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士绅大族首脑若干,战战兢兢地坐在角落里。
反抗的族群早就被团灭, 留下来的都是良民代表,见到女真人就点头哈腰,唯恐一句话说不对, 鞭子落在自己头上。
阿骨打照例和皇后坐在金板凳上。十几个子侄贵胄摩肩继踵,坐在木凳上, 相亲相爱地挤成一团。
阮晓露被灶火熏得眯起眼,一个个数:灰菜、若汉、大头、大山……
还是上次那些人。其实完颜氏部落实行猛安谋克制度,全民皆兵,带兵打仗的男性宗亲不下百人。但大多数都镇守在各个新打下来的州郡里,或是在攻城略地的途中。请个假不来,也不算失礼。
阮晓露和同伴们称谢就坐。
转头一看,李俊和史文恭肩并肩,共用一个矮几。两人各自挪开三寸,恨不得在那矮几上画出三八线。
阮晓露十分好笑:“怎么安排你俩坐一块儿了?”
这帮女真人不会搞宴席,座位都是乱排。换成俺们山东人,就不会出这乌龙。
李俊瞥她一眼,道:“我俩天天相约饮酒,让人家觉得我们是莫逆之交,当然要坐在一起。”
阮晓露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怨气,笑道:“那我跟你换?”
叱咤浔阳江的盐枭大哥,到了东北,别的没干,天天给她跑腿陪练当酒托。这事可不能让童威童猛他们知道,否则这群人得跟她友尽。
一抬头,答里孛公主金面红眉,珠玉琳琅,被几名侍女引导,款款进门。
那肥胖的萧奉先却没出席。
辽国公主驾到,列席的辽阳府士绅尽皆动容,不敢表现出留恋旧主的神色,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原本以为,辽金势成水火,绝无可能握手言和。 可今日,公主作为契丹使节,受邀参加祭典宴会,说明峰回路转,辽金似有休战之希望。
和嗜好打仗的女真猛安谋克相反,百姓们最怕战事再起。女真军马一旦出征,必有横征暴敛,还有可能征调平民随军服役,九死一生。
所以听说辽国遣使议和,众百姓日夜祈祷,期待公主不辱使命,带来和平,让大伙能消停一阵子。
公主脚步经过之处,一阵香风。
满炕完颜壮壮发出啧啧之声,盯着盛妆华服的契丹公主,嬉笑着议论几句。
阮晓露不用乌老汉翻译,只听语气,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是议论公主和侍女的容貌,嫌弃她做派矫情,嘲笑咒骂她的母国……
答里孛精通女真话,这些言语一字不落地入耳。但她定力超群,没露出半分不悦之意。
阮晓露假装第一次见到公主,盯着她身上珠宝,露出好奇而惊艳的眼神。
答里孛目不斜视,和她擦身而过。
经过史文恭的面前时,答里孛忽然目光一转,在他脸上、身上定格片刻,微微一笑。
史文恭本来没把这个辽国公主放在心上。在他心目中,大辽气运已尽,劫数难逃,答里孛再美再有才干,在他眼里也是将死之人。
但公主主动对他青眼相看,史文恭也暗地自得,不敢失礼,起身长揖。
那日他回帐,发现仆从酗酒宿醉,发了好一通脾气。那两个契丹奴仆比比划划叫冤枉,苦于语言不通,越比划他越烦心,把他们赶出去清静。
好在帐内财物一样没少。他今日穿着自己最喜爱的一身锦衣,系着玉带,在各族粗人中鹤立鸡群,十分显眼。
只不过这玉带带扣的位置不似往常,却比他寻常腰围紧了数寸。史文恭并未在意,多半是仆人笨手笨脚,没给他整理好。
史文恭本以为契丹公主见他气质不俗,会问一句他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也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语;不料答里孛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随后昂首离去。
史文恭微觉恍惚。公主对他这个态度,好像两人曾经相识,有话要说……
可他不记得自己拜见过任何一位契丹公主啊。
答里孛进入自己的席位,跟阿骨打遥遥相对,朝他行晚辈之礼。
阿骨打颔首还礼,请答里孛坐下。议论声渐歇。
皇后起身祝酒,说了一些吉祥祈福之语。众人回应,一派其乐融融之相。
酒过三行,一群契丹女奴鱼贯而入。她们服色鲜明,姿容恭顺,明显是被掳掠来的当地乐坊女子。乐师鸣钲击鼓,女奴献舞,仪态万分,看得众女真贵族呵呵大笑。
众宾客看着这“商女不知亡国恨”的一幕,尽管刀没扎在自己身上,但心里都不太是滋味,跟着尬笑。
乐声结束,皇后忽然看着答里孛,笑着说了几句话。
乌老汉摸着袖子里的一块新银子,殷勤告诉阮晓露:“皇后请契丹公主登台献艺,活跃气氛。”
不光阮晓露,旁边宋江、顾大嫂等人也皱眉。让契丹舞女来个“四面辽歌”也就算了。让公主上台,这有点欺负人吧?
