马鞍,趾高气扬地驱赶平民。
阮晓露跨上一匹马, 回首北望,看着城内此起彼伏的佛塔塔尖。
乌老汉挥泪和她告别。
“娘子以后常来, 小的专望, 服侍娘子左右。”再赚娘子的钱。
阮晓露一笑, 心说谢谢, 以后不来啦。
女真人不讲排场, 也不会搞什么“外国来宾欢送仪式”, 人走了就走了, 打声招呼就行。还是皇后吩咐下去, 让人送点土产纪念品,打了一包大麻袋,系袋口的绳子还是从辽军甲胄上拆下来的。
阮晓露跟同伴互相看看, 只怕里头装的是狗血泡饭生猪肉,谁也不敢打开。
最后顾大嫂上手, 小心捏捏,然后一把扯开那袋子——
“貂!”
几人一齐惊呼。
一张张褐色的紫貂皮,毛绒丰厚, 色泽光润,一捆捆扎在一起, 足有几十张。
卷在貂皮里面的,还有几十根野山参,用红绳捆在一起,个个超过拇指粗,表皮皱纹繁多,都是极品。
宋江先吸口凉气。这些玩意在东京价值堪比黄金。
凌振笑道:“这女真人可真奇怪,宴席上不给吃点好的,临走却给这么多好东西。”
阮晓露看一眼前方的公主车驾,低声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对女真人来说,也未必是好东西,又不能当饭吃。”
过去百年间,辽国向女真部族大量征敛人参、貂皮、鹰鹞、东珠等名贵特产,弄得女真民众苦不堪言,不得不随时囤积大量土货,以备上缴。这些东西不能吃,不能喝,却占用了女真人大量的的时间和人力,使他们疲于奔命。眼下跟辽国撕破脸,土产当然不用再便宜敌人。想卖呢,辽东战火遍地,道路全毁,无人来收,卖不出去。
因此送一袋土特产,既是给自己“去库存”,客人若识货,也必然会感激。
一路匆匆。前几日,虽然在金国控制范围,但走的都是故旧辽国官道,宽阔平直,路边种着大树。只是近几个月疏于维护,路上积了灰黑的泥浆雪水。
有时路途过于湿滑,契丹侍卫便会提前清道,将发黑的积雪铲走,道路中间铺上防滑的枯枝、泥沙,再用车轮压平。
铲雪的时候,偶尔地面上会露出腐烂冻僵的尸体——兵勇、战马、平民老幼,什么样的都有。答里孛见状肃然,令手下军士将这些尸首拉到路边埋了。车队行程时常因此而耽搁。
灰菜和手下护卫只是冷笑旁观。双方即便已经停战,但几乎毫无交流。
答里孛合上帐帘,唇边也微微带着冷笑。
现在求和只是权宜之计。等她买来新式火炮,看他们还得意到几时。
当然,也有很小的可能,那个宋国工匠只是个满嘴跑马的骗子。但答里孛已经押上自己的性命前程,万一被骗,也不过是回到原点,以身报国而已,不会再坏到哪去。
过了辽河,便是辽国实际控制区。此时辽河两岸硝烟散尽,荒无人烟。河面结着厚厚的冰,被来往难民踏出一条滑溜小路。道旁积雪及膝。
灰菜带着队伍护送到河中心,例行公事地嘱咐一句小心盗匪,便即转身离去。
纵马经过李俊跟前时,忍不住低声提醒:“三个月后,要见你的运货船。要是不来……”
他咬牙切齿说到一半,才发现好像没什么可威胁的。
“……要是不来,我叫萨满做法诅咒你们!”