当年辽国天祚帝就是叫阿骨打给他唱歌跳舞,阿骨打自尊心强,坚决不干,险些被杀。幸而萧奉先滥做好人,求了个情,以致将阿骨打放虎归山,多年后举起反辽的大旗。
皇后坐回金板凳,笑吟吟的眼底,萌生些许寒意。
答里孛正举杯饮酒,闻言酒杯轻颤。
她慢慢喝干了酒,放下酒杯,才用女真话道:“既然女真有贵女献艺的传统,那么客随主便,吾当从命。”
她的话里颇含讥讽之意:大金国皇帝皇后,也会让自己的女儿做歌伎舞女,以娱宾客吗?
一个年长些的完颜壮汉忽然冷笑一声,粗声喊道:“岂止是献艺!过去你们契丹大官来我们部落访问时,还点名我们女真贵族的妻子陪他们睡觉哩!”
咔嚓一声,答里孛手中酒杯落地。金粉覆盖着她的面孔,看不住神色变化。
一时间屋里气氛冰冻。
片刻以后,几个完颜子弟和士绅老头都纷纷站起来灭火,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大堆,大意是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今天大家吃吃喝喝,友好交流,不要胡乱拱火……
难以消解的世仇,如同一锅沸腾的铁水,吞噬着理智和人心。绝薪止火绝无可能,只能扬汤止沸,不知能自欺欺人到何时。
答里孛离席,站到火炕前方。
“既然如此,吾为主人唱一首契丹风土歌。”
“家住云沙中,草色一万里……”
答里孛高声清唱。她的声音并不算动听,调子起得也过于高亢,然而歌声中自有苍凉辽阔之意。
这大约是在辽地脍炙人口的民谣,唱了几句,几个契丹乐工不由得奏乐相和。
阮晓露头一次听到异族民谣,忍不住手打节拍,用心听唱。
这是答里孛答应她的第一个条件:要想购买当世最先进的火炮,就要想尽一切办法,促成此次辽金议和。以凌振掌握的技术和设备,质量过硬的优质火炮,制造周期至少三个月。如果三个月内答里孛身死国灭,那一切都毫无意义。
答里孛接受了她的提议,今日果然以晚辈之礼和阿骨打见面,相当于请阿骨打和天祚帝平起平坐,承认了辽金政权的平等地位。更是放下身段和脸面,以公主之尊,于席间献唱,算是替父还债,帮阿骨打出了多年前的一口恶气。
正因为此,今日之宴,萧奉先并没有出席——公主如此低姿态求和,传到朝堂之上,定然会被攻讦,说她丧权辱国,云云。
老谋深算的国舅爷干脆回避,以防有人问起,他就可以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答里孛的歌声忽然转为铿锵激烈,仿佛金戈铁马,万里奔袭。在场人无不怆然,不约而同地停了饮酒咀嚼之声。
最后,歌声渐歇。关山飞雪,烽火边亭,尽归沉寂。
契丹乐工舞女肃立一旁,尽皆落泪。
就连阿骨打也被歌声感染,似乎想起自己年轻时的种种豪壮之举,布满皱纹的眼窝中泪水莹然。
皇后带头鼓掌。
一众完颜子弟吹哨跺脚,大声盛赞。
阿骨打起身,笑道:“自古英雄开国,必先求大国封册。你回去禀报辽主,归我上、中京、兴中府三路州县,挑选宗亲子弟为质,予我信符,并宋、夏、高丽往复书诏表牒,我便可如约退兵。”
答里孛眼中怒色闪过。阿骨打提的条件,简而言之,就是要名分、要土地、要人质。
对辽国来说非常过分,几近于骑脸羞辱。
但她耐心思考了好一会儿,淡淡答道:“我会如实转告。”
既然肯谈,就是开了个好头。双方尽可遣使来回,互喷口水,拖延时间。
第170章
双方再行宣劝敬酒。奴仆端上“肉盘子”, 答里孛按照女真习惯,小刀挑肥肉,就着芥末和豆酱, 面不改色地吃了一大盘,称赞美味。然后再接过一大杯酒, 饮得一滴不剩。
到了此时, 就算是之前对公主多有鄙视的几个完颜壮壮,也不由得朝她竖起大拇指, 暗暗赞一句女中丈夫。
其余宾客互看一眼,硬着头皮举起小刀, 取那吱吱冒油的白肉。
轮到史文恭时, 他免不得多耽了一刻, 试图从那如山的肥肉中挑出几块瘦的。
还没落座, 忽然大门撞开, 跑进来几个怒气冲冲的女真武士, 径直冲到史文恭面前, 嘴里乱嚷嚷:“是他!就是他!”
史文恭吃一惊, 忙放下木盘,先躲开几只愤怒的拳头,然后冷静地道:“诸位是否有何误会, 我是大皇帝请来的客人……今日还有事相商……”
一个女真武士揪住他的衣裳,指着他腰间玉带, 朝阿骨打大喊:“陛下,就是他!”
这些武士都是奉命驻扎在契丹公主帐外,保护辽使的。地位并不算很高。
此时女真人虽有君臣之称, 而无尊卑之别。几个下层武士直接闯进来跟皇帝讲话,阿骨打并不怪, 反而皱起眉头,问:“你们看清楚了?可别冤枉好人。”
武士们七嘴八舌:“没错!此人武功高强,没露脸,就将我们兄弟打晕,因此未曾看得备细。但他这身衣服不会错!全辽阳府没有第二个人穿成这样!”
阿骨打看看史文恭的潇洒扮相,又看看那他旁边这几个穿着朴素、甚至有些土气的宋人“商贾”,不得不同意武士们的话:这史文恭的衣着打扮独一无二,确实 不容易认错。
变故突起,宾客们议论纷纷,一群完颜壮壮也凑在一起,互相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旁边的几个宋国客人也莫名其妙,拉着乌老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阮晓露问得尤其积极:“到底怎么了呀?这史文恭干什么坏事了?瞧不出来呀!快说快说!”
乌老汉也是一头雾水,好在听得女真众人议论,如实转告:“好像是说,前几日有人潜入契丹公主大帐,还打伤了女真守卫,不知有何图谋。第二日便报告了大皇帝。大皇帝不让声张,令人暗地查访,却不料查到这位史相公头上,真是奇怪。”
皇后缓缓转头,看向答里孛。
答里孛不慌不忙,用手抹净盘中猪油吃了,才道:“你们误会了。满月后第二日,我议事归来,佩剑剑鞘上的珠玉脱落,落在雪地里,我未曾察觉。当晚卫士通报有人求见,拾到了我的珠宝,特来归还……”
皇后指着史文恭问:“是他吗?”
答里孛道:“我已就寝,不曾见到其人。”
她笑看史文恭:“但今日一见,我就知道定然是你。南国果然是君子之国,拾金不昧,高义彰彰。我自当重谢。”
说着吩咐身边侍女,当场捧出金银,躬身送到史文恭面前。
史文恭猝不及防。我缺这点钱吗?
愣神片刻,才说:“公主误会了,此事并非小人之功。公主再问问你的从人,肯定是别人……”
他忍不住朝旁边那几个宋人同胞看过去,“也许是他们……”
说着说着,也觉得不太可能。这几个江湖商贾土里土气,他们能识货?地上捡串珠宝,不自己昧了就不错,能认出是契丹宫廷之物?他自己都不信。
此时那平白被打晕的女真侍卫怒气冲冲,连喊叫带比划,质问史文恭:“你捡到公主的珠宝,跟我们通报一声,让我们代还便是,赏钱照样不少你的,干嘛伤人?”
史文恭压着火气,心平气和道:“我……我那日在跟人饮酒!”
求助似的朝李俊看一眼。不管他如何瞧不上这胸无大志的草莽,此时还得请他给个不在场证明。
李俊也很够义气,点头佐证:“你们去问‘高家酒店’的老板,我俩那日喝得大醉,我都不知他何时离开的。”
史文恭:“……”
你不说这后半句话会死吗?!
皇后起身,慈祥地拍拍那侍卫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今日是喜庆日子,不容胡闹。夜色深沉看不清楚,你如何确定是他?”