李俊微笑,朝他挥手道别。
你们的萨满又没我们的灵,拽什么拽。
小心踏过冰封的辽河,对岸寻到一个小小官驿。积雪压着瓦片屋顶,房檐下一个旧佛龛。
答里孛这才出了马车,让人将几个宋国客人请到跟前。
“由此向西,便是显州。再往南,过大定府、析津府,界河以南,便是大宋信安军。”踏上自己的国土,她的脸色终于略有松弛,唇边也出现了笑容,“我已签发手令,令各路守军自由放行。到了信安军榷场,去向你们的地方官报道陈情便可。”
大家忙称谢。在女真控制区,答里孛和宋人团队一句话未讲,表面上双方互不相识。此时到了辽国地界,才开始正常交流。
答里孛目光在凌振脸上逡巡良久,最后低低的道:“三个月后,等我消息。”
凌振立得笔直,朝她狠狠一抱拳。目送公主离开。契丹驿官将她迎到大厅里歇息。
宋人小队刚走两步,忽然宋江捂着肚子,扶住一棵树。
几人忙问:“怎么了?”
宋江有气无力:“许是上一顿的肉没烤熟,有些闹肠胃。无妨,几位等我片刻。那驿馆外头就有茅厕,待我回去请公主开恩,进去解个手。”
跟江湖朋友在一块同吃同住这么久,也没什么可扭捏的。
“还好没走远。”凌振笑道,“待会到了市镇,给大哥赎一剂止泻六和汤来。”
宋江一溜烟去了。
等待的时候,大伙也干脆回到驿官外面的耳房,坐下休息。
“呼,”顾大嫂狠狠出口气,墙边倚了朴刀,就地找个凳子坐下抖腿,“终于就剩咱们几个了——来来!先歇会,分貂。”
其余人无不如释重负。从踏上辽东土地开始,大伙就如履薄冰,一言一行都不敢放开。如今虽然仍在异国他乡,总算身边没有了异族人,可以稍微放松一下。
在耳房里坐着歇了那么一盏茶工夫,宋江推门进来,满脸笑容,步态轻松。
“久等。可以走了……”
与此同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答里孛的喊声。
大家跟公主车队行了多日,也听熟了一些常用契丹话。公主似乎在叫:“你们是谁?”
话音未落,就听见马蹄声疾。门缝里一张,只见官道上奔来数十契丹骑兵,个个甲胄锃亮,弓刀在手,俨然战斗突击队形。马蹄扬起稀薄的雪,顷刻间包围了驿馆!
为首的契丹军官方面大耳,只有一只独眼,全身杀气腾腾。
“东北路副统军使萧乙薛,奉命前来迎接公主。请公主出来!”
这人语气极其不善。答里孛一拍桌子,她的两个侍从当即大步上前,横眉立目地道:“公主旅途劳顿,有你这么讲话的吗!你们东北路统军不专心边防,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说着,狐假虎威的上前去赶人。
嗖嗖几声响,萧乙薛后面的辽兵弯弓搭箭,顷刻间把这两个侍从射成刺猬!
答里孛大惊,立刻拔出宝剑,甩掉毛皮大氅。
“反了!你们要干什么!”
萧乙薛一声令下,契丹骑兵弯弓搭箭,刷刷几声,答里孛身前侍卫尽皆倒下。几个侍女见状惊呼,簇拥着挡在公主前面,顷刻间也被射死两个。
“天寿公主,”萧乙薛睁着一只独眼,挥舞长枪,朗声开口,“你哥哥晋王在上京密谋作乱,意图废帝自立,已被东路都统诛灭。我等奉命将你押送上京。你实话说,有没有参与此事?”
答里孛如遭雷劈,呆立好一会儿,才道:“国难当头,我哥哥不可能作乱!”
萧乙薛道:“晋王已经伏诛,文妃也畏罪自裁,事实确凿,有什么可狡辩的?卑职奉皇帝令,专门等在辽河岸边,护送公主回京。事出紧急,公主莫怪我等无礼。”
说话间,一队契丹精兵又围拢了些,将答里孛逼到大厅门口。
答里孛双目贮泪,颤声道:“我哥哥、我母亲,都死了?”