那女真侍卫也实诚,梗着脖子说:“我是徒单部族公认的大力士,这满城的汉人,除了他这般本事,谁还能把我一招撂倒?”
这话倒十分有说服力。史文恭自荐之时,向女真人展示了自己的超凡武功。女真人崇尚武力,这才对他印象深刻。
至于其他几个宋人男子,一个黑矮一个肥白,唯一一个看起来有点水平的,那日饮酒大醉。
完颜灰菜有话想说。那个看热闹看得正起劲的山东辣妹,其实也会武功……
但他转念一想,以他和阮晓露在海边交手的那短短一刻来看,她虽然挺能打,但也绝没有到“一招制服徒单大力士”的水准。除非这一个月她得遇奇迹、武功大进……
不可能,不可能。
而且她跟史文恭生得也不像,男女有别,穿衣风格也天差地别,瞎子才会认错。
于是便忍着没说话,免得添乱。
事情似乎很明显:史文恭拾到答里孛公主的珠宝,不愿交给别人,却想要亲自面见公主归还,为此不惜打伤女真守卫。这其中心思,十分耐人寻味。
如果是寻常庸人,这做法似乎难以理解;但偏偏史文恭做派高调,仗着自己文武双全、才华出众,毫不掩饰投机之意,自阿骨打以下,都知道他前来投奔效力,乃是为了给自己博个锦绣前程。
而女真人也需要他的才干和脑子。双方各取所需而已。
不过,如此机会主义者,一旦得遇契机,能在契丹公主面前刷个脸,留个好印象,他会错过吗?
辽国再怎么打败仗,毕竟做了百年的天下第一强国。破船还有三千钉,大辽公主的权势和财富,当今有几人可比?
在场众人心思百转,有人当即鄙夷地冷笑出声。
答里孛站出来打圆场:“不管怎样,总归是史君子一番好心。至于这两位女真侍卫,想必夜色深沉,他误以为是歹人,因此误伤。来人,给这两位徒单勇士每人赏一包银子,大家都是朋友,就不要互相指责了。”
说毕,微笑着朝史文恭示意,容色和善,浑身都是佛光。
一碗水端得很平。那两个被打伤的女真侍卫也心悦诚服,接了赏赐,向公主道谢。
答里孛也对他们报以歉意的微笑。
随后,似乎是无意,她的眼神又朝阮晓露的方向扫了一扫。
这是答里孛答应阮晓露的第二个条件:要跟俺们梁山合作,你得想办法,把这个碍眼的史文恭给弄走。俺已经偷穿了他的衣服,故意让女真侍卫察觉行踪,营造出“史文恭试图谒见公主”的假象。剩下的,请公主自己发挥。
答里孛身为辽使,在女真地盘话语权不多,也不敢肆意动用权柄。当即顺水推舟,暗示有汉人意图结识自己。但话也没说死,坚持说自己并未见到那人的面容,也没询问其姓名,让旁人自己猜测,谁都不得罪。
炕上众完颜壮壮先后弄清事态,十分不爽,十几双凶狠的眼睛来回瞪史文恭,把他瞪得后背发毛。
——虽说你一个异国人,尚没有对大金效忠的义务。但你一边在我们这里送名帖递简历,一边去我对家套磁,如此脚踩两船,这有点太不地道吧?
史文恭隐约觉得这是个局。可他何时有了这么大面子,能让女真侍卫和契丹公主联手做局,陷害于他?
“大皇帝明鉴,这其中必有人出错……”
难道答里孛也意识到他才能出众,为了不让他投效大金,因此心血来潮,来了一出离间大戏?
——这是他在极短时间内,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解释。
可他如何能跟答里孛当堂对质?假以时日,也许他能查出真相,可是谁给他这个时间?
阿骨打大声一吼,制止了屋内的嗡嗡议论。
“祭冬神的吉时到了没有?”他粗声道,“这里是宴会,不是衙门!要吵出去吵!”
好端端的宴饮享乐,一下子成了查案现场,为的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阿骨打能不扫兴吗。
史文恭感到莫大的压力。全屋人众都看着他。他试探着将目光移到和自己交好的几个完颜子弟脸上,得到一致的眼神暗示:
——趁大皇帝没发火之前,赶紧溜!
——你说你冤?谁在乎啊?你让我们女真人好没面子!
——吉时快到了,别啰嗦!越解释越招人厌!
——你自己惹的麻烦,别想让我们给你擦屁股!
贵人眼中一粒沙,落在名缰利锁的凡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史文恭脸色铁青。这帮女真人根本没把他当自己人看!
他只不过是被人冤枉,无从申辩;他们可是要误吉时了呢!
北上之前,他设想了无数艰难险阻,知道富贵险中求,这条路并不好走。也许会有人质疑,也许会遭受威胁,也许会曲高和寡……
可万没想到,最后却功败垂成,绊倒在契丹公主的一串珠宝上。
识时务者为俊杰。史文恭风度翩翩地一揖。
“惊扰贵人盛宴,小人万死。请容小人暂退。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说毕,丢下盛满肥肉的盘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屋。
满屋宾客面色各异,静静目送他离开。
李俊当即一人占了那个矮几,舒手舒脚地在中间盘腿一座,示意奴仆端走史文恭的酒食。
阿骨打摆摆手,示意底下人莫要在意。
阮晓露酒杯挡脸,做好表情管理, 不能显得太得意。转头一看,凌振顾大嫂, 也都假装事不关己, 埋头挑瘦肉。
只有宋江不明真相,叹息着跟旁边的士绅议论:“女真人果然质朴, 看不得急功近利之徒。其实以此人的能耐,在哪里都能崭露头角, 又何必三心二意?唉, 唉。”
皇后给个眼色。乐工重新奏起欢快的小调, 屋里氛围活跃, 总算回到了宴会主 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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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冬神的过程, 阮晓露并未十分看懂, 其实在座各族宾客也都对此一知半解, 只能不住向通译询问。
只见皇后起身祝祷, 然后请来一排身着艳装、脸上涂着丹粉的萨满,围着那石圈“作法”,带领女真众人拜祭日、月、冬、雪等自然神祇。接着, 萨满起舞,双手持镜, 配合乐声上下摇动,镜光闪烁,反射到外间雪地, 更是无比晃眼。其中的萨满如同电母,人人不敢直视。
乌老汉悄声告诉阮晓露等人:“现在, 大皇帝要排出来年的要紧之事,请萨满占卜吉凶。同时已向神明请示,今有南国萨满来访,请同样赐予神力,一同进行神判,利我大金国运。 ”
北方少数民族之民俗极重萨满,萨满之神圣,已经超越了氏族部落的界限,各民族之间互请萨满是家常便饭。如同中原百姓逢红白事,经常和尚道士一块请,不同教派欢聚一堂,是一个道理。
所以今日“南国萨满”列席,请她露一手,未必是真的对她多么盲信,只是习俗和礼节使然。
顾大嫂挺起胸,跟阮晓露互看一眼,都做好了准备。
皇后提高声音,对为首的女真萨满唱出她关心的占卜命题。
“明年的牲畜会不会兴旺?”
萨满虔诚地捧出一根长绳,上面交错涂着黑白之色。萨满一边唱跳,一边将绳子拉出各种花样,最后折成短短一束,观察其外露之颜色。白色越多,表明神明给出越是肯定的答案。如果黑白两色一致,则需要萨满观察颜色的分布,用她自己多年的通灵经验,解释神明的意图。
众皇族伸着脖子等待。
答里孛虽然笃信佛教,但萨满活动也是契丹宫廷不可或缺的日常。她敛眉垂目,虔诚观看。
萨满出示绳子,白色约占八成。
但大家的并没有太高兴。皇后再次问道:“明年的牲畜会不会有灾?”
原来,占卜一个问题,要正反各问一次,来个“验算”,以防神明打瞌睡。
萨满又翻了一次绳子,这次白色却占了六成。
观众都有点傻眼。
反着问一遍,占卜结果也应该反着,应该黑色居多呀。
萨满不慌不忙,口中念念有词,分析了一大通。就连乌老汉也听不明白那些专业词汇,译得七零八落。但最后总算是自圆其说,说服了炕上众人。大伙一齐点头赞同。
顾大嫂看得目不暇接,喃喃道:“回头俺的赌坊里,也加这么一项玩法。”
轮到她上场献艺。顾大嫂不玩花活,咔咔咔,排出九枚大钱。
“制钱卜”也是各族通用的一种卜法。在辽阳府这一个多月,每天都能看到有人在街上扔钱占卜。
而且扔的都是宋钱,因其铸造精良、形制规整、密度均匀、重量统一,是各族人民喜闻乐见的卜器。
乌老汉刚要翻译卜辞,一个年轻子侄忽然叫了一句:“通译不要讲话!”