没人回话。一众辽军尽皆冷漠。
狂风呼啸,钻进砖木房屋的缝隙,吹出一阵阵哀鸣。
答里孛强忍悲痛,望着萧乙薛,厉声道:“我出使女真,签署和议,于国有功!你们若明白是非,就立刻下马领罪!”
“咳咳。”那肥胖的萧奉先忽然插话,“公主此言差矣。我在辽阳府亲眼所见,你擅自修改国书用语,又对那女真酋长极尽谄媚奉承,置我大辽国格于何处?单这一条,就是罪过!萧都统,把她拿下。”
答里孛蓦地转头,“萧枢密?”
萧奉先大摇大摆地走到那一群辽兵后面,满是肥肉的脸上,现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答里孛总算明白过来,大怒,指着萧奉先道:“是你!是你害了我母亲,害了我哥哥!——你几次三番抹黑他,为了扶他你秦王外甥当太子,朝廷谁人不知!你们光 明正大的竞争不过,却使出恁般阴毒手段!——我、我去见圣上,让他杀你的头……”
“是圣上下令,杀你的头。”萧奉先被她叫破阴谋诡计,毫无惭愧之色,冷冷道,“圣命难违。公主请莫要逼我们动手。”
答里孛眼角泪水滑落,胸口起伏许久,慢慢举剑护身,叫道:“好啊!原来都是你安排好的!你向圣上举荐我出使女真,以此孤立我的兄长,再诬陷他谋逆叛国,逼死他和我母文妃,好给你妹妹元妃的儿子扫清当太子的障碍!国家有难,你还在为着一己之私弄权生事,陷害国之肱骨,以致士无斗志,将无战心!还有你,萧将军,你也是将门之后,与女真征战有功,满门荣华富贵,我天家不曾负你!你今日跟萧奉先沆瀣一气,谋害于我,你心里可有江山社稷?可有军民百姓?你们这些国之蛀虫——”
萧奉先冷冷笑着,听她长篇大论拖延时间。
却突然意识到:“你、你为什么……你住嘴!”
先前一串变故,答里孛和两个萧家人都是讲的契丹话。唯独最后这一场段,突然换成汉话,把她刚刚理清的前因后果,又声音洪亮地复述了一遍。
驿馆那头,阮晓露几个人躲在门后,又惊又疑,围观这场莫名其妙的变故。
直到答里孛忽然讲起汉语,几个人才恍然大悟:“奶奶的,这个独眼将军要置公主于死地!那国舅跟她不是一条心,趁她出使辽东,指使党羽,把她老娘和哥哥都杀了!也早就安排好,等公主一回国,把她连带解决!这皇帝也任从他倒行逆施,杀自己骨肉!”
也总算明白了,为何当初跟女真人议事时,这萧奉先全权放手,完全没担起枢密使的职责,放任答里孛自降身段,几乎是卑微地谈成了和约——敢情他压根就不在乎这和议能不能成,压根就没打算让公主平安回京!
都快国破家亡了还忙着自相残杀,玩宫斗政斗那一套,这辽国真真要完,活该被女真按地摩擦。
萧乙薛发令:“给我上!拿下她!”
答里孛和侍女举剑相迎。
但契丹精兵人数众多,对面不过几个弱女子,何足为惧?当即如狼似虎地冲了上去。两个侍女寡不敌众,当即身首异处。
答里孛持剑叫道:“我契丹族人如何能自相残杀,岂不为敌人所笑!你们住手,我跟你们走。叫萧枢密跟我一起回京。皇上至圣至明,会听我分辩。”
萧乙薛回头。萧奉先给了他一个晦暗的眼色。
“公主识大体,免了我等干戈……”
说时迟,那时快,萧乙薛照着公主的脑袋,一刀斩下!
答里孛已准备投降,这一刀躲闪不急,眼看刀刃划开发髻,珠玉急坠——
铮的一声,两杆朴刀一左一右,横空插入,迸出火星两点。那独眼萧乙薛被震得倒退两步。
顾大嫂嗷嗷大叫:“光天化日杀人越货, 当我们是死的吗?”
阮晓露笑道:“好久没行侠仗义了,手痒得很!”
萧乙薛脸上变色,喝问:“你们是谁!”
那契丹驿官一直趴在地上发抖。一个辽兵捉他起来, 盘问两句。
“是、是、是……宋国旅客,跟着、跟着公主车仗一起来的……”
“南朝人?来干什么的?”萧乙薛喃喃道, “怎么没告诉我啊?”
萧奉先前脚刚进辽国国境, 就开始盘算谋害公主,却没注意到, 跟自己同行的这群宋国旅客肠胃出了点状况,耽搁了一会儿, 其实还没走远。
而萧乙薛在边关守株待兔多日, 今日一头撞来, 也完全没想到驿官里会滞留异族人。
遂厉声道:“没你们的事!你们身在辽境, 不遵我国律法, 冲撞我国官军, 我、我把你们都杀了!”
话音未落, 第三杆朴刀横空而来。李俊已杀了一个辽兵, 夺了一匹马,纵马撞来,刀锋到处, 三两个人头落地。
“律法是什么玩意?从来没守过!”李俊大笑,刀尖直指萧乙薛的独眼, “官军都该杀,哪里都一样!”
辽兵大骇,撇开公主, 回身迎敌。
萧奉先谋害公主时胆子挺大,见有人横插一脚, 却谨慎了起来,当即聚拢亲兵,退到院子外面,遥遥指挥:“一个活口都别留!”
答里孛怒吼:“逆贼!你压根没想押我回京!”
趁着阮晓露和顾大嫂帮她挡了这一刀,她一把撕掉厚重长裙,捡起剑,斩落一个辽兵的大刀,反手削掉他的一只胳膊。辽兵滚地哀号。
答里孛养尊处优,武功不算顶尖,但一把宝剑锋利无匹,削铁如泥,势不可挡。
阮晓露叫道:“老宋!凌工!拿行李走人!退到辽河冰上!”
方才宋江回去解手,远远的看到有辽兵在周围逡巡,他直觉不妙,赶紧回来跟伙伴们说。大家谨慎起见,装好了朴刀,留在耳房里没敢乱走。
然后就撞上这么一档子喋血宫斗。
在弄清楚状况以后,五人小队第一时间决定援救公主——就算自己袖手旁观,萧奉先阴险残忍,杀害公主以后,多半还会派人追杀他们几个宋国旅客,杀人灭口。再说,公主刚给自己签了通行手令,她要是成了叛贼,手令作废,自己还怎么回家?
撇开这些理由,人家公主好好的为国办事,人又大方又能处,你们说杀就杀,还有理了?
迅速商议几句战术,当即加入战斗,先帮公主逃出险境再说。
答里孛一开始还念着“相煎何急”,但见萧乙薛竟有将她就地斩杀之意,显然是得了萧奉先的默许,暴怒之下,手中利剑毫不容情。
辽兵惧怕和她短兵相接,逐渐后退,围成一个圈。有人跑出数丈,取下背上硬弓。
契丹兴于骑射,一旦被他们弓箭瞄上,下场绝对没好。李俊叫道:“这里太窄!你们带着公主撤!我来解决弓手!”
纵马朝几个弓手扑去。契丹弓手拉起牛角硬弓,射他心口。李俊躲过两箭,骤然转弯,一提马头,余下箭矢都射在马腹上。那马哀鸣一声,重重倒下。李俊跳下马背,拾起个藤牌护身,冲刺中斩杀几个枪兵,抢到弓手面前。弓手惧怕误伤,只得放下弓,举刀围上。
箭雨来得七零八落,威力大减。阮晓露一刀荡开一枝箭,杀出个缺口,叫道:“公主!跟我走!”