阮晓露抬眼一看,这人额方头大,叫什么来着?
“——哦哦,兀术。完颜大头。”
大头跟史文恭认识得早,潜移默化之下,对这几个南国商人始终不太客气,觉得他们是来骗吃骗喝的。
他早就想好了,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倒要看看这个南国女巫的真本事——在听不懂女真话的情况下,能不能卜出合适的结果?
否则,就总有操纵作弊的嫌疑。
灰菜先不干:“我亲眼见她法力……”
质疑她就是质疑我的眼力!
可惜大多数子侄都属于看热闹不嫌事大。阿骨打盲目偏爱南国,觉得文明之邦啥啥都好。他们小辈可没那么傻。反正南国萨满要是不灵,只会是个笑话,不会给他们造成信仰危机。
顾大嫂一愣,随后乐呵呵道:“没事,没事!你们只管唱,我就算听不懂,照样能给你们算吉凶!”
这大话放出来,大头冷笑一声,抱着手臂坐回去,饶有兴致地看着顾大嫂手里的制钱。
宋江浑身一哆嗦,悄悄朝顾大嫂使眼色:糊弄不过去就别硬糊弄,否则可是欺君之罪呀!
李俊打手势,叫他稍安勿躁,看热闹就行。
皇后又念了一遍关于牲畜会不会兴旺的问题。顾大嫂目光如炬,扫一眼席下,单手一抛,九个制钱一排落地。大头抢先凑上去一看,七个正面朝上。
表示神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为“是”,但只有七成肯定。
完颜壮壮们尽皆肃然,面露喜色。
然后“验算”,反着问一遍。顾大嫂又抛一遍制钱,这回,正面朝上的有两枚。
有人忍不住出声喝彩。阿骨打面容微动,兴奋地对皇后道:“南国有句俗话,‘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他们的萨满果然灵验!”
问题相反,卜出的卦象也正相反。至少在自洽程度上,比他们自己的萨满高多了。
皇后微微一笑,继续询问:“斡里衍的伤势会痊愈吗?”
完颜斡里衍是此次攻打辽阳府的主力,作战中受伤严重,眼下在后方休养。女真部族医学落后,受伤生病基本只靠巫医做法,因此伤病亡率很高。人们热衷于占卜病情,以求心理慰藉。
正问一次,再行反问:“斡里衍的伤势会恶化吗?”
对于这个问题,女真萨满换了个翻绳的花样,连卜出两个自相矛盾的“凶”。
她依旧不慌,沙哑着嗓音,高谈阔论地解释了半天,大意是这要看斡里衍的命格如何,天机不可泄露。
顾大嫂听不懂皇后说的啥,看了看屋内众人的脸色,思虑半晌,小心抛出制钱。
第一次正问,抛出八个正面,大吉。第二次反问,全是反面,大凶。
全场“哇”的一声。有人忍不住跳起来欢呼:“斡里衍能活!”
虽然知道南国萨满也未必能知晓多少天机,但吉兆总比凶兆好。更何况她这一卜,依旧十分自洽,等于是个双重认证,更加可信。女真人怎能不喜?
顾大嫂收起制钱,愣愣地看着皇后,问:“卜的啥东西,咋大家这么高兴?”
饶是皇后矜持聪慧,此事也忍不住喜上眉梢,示意顾大嫂近前,拿起她手中制钱,认认真真看了一看,又恭恭敬敬地还了回去。
皇后一个接一个的抛出待定的议题。
——该不该早种稗子和舂米?
——该不该晚种稗子和舂米?
——今年冬日会不会雪水丰沛?
——今年冬日会不会雪水枯竭?
——阿骨打的第九个妻子怀的是男孩吗?
——阿骨打的第九个妻子怀的是女孩吗?
——该不该让兀鲁嫁给她亡夫的弟弟?
——该不该让兀鲁继续守寡?
……………………………………
诸如此类。
顾大嫂每次都是环顾全场,入定片刻,然后抛出制钱,卜出结果——未必每次都是人们期望的答案,但都在女真人的接受范围之内。
最难得的是,每次正反两问,“卦象”也差不多相反。除了神迹,无从解释。
几个等着看笑话的完颜子侄,开始笑不出来。
女真萨满翻了几次花绳,又开始烧狍子胛骨,又丢羊粪看方向,但占卜方法换了又换,依旧比不上顾大嫂的精准熨帖。最后她也只好躺平,一句“天机不可泄露”,略过所有不明之处。