答里孛扫一眼四周。地上横七竖八,自己的亲卫、侍女尽皆倒毙,眼神灰暗了一瞬间。自己毕竟还是缺乏经验,虽然对萧奉先多有提防,却不料天祚帝也如此昏庸糊涂,竟然听信权臣,谋杀自己的亲骨肉。
她顾不得自己的车仗和财宝,转身疾奔。
萧乙薛大怒。本以为公主的人头已是囊中之物,不愿打草惊蛇,因此只带了数十精锐,料想够用。谁知半路杀出来些什么东西!
这帮宋人有勇有谋,远行至此,多半不是一般人,这个他心里有所准备;可一动起手来,才发现这几人不仅能打,而且满口黑话,配合默契,不像做买卖的,也不像寻常毛贼,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土匪!
单这个颀长大汉,以一敌多,一杆朴刀使得龙跃波津,丝毫不落下风,不仅像土匪,多半是个土匪头子。
不过,他们再凶猛,毕竟寡不敌众。而辽军身在主场,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兵力。
弓手已经被李俊杀得十剩二三。萧乙薛见势不妙,慢慢退到辽兵身后,跨上一匹高头大马,朝亲信吩咐两句。
答里孛听出他的意图,朝李俊喊:“奸贼要去调更多兵马!杀不完的!义士请回!”
阮晓露:“他两个月没活动身手了,不用管!”
拽着答里孛的袖子,跑出驿馆大院,沿着方才的来路,一路搓冰下滑,滚到辽河的冰面上。
河岸陡峭,好在有积雪缓冲,滚了几圈,站起来。冰面湿滑,铺着一层泥泞积雪。脚下立刻开始打滑。
宋江和凌振已经趁乱撤到河心附近。阮晓露朝他们大喊:“貂!”
划破阿骨打皇后送的大麻袋。几百两银子一张的绝顶紫貂皮倾泻一地。一捆人参也滚在地上,来不及管。
阮晓露抓起一张貂,匆匆绕过自己鞋底,把一只脚牢牢包住,扯下根绳绑紧。接着绑另一只。
见同伴们有点发愣,她喊道:“快!”
答里孛率先照做。她用惯奢侈物品,糟蹋貂皮不心疼,顷刻间也给自己绑了一双皮草靴子。
其余三人也飞快地给自己脚上蒙了貂皮。
貂皮防水 防滑,一层层包在脚上,就成了现成的雪地靴,又增大了不少受力面积,在雪地上奔跑,不会陷得太深。
“所以,”阮晓露一心二用,一边绑貂皮,一边捋情况,“你们辽国皇帝娶了个文妃,生了你哥哥晋王和你;又娶了个元妃,就是萧奉先的妹妹,生了个秦王。这两派一直在争储……”
答里孛回头眺望,随口道:“也没那么简单……”
她心神恍惚,忘了回答下一句。
“算了,弄懂了也没用。”阮晓露不再追问,黯然道,“节哀。”
阮晓露换位思考,要是自己突然得知有人杀了她的兄弟和老娘,能不能保持理智还另说。公主还记得拔剑,已经算是很冷静。
此时一排辽兵追击而来。积雪太深,马行不畅,下河的小路又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有个莽夫争功,脱了队,一马当先。顾大嫂一刀偷袭,砍断一只马脚。那辽兵坠下马,让她剁作两段,鲜血迅速渗进雪中。
其余辽兵只得下马肉搏。苦于脚下都是马靴,上冰极其打滑,登时摔了一个,让三个女人乱刀砍死。
剩下五七人不敢轻敌,只得又上马,钢刀护身,艰难踏着积雪,慢慢向三人接近。
阮晓露回头道:“老宋,凌工,搓雪球!”
在辽阳府这两个月没白呆。女真人数次演习练兵,意在震慑城内百姓。大家就当观摩学习,一场不落地看了,也见识到一些新颖的战术。
一团团大雪球隔空飞来,虽然力气不大,打在身上比挠痒痒还不如;准头也十分感人,十个里有一个击中目标就不错。
但即便如此,也十分扰乱敌方视线。况且“弹药”取之不尽,几乎不需要准备时间。
恰逢凌振甩出一个雪球,正中一个辽兵面门。他伸手拨掉眼前的雪,阮晓露趁机一刀挥过,那人倒撞下马,被答里孛一剑穿心。
辽兵接连失手,大怒,苦于自己骑在马上,无法用雪球还击。有人慢慢纵马后退,跟同伴打手势,意欲合围击破。
刚退两步,就听马蹄之下咔嚓轻响。那人知道是冰层脆弱,立刻勒马,不敢乱动。此时一个雪球飞来,正中他眉心。说时迟,那时快,那辽兵斜后方驰来一匹马,李俊一刀把他斩了下去。
阮晓露大喜:“弓箭手都解决了?”
李俊笑道:“吃我杀得痛快!”
一跃下马。他足下是薄底软靴,当即险些打滑。阮晓露拉住他胳膊,拽着他稳了身子。
李俊大惊:“你怎么长马蹄子了?”
阮晓露:“待会给你也整一双!”
宋江和凌振齐声叫道:“当心!援兵来了!”
辽兵身在主场,杀一个,来十个,兵力源源不绝。
远处看到狼旗招展。数百铁骑疾驰逼近。萧乙薛身为东北路指挥使,手下兵马何止上万。第一波失利,立刻派人调兵,卷土重来。
萧乙薛瞪着一只独眼,喊道:“他们在河面上!”
而萧奉先则躲在队伍后面,不时和身边亲信窃窃私语,指挥这一场真人围猎。
宋江苦着脸,拍拍身上的雪,忽然指指辽河对岸,建议:“怕是只能回到女真那里避一避……那位灰菜将军可能还未走远……”
“不行。”答里孛斩钉截铁,“诸位朋友,你们尽可回转,请女真人帮忙,另寻他路回乡。但我不能去。”
一旦她重新跨到辽河东岸,就等于“流亡公主逃到敌国求庇护”。且不说女真人会如何拿捏她,传到辽国上京,她就是卖国谋反,把萧奉先企图安在她家族身上的罪名通通坐实。
岸边风声卷来,呼啸马蹄之声越来越近。马蹄踏冰,传来些微震感。
答里孛脸上变色,催促道:“快过河!你们杀不掉这几百人。莫要白白送死在这里!”
咔嚓。方才被辽兵踏过的冰面连声作响,蔓延出一道小小的裂缝。
辽河虽冻结多日,但自然水域的冰层薄厚不一,大部分冰面厚愈一掌,却也有少数水流活跃之处,只是堪堪冻了薄薄一层。
再加上偶尔有当地人凿冰捕鱼,冰层并非铁板一块。
此时连番人走马踏,有几处冰面开始出现放射状的裂纹。
众人慌忙后退。
阮晓露安慰大家:“没关系,俺们梁山水泊年年结冰,这种裂缝不用怕,只要轻轻的走过去……”
李俊忽问:“如果重重的踩过去呢?”
阮晓露惊讶地看他一眼。
“凭你一个人,倒也踩不碎……”
“六妹,接着。”
李俊除下厚重的裘皮大袄,又脱掉绵衣毡笠,一把抛给阮晓露。自己只着个棋子布背心,一条单裤。寒风吹过,他手臂浮起一层粟粒。
阮晓露抱了一堆热气腾腾的冬衣,眉头微蹙。
“我觉得……”
“我一个人就行了。”李俊弯腰拾雪,擦在身上,一身肌肉当即绷紧,皮肤立刻泛红,“你带他们继续撤。至少一里。”
第176章
李俊热身毕, 纵身跃上那匹抢来的契丹马,眼神示意同伴往下游撤退。自己用力一夹马腹,几个周旋, 从那片碎裂的冰面上奔驰踏过,马蹄扬起无数雪花。
咔嚓, 咔嚓, 裂缝蔓延开来,犹如一张巨大的蛛网。
李俊勒马, 立在河心正中,持着一把带血缺口的朴刀, 威风凛凛地跟辽军对峙。
十数丈之外, 辽兵尽皆失笑:“匹夫之勇, 待会头一个斩他。”
萧乙薛提醒:“方才就是此人杀了我们十几个弓手, 不可掉以轻心。”
李俊叫道:“谁来送死?”
语言不通, 辽兵无动于衷。
李俊干脆将那背心也脱了, 拎在手里, 朴刀往地上一丢, 扎在冰面上乱晃。自己赤膊骑马,看着全副武装的辽军笑。
这挑衅意味很明显了:老子就算没兵器没护甲,凭一身力气, 也能打死你们这些胆小鬼!
辽兵大怒。不就是有几块腱子肉吗,嘚瑟什么劲!
虽然我们胳膊没那么粗, 胸没那么大,摸摸腹肌只有一块,但我们是正规军……
妈的, 越想越气。
不等萧乙薛号令,几个辽兵大汉弯弓便射。
李俊手里衣裳一甩, 轻松把几杆箭卷了下去。
萧乙薛带头:“冲锋!杀了他,擒公主!”
虽说冰面上跑马有些危险,但辽军心里有数,敌人敢站的地方,冰层必定安全,因此放心大胆向前冲。
李俊眼色一沉,右手拔出立在冰上的朴刀刀柄,双脚踩实了马镫。几柄辽兵大刀当头砍下,他举刀架住,一个人和三把刀较力,手臂鼓出青筋,居然将三个辽兵震退几步。
辽兵大惊:“这人好大气力!”
十余个辽兵一齐围上。李俊提刀护身。
十几双马蹄纷飞,重重踏上那遍布裂缝的冰面。
李俊松开缰绳,深吸一口气。
说时迟,那时快,冰层发出刺耳的巨响,刹那间碎成数块,上面缠斗的几个人直接踩空,连人带马撞进水里!
后面军马大骇,慌忙勒缰,只是收势不及,前赴后继地朝那不断扩大的冰窟窿冲过去,如同下饺子。几个辽兵尖声惨呼,死命勒住缰绳急转。冰面打滑,连人带马摔在冰上。
那冰面其实早已千疮百孔。被马蹄重重乱踏,冰层耐不住重压,此起彼伏地崩坏入水,碎裂的速度远远超过马匹奔跑的速度。
隆隆的声音如同闷雷。冰上积雪纷纷震落,形成一层淡淡的、贴地的雾。
萧奉先急令后撤,但已有几十精兵骏马无声无息地被冰面所吞噬。辽军不论人马,身上都着盔甲,入水即沉。有几个大力士挣扎浮起,但泡在刺骨的冰水里,力气流逝飞快。划水数下,动作便越来越慢,最后睁着一双绝望的眼,慢慢沉了回去。
尸体在冰下一二尺处,随着水流乱漂,死不瞑目地望着冰层上方的天空。
雪雾散去。辽河两岸之间,横亘了一条巨大的冰缝,边缘处不断塌陷扩大。
侥幸逃到冰层边缘的辽兵面无人色,跪在冰面上浑身发抖。
另一头,阮晓露带着同伴快速后撤,碎裂的冰面爬到她的脚下,总算力竭而停。
她迅速回转身,来不及数辽兵到底下去几个,俯身跪在冰面上,检查着那一片骤见天日的水。
答里孛面色惨白,小心靠近,问:“你的朋友……”
“亡命之徒。”阮晓露故作轻松,道,“这也不是第一次。不用担心。”
可她方才分明看见,李俊落水之时,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